谢景旋即笑了:“只你一人进来?你怎么进来的?”袁宝林没有武功,还怀着孕,她一个人能平安无事进来?简直笑话!
袁宝林想起甬道上的容桐,又想起梅林中那一遇。她心念一差,没有向谢景讲实话:“没有,只臣妾一人进来。”
袁宝林藏不住了,跪下道:“臣妾不敢隐瞒陛下,臣妾是找了容大人帮忙,转道托付了几位陛下的暗卫,由他们护送进来的。现今二位暗卫,扮作内侍守在外面,挣出时间让臣妾和陛下相会。”
良久,谢景才用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回应:“初晴……”他问她:“你怎么进来的?还有谁同你一起来?”谢景身在牢中,却能猜到大半牢外事。
谢景先道:“你起来,跪着对孩子不好。”待袁宝林站起身,谢景才问:“是哪两位暗卫,姓氏名谁?”他四筋挑了,武功废了,但是眼睛却是好的,尤其是这几天适应了黑暗,能清晰瞧见袁宝林的脸色很差,似乎在骗她。
容桐先听见袁宝林的哭泣,连唤了好几声“陛下”,似乎很难过。接着听见她的尖叫:“陛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袁宝林认识的暗卫不多,她想了想,挑出两个不常跟在谢景身边的暗卫说。
待到袁宝林走远了,容桐却悄悄蹑着脚步,走近水牢,藏在一堵墙壁后偷听。
谢景沉默,袁宝林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蒙对了没有。
容桐毫不迟疑,立刻给了袁宝林一组三把钥匙。另外三把,他秘而不宣。
半响,谢景表情放缓,道:“嗯,他俩现在何处?”
袁宝林怯怯道:“容大人,钥、钥匙……”找容桐要钥匙,好救谢景出去。
“陛下,臣妾方才禀报了,他俩守在门外啊!”
容桐摇头,“臣守在这里,恐生变故。”
谢景“哦”了一声,他没从袁宝林口中探出漏洞。那两名暗卫没有参与宫变,昨日不在殿上,一直在宫外行动,他们侥幸存活,回宫来救谢景,也是可能的。
袁宝林诧异:“容大人不一起去吗?”
谢景问:“其他人呢?”
容桐领着袁宝林在甬道里走,他突然多出一份心思,对袁宝林道:“臣在这里守着,娘娘赶紧去见陛下。”
袁宝林怯道:“其他人、其他人都不肯听臣妾的,还是容大人多番费心,才求得二位大人护送臣妾进来。”
哪知守卫竟放行了。
谢景问:“哪位容大人?”朝中有好几位姓容的。
两人潜至天牢前,容桐赌了一把,将周峦的六把钥匙三三分做两组,他取出一组钥匙,假宣旨意。他心里捏着汗,并不知道守卫们会不会相信他。
“是容桐大人。”袁宝林不知怎么,一直呼容桐名字,心就跳了一下。她有些慌乱,明明没做什么,却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袁宝林掏出三把钥匙,意图开锁:“陛下稍候,臣妾这就救你出来。”
容桐道:“微臣知道。”心里却对谢景更多了一份猜忌。
谢景睹见袁宝林只有三把钥匙,心中叹气,对她道:“初晴,你以后要牢记朕的话,不要同那容桐过密来往,他是易宇那边的人。”
内侍走后,袁宝林对容桐道:“陛下不是这样的。”
躲在墙后的容桐,心底彻凉——皇帝这话一出,他便清楚之前袁宝林那些话只是诓诈,为了稳住容桐,为她办事。
两人一路行往天牢,途中免不了遇着巡夜的。有一次,容桐和袁宝林躲在柱后,听见提着灯笼走过的内侍们,正非议着倒台的谢景,为人阴晴不定,最善变脸,最多猜忌。
牢内,自昨日被容桐救回家去的袁宝林不知世事,不由问道:“易宇是谁?”
容父拗不过容桐,无奈允许了。于是容父在家里灌醉自己,容桐领着袁宝林,均扮作内侍,趁夜悄悄潜入宫中。
“便是周峦。”如今的谢景,已无法察觉隔墙有耳,强调道:“容桐此人,绝对不可信任。你同他来往,只可虚不可实,不过他脑子不大好,倒是可以一用。”
容桐却道,他不是不肯清醒,而是心有一惑未曾弄清——谢景在殿上斥容桐为谋逆反贼,要置他于死地。袁宝林却说这是谢景的苦肉计,容桐对此半信半疑,他要去天牢确认一番。
墙后的容桐听见这番话,冰凉凉的心里泛了一声冷笑。
容桐面露愧色,他将袁宝林一带至家中,容父就斥责了他,痛心容桐还不肯清醒,仍在淌这趟浑水。容父让容桐直接丢下袁宝林,父子俩动身离京,只顾自己保命去!
牢内,袁宝林直面谢景,既不信、不安,又心虚。她吓个半死,心道:还好容大人在甬道上守着,没有跟进来。不然听见了,此刻,她真不知道是该信陛下,还是该去安慰容桐。
半响,久不发声的容父突然高声感叹一句:“幸吾儿迷途知返!”
谢景关切道:“初晴,你脸色不好,要多注意休息。如今不比往日,朕无力为你安排御医,只能辛苦你自己……多多保重,保好胎儿。”
谢致道:“嗯。”
袁宝林听着听着,流下泪来。她似想到了什么,拼命给谢景开锁,谢景却道:“这些钥匙你从何得来?”
容桐注视着谢致,“我没有将那人放出来。”
“我偷的。”
谢致心里一点也不担心,却故意说反话:“正因为太过担心你会将大哥放出来,我才紧张得笑出来。”
谢景失笑:“傻子,你估计只偷了一个人的,这些钥匙一共十八把,须全得了,才能打开。”
谢致心里已明白,这些都是周峦故意为之,周峦假装醉酒,将钥匙留给容桐,又任容桐在宫中进出,布得一盘大棋,却不知所求为何?
“那怎样才能凑齐十八把?”
容桐蹙眉,“你们笑什么?”容桐看向谢致,问道:“殿下难道不担心我将那人放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谢景收起笑意:“初晴,你走近些。”待袁初晴走近了,谢景便详细告诉她,去何处取一令符,兼用何暗语,便可调动暗卫。
谢致和常蕙心听到这里,都笑了。
谢景嘱咐道:“你先将他们聚集。朕可能会被这些逆贼押着,去城中街上晃一圈,到时候,让他们劫囚。千万记住,不可冲动行事,劫囚之前务必布置妥当,做到万无一失。”
容桐道:“一川嘴一溜,说出他将那人锁在天牢里,总算是痛快报了仇。谁也救不得那人,因为钥匙只在他手里。我试图套话,一川似乎有所察觉,缄口不再透露了。后来,他醉了,泥般躺在地上,我借口扶他去床上歇息,从他身上摸出了钥匙,一共六把,我带着袁娘娘去了天牢。”
袁宝林心跳厉害,有点失了主意,不知所措地答应下来。待她离开水牢,容桐早已退至甬道上,等她。
容桐闻声,本能地瞟向常蕙心,却发现他心中仍不能与她目光相对。容桐僵硬移开目光,耳根有些红,如实道:“听闻一川……坐了……尊位。我便寻思,能不能从他那里,套出些话,帮袁娘娘一把。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人被锁在天牢,更不知一川身上有天牢的钥匙,我甚至不知道再怎么进宫去找他。是一川自己回了一趟周府。”容桐的眸光逐渐深沉,言语也越来越流利:“一川问我,什么时候从宫里出来的,他竟不知。一川又问我,是不是还在受惊,殿上的变故吓到我没有。后来,一川又说他当了皇帝,心里头高兴,要我陪着喝酒。我喝得慢,他喝得快,我才抿了一、两口,他已两壶半下肚。一川醉了,就胡天胡地的说……”容桐心里将周峦的话都过了一遍,但是嘴上没有讲出来。周峦口无遮拦,有些话是回忆的以前的事,倘若此刻站在容桐面前的只常蕙心一人,容桐敢讲。但是多出个谢致,多出一双耳朵,容桐就不想多说了。
袁宝林以为容桐一直等在这里,忐忑唤了声“容大人”。
常蕙心脱口惊呼:“偷钥匙?”
容桐仍是旧时表情,一脸肃然,竟反问道:“娘娘,怎么没带陛下出来?”容桐说着,就往水牢的方向走,袁宝林赶紧拦住他:“容大人,你知不知道,钥匙一共有十八把?”
容桐接着讲述,他将袁宝林带回容府后,袁宝林一直在苦苦哀求,想要见谢景一面,容桐就去周峦那偷了钥匙。
“竟有此事?”容桐故作诧异色,他欣赏着袁宝林信以为真的表情,心底……竟隐隐有了得意和开心。
谢致和常蕙心均疑惑,心道宫中戒备森严,一个行动容易露马脚的容桐,还拖着一个油瓶袁宝林,怎么不声不响出宫去的?
原来面不露真色,玩弄他人,是一件这么有趣味的事。
容桐并未入座,他负手伫立,告诉谢致和常蕙心,昨日他在宫中迷路,遇着谢景的妃嫔袁宝林,而后将袁宝林带出宫。
袁宝林虽然机灵,但终究是相信容桐,便将钥匙的事,还有谢景想召集暗卫做最后一搏的事,全向容桐讲了。
容桐却向父亲道:“我来。”
容桐跪表忠心:“娘娘放心,臣定鼎力相助,早日聚齐暗卫,救出陛下!”
容父赔笑:“殿下莫急。”容父已经坐定,先问道:“有没有酒?”打算一面喝酒,一面将前因后果与谢致详讲。
……
“你去天牢做什么?”谢致前脚刚踏进来,后脚就催问道。
容桐回到家中,安置好袁宝林后,将此事同容父说了。
灰墙黑瓦,若不是谢致引来,容桐还以为这一处就是寻常住家的房屋。容桐将这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想:看来以后他也有多备几处这样的房屋,狡兔三窟,亦好办事。
容父毫不犹豫,仍劝容桐放下这些事,离京。
谢致冷哼了一声,心道容桐刚才来的时候,毛毛躁躁跟踪,要被人发现,就早发现了。谢致道:“你放心。”牵着常蕙心,引着容桐和容父来到一处。
容桐不肯。
容桐一滞,“也行,但必须安全,不会被别人发现。”他几时也变得这样谨慎多心?
容父喝得醉,打了好几个酒嗝,问道:“琴父,你看出其中蹊跷了么?”
谢致却阻拦道:“不行,地方得由我来挑。”
容桐迅速,平静地回答:“钥匙是一川故意给我的,天牢也是他故意放我进去的,但是谢景的言语不假。”
容桐竟先环顾了一圈,确认无人偷窥,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细说。”他又道:“蕙娘,你随我来。”
容父大惊:“你都知道,还要留在京城?!”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儿子,觉得儿子变了,心底不禁泛起丝丝凉意。
常蕙心问容桐:“琴父,你究竟在说什么?”
容桐勾唇一笑:“正因如此,孩儿才想留在京城。”波涛迭起,分外精彩,京中越来越有趣了,他为何不留下来?
容桐沉默,过会,用轻得似烟的声音嘀咕了几句,谢致和常蕙心都没听清。碍着容父在场,谢致不便直接说容桐是“类犬哼哼”。
容桐又道:“阿爹放心,您若留在京城,孩儿会照顾好你的。”
听闻此言,谢致和常蕙心异口同声问道:“你去天牢做什么?谁放你进去的?”常蕙心对容桐道:“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容父沉吟挣扎,最终护犊占了上风,决定依从容桐的心意。仍有点不放心,容父问道:“琴父,既然留下来,那现今的陛下,袁娘娘,这两头不着的,你打算怎么应付呢?”
容桐不急不慢道:“昨夜,我去了一趟天牢。”
容桐道:“现今这世道……我自然只能在一川,袁娘娘这两边都示弱,都装糊涂。另外再更搅得混些,我打算去找汉王。”接着,容桐将心中计划详细说给父亲听。
“还是我来说吧。”容桐抢话道。常蕙心闻声望向容桐,容桐却又将头偏开,始终不与她对上目光。
……
常蕙心劝道:“洪大人不急,慢慢说。”
这会,容桐和父亲同来,父子俩隐去私下谈话,只将夜探天牢的事同谢致说了。
容桐并不急着应答,回头往巷外看,很快,就见着容父步伐匆匆,也拐进这条巷子里来。容父年纪大了,平日酒又喝得太猛,脚下走快了,嘴上就喘得厉害:“殿下、殿下放心,这次是在下、在下……和犬子一道做的决定。”
谢致听完,缓缓发问:“这事该找当今陛下,你来找我做什么?”谢致与容桐称不上熟,还有几分不对眼。为何容桐不去找周峦,反而来找他?
谢致提高了嗓音:“你又打算做什么?!”
容桐垂头:“在下、在下偷了一川的钥匙,没、没脸面去找他……在下来找您,是因为想起殿下您与一川熟稔,在下将功补过后,您能不能帮在下去说情?”他演得逼真,既羞愧又怯懦,谈吐间还有一两分结巴。谢致和常蕙心瞧着,均有些信了。
“家父被我说服,暂时亦不会离京。”
谢致正欲启唇,听见容桐道:“我当时真是一念之差,毕竟袁娘娘身怀六甲……”
谢致皱眉,“不打算走?你父亲呢?”
“她有身孕?!”谢致突然激动。
容桐回道:“不打算走。”
容桐面露诧色:“殿下难道不知道?”容桐似乎不懂得隐瞒:“宫中,袁娘娘,还有蔡修仪娘娘均怀里身孕。正因为蔡娘娘被害堕胎,她派人去给袁娘娘报信,袁娘娘才得以逃脱,保住了腹中胎儿的性命。”
所以这会谢致见了容桐,除了意外,还有些不悦,问道:“你怎么还没离京?”
谢致面色阴郁,道:“知道了。”又道:“容桐,你说的事,以后再议。现在你赶紧回去,看看那位袁宝林,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
容桐心里一突,才惊觉自己算漏了这一点。容桐谢过谢致,携父往家中赶,很快,袁宝林滑胎的消息就传回到汉王府里。
再也不要回来。
常蕙心一直陪在谢致身边,听到这个消息,再见谢致愁眉不展,她不由得半蹲在谢致面前,伸指舒缓他的眉头,劝道:“这事已没有补救机会,你只能宽心。今日还是你生日呢,想着开心的事情。”
想到这,容父愈发觉得应该拉着容桐,早早离开京城。
谢致双手扶着圈椅,缓缓道:“陛下欺我。”宫变之前,谢致曾问过周峦,宫中可有受孕的嫔妃,周峦一口咬定没有,私底下却背着谢致下狠手。
见谢致仍抿着唇,脸上无笑,容父再出言道:“殿下真的不必担心,七日后,只管照着这方子给谢夫人抓药,调理一两个月,就能痊愈。”讲到这,容父自己心里感叹,常蕙心身边的男人变了,“谢夫人”这个称呼居然都不用变。
谢致叹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装糊涂了。”假装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宫里还有二位妃子怀孕。
“现今看不出来的。”容父解释道:“在下言而有信,殿下大可放心。只是在下谨慎,说实话不大放心殿下,所以特制了这张纸。殿下只须耐心等候七日,七日后,这纸上的方子自会显现。”容父心想,七日,已足够他和儿子容桐远离京师。
谢致伸手,握住常蕙心的手,他的指尖梭动,在她手背上反复摩挲。
谢致举起白纸,对着光线照了又照,仍是白纸,不见字迹。
常蕙心不禁问道:“怎么了?”
容父微笑,道:“这个不用担心。”容父交给谢致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说这个便是方子。
谢致摇了摇头。
谢致问容桐:“你怎么还没离开京城?洪大夫呢?”昨日,逼宫事成后,谢致曾背着常蕙心,却找过容桐的父亲,向容父索要药方。容父却道,他和容桐还没离京,不能算作平安,得让他和容桐先离京。谢致自然不依,说倘若容家父子远离了京城,谁来给谢致方子?
“三吴,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致毫不犹豫隔在常蕙心和容桐中间。
半响,谢致道:“让我再想想。”
谢致亦从屋顶跃下,袍袖一抖,一阵冷风,吹得容桐后退一步。
常蕙心也不催促,任由谢致继续摩挲她的手指,过了许久,他轻轻道:“阿蕙,过了这个年,我们就向陛下奏请,辞爵离京吧……好不好?”
容桐抬起目光,第一反应不是直面常蕙心,而是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容桐的目光向右,稍稍往上,晴空碧蓝,今日是个好天晴。他不禁又想到放榜之日,那天也是个好天气,白云蓝天……容桐甚至想到,那时候韦俊还活着呢。那是第一次放榜,韦俊还中了榜。
常蕙心应了一个“好”字,谢致会心一笑,低头在她额上映上一吻。唇粘着粘着,她的额头上渐渐就起了一片小绯红,似他用唇雕的一朵花。
只是心动中添了太多沧桑。
这花太好看,以致于谢致移开了唇,仍移不开目。他盯了常蕙心良久,悠悠道:“说来,今天我还没开荤呢。”常蕙心被他盯红了脸颊,谢致瞧着这红扑扑的,几分娇羞,又几分别有风致。他神魂一恍,心头的阴云骤去,突然有了好心情。谢致明明知道常蕙心是为什么红脸,却故意说:“瞧这脸给吹的冻的,来,我给你暖暖。”说着伸掌触她的脸,最近几天他熟稔了,指一掐就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那时候她从底下往上跃,跃到他身边,让他心动。这会儿,她从屋顶往下跃,容桐随着她的目光低头,瞧见常蕙心一双脚尖触地,心动仍在。
常蕙心不给谢致捏,她环顾左右。谢致的这处宅子,她也是第一次来,颇感陌生,并不习惯在这里亲热,“这地方……不太合适。”
容桐一下子就想起当初放榜那天,常蕙心从地面上跃起,飞至二楼,坐在窗楹上笑问,“琴父,都考完了,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
“有什么不合适的?门都关了,这宅子也是我的。”谢致抱怨道:“再说了,今天是我生日,我还没开荤呢……”
还是常蕙心主动从屋顶跃下来,打招呼道:“琴父。”
“开开开,让你开个够!”
容桐似乎比以往聪明了不少,左右张望不见人,立即就仰头看,发现了谢致和常蕙心。容桐第一眼,瞥见的是谢致掐在常蕙心腰间的那只手,容桐的目光从谢致的食指下移到小指……目光仿佛在谢致手上胶住了,心里想移开,眼睛却移不开。
宫中,周峦正一面批着奏折,一面听属下汇报。新朝刚稳,政事繁多,他的心思多在折子上,属下禀报的话,周峦一开始没听进去:“你刚刚说什么,再讲一遍?”
屋顶下,过道上,站着容桐。
属下却以为周峦是震怒,不由得低头道:“陛下恕罪,是臣没有尽力,臣以为只需放任容桐作为便好,哪知他去找了汉王。”
谢致的脸绷得特紧。
这回周峦听清了,先发一声:“啊?”继而又自言自语呢喃:“怎么这样,他估计全知了,还赶着送他大礼呢……”周峦的动作停顿片刻,伸臂去取了一张崭新的御纸,挥毫走墨,嘴上嘱咐那下属:“汉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没办法缄他的口。朕这里只能装作不知,你们且继续盯住容琴父,汉王那里,只要他不是做什么逆天的举动,都不用管。”
“毫无夸大,你夫君我是真真正正勇冠三军!”谢致辩道,心想着当初要是带着常蕙心出征就好了,他一人一骑,射中主帅,威风八面的场面就能被常蕙心看着。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军中太不安全,永远都不要带她去。谢致故意把话题带歪:“怎么,不信?我勇不勇,你不是最清楚……”他坐起身,带着笑,脸凑近,启唇欲往她颊上吹热气,突然瞥见拐进巷子里的人,谢致整张脸陡然垮下来,手上用力,紧紧拥住常蕙心。
去岁至,今夕来,正月初一。从前谢景拟定的年号“元嘉”被废除,周峦复位,年号重新还成“光熙”。
“又臭屁吧你!”
按着时间推算,今年是光熙十四年。
谢致轻轻道:“千军万马又如何,我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若无物。”
十几年前,上林三官里以前有十只模着“光熙钱”的铜炉,这十几年来,朝堂几番震荡,十个铜炉全给毁了。总管的官员只好寻到资历最老的工匠,让工匠凭着记忆,重新绘图,铸造了十只新的铜炉。
谢致不屑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懒得再观察底下。常蕙心摇晃他的手臂,吓他:“唉,别掉以轻心啊!当心那人要么不出现,等会出现了带着千军万马。”
时隔十数年,“光熙钱”重新从炉子里铸出,交易流通,百姓们重新用起了“光熙钱”——曾经,小皇帝“死”后,“光熙钱”成了不值钱的烂币,被百姓们甩进箱子的最底层,或是拿给家中的孩童去玩。又因为光熙钱用料少,铜钱轻薄,久而久之,孩童之间流行起“拍光熙钱”的游戏:你若拍动光熙钱翻面,这一枚“光熙钱”便归你所有。力气大的或是技巧好的孩童,一天能赢上近十吊光熙钱。
常蕙心点头:“是有点慢。”
如今光熙前重新有了价值,谁还舍得让孩子们去糟蹋?
等了许久,都不见那跟踪的人追上来,谢致不由得伸臂抱住后脑勺,身子直接往后倒,手枕着瓦片,叹道:“这人追得真够慢的,像乌龟爬。”
于是街上便有幼童唱:“十炉毁了十炉立,皇帝去了皇帝还,手上光熙钱仍在,只是不敢拿掌拍。”
谢致眨眨眼睛,和常蕙心同运起轻功,快步急走,直走到前面的岔路口,迅速转进去。两人同瞄向身侧房子的屋顶,心有灵犀,在同一时刻纵身跃起,上了房顶。
因着过年,大人们都不会轻易发脾气,新皇帝政风也开放,不禁这些言论。于是一时间,这童谣唱得满大街都是,时时入耳,走哪都能听到。
常蕙心轻轻在谢致耳边说:“我们逗逗他。”
容桐在容府听着这童谣,一边稳住袁宝林,着手接管暗卫,一边对周峦、谢致装糊涂。
常蕙心旋即回头,发现就在距离两个不远的拐角处,有数寸青色衣角露了出来。常蕙心勾唇一笑,心想这跟踪的人,藏得真够低劣的。
有人将童谣的内容报至宫里,周峦听了,付之一笑。他假装不知情,反倒趁着新春佳节,下了一道旨意,给汉王赐婚。刚巧新提拔的户部尚书姓常,周峦便给常蕙心安了一个新身份:常尚书的嫡女,常蕙娘。
谢致抓着常蕙心的手突然掐紧,低声道:“有人跟踪。”
既合适,又与谢景无关,免叫谢致难堪。至于常蕙心的年龄,周峦打算任由谢致去定,他喜欢她是几岁,便是几岁吧!
谢致瞅了她几眼,嘴角一勾:“后边那半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有那么一瞬间,常蕙心仿佛瞧见初次和谢致重逢时,他的神态眸光。当然,也只那么一瞬,稍纵即逝。
圣旨在热热闹闹的炮竹声中传至汉王府门口,谢致和常蕙心在府中,听闻内侍传旨,已至门前,均是一凛。
“什么?”常蕙心失声喊出来。
两人不知周峦准备了这么一出,谢致和常蕙心均想得有些多了。常蕙心问谢致:“三吴,要不要带剑?”
常蕙心仍想着周峦当了皇帝的事,恐怕谢致将来日日都要郁郁寡欢。她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常蕙心正准备对谢致说,不如我们离京吧!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去,就听见谢致问她:“你说……我们是出了京城,还是住进皇宫?”
谢致沉吟:“我们都暗中配一把。”以备不测,倘若周峦翻脸,他和她好以最快的速度杀出京城。
谢致道:“我过生日的时候,不想请那么多人,只想和你一起,就跟平常一样。”说到这,谢致心有所动,徐徐旋起嘴角,脸上浮现满足之色:“不过话说回来,你回来后,我过的这个生日,是我心里最热闹的。”往年都太孤寂了,无论是过生日,还是过年,因为始终缺少一个人,再热闹都冷清。
哪知两人到了门前,内侍宣旨,圣旨的内容却是给两人赐婚。
常蕙心沉默不语。今日,周峦才第二日当皇帝,以后谢致只要留在朝中,这样郁闷难受的日子还要长长久久过下去。她不愿见谢致郁郁寡欢,不由劝道:“今日的寿宴是过得有些让人胸闷,明年我们好好过。”
这是常蕙心第二次听见圣旨赐婚了,上次她这么半跪着,听见谢景赐婚容桐和苏虞溪,那时她心里满满都是恨,恨的是拟旨那人,同时又对容桐有几分担心。
谢致五指蜷曲,将常蕙心的手抓起来,道:“嗯。”
今时今刻,常蕙心听闻圣旨赐婚,心头一突,继而漫无边际的喜悦弥漫起来。她的感受与上次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次才觉身在其中,深切感受到被赐婚的是她自己,皇帝许她与心爱的人有名分的长相厮守。
谢致轻抚常蕙心手背,小时候谢致抓常蕙心的手,觉得她的手背又大又宽厚。现今她的手却又小又细,细细柔柔包裹在他粗糙的掌心。
门口一热闹,孩童们又跑过来了,孩子们穿得都多,大冬天的,孩子们被强制戴了护手,拍起掌来就像击在棉花上,没得什么声音。但是童谣依然清脆,声声入耳:“十炉毁了十炉立,皇帝去了皇帝还,手上光熙钱仍在,只是不敢拿掌拍。”
常蕙心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今日的宴会沉闷么?”
从宫中赶来的内侍脸上挂不住,终决定侧过身去,对着孩子们喝斥了一声:“咄!”
谢致一楞,先是伸手抚了常蕙心的手背,开心笑起来。而后才道:“都没有,陛下没有下毒,我自己身体也没有问题。”
因为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过了,汉王不用跪。所以这会接旨,谢致也是伫立的。他轻声唤道:“常乐。”
“怎么了?”常蕙心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情不自禁扶住谢致:“怎么觉着难受了?是胸闷?是刚才府里的食物有问题,还是替我续命那事出了差错?”
“属下在。”
谢致声音放低:“嗯,他今早驾临时,同我打过招呼。”他忽然步伐加快,急走几步,常蕙心被他牵着,也不得不加快步伐。走着走着,谢致突然偏头道:“我有点难受。”
谢致瞄着那群孩童,吩咐道:“去把他们都遣走。”
常蕙心追问:“李大人这出戏,陛下……事先同你商量过的?”昨日谢致和周峦在甬道中私语,常蕙心并未听到他们讲得这么细。
常乐依命去遣那些孩童,光挥动双臂可赶不走,得发他们一人一根糖葫芦,就乖乖走了。这边,内侍冲谢致笑道:“殿下,接旨吧。”
谢致道:“他们始终效忠我大哥。大哥现今关押在天牢,这几位同他失去了联系,不得不擅自主张,定下今日在我寿宴上行刺,先捉陛下,接着去宫内救出大哥。陛下早知其计,便安排了人来演‘迷途知返’,果然,那些人心有所动,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谢致话音在顿,他的语速很慢,每走一步,才说上一两个字,“我想,那几位,以后也不会再谋反了。”
谢致却道:“这旨,臣接,却又不能接。”常蕙心替谢致捏了把汗,差点直接从地上站起来。
“是。”谢致如实告知:“不知你瞧见没有,右上角那一桌坐着的,里面有几位才是真有心的。那几位应该就是暗卫的头领。昨日殿上,这些人虽然没有站出来,但心中始终忠于……”谢致顿了一下,似在斟酌该怎么称呼谢景。最终,谢致选择用“大哥”这个称呼。
宣旨的内侍也懵了,光凭借观察谢致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根本猜测不出谢致的心思。内侍惴惴道:“殿下,您这是要……”
常蕙心突然问:“三吴,方才那李大人,是演的吧?”
“孤要娶她,却不是要娶常蕙娘。”谢致面对众人,朗声道:“孤要娶的女人不改名姓,唤作常蕙心。她是会稽人氏,年岁卅四,与常尚书家没有任何关系。”谢致身子一斜,拉起常蕙心,与她牵手并立,道:“孤要娶的,就只有这一位常蕙心。不要她改名,不要她换姓,不要她换做别人。”谢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隐秘的疼痛,越说越激动:“我初心不变,要娶她,要堂堂正正娶,要光明正大的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改名字?!”他嗓音嘹亮铿锵,直将内侍吓得连连后退步,解释说这些都是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是为了谢致好。
但谢致却也做不到,似这些灯笼、桃符般红彤彤喜气洋洋。
谢致这才意思到刚才过于激动了,缓和了语气:“公公不必担忧,这些事与公公无关。臣记着陛下的好,至于这圣旨的,公公可以先给我,我亲自进宫向陛下说一说。”
谢致往左看,往右看:挨家挨户都挂了红灯笼,贴了桃符、门神……就是这些装饰物的功劳吧,空旷的街道竟没有死气,不显得孤寂。
“多谢殿下。”内侍松了口气,将圣旨对折,双手捧给谢致:“还望殿下多担待。”
谢致和常蕙心牵手走到一条街,这条街上竟只有他们两人。
谢致道:“公公放心。”伸手将圣旨收了,又命下属给内侍打赏,送内侍归去。谢致自己则转身回府,他牵着常蕙心转了半圈,却发现转不动——常蕙心呆呆伫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
再加上街道两侧的店铺均未开门,小商小贩也不出来摆摊,整个街道空旷无比。
“回去啦。”谢致随口道,他伸掌在常蕙心面前摇摇,笑问:“发什么楞呢,一个太监的背影值得你这么看?”手掌右摆,谢致的视线里露出她的右眼,眼眶中盈着一半的泪痕,还有一半挂在眉梢。谢致一下子就慌了,好似下楼踩空台阶,心头发虚,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他柔声问:“怎么了?”话一出口,谢致就自己反应过来,只怕是他刚才那番话,又把常蕙心感动了。他心底就小小的浮起骄傲意,还有小小的欢喜。
除夕之日,百姓们多待聚在各自家中,平日热闹拥挤的街道,今日竟鲜少见人。
果然,常蕙心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挺让人感动的。”她又道:“我一时心里酸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
谢致释然而笑,右臂从常蕙心背后绕过去,揽着她一同跃下,离开汉王府。
“不知该怎么回应我?”谢致教她:“那你唤一声‘谢郎’来听听?”
这寿宴,已经不是谢致的寿宴。再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谢致入宫,将心中思虑向皇帝周峦奏明皇帝。周峦听后,沉吟片刻,颔首表示头道圣旨里,的确有需要再商榷的地方。正月初三,周峦重新下了一道圣旨,封常蕙心做一品吴国夫人,将她许配给谢致。
常蕙心一跃而起,反问道:“你说呢?”
此时,谢景的斑斑劣迹已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已从不同渠道得知常蕙心是谢景前妻。这道圣旨一出,难免有非议的,平日里谢景上朝,或者出行,总有那么一两道怪怪的,玩味目光投向他。承受着这目光,谢致心里反倒舒服了,通体畅快,他就是要娶常蕙心。
谢致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谢致再次入宫谢恩:“臣屡次让陛下费心。陛下的恩情,臣感激不尽。”
谢致不走正门,也不走侧门,纵身一跃,就坐在了墙头。他跷起一只腿,正准备往下跃,却下意识地回头低望,发现常蕙心正站在府内墙根处,抬头望他。
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周峦站起来,“小事小事,三吴啊……”最近,周峦听见常蕙心唤谢致“三吴”,询问后,得知这是谢致小名,周峦竟也跟着唤起来,“三吴啊,具体日子你俩定了没有?”
近申时的时候,谢致悄悄溜了出来,他今日穿着灰衣,并不显眼,是以寿星欲离府,竟无人发现。
“亦早不亦迟,再则我们也不早了,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
大家几时听过天子说这样的话,立觉当今陛下有一股子随和气,赶紧站起身来,举酒谢恩。很快,紧张的气氛消散,欢声笑语又重回到汉王府内。
“这么早?”周峦脱口而出,继而改口道:“也不算早,还在年里,新婚逢节,喜上加喜,十分适合。”
听着周峦又安慰了李大人几句,接着,年轻和善的皇帝举起酒杯,自罚一杯,竟道“为诸位压惊”。
谢致却另起话题:“臣听闻,陛下打算从初八开始,将他游街示众,连续七日,直至十四?”
谢致往左右看了看,目光最后胶在右上角的那一桌宴席上。少顷,他将目光缓缓移开。
周峦直言不讳:“是,我心里是这么打算的,游街七日,正月十四,游街完。正月十五你要成亲,不宜斩首,就推迟一天,到正月十六,年也过完了,城门口将谢景斩首。不过这事还得同你商量下,你没得异议,我才会命人拟旨。”
周遭诸位大臣均低头,默然不语。
只须臾沉默,谢致便道:“臣无异议。”
李大人自是伏泣。
周峦喜道:“那太好了,斩完谢景,前尘旧事彻底了结,你与蕙娘也喜结姻缘。”周峦自个儿在那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谢致始终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峦躬身前倾,亲自扶起李大人:“大人只是一时糊涂了!朕任人一贯为贤、为才,不拘束于这些。大人将来为国出力,朕既往不纠。”
周峦心里有些紧张:“三吴,你……还有什么想法么?”
周峦却将匕首高高抛起,划出一道仿若虹桥的弯,将匕首准确投入池塘。
谢致竟掀袍跪下:“臣有一事,恳求陛下应允。”
最先温和笑出声的,是皇帝周峦。他前进两步,亲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匕首,右臂忽地一扬。众臣瞧着他的动作,均是心头一窒,以为皇帝要杀李大人。
周峦整颗心猛地往下沉,他心中已自猜着了八分,既觉得黑暗难过,又觉得可笑心凉。周峦面上保持着笑,却搀扶谢致:“朕说过,殿下你永远不需要跪的。”周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掩着心中凄凉,明知故问道:“是什么事呢?”
气氛压抑,呼吸不畅。
这一刻,谢致心中竟生愧意,不敢直面周峦。他低下头去:“正月十六,嘉节已过,臣夫妻二人,想回江南看一看。”
众人头顶上,冬日的太阳竟也觉得有些烤人。
周峦的语气越来越温和:“那你们几时回来呢?”
周遭的喧哗倏然寂静,变作鸦雀无声。许多半醉的人,立刻酒醒了。
谢致心中越来越不忍,刹那间竟有动摇,心想不如善意地欺骗周峦,骗他说三五载便归。谢致牙一咬,答道:“暂时归期未定。”
却原来,是心念谢景的旧臣。
许久听不见人说话,殿内周峦和谢致的呼吸均是愈来愈弱,最后微弱游丝。
李大人两臂一颤,宽大的袍袖里掉出一只匕首,叮咚落地。李大人磕头坦诚道:“小的、小的受谢景逆贼挑唆,还曾妄念……妄念在今日为他夺回、夺回……罪臣见陛下今日处事,平易近人。陛下几番与罪臣交心,询问关切罪臣的身体,有无烦恼,又对臣知无不言。陛下对臣的好……令臣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痛悔!罪臣已幡然醒悟,不该助纣,心甘情愿受陛下严惩!”
周峦缓缓退后,最后退到桌子后面,圈椅前面,方才启唇笑道:“你们要偶尔回来看我。”没了在甬道里说讨厌话的蕙娘,没了揽着肩膀任他哭的三吴,他,周峦,天下之君,一个人守在京城里,会很寂寞的。
周峦面露诧异:“李大人,你何罪之有?”
周峦觉得自己有点腿发软,站不住,他悄悄扶住了圈椅,不让谢致发现。心里其实还有许多嘱咐的,送别的,舍不得想挽留的话想说,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突然有一位着绿衣的大臣从桌边冲了过来,动作莽撞,带倒了座下的椅凳。绿衣大臣冲至周峦面前跪下,叩首道:“陛下,微臣死罪!”
因为他是皇帝。
可见皇帝私下下了多少功夫,却从不曾放到面上来。
这气氛太令人难受,谢致觉得再憋下去,自己的眼眶也要湿了。他猛然抬头,直视周峦双眼,承诺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携妻,时常回来看你的!”
谢致淡淡注视着周峦,抿了抿唇。周峦的目光却不曾向谢致这边投来,新皇帝忙着与不同的朝臣闲聊,三言两语,就能点到点子上去,不失不过。
“哐当”数声,竟是周峦踢开的圈椅,绕过御桌,走过来展臂一把抱住了谢致。
叫大家怎能不喜欢!
谢致一楞,身子僵了下,继而豪迈大笑,亦展臂拥住周峦。
周峦说今日就像是家宴,大家不妨放开了来喝。起先,诸位朝臣还略有拘谨,这会喝多了,已逐显散漫……有几位话多的,与谢致稍微熟一点的大臣向谢致由衷感叹,如今的新皇帝,昨日祭祀的时候,比他前一位威严。今日宴会,新皇帝和善宽厚,诸事有趣,没想到论起可亲,新一位亦比旧一位更加可亲!
良久,谢致听见周峦轻轻在他耳畔道:“好兄弟。”
谢致之前鲜少表情,听到这里,终忍不住皱眉,脸布愁云。少顷,谢致眺眼,偷望向正同几位大臣谈笑饮酒的皇帝周峦。
正月初八,谢景被游街的第一天。
众皆哄笑,引得附近一圈桌子旁坐的大臣们皆朝这边看,私语打听,得知了真相。便有谢致身边的官员,喝得太多,一时口无遮拦冲:“殿下,您的府邸太窄啦!”这位官员笑道:“殿下应该让陛下给您扩建!”
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怕,仍忌惮着谢景曾做过皇帝,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不知是谁扔出第一个石子,掷起第一道浪,百姓们纷纷尝鲜,石子、菜叶、鸡蛋……纷纷向谢景投掷去。
复位不久的皇帝,亲自主持,为汉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京中的官吏都去了,比日常早朝还到得齐整些。人多坐不下,桌子从堂里摆到堂外,走廊两侧,后院……连池塘旁边都摆了两桌。几位朝臣喝到微醺,站起身欲去小解,两腿摇摇晃晃,同桌的官吏赶紧扶他:“唉、唉,当心!”诸人打趣:“别坠到塘子里去了!”
起先民众们是默然投掷,渐渐的,就有了叫好声。再后来,又添了对谢景的叫骂声,对谢景的谩骂,起先骂的是他证据确凿的劣行,例如窃国卖国,杀妻杀子……到后来就什么都骂了,子虚乌有的罪状,只要大家都想得出来,就会加上谢景身上。
时逢佳节,城中家家都热闹,但是最热闹的,还属汉王府里。
百姓们越骂越愤怒,寒冬的街道上仿佛烤着炙火,涌着热流。虽然从细处说,谢景的所作所为并不曾伤到这些百姓,百姓们却突然像痛恨灭门仇人般痛恨起谢景,发自内心的声讨他。怒与愤恨愈燃,百姓们咬牙切齿,若不是有禁卫维持秩序,百姓们定会一拥而上,将谢景生生焚死,或是千刀万剐。
除夕,雪后放晴,艳阳天。
某家酒楼内,还是去年那间厢房,那扇窗户。谢致举着水晶镜,只对着窗外望了一眼,就将水晶镜放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幽然道:“一场狂欢。”谢致将水晶镜放到一边。
周峦的话堵在胸口,憋得慌。
常蕙心闻声将水晶镜捡起,举在目前看。两侧街边围绕的百姓多,道路拥挤,谢景的囚车走得很慢,所以常蕙心通过水晶镜远眺时,仍能清清楚楚瞧见谢景:谢景十分消瘦,两颊深凹进去,老得都辨不出年龄。他蓬头垢面,阴暗的水牢里待多了,导致谢景此时一直眯着眼睛,不敢直面阳光。因为常时间被绣铁桎梏着,他的手腕和脖颈处均成紫红色,肌肤甚至开始出现腐坏,想了他的膝盖和脚踝应该也一样惨不忍睹。
周峦连忙摆手,想要澄清他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大礼与寿宴无关。但周峦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谢致却已弯腰低头,改变了语气:“臣谨遵陛下旨意。”
大冬天的,百姓们手头囤积最多的就是大白菜,“啪”的一颗大白菜朝谢景脸上砸去,正中下颔,瞧见他嘴里渗出了血,估计是牙齿被打掉了。谢景竟然嘴角带血,颤声笑了出来。常蕙心瞧着谢景的面部表情,仿佛能听见他的笑声,令人发毛。
谢致挑眉,声音骤然提高,似乎十分不满意:“这就是你之前说送我的大礼?!”他咬了唇,轻斥:“我刚才就不该同情你这个骗子!”
百姓却是不怕的,他们沉浸在对谢景的声讨声中,常蕙心将水晶镜往下移,发现一个小男孩,最多不过五岁,站都站得摇摇晃晃,竟也伸着十指向上,指着谢景面门痛斥。孩童小小年纪,受气氛感召,神色颇为凛然,俨然化作为道义。
给谢致办寿宴,其实就是个幌子。
常蕙心忽然想起来,她上一次通过水晶镜远眺谢景,亦是谢景上一次游街,还在去年春天。那时候,谢景身为皇帝,携皇后京郊祭祀,后头跟着长大成人的太子,江山稳固同时子孙万代。明君功德,万人讴歌。谁知区区只一年光景,就墙倒众人推,真的是“阶下囚,俎上肉”。
周峦彻底笑起来,以手掩唇,在谢致耳畔低语数句。他虽然遮掩,但是隔着很近,常蕙心仍听见了“生辰”,“寿宴”几个词。她前后一联系,便明白了:如今局势只是暂稳,仍有暗涌。明日除夕,正好是谢致的生辰,周峦想给谢致办一场恢宏热闹的寿宴,也借此机会,笼络大臣,君臣同乐——当然,这也是周峦的主要目的。
再回首,谢景那万般风光,已成虚无缥缈。
“嗯。”谢致瘫着一张脸:“早知道你是个骗子,那只水晶极目镜我就不付钱了。”
常蕙心轻轻叹息了一声。谢致听到这声叹息声,出声道:“我曾同你说过,当年我在桌里发现你沉睡如尸,一时哭泣失神,还是大哥站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我才转过头来。大哥说你不是睡了,是死了,我当即打了大哥一拳。大哥不还手,说是床笫间失手杀了你,他也颇为难过。”
哭完,周峦一抹眼泪,道:“好多了。”他面露愧色,轻声对谢致说:“对不起,我第一次从凉州重回来的时候,骗了你。”又对常蕙心道:“之前一路进京,我也骗了你,对不起。”
常蕙心点头。这事她与谢致初逢时,他便向她讲了。只是那时常蕙心对谢致处处防备,便没有相信这是真事。
谢致脚下移步,突然伸臂将周峦一揽,缓缓道:“要哭就哭个痛快。”周峦嘴角抽搐,眉毛跳动,终是克制不住,伏在谢致肩上嚎嚎大哭。
谢致道:“这事,其实我只讲了前半截。那时刚与你重逢,我一点私心,生怕你去找大哥,就没将后半截讲出来。”如今,谢致可以放心大胆说了:“我哭到不行,不理大哥在身后呼唤,直接就往马厩冲。我骑上那匹唯一上了鞍的马,冲出家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骑术也不佳,就一个劲往前冲,不久后,我就听见后面有大哥在喊我,一声声唤着‘三吴你回来’,我回头望,发现大哥骑着家里没上鞍的马,一直在后头追我。我失了神,手上的缰绳没拽住,立刻从马上跌下来,失却控制的马就要在踩我。大哥在后头焦急喊着,声音都变了,我的心都发颤了。大哥飞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替我挡了马踩那一下。不,不是一下,是连着好几下,能听见大哥右臂骨头碎掉的声音。我虽然仍恨着他,却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胳膊脱臼了?大哥说脱臼不是这样的,又说他没事,又说抱我回家。”谢致讲到这里,声音哽咽,常蕙心以为去他哭了,抬眼瞧时,却发现谢致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周峦:“……”
长长一段旧事,回忆到最后,他却仓促收尾,道:“然后,大哥就单臂抱我上马,我们骑着一匹马回家了。”
“你哭得太大声。”
常蕙心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谢景的囚车早就走过了这条街,透过厢房的窗户,能听见热闹的街道逐渐归于寂静。常蕙心攥着水晶镜:“我把这水晶镜收起来吧。”
周峦便呛声:“那你现今怎么进来了?”
“好。”谢致只说了一个好字。
谢致道:“是不打算进来。”他不欲面对谢景,这会也不准备往前走。
临到两人要离开厢房了,谢致突然转身,回头望向在咫尺的常蕙心。常蕙心问他怎么了,谢致却轻轻淡淡地说没什么。走了两三步,迈出房门下楼,他突然又说:“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周峦问:“你不是说不进来的吗?”
常蕙心在谢致身后建议:“三吴,我们十五成亲,十六日寅时就动身离京,早点走,可好?”
“讨厌她做什么,要讨厌就讨厌我。”谢致不知几时也进了甬道。
谢致点了点头。
周峦咧嘴,告诉常蕙心:“你说话真令人讨厌。”
……
他对着常蕙心,眼泪一下子就簌簌蹿下来。周峦的眼泪滴着,唇角却不是哭而是笑,甚至张启双唇,隐隐露出皓齿,笑出声来。这一刻,周峦心里没有一丝负担,心道眼前的女人说话真是讨厌,引得他既难过又开心。
这厢,谢景的囚车环城打转,轱辘轱辘碾过容府所在的街道。容桐隐在人群中,睁着一双大眼,目睹谢景的惨状。
常蕙心又道:“我刚刚回京城那段日子,屡屡得知旧事,每多弄清一件事,就多痛苦一分。后来我明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耿耿于怀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不如向前看,以后还有真心人陪伴在身边。”她声音温柔,好似一位姐姐,周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容桐负手立着,心想:谢景真惨,被这么游街。容桐又想起来,自己也曾游过一次街,但那和谢景可是大相径庭,他穿着官服戴着高帽,高中榜眼,马踏春风。
周峦觉得鼻子酸,眼眶也酸。
容桐旋起嘴角,绽放了一个稍微带着愉悦的笑。他转过身去,伴着阵阵咒骂谢景,讨伐谢景的嘈杂声音,容桐远离人群,推开了自己家中的大门。
突然,周峦听见背后的常蕙心劝他:“谢丽光最擅长用言语扰乱人的心智,如果他说了什么,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容桐一踏进府内,就立刻关紧了大门。
良久,甬道内听不见人声,只有周峦和常蕙心的呼吸声。渐渐的,周峦发现自己的呼吸声比常蕙心的呼吸声重,他赶紧调节自己的吐纳……却不知怎地,吐纳竟不能控制,越来越粗重。
袁宝林前些日子流了孩子,身子变弱,一直调养都调养不过来——其实是容父不上心,根本就没给她开什么好方子。
不仅高兴不起来,周峦还当着常蕙心的面,又掉了几滴泪。太狼狈又太尴尬了,他同常蕙心又不是很熟,周峦忙背过身去,掩饰尴尬。
袁宝林要不是这会下不了床,早出门去救谢景了。
听说谢致担心“他掉进去了”,周峦翘起嘴角,寻思着也要开几句有关谢致的玩笑,礼尚往来。却发现因为方才心情悲郁至底,这会有意放松,重归欢乐,心却仍是沉沉的,仍高兴不起来。
袁宝林一见容桐进屋,急忙问道:“容大人,陛下怎样,他还好么?有没有受苦?我隐约听到府外有人在咒骂陛下。”袁宝林侧身,情急之下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常蕙心道:“外头那位担心你掉进去了,让我进来瞧瞧。”她方才出去,和谢致几句攀谈,便发现谢致和周峦重返天牢,并非谢致放心不下。相反的,是周峦想重返天牢,扯上谢致做借口。这么一对证,常蕙心和谢致互看一眼,均觉周峦蹊跷。两人便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牢外等候周峦,久等不至,谢致对常蕙心道:“你进去看看情况,我担心他掉进去了。”
容桐扶住她,不急不缓道:“陛下很好,屋外并无人咒骂陛下,娘娘是思虑过多,听得恍惚了。”容桐拍了拍袁宝林的手背:“娘娘好好养着身子吧!陛下暂时还不知道娘娘伤了身子呢!”
周峦吸吸鼻子,他知道自己这会是怎样一副丑样,眼睛通红,颊上鼻下唇上全是眼泪,既幼稚又难堪……这会抹眼泪也来不及了,周峦干脆不擦眼泪,直接噙起带泪的嘴角,冲常蕙心笑道:“你怎么又进来了?”
容桐这么一提醒,袁宝林就怯了,心虚谢景要是知道她没了孩子,还会不会继续宠爱她。
周峦一个人靠着墙壁,默哭了许久,再一抬头,发现常蕙心站在不远处,清清冷冷瞧着他。
袁宝林问容桐:“容大人,暗卫那边有消息么?”
所以谢景一说,周峦就知道,那每一件过往,均没有造假。
“有。”
此时此刻,周峦眨了下眼,表情像一个刚有了视力的婴孩,想努力将这世间看清楚。婴孩的第一眼一般都会看见自己母亲……周峦唇泛苦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
“那为何不在今日将陛下救出来?”袁宝林心想,救出来,免得谢景要遭游街的罪。
良久,周峦突然身子一软,靠在道壁上。他仰着头,睁大了眼睛,向头顶上望去。顶上明明没有什么好看的,明明是丑陋的生着苔的,既渗水又掉污还结着蜘蛛网的天顶,可是为什么他看着看着,就哭了出来。
容桐神色肃然,全然不似在撒谎:“如今暗卫不齐,不可急于求成,娘娘请一定放心,臣定会在斩首前,将陛下救出来的。”
他身前身后,均是漫长且幽暗的甬道,无比寂寥。
袁宝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就是谢景要多受些苦了。
周峦几乎快将天牢的甬道走完,才听不见谢景言语。周峦放眼瞧了瞧,再往前数丈,拐个弯,就会瞧见大门。那里是出口处,由数名周峦的亲信看守。周峦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竟似傻了一般,眸中全是空洞。
容桐点头,转身回房,房内桌上摆着一坛酒,是容桐前些日子从父亲那顺来的。最近,容桐天天都喝酒,一开始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尝试。说来奇怪,还是从前的酒,从前的味道,他却觉得不呛了,反倒喝出滋味来。
周峦却摇头道:“谢景,劝你省省力气吧!你就是胡编乱造,想破了脑袋,编出许多故事来,也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也没人会听见,没人会在意。”周峦摊开双臂,耸了耸肩膀,轻松笑道:“连朕都不上心,你说,你就算把这些事全说过去,又有谁在乎听?”周峦说完,转身离去,他的步子并不急躁,亦不迟滞,就按着平常步速,逐渐远离。谢景竟真还在背后讲述,于是又有好几件事传进周峦耳朵里。
最近越喝越多,今日连喝了三杯。容桐心想:人都说“凭酒长精神”,有时,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谢景道:“你母后与朕相处时日太多,朕还有许多事可以回忆。”
容桐饮完酒,出门寻来暗卫,让他们涉法进宫,想方设法向天牢内的谢景传递消息,以袁宝林的名义让谢景知道,始终有一批人在努力救他,不会让他被周峦斩首。
周峦亦注视谢景,可惜道:“昔年你窃国时,玩的把戏尚还有点意思。这会儿,你恶毒词句,手段低劣,已沦落成骂街泼妇般。”
之后数天,容桐着手管理暗卫,明明已经召集了所有人手,明明知道这批不到百人的暗卫是谢景最后的希望,却一直按兵不动。
谢景提醒道:“怎么,忘了这十八把锁分了三份?你要想割朕的舌头,还得先找谢遂志和常蕙心讨钥匙!”这番话是一箭双雕,既呛了周峦,又挑拨了周峦同其他二人的关系。
容桐一直敷衍、拖延,坚称还未到出手救谢景的最佳时机。暗卫中,不少人心有异议,但碍于袁宝林已将谢景嘱咐的令符取出,交给容桐,见令如见人,暗卫们不得不遵从容桐的命令。
周峦不禁前迈一步:“你——”
一直拖到正月十五,谢景七天游街,完完整整游完——游街到最后,百姓们都倦了,没什么兴趣了。马拉着囚车过街,两侧摊贩和街上行人均视若无睹,觉得就好似饿了要吃饭,日头落山了要就寝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谢景挣了挣腕上的束缚,奈何手上无力,铁栓牢固,根本挣不动,他甚至都没弄出一丁点响声。谢景注视周峦,道:“朕长着一张嘴,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若不服,大可进牢来割去朕的舌头。”
唯一惦记着谢景,仍坚持不懈想要将他救出来的,也只有那一小撮暗卫和袁宝林了。
“朕劝你不要再口吐这些粗鄙之言!”周峦打断道。
至于谢景,游街七日,自是难堪至极,但九千九百九十九念已成灰,却仍有一念明亮:袁宝林和暗卫们已经在布置的,十六日斩首前,暗卫会将他救下。
谢景道:“朕只是如实转述,更没教养的是你母后,所以朕才说,她类‘青楼妓馆下三滥’……”
而后,英雄豪杰不惧受辱,待他重整河山,再登尊极。
周峦道:“朕只是未想到,谢景,你出生名门,饱读诗书,还曾窃过天下之尊。怎么全无教养,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到时候叫周峦谢致比他今日更惨!
谢景眨眼:“你清楚就好。”
正月十五,汉王的婚事举办得别具一格。一大清早,汉王就娶了汉王妃过门,说早娶早好,早一刻唤娘子,多一刻欢喜。
周峦似乎中招,摇头道:“君王金口,说出的话句句如鼎承诺,朕既然说了要将你游街,就不会在这里杀里。倘若朕言而无信,句句反悔,句句戏言,那岂不成了你这样的反复小人?”周峦将双臂背在背后,昂首挺胸对谢景道:“母后是怎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岂会受你挑拨,信你胡诌。”
然后宴席办了一上午,又有朝官建议:“殿下,您的府邸该扩建啦!”
所以谢景故意反讥他。
谢致笑着告诉诸人,他已向皇帝奏请辞爵,明日清晨就动身离京。
谢景笑问:“怎么,生气了?之前殿外让你杀你不杀,说要将朕游街,这会恼羞成怒了,要改变主意了?”谢景嘴角抽搐,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的:怕周峦少年气盛,一冲动真在这里把他杀了。
那朝官笑容僵住,连“啊”了几声。朝官又远望向今日主婚,做父母位的皇帝周峦,见周峦目光温和,嘴角噙着煦光一般的小。
“你住口!”周峦终是克制不住,手指谢景面门,喝了出来。
一时间,席上众人,各种心思,有想着汉王不必再巴结的;有深究其中利害关系的,偷瞟皇帝的;也有真欣赏谢致为人,舍不得他离开的……到后来,席间就少了喜气气氛,到晌午时分,就筵席散,人也散了。
“是啊,你的难堪可是够多了!”谢景叹气,似在同情周峦:“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回,就是樊春燕又抛下了发烧的你,大半夜的,跑来钻朕的被窝。朕问她,怎么对自己儿子这么不上心?你极力维护,最最可亲的母后对朕说,她当初是为了后位,才会给身上有味儿的七十老头子生儿子,只有扶了你做皇帝,她才能当太后……所以她才不得不教导你,带着你,要不是为了那个位置,她真心不想看到你,一见着就记起老头子,立刻犯呕吐恶心。”谢景的嘴角越翘越高,觉得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不高兴,两厢刺痛,这感觉真是爽,“然后,你母后使劲往朕怀里钻,她身上滑溜溜的……她求着朕,说讨厌姓‘易’的孩子,乞求给朕生个孩子,姓‘谢’。朕说那不成,孩儿出来,小陛下多了个弟弟,要岂不是要喊朕‘阿爹’。你母后说,只要我给她,让你喊我‘父皇’都成!哈哈,那一晚朕便生了恶趣,非要你母后喊着讨厌你,要杀了你,朕才给她。她喊得越大声,朕就给得越多。啧啧,一晚的滋味,颇为销魂……”
谢致倒是不以为意,若非皇帝赐婚,他连这套形式都不会走,就他和常蕙心两人,拜过天地,夫妻对拜,就算成了。谢致觉得,娶常蕙心过门,重要的只在“过门”二字,不在于仪式。当年谢景娶常蕙心,天地父母夫妻,每一个头都磕得响,多少宾客祝福,信誓旦旦……到后来呢?
周峦听着,心中暗自将时间、地点、起因和结果一比对,发现均对得上,全部吻合。他心中难过,嘴上却淡散道:“空穴来风,你这么费尽心思诋毁母后,不过就是想让朕难堪罢了。”
谢致觉得,只要他以后一直对常蕙心好,就够了。
谢景对着周峦冷笑:“你不信么?”谢景道:“那我再举几例。”便举了几个小例子,比方说小皇帝跌了一跤,膝盖磕出血来。皇帝哭啼,太后赶来陪伴小皇帝的,但是中途听说谢景进宫,便匆匆就丢下小皇帝,私会情郎去了。
所以筵席散了,宾客走了,谢致不仅不觉得寂寥,没面子,不热闹,他反倒觉得府邸清净,正好留他和常蕙心独处,腻在一块。
谢景发现自己波澜不惊,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说:“那日回家,我自觉不能面对妻子,与她同床共枕,几次习惯要伸手抱她,却又不敢,觉得自己会弄脏她。就在这时候,宫里内侍送来的太后的赏赐,不提封赏愿意,只道太后对我非常满意。赏赐很丰厚,蕙娘便问我,是做了什么事,让太后如此高兴?是我又除了奸臣,还是匡正返京有望?究竟是解了内忧还是安了外患?我无言以对,几近崩溃。”谢景淡淡地对周峦说:“不过后来就好了,后来你母后召我,我是召之即来。再后来,她不召我,我也常常去找她,毕竟我们也算一对偷情鸳鸯嘛。”谢景讲完,扫了周峦一眼,发现他不似自己这般,能做到心中平静。牢中昏幽,却仍能看见周峦双颊紧绷,嘴唇泛白。
到晚上,府里腻够了,谢致问常蕙心:“想不想出去走走?”正月十五,城里堆起鳌山,晚上有灯会,流光溢彩。
谢景将当年太后如何对他下药,如何用铁链将他绑在床上,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逐一回忆出来,言语流利,他甚至能回忆出许多细节,比方说:太后反着手腕,掌心向上,是用的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他还记得,她小指上带了个纯金的甲套,镶着碧玉和蓝宝。
常蕙心道:“那我们一起出去瞧瞧!”
这两句话一直在谢景脑海里重复响起,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接受这两句话了。
……
我为剁肉刀,你为砧上肉。我为看监卫,你为阶下囚。
谢致和常蕙心,两人有说有笑,相携走在街上。他俩皆穿着普通,寻常百姓又不大认识两人,所以常蕙心和谢致能自由自在赏灯,满帝都的灯山,映着月色,恍若仙境。眷侣相携,边走边看,如游仙境中。
在从前,太后的所作所为,是谢景隐匿在心底最深处的耻辱秘密,他曾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可是自从苏妍妍将此事道破,再到逼宫落败,成为阶下囚,他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在乎羞耻……谢景的脖子被固定着,他只能将眼珠往下转,瞧着底下浑浊的水,再将眼眸挑上,天顶上污浊一片,全是黑霉。在谢景的脑海里,忽然四面想起常蕙心的话:我为剁肉刀,你为砧上肉。我为看监卫,你为阶下囚。
常蕙心抬头望月亮,皎皎银盘,她心想月宫中的嫦娥纵然是神仙,却哪有今日的她来得幸福美满。格外珍惜,常蕙心不由得将谢致的胳膊拽得紧紧。
谢景道:“你上不上心,与朕无关。朕只讲朕亲身经历的,确实发生过的事情。”谢景话音顿住。
谢致勾唇轻笑,低头捏了捏常蕙心的脸颊,发现她的目光突然盯向前方。谢致寻着常蕙心的目光望去,见迎面立着容桐。
周峦后退一步,似乎并不好奇:“呵,你要栽赃诬陷母后,自然尽捡恶毒的词来说,也不管是不是凭空捏造。谢景,你一贯如此,血口喷人只为逞口舌之快,是个人,都不会将你这狗舌狗语放在心上。”
容桐反剪着双手放到背后,穿一身紫衣,他竟还在外头裹了狐裘,锦衣华贵,好不风流。往容桐的方向吹起一阵微风,他便随着风勾起嘴角,看似随意,却能令人隐隐不安。
“不是这样吧,易小儿,你只是想问朕,为何要用到‘青楼妓馆下三滥’这七个字。”谢景笑道:“来、来、来,朕来告诉你。”栅栏内外,两个男人都自称是“朕”。
谢致蹙眉,初十的时候容桐来找过他一趟,仍是恳求谢致与他合作,谢致拒绝了,容桐便没有再来。这会见容桐,谢致觉得容桐与从前不一样了。
周峦道:“那是自然,你的每一句话,每一条恶状,朕都会替天下人牢牢记下,让你数倍偿还!”
谢致刚想迈步,询问容桐是有何事。容桐已经主动走过来,对谢致道:“殿下,在下有几句话,欲单独同王妃娘娘讲。”
“呵——”谢景又发轻笑,斜眼看着周峦:“你将朕的话听进去了。”
谢致道:“不允。”
周峦上前一步,道:“谢景,朕离开前,你出言侮辱母后,是为大不敬。祭祀为重,朕当时匆匆离开,还未来得及向你问责。”之前,周峦离去时看似无意,面上挂笑,暗中却将谢景那句“你就跟那樊燕春一样,是下三滥青楼妓馆里的货色”听进心里。方才祭祀的时候,他几番想起,如骨鲠在喉。是以祭祀完毕,立刻折返天牢。
容桐只当耳边风,偏头瞧向常蕙心,前迈一步。一下子,他与她的距离贴得这样近,几乎粘上去,谢致在一旁看得身子微微发颤。常蕙心却敏捷后退一步,始终与容桐保持距离。
谢景表情漠然,不置可否——周峦这一句里自称了“朕”,谢景可不愿应答。
容桐抽了抽唇角,道:“蕙娘,那厢讲话。”
周峦亦勾起嘴角,道:“你既然都笑了,定是猜着朕来意为何。”
常蕙心站着不动,显然是从了谢致的心,不与容桐私聊。容桐便摇摇头,冷笑一声,直接面对面瞧着常蕙心,道:“幸福美满,百年好合。”他是来祝贺她大婚的。
谢景笑了一声,是真正笑出了声。
常蕙心一怔,显然未预料到。她先是错愕,嚅了嚅唇,终是道了句“多谢”,连谢致也向容桐道了一声谢。
转眼,换了周峦接替常蕙心,站在栅栏前,独自面对谢景。
容桐的右臂从身后绕出来,“薄礼一封。”他说着,递给常蕙心一样礼物。
“过来瞧瞧。”周峦笑道,说着,他朝常蕙心挤了挤眼,接着,目光往天牢入口的方向眺:“不放心的那位在外面,别别扭扭,不肯进来。”他说的便是谢致了,常蕙心一听,忙道:“我出去瞧瞧。”她同周峦告辞,离开天牢,去找门外的谢致。
是一支竹竿挑着一只兔子灯,似乎是依着七夕放灯的那只扎的,但此兔子比彼兔子小了一倍,而且灯内没燃蜡烛,昏昏暗暗的,乍看像是一只黑兔子——也正因为这花灯未燃,个子又小,所以之前容桐将它藏在身后,常蕙心和谢致竟均未发现。
常蕙心问周峦:“你怎么来了?”
容桐笑道:“接着吧,就一只花灯,你也要犹豫么?”他言语中含着淡淡的讥笑,将兔子灯的挑杆硬塞进常蕙心手中。
周峦才忙完祭祀,未换身上的龙袍,谢景一眼就瞧见了。谢景心中默默地说了句“沐猴而冠”。
常蕙心倘若不接,兔子灯就要直接掉地上了,她便接了,低头先瞧的兔子灯,而后才抬头看容桐,可是容桐已经转身了,只瞧见他身后花灯璀璨,挂在枝上,满枝开花。
“她要后悔什么?”响亮的男声响起,周峦人未至,声音已抢着传过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站在常蕙心身边,呛谢景道:“后悔没同你一起泡在水牢里烂掉么?”
容桐转身远行,大步流星,远离常蕙心和谢致,瞧着身后二人,他才觉得心里稍微舒畅了些。那一只兔子灯是昨夜他赶工熬夜,亲手扎的,以前没扎过,做得既粗糙又干瘪,不成样子。
谢景突然很想见谢致,又有一大番话想同常蕙心讲——但转念却觉得都没必要,没必要见,也没必要讲。谢景对常蕙心道:“你不要后悔。”
不知怎地,就是想扎,将兔子灯还给她心中的姑娘。不管她是常蕙心,还是苏虞溪,或者仅仅是相携上京的友善慧娘……今时今日,他都将那一只心里的灯还给她。
谢景竟有片刻的心凉。
还了一切,不再纠结这些灯花蝶恋花。
明明当年是谢景亲自杀妻再娶,他却觉得,到这会,此时此刻,他和常蕙心的夫妻情分,才是真真正正断了个干净。
容桐仰起面目,不想让自己掉泪。
而现在,常蕙心直接讲穿昨日之事,便是将这些碎纸全都从窗框上拔起,这一扇窗彻底无了阻挡和防护,风来风往,冰寒彻骨。
那边,容桐在一步一步往家里赶;这边,常蕙心提着兔子灯,和谢致杵在路当中。谢致狠狠盯着兔子灯,总觉得这只黑兔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反正明日一大早他和常蕙心就要离京了。
谢景抿着唇,看似不惊、不乍、不恼、不怒、不怨、不恨,十分温和。实则两排皓齿在唇下紧咬,十分不悦:昨日,他在汉王府撞见常蕙心和谢致的好事,就好似一扇本来糊得精美的纸窗,终于被人捅破了一个洞。而后诸般变故,尊卑在仅仅十四个时辰里更迭,就好似这张破了一个洞的窗户纸,连接被一拳接一拳的捅,一张纸几近稀巴烂,纸片犹如断更,坠坠粘在窗框上,风吹垂首,七零八落。
一念看开,谢致大度道:“把这灯点起来吧,我们提着,继续逛。”常蕙心点头,去街边小摊上买了蜡烛,正要放入灯内,却觉着不对劲。她手在灯内左掏右掏,掏出一张纸笺。
常蕙心看了谢景两眼,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心里在得意什么。常蕙心哭笑不得,最终转为冷嗤了一声。她摇着头,送了谢景四个字:“自作多情。”不等谢景开口,她已启唇再给他一击:“我回来,只因时局未稳,担心你若得逞逃狱,会给三吴带来麻烦,昨日清晨,你在汉王府里也看到了,难道你还认为我对你有情?”她对谢景早就没有情意了,不爱不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能令她产生任何情绪。所以她方才一直在做自己的事,完全无视了谢景的存在。
笺色素白,上头写着一行字,是容桐的笔迹:明日卯时,京郊近西门处一见。
谢景陡生趣味。
谢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比黑夜还黑黢黢。他僵着脸,一丁点也笑不出来。
谢景一怔,起先错愕,继而笑出声来。他是真心发笑的,心里没有一丁点生气。谢景笑道:“蕙娘,你还恨着我!”所以她故意说气话,刺激他,羞辱他!
几乎是在同时,就在街旁边的酒楼里,微服私访的皇帝周峦,却笑得异常开心。
常蕙心却对着谢景,表情和言语皆平淡道:“我为剁肉刀,你为砧上肉。我为看监卫,你为阶下囚,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话?”他有什么资格同她攀谈?!
周峦出来是考察民情的,结果发现许多酒楼里都有说书的,他就坐下来听。而且听了一家书还嫌不过瘾,又听一家……沿街一家一家,挨着听过了。一直听到这会,天黑了,灯会开了,街上的人也多起来,跟随周峦出宫的禁卫担心陛下安危,又想着明日还有早朝,还要斩首谢景,不容出现差错……禁卫们皆捏了一把汗,不由劝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该回家了?”
谢景话音落地,须臾,常蕙心不急、不慢,转过身来。谢景见她转身,眸光一喜。
周峦津津有味,两眼和双耳只专注在台上书里,笑道:“别急,再多听一会。”周峦今夜很开心,正月初一至初三,周峦下了命令,给属下三天时候,拟出数个抨击谢景话本,布置安排。等到初四各座酒楼过了年重新开张,这关于谢景的书,就漫天漫地在酒楼茶肆里说了出来:他身为臣子,却弑君篡位窃国;他身为汉人,却向狄人卖国割地;他弑杀发妻,另攀高枝,却因心中私欲,再次杀妻,杀子……
“蕙……娘,你为什么……仍不愿同我讲话?”谢景问道,是因为她仍恨着他那杯毒药么?
这书讲得好,说得精彩,引人入胜,犹如柴堆添油,待到谢景七日游街时,那一把黎民之火才燃得旺。
谢景目光一沉,盯着常蕙心的后背,眸现凶光。他闭眼又睁眼,眼帘几番起合,终于平复了恼羞,让自己平静下来。
因果循环,因为怒火燃得旺,来听书的人增多,场次一添再添。
常蕙心仍然不理谢景。
之前,周峦在前面四、五家听了,讲到讨伐谢景,让善恶有报,让正重压邪,让国家拨乱反正……多称赞歌颂的是小皇帝周峦的忍辱负重,英明神武,当然也有赞扬汉王谢致大义灭亲,坚持正道的。
声音温柔,屡次哽咽,是个聋子也能听出其中的“愧疚”和“深情”。
都是周峦交待了那些会写话本的,让他们这样写的,但那些执笔的似乎忘了一人,周峦连听了数个本子,都没听到他最想听到的。
再唤下去谢景也没面子,他便不再称呼她,思忖片刻,直接起了个话题:“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说那周仲晦,二十年前,京中一绝。绝对第一公子,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周仲晦周大人,当日忠心护主,未免逆贼谢景起疑心,竟舍生赴死。苍天有眼,乱箭之下,周大人英灵不灭,留下遗计,后来十年,当今陛下便是靠着这遗计,终惩谢景,重归主位!这周大人……”
常蕙心不做任何回应。
周峦听见说书人终于讲到他想听的了,不由得竖起耳朵,旁边的禁卫只不过倾了倾身子,周峦就连忙道:“别吵别吵!”
良久,谢景又唤了一声“蕙娘”,这次他的声音比上次要稍微提高些。
周峦专心致志听说书人宣讲周仲晦是如何如何计谋无双,德行英伟。周峦又仔细观察前后左右的反应,见前后左右皆对周仲晦流露出赞许、歆慕、敬仰之色,周峦不由得心花怒放。
许是声音太轻,亦或者是牢里的积水声音太大,淹没了谢景的声音,常蕙心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书听到最后,说书人醒木一敲,有好些看客站起来,鼓掌叫好,又高喊道“周大人千古流芳”。周峦也唰地一下站起身,喜滋滋随着看客着拍掌,禁卫担忧,在身后提醒道:“公子……”
水耗子早蹿进地洞,遁得无踪无影,谢景却觉得心底蹿起了一只小耗子,在他胸腔内上下跳动,躁得慌。终于,他忍不住,启了唇,对着常蕙心的背影,轻轻唤了声:“蕙娘。”
周峦巴掌拍得响亮,口中笑道:“心满意足,可以去做另外一件事了。”
牢中没有日晷,亦无钟漏,谢景全凭自己的经验来推算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常蕙心始终不发一言,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公子当心!”禁卫们心都悬了起来,周峦因为太过高兴,抬脚的时未曾注意,靴子竟被椅底的横木绊到,差点跌跤。
谢景起先还好,后来,观察常蕙心的时间长了,谢景觉得这种被忽视的滋味非常难受。
周峦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被禁卫们扶着站稳了身子,连喘了几口气,道:“等会你们都藏在后面,不要现出来,我要回旧家一趟。”周峦说的旧家是城中周府,时已十五,他必须去会一会容桐。
谢景瞧见,常蕙心仍背对着他,仍是偶尔喝茶——她好像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似乎这处天地只有她自己,根本就没有谢景这个人。
周峦立在府中,脚往前迈,又改作后退,很踱了几番,踌躇犹豫——近十来天,周峦不断接到手下密报:由容桐统领的暗卫,流窜城中,似有异动。
可惜,能忘了物,却忘不了我,谢景心中杂念太多,始终无法入定。正巧水耗子的动作大了,击起波浪又带起阴风,吹得谢景的铁链哐当的响……他心中叹息一声,睁开眼来。
起先,周峦听到这种消息,均付之一笑。他一点也不慌,打算安安稳稳坐定,让容桐自己上钩。可是谢景一连七日游街,容桐均未出手,周峦便有些不安稳了,忽然发现自己算不准容桐了。
闭着双眼的谢景,两睫微微颤动,他索性调匀自己的呼吸,参起禅来。心中默念佛法,忘却此刻身处何处。
明日便是斩首之日,周峦仍不能确定容桐心思,便决定亲自来找他谈一谈。
谢景感觉得到,水耗子钻进他的裤管,正顺着他的小腿肚往上爬,令他的心头起了阵阵刺痒,好似指甲尖划着粗糙石板,挠心的恐惧和难受。
周峦沉目,一跃而起,翻入容府。
监牢内外静悄悄,偶尔有水耗子凫水的声音,听着森森然,愈发的压抑。
夜已深,周峦以为容桐已经睡了,哪知房中寻不见……周峦一路寻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发现前院桐树下立着黑黢黢的背影。
谢景气恼,鼻息自然而然加重,却努力自抑住,不想再发出声音。
周峦稍惊,仔细看,方才确认是容桐。周峦心里不由得几许别扭:以前都是他做出出格的举动,容桐在一旁担惊受怕,几时见过容桐来吓他?
谢景面上一讪,觉得自己先出了声,等同于露怯——与常蕙心单独交锋第一回,他就败了。
周峦踌躇再三,在想该称呼容桐“琴父”,还是亲密喊一声“大哥”,容桐已转身先道:“陛下。”容桐说着,单膝跪下。
谢景本来不渴的,瞧见常蕙心喝水,那纤细白皙的脖颈因此而起伏,谢景忽然也感到渴。再想想,忽然发现哽在喉咙里的那些话全变成了刺,令嗓子喉咙一齐干涩难受,不由得咳了一声。
尊称已称了,跪已跪了,周峦还能怎样,只能用干瘪瘪地嗓音应道:“平身。”周峦打算着,待容桐起身后,再徐徐同他讲。
哪知常蕙心进来,一言不发。正巧监牢的栅栏外有一张桌子,数把椅子,她就捡了一张来坐。期间口渴,常蕙心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哪知容桐不起身,道:“臣未向陛下禀明,私自聚拢前朝余孽,望陛下恕臣斗胆。”
少顷,谢景拿定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常蕙心先做什么举动,先说什么话,他再灵活应对。
最关键的话,开门见山就被挑明了,周峦呛在原处,没得话讲。良久,他问:“琴父,你这话何意?”
这脚步谢景已听过千遍万遍,烂熟于心。他闭起双眼,思忖为何是常蕙心一人独自归来。
“陛下真龙,理当江山稳坐。谢景窃国,谋害陛下,死不足惜。只是如今初定,尚有逆贼余党不死心,他手下暗卫,也应一网打尽,免令国家再生动荡。臣听闻陛下已下旨,十六日午时将斩首逆贼谢景。臣便施巧技令袁宝林交出令牌,聚集谢景余党。他们以为明日午时要营救谢景,将齐聚西门,到时候陛下可派人将他们一概捕获。”容桐说着,从袖囊内掏出一册卷着的书,奉给周峦:“这是逆贼名录,请陛下过目。”
谢景被栓在水牢里,层层桎梏,无法脱身。他亲眼瞧见谢致、常蕙心、周峦三人一同远去,不久后,却又听见一人的步伐由远及近,重新回来。
周峦随意翻了翻,见里头名字,样貌俱描述得详细。容桐心向着他,明明是好事,周峦心里却不是滋味,觉得容桐的忠心表得太突然。周峦问道:“你……为何要助朕的?”
皇帝周峦豪迈大笑,扶住了汉王谢致。
“臣倘若说‘陛下真龙之君,臣不助陛下助谁’,这话是不是太假?”容桐笑道:“陛下难道忘了金殿上谢景高呼的那句话吗?”
谢致不得不弯腰,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臣——谢主隆恩。微臣愿誓死效忠,粉身碎骨,此生不悔。”
周峦摇头,不曾忘。容桐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周峦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来容府,是揣着一颗与容桐谈判的心的,结果容桐却是表忠心?
周峦这一举动,出自好心,却犹如抬着架子将谢致举高,谢致双脚立地悬空,以后再抬起落下,都全由周峦操控。
这么顺从的容桐,让周峦感到分外陌生,远不如从前啰嗦、唠叨、固执到让人生气的容桐来得亲切。
周峦补充道:“亦赐免死铁券一封。”永远不会有除去谢致之心。
周峦思忖再三,问道:“琴父啊,你有什么要求么?”
谢致面无表情,不紧不慢拾级而上,登至殿前高台,站在周峦面前。片刻后,谢致屈背弯腰,欲缓缓再跪,周峦却上前一步,搀扶住他。无需禁卫传令,周峦自运起内力,朗声告诉众官:“此番拨乱反正,汉王至始至终与朕齐心,不惧危险,不顾自身安危,亦是他亲手生擒住逆贼。功劳甚高,从今往后,汉王见天子,无需下跪!”
“臣有二愿。”
诸官不知何事,心头一紧。莫说诸官,就是谢致自己,也是心上骤缩,仿佛谁在体内捏了只拳头。
周峦一听,松了口气,觉得容桐终于没有那么怪了。
周峦吸了吸鼻子,望见谢致单膝跪着,也在拜他。周峦忙令禁卫传旨——陛下请汉王速上台来!
“一愿还做京兆尹,二愿,臣想向陛下求一把御赐宝剑。”
谁也不知道,刚刚复位的皇帝,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红了眼眶。
周峦脱口:“宝剑?”
周峦的下巴缓缓扬起,睁大了一双星目望向天空。碧空如洗,清澈净朗,却望不见周仲晦的英灵。
容桐抬起头,直面周峦:“明日午时,臣求请手刃谢景。”
这会,周峦放眼下望,他视力极佳,瞧见底下有些官员的脸上,果然出现了周仲晦预料到的观望表情。周峦心头感慨,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随时随刻记住师傅的教诲,治理好这片江山。
周峦一下子就懵懵的了,他发现自己精明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绕不明白容桐在想什么。
周仲晦只轻轻道了四个字:“臣无异心。”
茫然之下,周峦道:“我这趟出来,身上没有带着剑。”他解下腰间宝刀递给容桐:“刀倒是有一把,赐给你吧。”
当时周峦听完这番语重心长的话,随即问周仲晦:“师傅,你已经这么通透,为什么不干脆来坐朕这个位置?”
容桐立刻接了刀。他动作太快,周峦又迟疑了,觉得自己下决定是不是太快了?
周仲晦告诫周峦,身为君王,首先要做到的是容人。其次要以诚相待,用人不疑。有些朝臣不服你不要紧,只要你真心且公正地对待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会死心塌地效忠你。君臣团结一心,王朝蒸蒸日上。
少顷,周峦反应过来,心里暗叫苦了谢致。
当年,周仲晦还曾再三叮嘱周峦:还朝复位初期,人心仍慌,肯定会有不少臣子心底持着观望的态度,不会为周峦的王朝卖出全力。这时候,周峦切不可埋怨、愤恨、甚至猜忌,因此明里暗里处置这些臣子这样只令帝王和臣子间的关系愈来愈疏,朝臣由“不悦”变成“不服”,最后君臣二心,沟壑难弥,朝臣造反,王朝崩裂。
送走周峦,容桐觉得挺可笑的:原来,就算是周峦这样精明的人,只需多费几分心思,也能将他唬住。
周峦站在最高处,看见这壮观景象,心潮起伏。他喉头哽咽:这一招是周仲晦教导他的。周仲晦说,数年或是数十年后,周峦复位,谢景朝的那些臣子不一定真心服他。周峦着龙袍帝冕在文武百官前第一次露面,一定要记得,设在殿前,不用内侍,让最刚毅的士兵逐级传令。这样,才能当庭立威,将百官慑服。
容桐脸上的笑僵下来,想起上京路上的小弟周一川……其实,他狠不下心同周峦做对。
一人声轻,百人声强,形成轰鸣,彻响云霄。
正因为明白自己这份心思,又因为成王败寇,局势已定,所以容桐私聚暗卫,根本就没打算营救谢景,他只是想将周峦、常蕙心,还有谢致全捉弄一番,让他们也尝尝担惊受怕,不确定,被欺骗,惴惴不安,纠结挣扎的滋味。
百官伏地,接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夜,送走了周峦,容桐心头的不甘心,已有大半变作甘心情愿。还有一小半不甘心,那是留给谢致的……说实话,谢致挺讨厌的,明早要好好玩他一玩。
当皇帝的旨意传至最后一级,到达旷地,洪亮的声音令诸官心头大震,肩一颤,膝一屈,情不自禁跪下来。
玩完了,就好好生生的当官,不知道周峦的朝廷,有没有他容桐的无限天空呢?
周峦不让内侍传旨,却让众禁卫将开始祭祀的命令一级一级沿着台阶传下去,犹如士兵在军营中报数由远及近,听在百官耳中,分层次地越来越高亢嘹亮。
容桐慢悠悠往卧房的方向走,长廊上,他负着手,低着头,每踱一步,就笑一声……忽然,发现眼前停着一双绣鞋。容桐一点也不意外,抬头直视袁宝林:“娘娘。”
而在这台阶的尽头,伫着年轻的皇帝周峦,他俯视百官,背后是他重新夺回的金銮殿——它依旧金光灿灿,甚至比以前更漂亮。
袁宝林愤懑道:“你还好意思叫我娘娘?!”她无意起夜,撞见容桐密会周峦,虽不知周峦是谁,但偷听了半截对话,袁宝林已醍醐清明,直斥容桐:“你背叛陛下,欺我做出错事!陛下待你不薄,你怎么好意思?!”
百官立在空地上,百官前头,是一路直上的台阶,因为刚刚经历了宫变,为防反复,每一级台阶的左右两侧,均屹立了两位着重铠的禁卫,站姿勃勃。他们的右手均握着一杆长枪,枪杆笔直,枪头直冲蓝天。百官从下往上仰望,顿觉气势恢宏,士兵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精气神,又感染了百官,令百官一扫疲态。
容桐道:“陛下哪里待我不薄,他时时刻刻要杀我。”
内侍已将殿外旷地上的积雪全部清楚。台阶和道路两侧,依礼摆置好祭祀要用的器皿。两扇镀金的铜制殿门大敞,如若远眺,可以窥见殿内焕然一新,龙椅、玉阶、地面无一不锃亮。只有龙柱上那一个缺口和被半截斩断的金龙,能让人稍稍忆起,一个时辰前这里曾发生腥风血雨,赤红满目,残肢遍地,皇朝的尊位换了人坐。
袁宝林痛斥:“君要臣死,理所当然。容大人,若要讲起了,本宫的祖父,还曾因科举舞弊被斩首,陛下亲拟的旨意,本宫族中男子流放,女子充婢。可是,本宫从来没有因此恨过陛下,更没想过要因为这,去谋害陛下。”
祭祀,极为郑重,在金殿前举行。
容桐悠悠道:“我以前也是娘娘这般想法。”现在想法不一样了。
周峦大致能够猜到。
袁宝林再无言可对,冷不丁瞥见容桐腰间佩刀,伸手一指:“用你的刀杀了本宫!”
谢致“嗯”了一声,他垂着眸,无人看得清他眼中深色,亦无人能窥他心中情绪。
容桐摇头,他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不习惯,以后也不会。
周峦将谢致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多言,冲谢致笑道:“殿下,祭祀要开始了,与我同去吧。”
容桐缓缓绕过袁宝林,走远了。独留袁宝林伫在原地,心中又愧又苦,愧疚自己还曾因为容桐,生出那么零星几点对不住谢景的心思;苦的是自己受人欺骗,害了自己夫君。袁宝林再转念一想,孩子也没有了。
依着谢致的性子,他本该赞一句,称赞周峦的英俊快要赶上他。但今日此刻,不知道怎么了,谢致的话竟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又好似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令他的身体隐隐刺痛。谢致在不知不觉中放下双臂,朝着周峦,微微鞠了一躬。
是夜,袁宝林在房中上吊。
谢致候在门外,听见一簇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双臂还保持着交叉抱在胸前的姿势。谢致眼前一亮:看来周峦这个人,是衣服穿得越华丽,越显英俊。他往日锦衣裘服,风姿高雅,已十分好看。这会着了龙袍,更好看了,飞扬的风姿沉淀下去,自然散发出帝王威严。
翌日清晨,容桐发现的时候,她已是死尸。容桐将她放置在地上,自己则面无表情转身,去寻了一家棺材铺,托人敛尸。容桐想了想,对棺材铺的那些人道:“也不用做七,寻一处开的好梅花树,将她葬了吧。”
重新复位的小皇帝,着帝冕龙袍,整装一新,步出殿外。
“这会子年都过完了,晚梅都凋得七七八八了。”
周峦一笑而过。
容桐思忖,道:“那就找一处梨花树吧。”容桐心里想起初见袁宝林的景象,不由感叹。从前,他忠心侍君,一心一意维护谢景,替谢景卖命,自以为行百善,结果却是百恶。到昨日,他自以为做了一恶,但结果是大善。到今天早晨,他已分辨不出孰善孰恶。
寝殿内,内侍们从翻出一套崭新的龙袍,伺候周峦穿上。这套龙袍是按照谢景的尺寸裁剪的,周峦穿在身上,其实显得略大,有些空荡。可众内侍皆叫好,赞陛下龙体伟岸,龙袍再称身不过了。
容桐将安葬袁宝林的事宜交给旁人,自己则向京郊东门赶去。他看了看天色,朦朦亮,才至寅卯之间。
那厢,容桐在周峦的监视下离开皇宫;这厢,周峦和谢致已着手祭祀。
常蕙心和谢致一人一骑,驰骋在城中道上,常蕙心抬头望,眺见这条街走到底便是东城门——她和谢致马上就要出城了。
但眼前这位是娘娘,非议不得。再说,因为有话直说,他遭得罪已经够多啦!容桐应道:“可能吧!”
远离京城,远离是是非非。
容桐听着,心想:夜晚漆黑,纵算月亮照了,无论是雪是花,均也没白天明亮啊!
常蕙心不由笑出了声。
袁宝林望着“梨花”出神,忽然自言自语:“这花要是晚上被月亮照着,就更好看了。”
谢致闻声转头,瞟了常蕙心一眼,他心中有几许心思,还在幽幽地想,不由得出口:“阿蕙,你说……陛下说要送我们的大礼,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谢致身已要离京了,周峦那一句犹如禅语的许诺,却仍是参不透。
这宫外也有梅林,此时此刻,两人就立在梅林中。可惜这里的梅花苞多,绽放得少。偶有几只,还被雪层层压住,不似梅花,到似梨花。
常蕙心扬鞭打马,驰得飞快,笑道:“不就是许了我们大婚吗?”
容桐想了想,答道:“微臣家中。”
谢致的表情依然严肃,应道:“应该是吧。”
袁宝林又眨了眨眼,可以发现她睫毛很长。袁宝林问容桐:“大人,我们暂避何处?
马跑得快,两人才对话几句,就已至城门下。城门口有守军,常蕙心和谢致不得不下马,接受盘查,忽听见后面有人喊:“蕙娘,等一步!”
容桐笑出了声,觉得袁宝林像个妹妹。
常蕙心还未回头,便已辨出是容桐的声音,不禁心惊。昨日她从花灯中翻出“明日卯时,京郊近西门处一见”,旋即与谢致商议,两人一致认为,当断则断,不可再与容桐见面。两人赶在卯时前,自东门出城。
袁宝林眨了眨眼睛,仰着一张微红的小脸望着容桐,嘴角弯起来,像个横着的小月亮。
哪知容桐竟来了东门,兔子一下子变得太过聪明。
容桐带着袁宝林出宫,不下十次碰见守卫,几番躲藏。容桐一颗心,剧烈跳起又剧烈落下,两侧腋下和手心都是汗。到最后,逃至宫外时,容桐腋下和掌心的汗全干了。他听见身后的袁宝林轻轻呼了一口气,不由得回头冲她笑道:“还好,有惊无险。”他自以为无人跟踪。
谢致挡在常蕙心面前,“什么事?”
袁宝林紧紧跟在容桐后面,睁大了一双小鹿眼睛,瞧着他的后面,不知不觉眨了又眨。
容桐的目光越过谢致,眺向常蕙心。他笑着解下腰间佩刀,“蕙娘,送你一把刀。”容桐补充道:“昨夜元宵匆忙,未来得及将刀带在身上。”
容桐正色引路,蹑着手脚从梅林出去。因担心梅枝会刮伤袁宝林,每经过两枝挨得近的梅树,容桐都要将它们的枝干拨开。容桐护花,只为她是天子亲眷,亦是行动艰难的孕妇……所以一路行来,他的神色都十分自然。
这刀鞘镶金,上面雕着盘龙,很明显,这是周峦的刀。
容桐又多看了她一眼。
常蕙心和谢致神色俱凛,异口同声问道:“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明白了。”袁宝林本来嗓子就细,一应诺一低头,更显乖巧。
容桐笑答:“自然是陛下赏赐给的。”他又添道:“不是赏赐给我,应该赏赐给你,蕙娘,吴国夫人。”
容桐盯着她看了几眼,嘱咐道:“娘娘且随臣出去,务必跟紧在臣身后,一旦发生任何情况,见机行事。”
谢致心一沉,无比烦躁。
这一句话,令袁宝林骤然止啼。
容桐笑若春山,言语和煦:“蕙娘,陛下赐你此刀,午时西门,执斩犯人。”人人都猜到谢致早早出京,是为了避开谢景行刑,不忍睹见。容桐亦猜到,偏要为常蕙心求一把御赐宝刀,让常蕙心去斩谢景。容桐盘算着,因着这事,谢致和常蕙心间必生疙瘩……怎么也要膈应夫妻俩一回。
袁宝林仍是低泣,容桐只好恐吓她,“娘娘再哭,就要被梅林外头的人听见了。”
容桐含笑:“蕙娘,本来我想着就在西门,就近给你的,哪知你不守约定,来了东门。”
容桐声音虚弱:“娘娘且须忍耐,只怕最近这些日子,娘娘都无法见到陛下。臣不知陛下被羁押在宫中何处,但为了娘娘安全,娘娘必须速出宫去!”
常蕙心道:“容大人,你只是写了张条给我,我并未应允,何来约定一说?”
容桐没办法听袁宝林的哭声,她一哭,他就没力气了。容桐无奈,“娘娘,您别哭。”
容桐脸皮僵住,谢致更在此时出言:“蕙娘,无须用陛下的刀,用我的即可。”不仅不膈应,反倒亲解佩刀,递给常蕙心,让她杀。谢致转头,冲容桐笑道:“容大人起个大早,不辞辛劳赶来,不就是把我不敢动这刀子么?”
“大人可是有法子,能带臣妾去见陛下?”一直是默默流泪的袁宝林突然哭了出来:“哪怕只是一面……求求容大人了!”
谢致侧首注视常蕙心,道:“大哥杀你一回,你再杀他,一命抵一命。也许别人手刃大哥,我心里还会不舒服,但独你杀他,我一点抱怨也没有。”谢致沉声道:“你该杀他!”
经历过的变故太多,容桐虽然心思流转大动,却仍对袁宝林的话半信半疑。他思忖了下,轻声邀道:“娘娘,且随臣来。”
这话彻底让容桐怔住,他还来不及细品盘算落空的苦涩,谢致就已再次转头,对容桐道:“容大人,要想常住京中,长久风光,就该高明点。大丈夫生天地间,股掌若要翻覆,也该是翻云覆雨,而不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
袁宝林官门出身,又做过宫人,很会察言观色,顷刻答道:“陛下经常向臣妾提起容大人,陛下对大人颇为信任和看重……”她捕捉到容桐眸色骤黯,还带着厉色,猜测片刻,立马补充道:“如若陛下今日在殿上做了让容大人难过的事,那也是……那也是陛下混淆视听的苦肉计!”袁宝林是瞎蒙的,却正好撞在容桐心头上:“陛下最信任的便是大人您,陛下甚至曾对臣妾提及,若是百年之后……托孤重任必将委于容大人!”
常蕙心听此言语,凝视谢致,此时此刻,她只庆幸自己嫁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热血冲上胸膛,常蕙心翻身上马,谢致睹见,旋即一拍马臀,“去吧!”
容桐沉吟良久,眉头仍皱,问道:“朝中官吏以百计,娘娘何故独托于我?”
常蕙心人在马上,风驰电掣,谢致清朗充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在城外等你——”
“臣妾不知!”袁宝林恳求道:“容大人救救我,救救陛下!”
昨夜,周峦回宫路上,就琢磨明白了:容桐这是借刀要强塞给常蕙心,膈应谢致啊。周峦为了谢致,连夜改拟了一道旨意:明日斩首,时辰地方全改,改为辰时,南门。
容桐听完皱起眉头:“是何人要除去龙子嗣?”
早上,监斩官领着禁卫踏入天牢,将谢景提出来,谢景本是闭着眼睛的,待步出天牢,瞧见日头,谢景情不自禁额头一突。
袁宝林隐去事情的前半截,只道蔡修仪与她姊妹情深,舍命派人提醒她。后半截照讲,道出有人想要除尽皇帝龙嗣。
这分明不是近午时的太阳,斩首的时间提前了!
袁宝林凝视着容桐,又滴下泪来。容桐瞧着她,只觉这位皇帝的妃嫔,是和常蕙心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常蕙心是看得他心快痴了,这位是哭得他心快化了。容桐再次问道:“娘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依据只言片语,猜道了一二:“是有人要害……龙嗣?”
谢景心头立跳,莫非是袁宝林办事不利,计划提前泄露了?
袁宝林之前伴着皇帝,曾遥遥见过容桐两面,记下了他的模样。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不敢承认,垂着脸皮,用眼角四处看——从宫中出来,一共走了八条街道,行人摊贩如常,均未现拔刀暗卫,无一人来救他。
袁宝林立刻让贴身侍女穿上宝林妆,躺在帐中,谎称抱恙。她自己则悄潜出殿,本欲去寻皇帝,却听闻宫中隐私,惊吓之下,就躲在了假石后。这会神魂稍安,试探着喊了一下“救命”。
谢景心中犹如火烧,这些天他受的侮,遭的辱,谩骂殴打万人唾骂,他全都忍了,为了就是暗卫们来救他,重振河山。
这女子便是身怀六甲的袁宝林。之前,她从皇帝口中套出蔡修仪也怀了身孕,出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态,袁宝林收买了几位蔡修仪的贴身内侍、宫人。今早,袁宝林照例待在自己的寝殿,忽有蔡修仪的内侍来通风报信,说有早朝过后,有一批陌生内侍悄潜进菡萏殿,二话不说逼迫蔡修仪坠了胎。
这会,无人挺身而出。
女子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因为心急,讲得毫无章法:“蔡姐姐已经被害,他们还要害臣妾的孩子。陛下的血脉不可以被他们除去啊……大人救救臣妾!”女子抹泪,说着又要下跪,容桐连忙将她扶住了,问道:“娘娘,你别哭,慢慢讲,是怎么一回事?”
车轱辘每往前转一圈,距离法场就进一尺,从卯到辰,天上的日头亦升高一分。因为日辉渐耀,谢景眼前的世界愈来愈明亮,他的心却愈渐深沉,黯淡。囚车一步一步向法场推进,就仿佛有一只手,捏着指头,一下一下掐灭他心中的仅剩的火星和希望。
容桐赶紧扶起女子:“娘娘快请起来,如此举动,折煞小臣!”
这种感觉太痛苦了,如果说游街只是钝痛,习惯了就好了。此刻希望逐渐破灭,逐渐走向绝望的感觉,简直是刀刀凌迟,每一刀都是钻心刺骨蔓延全身的剧痛。
女子瞧见来人,忽然改蹲做跪,轻声求道:“容大人,救救奴家!救救陛下!”她一动作,衣上沾染的淡梅清香全都朝着容桐飘散来,他闻在鼻中,怔然恍惚。再回过神来,吃惊于这名女子竟认识他。仔细观察她的穿着打扮,衣裳虽是一色纯白,上头却绣了一色隐纹,素雅不失精美,她绝非宫人。
谢景不甘心啊……
他弯腰,拨枝,入梅花丛中,见着一名白衣女子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泪痕半干,恍若梅花仙。
他心中,仍存一份侥幸。
容桐再次听见女子的求救声,他快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原来是一座假石,后头烂漫开着大片梅花。
监斩官在桌前站起身,宣读谢景的罪状,长长的宣判完毕,依旧没有一名暗卫出现。绝望之下,谢景笑出声来。
“救……命……”
监斩官判道:“斩——”朝刑台上掷了判签。刽子手闻声抽掉谢景后背后押签,正准备将谢景压在台上,忽听见马蹄声愈来愈近,快似鼓点,又如急雨。谢景抬头望,见一人一骑由远及近。他原本凉飕飕的后脖颈子逐生暖意:有援兵至,终于有人出现!终于有人来救他!
容桐心情稍好,嘴角泛起了浅笑。
顷刻间,谢景心中满塞鼓涨的,都是希望。
容桐伫立少顷,循声寻去,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碎且轻的响声,就像多毛小狗在地上扫尾巴的声音。容桐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一只小雀,也在雪地里走,它每跳一步,地上就多个四只指头的爪印,一路蜿蜒。
一人一马近前,近前来的竟是常蕙心。
他忽然念起心中唯一一位“女鬼”,百感交集。
谢景心中漫天席地的绝望。
容桐细听女子的声音:她的声音若有若无,如丝萦绕,该不会是女鬼吧?是女鬼又怎样?他又不是没见过!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常蕙心身从马背上跃起,同时拔刀出鞘。
“救、救……命。”女子的声音又发出来。
“负情忘义之贼谢景,斩此刀下!”她跃在空中,大刀向下一挥,寒光迎辉一闪,人头落地,血溅沾衣。
容桐咳了两声,继续背着手往前走。
落地的人头连滚了几番。
亦未瞧见发声的人。
常蕙心却早已转身,跃下刑台,她大步流星翻身上马,不回头的打马离去。
不知身处何地。
南门旁经年植着梨花树,这会春未至花未开,只枝上零星萌发了绿芽。
容桐回头看,现今身在的地方乱石嶙峋,颇有奇意,可惜皆有人工雕凿,少了几分自然。方圆百来丈,偌大的地方,全是这种乱石,还有半亩池塘,可惜天寒地冻的,池塘连着池畔的水榭一齐被冰封。
常蕙心策马从南门绕回东门,守卫仍旧要盘查一遍,待她牵马出城,一眼就瞧见了谢致。东门城郊,地上芳草初生,绿茵斑驳,黄黄翠翠。稀疏的矮草中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谢致正在一边等她,一边掬水清洗骏马鬃毛。
“救……救、命。”很细微的女子声音,似乎带着哭,亦带着怯,使她本来就很好听的莺语添了几分柔弱,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马儿趁机将脑袋触及水面,饮水至饱。
又想到今日殿上,皇帝的所作所为,容桐的心情彻底阴下来,无比沉郁。
谢致感应到常蕙心靠近,侧头冲她一笑。
他们彻底就是两拨人。
光熙十四年的元宵节已经过了,正月十六了,宫中的内侍们纷纷攀着梯子,摘去长廊两侧只有在新年里才挂的花灯。
再想起当时自己劝周峦,让周峦效忠皇帝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全无劝头!
监斩官脚步灵巧在这些忙碌的内侍丛中穿梭,一直穿过长廊,赶至御书房,向皇帝周峦禀报监斩情况。
容桐一个人走着,今日宫内的路面没人打扫,路上竟然有了小石子。他用脚尖踢石子,心里回响禁卫同朝臣们的对话,劝朝臣们回去参加祭祀……祭祀,谁主持?周峦么?他竟然是小皇帝易宇,金枝玉叶,龙章贵胄……他容桐只是普通一株桐树,以前竟让周峦喊他“大哥”。
周峦听完,徐徐含笑,虽然中有曲折,但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其它的路容桐根本就没走过,更谈不上熟悉,不一会儿,他就迷路了。
周峦道:“你把折子呈上来,朕给你批一下。”
容桐的胆子顿粗,放心朝前走了。但以往他在宫中走路,接有内侍在前面接引,而且走来走去也就只那几条道:宫门至金殿,金殿至御书房,御书房至宫门。
监斩官闻声呈上汇报奏折,周峦执笔去沾朱砂汁,见砚中汁水浓度适中,微寒的天气下,汁水竟一丁点也未凝固。周峦不由得对这砚台多看了两眼,问身后内侍:“这个砚台有什么蹊跷?”
容桐落在后面,瞧见情况不妙,立即躲在青石台上的一只朱柱后。过会,禁卫们和大臣们都从台下经过,却没有人心生怀疑。容桐自以为没人发现,过会,他蹑手蹑脚从柱子后面踱出来,左右张望,空无一人。
内侍回道:“这是暖砚。”并详细解释其中构造。
大臣们沉默了会,皆转了身,不得不重返殿中。
周峦心想,谢景以往倒是会享受。
方才皇帝在殿外中箭,继而跪地被擒。殿内乱作一团,不少大臣试图逃跑,容桐犹豫片刻,也决心逃跑。便拔腿欲追上去。他还未来得及追上,前面的大臣们就已被周峦禁卫拦下。禁卫们的气焰并不嚣张,说话均温声细气,邀请诸位大臣回去参加祭祀。
周峦一笔批定奏折,遣退监斩官。他自己则站起身,吩咐道:“朕自己四处走走,你们不要跟着。”
谢致哼了一句:“神神秘秘。”
年轻的皇帝自己一个人在宫中兜绕,最后绕到花苑,竟走进假山,敲了敲石壁,山若门开,周峦拾级而下。
谢致扭头,“什么大礼?”他脑袋几乎凑近了周峦的脑袋,周峦用力将谢致的脑袋拔开,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说。
底下是周峦父皇当年修建的密牢,曾用来关押拷打进谏的人。这会儿,周峦在这里押了一批人——那群试图解救谢景,却被容桐出卖的暗卫。
周峦摇晃谢致的肩膀:“殿下,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暗卫们被捆绑着,束住四肢,但并未遭到拷打,有一道人模样的男子立在最前面,手执着拂尘,嘴上絮絮叨叨。
周峦伸了个懒腰,“别紧张,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杀琴父?怎么可能,我下得去手吗?”周峦双臂上举,本来是伸懒腰的,可伸着伸着,右臂就搭上了谢致肩头。
周峦问道:“怎么样了?”
谢致的表情十分严肃,对周峦道:“我答应了人,要保书呆子安全。”必须言而有信。
“回陛下,还未成功。”
周峦双脚往后一跳,不打自招地问:“你瞧我做什么?”的确是周峦命人引开了常乐,助容桐离去。
周峦道:“不必着急,这些余党各个武艺高强,筋骨绝对熬得住。”接着,他再次嘱咐道人,“你多试几次,一天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一年,总之你务必要用这些逆贼的命给汉王续命,我答应过送他大礼。”
容桐不会武功,又不机警。常乐武艺卓绝,训练有素,常乐怎么会将容桐跟丢呢?除非有人在暗中帮助容桐,今日,在宫里有这能力的……谢致想着想着,就望向周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