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贯底,谢致起手解开自己里衣的系带,将滚烫精光的胸脯贴上常蕙心身前的细甲。细甲因她曲致的身段而变得高低不平,他的胸膛在上面摩挲,细甲与肌肤摩擦,很快在胸膛磨出浅红。这种刺痛感,令谢致越来越紧张,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感,他的血管、肌肉、皮肤,无一不如张紧的弓弦。常蕙心也觉浑身上下绷至极限,禁不住勾住谢致的脖子,主动上下起伏。再到后来,她控制不住,大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声听在谢致耳中,愈发觉得刺激,每一个毛孔都蒸出热气,谢致的反应却是更加牢的咬紧牙关,抿住唇,不发一声。常蕙心的起伏起先还磨得谢致丝丝绵绵,后来他就觉得慢了,用手托住她双臀,引导她坐下站起,坐下站起,双膝半屈。
谢致已经顺手将常蕙心抱起,抱到他腿上坐定,接着两只手在她腰间忙活,逐渐听见窸窣褪裤的声音。常蕙心历来恪守传统,从未这般来过,不由得面红耳赤。她起手去解细甲,谢致却阻拦道:“别脱!”令她上身穿得整整齐齐,着细甲仿若要出征,下面却褪得不着丝缕,他径直探刺。
这一次,他和她攀至顶点都比前夜那几回要快,极乐时也更紧张。极乐后,神清气爽,均感觉大战前,隐隐鼓噪在心里的那份紧张感得到了放松。
常蕙心半明白半怀疑:来一场什么啊?还有,她身穿细甲,怎么来?
室内的琉璃灯仍然亮着,窗户那一块四方的天空却已经放白。
谢致却觉得并无不妥,盘膝坐在地上,给常蕙心穿起细甲来。常蕙心却拒绝道:“我要和你一样,也不穿这些防护,放手一搏。”谢致不肯,说那哪能一样,强行要给常蕙心穿。将细甲披在她背后,系带圈住脖子,接着强行抬起她的右臂从袖子里穿过去,接着左臂如法炮制。常蕙心抗拒地扭动身子,谢致突然道:“好了别闹,穿完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场。”
……
常蕙心发烫的脸一凉,楞了会,继而更烫,哭笑不得。
谢致穿好衣裳,取出一柄并不常用的宝剑。这把剑长且薄,厚度跟宣纸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将剑贴身佩戴,外面罩上朝服。入宫例行检查的内侍里有谢致的人,待会只会对他随便搜一搜,就算是摸着了利剑,也不会声张。
谢致说完,松开常蕙心的手,改栓住她的腰,直接抱起。常蕙心以为他要将她抱到那一处就寝的锦缎上,哪知谢致将到抱到柜前,“来,穿细甲。”
皇帝许久没有朝佛了,黄昏时分,他安排妥当明晨事宜,选择去了佛堂。
谢致瞥见常蕙心的纤手正往酒坛那边伸,立马捉住。她的手也软,被他捏得卷起来。谢致喘着粗气道:“今早不喝酒了……”且同她清醒地醉一场,醉后清醒地上朝!
皇帝手捏着菩提串珠,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串珠发出缕缕檀香,却依然不能让皇帝静心凝神,他心里仍想着明早的事,脑海里一恍惚,就晃出谢致和周峦双双伏诛的场面。对了,还有容桐,也必须擒下——之前皇帝追问容桐为何仇恨谢致,容桐瞒着“汉王”派人行刺的事不报,足见其异心。
谢致轻放了弓和箭,走过去,与常蕙心面贴着面。脸再一往前凑,鼻尖抵上鼻尖,唇贴上唇。常蕙心顺应他的吻,臂往后伸要去拿酒——前夜,她首次同谢致欢好,他就屡次饮酒,到了早晨起来,还一面搂着她一面痛饮,说美酒入口,美人在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事情。
还有常蕙心,她肯定不敢来宫里,到时候必在城内作乱。皇帝在常蕙心亲手制作的暖砚里沾墨,亲自画了她的画像,三笔两笔,就能勾勒出她的神态。纸上的佳人有了活气,一笑一颦,宛若就在身边。
良久,谢致勾起嘴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应道:“我也一样。”如果今日能活下去,以后瞧见这样的月亮,也会想起她。以后,困苦难熬时,孤寂沉静时,他心上不仅会浮起金龙神庙那一夜,也会想起这一夜——窗外的月亮,天空,雪地,是深浅不一的清冷白色,一齐投射在常蕙心身上,犹如给她着了潋潋银妆。
皇帝命人生擒常蕙心,不要杀了。至于为什么要留她活口,皇帝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不愿多想。
谢致听得心头大动,觉得这一句寻常感叹,胜过之前万千情话,甚至比誓言更令他喜悦欢心。常蕙心一句言语,犹如叮咚流水,缓缓淌过谢致心田,冰凉浸透心肺,令人分外镇定和舒爽。但有时,亦有一丝丝寒意……谢致心底承认,那是对即将发生,却无没有十足把握的谋逆事,产生的畏惧。
皇帝想起,下命令的时候,暗卫多问了一句,问陛下“万一这位姑娘立刻就咬舌自尽了怎么办”?
谢致低低“嗯”了一声,听见常蕙心又道:“以后,我一瞧见这样的月亮,就会想起你。”
皇帝笑道:“她不会寻死的。”常蕙心好不容易活回来,定然惜命,怎么会死呢?这么一想,皇帝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常蕙心的,彼此之间有一种不宣的默契。
因为谢致是静悄悄伫立,未发出一丁点声音,所以过了许久,常蕙心才发现谢致在注视她。她转过头,不再仰望窗外,而是将目光投到谢致脸上,对他道:“腊月雪天,这个时辰的月亮挂着真好看。”
默契,又是这默契,皇帝突然觉得厌烦,继而恼怒,继而难过……今天早上,皇帝亦是因为这份情绪,盯着殿外的秃枝,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常蕙心是斜着身子坐的,胯部贴着墙壁,双腿勾缠。因为刚刚才睡醒起身,她尚未着正装,只穿了里衣里裤,一双裤管在不经意间捋起,露出一双小腿犹如两根玉笋,脚后跟细且薄,仿佛一捏即碎。两只小脚一翘一翘,软若无骨。
就这样吧!皇帝不愿再多想下去,闭起双眼,一颗一颗数起佛珠。为了制止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还有那么一丝丝紧张,皇帝宣召了几位高僧进宫,同他对坐讲道。
仍未听见常蕙心应声,谢致不由得转过身来,他仍就握着箭,攥着弓,瞧见这样一副景象:常蕙心坐在窗边,窗户开着。外头的月亮快要落下去,皎皎素白与背后朦胧泛白的天空,地上一望无垠的雪三相呼应,她一只胳膊搭在窗楹上,另一只胳膊则自然垂着,皓腕上戴着只白玉镯子,晶莹透亮,往底下垂。镯子穿过常蕙心腕上凸起的那一块骨头,几乎要垂到手背,再往下,是她的五指,纤细修长。
高僧说,生生灭灭的苦,朝来暮去的苦,悲辛无限的苦,都需要出了红尘才能解脱。皇帝听闻,旋即就笑了,说红尘有多乱,没法同高僧们说,也没法得解脱。
谢致想到这里,半蹲半跪着直起上身,去取矮柜上方墙壁上挂着的宝弓强箭。谢致一手抓着弓柄,一手握着盛满白羽箭的箭筒,背对着常蕙心道:“我不能带显眼的兵器进宫,这一张弓一套箭,今日你背着吧。用不上最好,用得上……毕竟能再添一道防护。”少顷,没听见回应,他唤了一声:“阿蕙?”
不知宫内有哪些内侍和宫人是谢致、周峦的细作,未免引起细作心疑,通风报信。皇帝并未在佛堂久待,到了酉时,他就离开了。熊公公躬身上前,询问皇帝今夜去何宫歇息。
既然话都这样说了,常蕙心便没再劝阻。谢致揣着细甲和护心镜,转过身去,准备将它们收进柜子里。一排矮柜,谢致蹲下来,刚打开柜门,忽然问道:“这细甲你要不要穿上?待会城中同样危险。”他可以不做防护,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女人却应该防护得越严实越好,这样在不算遥远的金殿上拼杀,他才能安心。
皇帝沉吟,其实他心里有点想去探望袁宝林、蔡修仪。这两位最得他疼爱,最重要的是,二美肚中均怀有龙嗣。但皇帝却强抑住心中愿望,不宣召袁宝林、蔡修仪——因为明早的事,皇帝也没有十足把握,所以唯有低调,不引人注意,他的血脉才能够平安延续。如今,这皇位属于他,将来,这皇位属于他听话的儿子,子子孙孙,都是他谢景的后代来坐这宝座,轮不到谢致,更轮不到周峦!
谢致摇头,举手在自己脑门上一比划,接着又在自己脖颈上一比划:“那他要是砍了我的脑门怎么办,砍了我的脖颈怎么办?能一招致死的地方太多,细甲护镜,毫无用处。”他坚持不穿,“我要是真穿了这些,想着有了防护,心里反倒会松懈。倒不如全无防护,时刻紧张,只能以攻代守,全力一搏。”
皇帝有条不紊道:“朕先去看看深二郎,然后去贤妃那吧!”
常蕙心以为谢致是担心这么穿太突兀,会被发现,便解释道:“现今下雪,大家都穿得厚,你这么穿,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熊公公应了诺,下去准备。不久后,皇帝来到谢深殿中。
谢致道:“不要。”
谢深年纪小,对宫中变故,母亲和兄长的离世俱不知情。有阵子没见着皇帝了,谢深一瞧见皇帝驾临,两只眼睛立马就酸了,凝着泪花:“儿臣参见父皇。”
谢致和常蕙心,均是在子丑之间醒来的。不一会儿,谢致就要上朝了,常蕙心不用去宫里,她的任务在宫外。她放心不下,给谢致准备了一套薄软的细甲,要求谢致先贴身穿了这甲,再着里衣,然后再挂护心镜,最后外面罩上朝服。
因为苏妍妍和谢济的缘故,皇帝亦对谢深起了嫌隙,将来不可能,也觉不打算立他做太子。所以这会父子见面,谢深一厢情愿激动,皇帝心中却恹恹的。他勉力装出温和笑意,摊开双臂:“来,深二郎,到父皇怀里来。”
……
谢深像只小鹿,又似只小狗,倏地扑入皇帝怀中。皇帝陡然感到怀中一沉,不由自主就阴了脸色,他抿了下唇,重绽放笑容,抱起他并不愿抱起的谢深。
不一会,听见谢致均匀的鼾声。
谢深问道:“父皇,为何最近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他们都不来看儿臣?”
常蕙心静悄悄躺下,闭目的谢致前伸右臂,将她半边身子圈了,再无动作。
皇帝摸了摸谢深的后脑勺,笑道:“他们忙,而且,只有父皇最关心宝贝深二郎啊!”
谢致闭着眼睛道:“睡吧。”
谢深听了感动,将小脑袋牢牢倚在父亲肩头。
常蕙心是紧随着谢致进房的,见他躺卧在锦缎上,上身直挺,下身一双膝盖稍稍弯曲。她出双手,轻揉谢致两侧的太阳穴:“累了么?”
……
谢致说的是实话。今日经历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了,他脑子疲了,送周峦离府后,谢致食了晚饭,回到寝房倒头就睡。
皇帝在冀王谢深所居的殿内逗留了很长时间,旁人均亲眼见着,皇帝留恋不愿娶,可见其对二皇子颇为疼爱。几近子时,皇帝才回到寝宫,宣召贤妃侍寝。欢愉之后,皇帝并未让贤妃留宿,独自就寝,熟睡数个时辰。门外内侍提醒,皇帝旋即起来,由着内侍宫人们伺候洗漱,着衣,准备上朝。
谢致拒绝:“那也不能下,我精力有限,都得留到明天。”
皇帝着了龙袍,又带上帝冕,如帘琉珠在他眼前垂下。皇帝却依然目光清晰,取了枕边的诏书,揣入袍中。
“唉!”周峦紧闭着唇,缩着腮,“你怎么想太多!我说的是真棋,白子黑子的那种。”
这是一道罪己诏,皇帝打算先擒拿谢致、周峦、容桐,即可斩杀。然后便向文武百官抛出罪己诏,表态最近宫内、朝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均是自己管治和教导无妨。
谢致淡淡反问:”棋不是明日清晨,在金殿上下么?”那时每落一个子,都是富贵生死。结局不是赢就是输,没有平局,还不能悔棋。
自己抢在谏官前面认错,叫谏官无从下口,天下悠悠众口,亦是张了也不能言。
周峦觉得开心,笑容挂在脸上敛不住,他邀请谢致道:“遂志,我们来下盘棋吧!”这会已经不称呼殿下了,他和他的友谊亲密无间。
仪仗在前,皇帝步伐稳健,向金殿走去。一步一步,距离銮殿越来越近,皇帝的心潮就越来越澎湃,他许久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上一次这么激动,伪帝逼宫,他只身护在前朝小皇帝身前,一路杀出宫去,血溅满身却愈战愈勇。而后拥着小皇帝一齐上马,策马峥嵘……那时候的豪气和兴奋又重新回来了!皇帝欣喜万分,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年轻时的勃勃壮志,亦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谋逆是刺激事,赌博也是刺激事,做一场关乎谋逆的赌博,真是刺激得不能再刺激。事情都商议完了,三人的心却均在剧烈鼓跳,处于亢奋之中,停不下来。
整座禁宫中最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皇帝上下打量这只有他一人能坐,其他人都只能站着或跪着的銮殿……这宫殿熟悉又陌生,是如此高耸,令皇帝豁然开朗,觉得之前那一两分时愈时犯的难过简直愚蠢。江山万顷最重要,儿女私情不应存!
直至旁晚,三人才将所有事宜全部安排妥当。抬头望去,外面的天色将黑不黑,一片昏黄。
他又想起昔年同狄人私结同谋时候,谋害小皇帝的时……每做一件并不光明的事时,自己心底劝自己的话:成大事者,又不是成好人者。倘若要做个好人,就不要贪享这天下!
……
皇帝迈着豪迈大步,踏入殿内。待他在龙椅上坐定,身后的内侍总管熊公公尖着嗓子喊:“陛下上朝,宣百官觐见——”声音一层一层,由内侍们接替着向殿外扩散,直传遍整座禁宫。文武朝臣鱼贯而入,依等级列队,面朝皇帝下跪:“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峦笑嘻嘻,起手给谢致倒了杯茶,捧起来递给谢致,“来,润润喉。举手之劳,我不辛苦。”
按例应当不关的两扇殿门,被十余名内侍推着迅速关紧,殿内陡然黑暗,百官皆悸。帷帐后、宝座后却陡然涌出近百潜伏良久的刀斧手,连伺候的内侍宫人,也陡然抹脸,各拔刀剑。皇帝毫不犹豫从龙椅上站起,宣布道:“谢致周峦容桐,谋逆速诛!”
谢致觉得,如果不是看在周峦是同伙的份上,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变故来得太突然,最初一瞬,文武百官都傻傻站着,谢致和周峦似要启声,就听见容桐抢先叫道:“陛下,微臣冤枉!”容桐第一个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冤屈至极。他对皇帝忠心耿耿,何时生过谋逆之心?再则,他曾皇帝揭发了谢致和周峦,为何皇帝要将他同那明明道不同的两人混淆一伙?!自己对皇帝的唯二不敬,也就是试图盗皇陵;昨日觉得龙椅好看,多看了几眼,生出那么一丝比轻烟还轻的念头,想去椅子上试着坐那么一须臾。
周峦面无愧色道:“那个……方才走神了,之前一刻钟你们讨论的,全都重讲一遍吧。”
容桐直叫道:“陛下,冤枉啊,微臣何曾谋逆?!”
谢致旋即止声,问周峦:“怎么了?是不是此处不妥,你有何建议。”
皇帝瞥了容桐一眼,那目光分明是:朕管你冤不冤枉,宁可错杀,不可漏杀!
“咳、咳。”周峦咳了两声。
刀斧手举着九环刀,径直向容桐砍去,容桐本能抱头,却有一刀一剑,双双替他隔开九环刀。
周峦想得太久了,发现谢致和常蕙心刚才讨论的那一段布置,他全都没听进去。
容桐回头一看,见是周峦和谢致一齐救了他。容桐喉头哽咽,最终选择默不作声。
……
周峦对容桐道:“琴父,退到我和殿□后。”容桐闻声迈步,周峦和谢致背对着背,将容桐夹在中间。谢致持七尺薄剑,周峦手持双刀,应付四面攻上来的刀斧手。
于是,就这样了吧。他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一心想复位的亡国之君。
皇帝居于殿上最高处,眯着眼睛往下望,心中恨道:谢致周峦果然有谋逆之心,竟私携兵器进殿。
周峦放眼四望,发现跪在他周遭死士们是围成圈的,一个圈又一个圈,就好像下连着地,上接着天的屏障天。一层又一层,他永远突破不出去。
更兼二男皆身形修长,皇帝从上往下俯视,分外觉得两人昂藏,愈发地恨。
能不能不杀回去呢?
“陛下,臣等无辜!”时候,大多数朝臣已反应过来。武将到都还好,静观其变。数名文官,上有老下有小的,最是惜命,俱皆惊慌,担忧皇帝要将他们一并拿下。他们一面东躲西蹿,一面申明:“陛下,臣等与逆贼毫无联系,陛下明察,陛下饶命!”
周峦心想:哦,他失了帝位。但貌似……必须杀回去?
皇帝没料到朝臣里还有这么怕死的,他连忙稳住局势:“众爱卿务须惊慌,朝廷只捉拿谋逆三贼。”皇帝目光清冷,向众刀斧手强调道:“尔等只擒三逆贼,休得误伤无辜!”
周峦还没发问呢,死士们又道:“谢景逆贼已经窃国,吾等均愿追随陛下,将来重回京师,重振山河。”
刀斧手们齐声应道:“臣等明白。”皇帝听闻,刚松了口气,突然有近半刀斧手骤地调转方向,径直朝殿上杀来,将皇帝团团围住。
周峦觉得这些死士不仅身子硬,脑袋硬,脑子里也是硬的。让他振作又让蛰伏,那他到底是挺胸抬头啊,还是屈背伏低啊?
皇帝大惊,边后退边喊道:“护驾!”
再醒来时,人已在凉州,一帮子死士跪在他周围,磕着头喊,“周大人已经殉国,陛下千万振作,暂且蛰伏隐忍。”
身后的熊公公亦尖着嗓子喊:“来人,保护陛下!”话音刚落,就被刀斧手砍翻。
周仲晦起掌,罩着周峦脖颈与肩膀的交接处刀下,周峦还没来得及喊“大胆师傅,竟敢以下犯上”,就晕了。
谢致在殿下,效仿皇帝呼道:“尔等只擒谢景,休得误伤无辜!”
周峦不傻,明白了。他吸了吸鼻子,从龙椅上跳下来,走过去默默抱住周仲晦,喊了声“师傅”。心里想着,就任性一次吧……心底叫了声“阿爹”。
“护驾!”皇帝再喊一声护驾,狠狠拂袖,眸光凶恶向谢致看去:“你们这是逼宫!”
周仲晦坦然无惧,笑答:“臣的性命将交予山川日月,晨风暮土,今后永远守护着陛下。”
却见谢致也正目光沉沉,望着皇帝:“臣弟不敢逼宫,是皇兄要无故诛杀臣弟在先。”
周峦的关切从嗓子眼飞出来:“那你呢?”
谢致周遭本有三、四十名刀斧手围攻,皇帝一呼护驾,刀斧手顷刻间去了大半,他得以空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份已略微发黄的羊皮卷来。谢致将右手高抬,指尖一松,卷轴垂直展开,他冷声问殿上皇帝:“皇兄,这份密议,你可还记得?”
周峦还没问呢,有一天,周仲晦居然自己先回答了。周仲晦向周峦讲了很多,周峦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谢景已有异心,臣以为陛下做好安排,陛下无须担心”。
这是皇帝当年与狄王暗中签订的协议,如何不记得。皇帝心中暗叹,这密议竟然到了谢致手中,真是自家咽喉为别人扼住。皇帝便想去夺,奈何他和谢致中间隔了大批的刀斧手,根本过去不得。
随着周峦年纪增长,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在他脑子里逐步清晰。可是越清晰越痛苦,越痛苦越纠结,越纠结越不敢自答——还得向周仲晦问一问。
皇帝便当着文武百官否认道:“什么密议,你又拿在栽赃朕?朕完全不认得!”声音清亮,否认得干脆铿锵。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周峦心底却有几个疑惑,一直不敢问周仲晦: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成天逃难,东躲西藏?母后好像不是喜欢他,那她为何要扶他做皇帝?还有,母后好像很喜欢谢大人,他几次瞧见谢大人偷偷摸摸从母后的寝宫里出来,别以为二更天黑,再穿身黑衣就能不被发现,哼!
谢致脸上无笑,运气内力,声如洪钟,令殿内殿外均听得道:“好,既然皇兄不敢承认,我便替皇兄将这密议昭告天下。”谢致清晰叙述道:“当年,皇兄你有心与伪帝争天下,却没有那个兵力,贪欲驱使,竟做出向狄人借兵的举动!皇兄命苏铮悄赴狄庭,与狄人签下密议,事成之后割让北地三州给狄人。狄人贪利,出兵同皇兄两面夹击伪帝。不久后,皇兄入京登顶,狄人应约息兵,却迟迟等不兑现的三州,反倒听到普天下传起的皇兄英明神武,只在阵前一亮相,就吓退了狄兵!”谢致一面出剑,剑花如雪,一面朗声继续道:“狄人心中憋屈,才再起刀兵。皇兄只好硬着头皮命苏铮领兵北上,名为御敌,实则暗中将割让的三州加至三州半。错上加错的是,皇兄未防丑事泄露,竟命人暗中刺杀苏铮!更甚至,诛杀苏家满门!谢景,你为着一己私欲,至天下社稷于不顾,至黎民百姓于水火,你不配做我的兄长,更不配做这天下之尊!”
渐渐地,周峦同周仲晦越走越近,小皇帝发自内心将周大人当做老师。
皇帝怒叱:“荒谬!朕何曾有过私心私欲,想要贪天下?”他自以为握着八成胜券,未带兵器上朝,这赤手空拳应付时不时要冲上来的刀斧手,忙得不可开交。却仍能一心二用,一面想着逮住机会夺一把利器,一面替自己辩解:“当年小陛下与仲晦兄俱为伪帝杀害,朕悲痛心绞,为给他们报仇,才杀进京中擒拿伪帝。何来进京是为了登顶一说?”皇帝本来还想狡辩,他何曾派人去暗杀苏铮?但转念一想,当时受他委托去暗杀的正是周峦,皇帝心中一痛,一口气呛在鼻尖,差点喷出来。
但是周峦偏不,他的父亲只有一位,就是刚丧不久的先帝,谢景他算个什么东西。
皇帝两掌生风,目光却向周峦投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母后说,谢大人更忠心一些,较之周大人,陛下理应同谢大人更亲近些,待其如父。
皇帝以为周峦不敢说话的,哪知周峦竟旋即开口:“谢景,你口口声声要为陛下和周大人报仇,那敢问,当年是谁命苏家军穿上伪军的盔甲,四面八方,向陛下和周大人射去万支毒箭?”
这两名男子都是忠臣,也是重臣,反正“忠”与“重”一个读音,小周峦分不清楚,只知道两位大人一直在护着他跑,很重要,要厚待。
皇帝心悸,曾以为曾微和是知晓这秘密的最后一人,随着她的离世,这个秘密已永远被掩藏。周峦是从何处知晓?此刻被公然囔出来,皇帝不由恼羞:“住嘴!”皇帝似解释般喝道:“周峦,你年纪轻轻,根本不知晓当年事,莫要凭一己想象造谣!还有,公然直呼天子姓名,乃是死罪!”顷刻的功夫,皇帝已猜测了两种答案:一则,是苏铮逃窜前,将这旧事告诉了谢致周峦。二则,听周峦的语气,对周仲晦恭恭敬敬,他又姓“周”,莫不是周仲晦的手下?不可能,年纪差太远了……
“啪!”是轿内抱着他的母后,扇了他一巴掌。接着便有两个英俊的男人几乎同时掀开帐帘,不是来护驾,也不是来听小皇帝抱委屈,而是怒瞪怒斥,规劝皇帝。
“谢景,你无须再乱猜了!”周峦高声道,谢景被他道破心事,脸皮立刻刷白,却听见周峦接下来的话,更令他胆战心惊。
周峦这辈子的路,都在人生头七年走完了。那时候,他虽然是皇帝,却不一定每日都有早朝上,不过坐轿子是一定有的。十六人抬的轿子,跑得比马还快,从他的国土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可有趣了!乐得周峦自行在轿内做起骑马的手势,“驾——”。听见外面一群人,又是哭又是喊,吵吵囔囔不断地说“护驾,护驾”,他就咯咯地笑开去。
“朕便是险些被你乱箭射死的‘小陛下’。”
还是称呼他“周峦”吧。
谢景双肩不由得一抖,龙袍底下的肌肤,细细密密起了许多小疙瘩。难道真是天要亡他,不仅常蕙心复生了,小皇帝易宇也复生了?
这名字从他出生起,就没几个人敢喊。到后来,国亡远走,这名字就更没人叫了。以至于现今,连他自己想起自己的真名,都觉得莫名。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背后喊“易宇”,他要楞一楞,才能反应过来。倘若背后那人喊的是“周峦”或者“周一川”,他本能就回头。
谢景叫囔道:“休要冒充侮辱小陛下!小陛下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这逆贼!”
他是前朝末帝,亡了国家的君王,真实姓名是易宇,表字一宇,还是普天下唯一的天。
周峦本是持着双刀杀敌,听这话立即将左刀挂在腰间,只持右刀砍杀,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如,缓缓举国头顶。皇帝第一眼没看清它是什么,正巧有刀斧手又涌了上来,皇帝便先应付眼前,凭借掌力徒手击毙了一名刀斧手,刚把刀斧手的利剑夺过来,忽听周峦言语:“诸位,谢景窃国六年,从来用的都是自制玉玺。你们可曾见他用过这枚国玺?”
周峦其实不姓周,也不名峦。峦只是山川,是寻常百姓也能用脚踏的地方。而他真名一个“宇”字,是包地的天,百姓们只能举头仰望。
皇帝闻言,肉跳心惊,立刻向周峦手上瞟去,被这么一提醒,皇帝仔细一看,周峦手上举的正是失踪六年的传国国玺。一名效忠皇帝的刀斧手向周峦杀过去,周峦反手一砍,刀斧手的脖颈被砍断,血迎面溅过来,犹如赤红蔓藤缠住周峦手臂,连国玺上也溅了半边鲜红。皇帝恍觉这赤血溅进自己眼睛里,皇帝身子一颤,防护不及,被另一只刀斧手砍了一刀。
周峦笑,是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皇帝起刀就把那名刀斧手斩了,再去检查伤口,刀口入得不深,但是正巧砍在腹间,先前谢济给他的伤,曾微和给他的伤,一起发作起来。
周峦想到这里一笑,如今小谢深才八、九岁,懵懵懂懂中,内心挣扎少。等他长大了,光上面那几个问题,就够谢深纠结一辈子了。
周峦已经一边杀,一边将国玺举给殿内文武百官看,让他们瞧得清清楚楚。朝臣里没有聋子,也没有瞎子,诸官心中暗想:的确,无论是皇帝批阅返还的奏章,还是圣旨,未见盖过国玺。据说,流传数百年的国玺在战乱中遗失了,于是皇帝命人制了新玺。却原来……
周峦让谢致宽心:“殿下放心,我会留冀王一命。将他贬做庶民,远远地放出去,永远不得回京。”留着谢深,周峦可是一点也不怕呢。谢深怎么报仇,为他父皇向周峦、谢致报仇?可是他的父皇还杀了她的母后和大哥呢!母后和母家的仇报不报?
朝臣中胆子大一点的,护着脑袋,慢慢抬起眼皮,眺向皇帝。
周峦曾经是宫中的正主,如今仍有不少老宫人,老内侍是他的眼线。袁宝林和蔡修仪均有身孕的事,周峦是知道的,但他知道知道谢致能对谢景出手,却会对谢景的儿子们下不去手,做不到斩草除根。周峦直接隐瞒不报:“我的人查过了,没有。目前谢景只有一子。”
皇帝身上汇聚了百余道目光,顿觉燥热,亦感难堪,刚准备开口斥责周峦私造假玺,却听见周峦抢先道:“当日周大人为朕找来替身,代替朕殉国。谢景曾在那替身身上反复搜寻数十遍,只为寻这传国玺。”周峦咄咄又道:“谢景,你早觊觎皇位,朕的母后在时,你便不顾臣子身份,勾诱皇太后,以色谋权!”
聊着聊着,谢致突然问:“一川,最近我皇兄的妃嫔,有没有怀着身孕的?”谢景对谢致太过提防,以至于后宫之事,谢致完全探听不到真相。
这一句话最戳皇帝痛处,欲辩不能辩,总不能告知天下,是前朝皇太后先强了他!皇帝忍着伤痛,喘了口气,望向文武百官:“周峦一己之言!朕相信你们都是能辩是非的,听得出来,他在胡编乱造!诋诽天子!”
务必要做到事事缜密,确保明日金殿上不会失手。
之前,因为科举舞弊案,朝中老臣去了六分之五。再后来,肃清苏门子弟,老臣又去了许多……层层筛下来,只剩六名朝臣曾经历过两朝,资历最老。今年春天,皇帝将这六名朝臣分置六部,引导通过科举选拔上来的新官。这会皇帝希冀六臣出来说话,用他们的威望,压制住周峦一句比一句更心惊的话。
周峦释怀一笑,言简意赅,将宫内宫外,城内城外,乃至全天下的布置,尽同谢致讲了,没有隐瞒。谢致认真思忖,时不时给周峦提些建议,常蕙心偶尔也插嘴,也向周峦提意见。周峦听了,不慌表态,先仔细分析一番,再同谢致和常蕙心讨论,若是觉得正确,才会吩咐人安排下去。
皇帝凝神,见这六名朝臣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均点了点头,迈步出列。
谢致的手心对着地面,拍了拍,“我要杀他,那就是要杀他。杀便杀了,自己觉着对就行。功过都是别人议论,对我来说,不伤一根毫毛。”谢致长长出了口气:“周一川,刚才那一番作呕的话你要是说得再多些,我俩就做不成朋友了。”
突然,六位老臣齐齐向周峦跪下,不顾自身安危,向周峦行叩首礼:“臣等入仕谢景伪朝,忍辱负重,六年来只为等到陛下复位这一刻,拨乱反正,日月重昭!”
周峦道:“怎么说,也是谢景栽赃谋害殿下在先,毁去兄情弟义的是他。殿下并无过错,所作所为,乃是拨乱匡正!”
周峦道:“诸位快请起,诸位忠心,朕不甚感激。”
谢致摇头:“没有勉强一说。”
皇帝倏然明白,这六名旧臣,从一开始就是效忠周峦的。六人和周仲晦一伙,可恨周仲晦,在世的时候就压着他,夺占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周仲晦都死了那么久了,还阴魂不散,布下数年长局。
周峦低头,瞅了谢致半响,笑道:“殿下太过干脆了啊……莫不是还在顾念兄弟情义,答应得勉强?”
周峦叱道:“谢景,暗勾狄人为女干,以国家土地换蛮夷兵力,卖国求荣,此罪一也。你身在臣位,不尽忠侍主,反倒勾诱太后,弑君篡位,不忠不孝,此罪二也。”
谢致缓慢道:“不会食言。”汉王轻易不许诺,既然许诺了,其言必行,其行必果。谢致问周峦:“明日之事,你应该已经着手安排了许久了吧,同我说下,你做了哪些布置?”谢致说着,连袍子都不掀,直接席地而坐,洗耳恭听。
谢致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窃国称帝后,不还持正道,再次卖国。因你一人,引出北地烽烟,乱了社稷,害苦黎民,此罪三也。以上三条,你不仅不认罪,还隐瞒粉饰,颠倒黑白,鼓吹起自己的功德,此罪三也。”
周峦拍掌道:“能不急吗?谢景痛下杀手了,殿下答应我的事,这回可不能食言了。”
周峦再道:“苏家助你倒行逆施,对你不可谓不忠心。你却因一己疑心,容不得人,逼得苏钟造反,再起动乱,永州人民疾苦,此罪四也。”
谢致皱眉道:“之前鬼鬼祟祟的,现在又火急火燎的。”
谢致道:“你枉杀诸臣,致使国家丧失栋梁,妻儿丧失家主,此乃罪五。”
周峦假意恼了:“嗨?!”难不成嫌他脏?他好歹也是皇帝啊,一双金手……周峦小时候随太后访民,事后,许多百姓都将被周峦摸过的袍子拱起来。
周峦和谢致声皆洪亮,交替数落,皇帝听得越来越心悸。他想回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发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空张了双唇,回讥不得。
一进堂内,谢致就将周峦的手从袖口拨开,汉王还抖了抖袖子,又用指尖弹了下,似在弹去灰渍。
周谢二人仍不罢休,列完五条于国罪状,又例数于家罪状:“皇后苏氏,乃是尔妻;太子谢济,乃是尔子;许国夫人曾微和,是尔的表姐。这三人却皆因知晓你的罪行,被弑杀灭口。谢景,你杀妻,罪五!杀子,罪六!杀亲,罪七!”
周峦觉得自己有苦难言:“我这不是谨慎小心吗?”周峦说完,起手拽住谢致的袖子,直接将他拉进偏堂。常蕙心也跟了进去。
谢致道:“苏氏之前,你娶会稽常氏,却因贪慕荣华,嫌弃发妻,将她杀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除去妻子,此乃罪八!”
谢致呛他:“鬼鬼祟祟的,你干嘛不走正门?”
皇帝笑道:“晓得是哪个背兄窃嫂,还来反咬一口,做下丑恶罪状!”说完才意识到文武百官皆在场,自己失态。
容父走了不久,周峦就从墙外翻进来的。他身法快,好像鬼魅闪进来。
周峦拿刀直指皇帝:“谢景,你倒行逆施,目中无君,心中无人伦亲情,将亲弟逼至造反,此乃罪九!罪恶滔滔,却全无悔改之意,此乃罪十!天日昭昭,十罪尽揭,你已众叛亲离,你左右看看,可还有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常蕙心守口如瓶,没有告之真相。
皇帝不本想遂了周峦的意,却忍不住放眼四望:大臣们几乎全蜷缩在角落,各自保命,殿内只有刀斧手互相残杀,你砍向我,我一躲,你锋利的大刀砍在金柱上,砍出一个缺口,将九丈盘旋的金龙当中斩断,顿时失却威严。香炉倒,琳琅碎,冷光与鲜血交映,地上血流成滩。鲜血偶尔流散开去,露出地面原本的金色,好似血海中的粼粼波光。明明不断听见刀兵相接的声音、骨肉被斩断的声音,却觉异常寂静,皇帝观察了下,忠于自己刀斧手,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不到十人。这十人已无暇刺杀谢致、周峦,只护在皇帝周围,同皇帝一道对付忠于谢周二人的刀斧手。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谢致就不再同容父废话。容父辞别离府,走的时候,再次追问常蕙心:周峦究竟是谁?
照这情况看来,再相持一段时间,扛不住的必是皇帝一方……
最重要的,是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渴望和迫切。
那六名老臣忽然带头呼道:“逆贼谢景,窃国卖国,臣等求请诛杀!”虽然其他的官员仍不敢开口,但这六声凑集起来,在銮殿内回荡,已足够洪亮。
谢致什么也不说,就一直望着常蕙心,本就柔软的心变得更柔,心里想着:他和她还有三十九年要在在一起呢,不生几个小孩,怎么说得过去。
皇帝吸了口气,终于决定放下顾忌,向殿外禁军求救。皇帝呵斥周峦谢致:“竖子猖狂!”正准备命人打开大门,却听周峦高喊道:“勿伤诸位无辜的爱卿,速速打开殿门,让他们出去!”
谢致听完,只说了一句话:“这个交易不亏,孤应下了。”说完,谢致不再注视容父,转头望向常蕙心。他良久凝望着她,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心里全是柔软。容书生是外人,虽然杀不杀他,是有点重要,在谢致心中他的性命根本比不上常蕙心。所以不用犹豫,谢致当即就能做决定。
皇帝心疑,恐门外已尽是周峦谢致的埋伏,不由得改变主意:“严防死守,不得开门!”
容父抬眼望向谢致,这话头既然提起来了,就不怕汉王这个“后夫”尴尬。容父噼里啪啦,将常蕙心现今身子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害的病,全同谢致讲清。
有一些躲在角落里的朝臣早已冷汗淋淋,又不聪明,未想到殿外兴许也不安全,他们只觉得跑去去就保命……于是几名朝臣上前,一齐把门推开,殿外阳光立刻投射进来,在这一刻觉得无比明亮。
谢致听着常蕙心和容父对话,他猜着了些,却不能确认,问道:“什么意思?”
乱了,全乱了!
容父铿锵道:“夫人放心,这次的方子,在下若无十足把握,也不敢用来交换犬子性命。夫人照这方子吃,不出半年,就能奏效。”
事到如今,皇帝只好用重赏激出猛士:“来人!当殿助朕斩杀谢致者,官升三等!”
“是。”容父点头道。常蕙心流产后,一直怀不上孩子,谢景命容父为她调理身子,可是吃了数年的药,尝试了许多方子,均不见效。直到谢景下毒的那天,容父都还在给她写方子,嘱咐婢女煎熬呢。
“谢景祸国殃民,倒行逆施。尔等要辨清忠奸,擒住谢景者,不论出身,封异姓王!”
容父不言,一直没出声的常蕙心却启了唇,她的声音在颤抖:“能好的方子……你研究出来了?”
皇帝背一勾下巴一低,差点跌了一跤。他感觉观察殿内朝臣,因为皇帝疑心重,甚少放出兵权,朝臣大多数都是文官,哪里敢上来擒拿。武将数人,大多是跟着谢致、周峦一起出征过的。再不济,也是同谢周二位练过兵的……皇帝这才意识到,自苏家灭门后,再无武将助他!
谢致旋即追问:“什么事?”
皇帝心中突然重响起周峦刚才的质问:天日昭昭,十罪尽揭,你已众叛亲离,你左右看看,可还有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容父大笑:“殿下不必紧张,在下做的是一件好事。对夫人,乃至殿下有益的事。”
皇帝眼中酸出泪来,咬牙道:“好、好。”他已下定决心,就算只剩下自己,也要以一战百,手刃这殿内所有人。
常蕙心心一紧,谢致闻声瞟见她脸色忽白,忙伸过臂去,握住常蕙心的手。接着,谢致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容父,目光寒冽。
皇帝浑身热血奔流,狂笑道:“你们都来!”一言出,一剑亦出,皇帝的身子跃起,在空中旋转,剑锋亦旋转。他运气十成功力,一剑划过,犹如流星,竟将身边刀斧手无论忠女干,全部见血封喉。
容父旋即回过神来,微微躬身,报以歉意:“殿下稍安勿躁。”容父道:“在下和夫人断了十年联系。十年之前,在下一直在帮夫人做一件事。”
没有一名刀斧手活下来。
“洪大夫,孤需要提醒你,孤耐心不佳……”谢致斜了身子,向容父投以锐利的目光。容父方才絮絮叨叨,这会又呆愣出神,让谢致不得不怀疑,这位有医德没品德的大夫,是不是在玩弄他们。
“还有何人不从朕?!”皇帝提着剑嘶喊道。
可是后来……谢景连常蕙心都下狠手杀了,容父才突然意识到谢景的恐怖。容父觉着,谢景以后要是再泪水涟涟,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在润湿磨刀石了。
却不知道,这样一番冲动动作,应证了皇帝乱杀无辜,朝臣们愈发不敢从他。他们方才都听到了十大罪状,要是从了皇帝,以后宮变平定了,皇帝算起旧账来……
正因为这场景,容父觉得谢景重情重义,才下决心投靠他。
众臣觉得还是效忠周峦、谢致为好,为表忠心,对皇帝发出一片嘘声。更有大胆者,斥骂了几句。
谢景八尺男儿,突然就湿了眼眶。他捂着脸,倚在门口上说“我对不住她”的场景,容父永远都忘不了。
“好、好。”皇帝笑着直叫好,通红着眼睛,要持剑再刺,周峦和谢致却已跃上殿来。皇帝左右招架,亦左望一眼再右望一眼,看看他的好弟弟,再瞧瞧他提拔看好的亲信——竟未认出是他的旧主!
容父想到这,目光悠悠瞟到常蕙心身上。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常蕙心,那还是谢景引荐,说自家夫人晕倒了,大夫务必救她。容父为常蕙心诊治完,上了药。常蕙心仍在昏迷,容父悄悄将谢景拉至门外,告诉他,常蕙心的身子暂时无碍,但是前月流产加长途奔波,以后要想怀上就难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呵,两个打一人,你们也奈何不了朕!”
容父一笑:“在下人老了,难免说话喜好铺垫。其实就是想说,在下未曾同殿下您打过交往,并不了解您的心性。但是对于陛下……在下却是再了解不过啦!”他了解谢景,阴阳两面,心深难测,下手狠辣。所以在见刺客身上的汉王府令牌,其实无需周峦解释,容父就已清楚此事与汉王无关,主谋是谢景无一。至于谢景为什么要杀他,却故意放过容桐,其原因,容父也差不多全猜着了。
周峦手上不曾松懈半分,口中道:“若是你身上无伤,我俩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言下之意,他知道皇帝身上有伤。
谢致终于烦了,打断问:“你究竟要说什么?”谢致喜欢言简意赅,不喜欢废话。他垂眸道:“新人催着旧人老,这道理谁不知。再过十年,也会有年轻一辈来代替孤。”容父叽叽咕咕这么道理,谢致不想听,他想知道的,是容父手里究竟握着什么东西?但容父只字未提。
被人戳穿,皇帝忽然觉得伤处是真的疼,痛道难忍。他的剑招在不知不觉中放缓,应付得愈来愈吃力,索性不管周峦,提剑在谢致小腿肚上砍下去,谢致躲闪不及,被砍得鲜血淋漓,身子后仰。
容父笑道:“那就是在下用词不当吧,殿下恕罪。总之殿下那时完全不惹人注意,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陛下老去,殿下拥有了朝气勃勃。在下听闻,殿下前不久大破狄人,长驱王庭,时至今日,‘年少成名’这四个字,要转到殿下头上了……”
周峦忙道:“殿下当心!”
谢致的脸,绷得有些酸。
趁着谢致周峦齐齐放缓攻击,皇帝纵身跃起,脚尖踩着龙椅负手,从周峦头上跃过去。他脚不沾地,若蜻蜓点水,向殿外逃去。
谢致幽幽答道:“孤是晚生后辈,那时候连‘毛头小伙’的年纪也未达到。”他说的是实话,本来想直说自己当时是“乳臭未干”,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女人还在旁边听着,这四个字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眼看就要奔到殿门口,皇帝忽然害怕起殿外会不会埋伏了弓箭手,打了退堂鼓。奈何回头一望,谢致和周峦都追了过来,皇帝只得硬着头皮出殿。他故意放慢脚步,引周峦和谢致与他交战,三人平行出殿,身形缭乱,叫弓箭手就算埋伏了,也会担心误伤,不敢放箭。
容父却左右而言其它:“现今朝廷里的人,在下几乎全不认识。算起来,已经整整十一年未同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打交道啦。上一回,在下结交权贵还是在安州,不对,那会还称作雍州。那时候我认识夫人……”容父看了常蕙心一眼,继续道:“……还有陛下,那时候的陛下朝气勃勃,智勇双全,虽然家国动荡,陛下仕途却一路走得顺利,直至天下闻名。他年少成名,待人却和善,没有一丁点架子,既慷慨又豪迈。我当时十分看好陛下,虽然担任着御医,私底下却早已投入陛下帐下。当时出名的,炙手可热的,都是陛下那一辈的人。汉王殿下那时候……能称得上‘毛头小伙’么?”
皇帝轻功甚好,渐渐的,谢致落在了后面,只有周峦同皇帝独占。皇帝笑讥周峦:“上次朕就提过,你脚法好得很。”说着,他在刹那间低头,冷光蓝光连闪,竟向周峦射出连环暗器。
侍从退下,关紧了房门,谢致便道:“请。”容父还以一礼,宾主皆坐在各自该坐的位置上,谢致垂足端坐太师椅,身不斜,脚不翘,肃然着一张脸道:“洪大夫攥着的那样东西,现今可以拿出来了。孤迫切想要瞧一瞧。”
周峦只得左躲右闪,怒道:“谢景老贼,好生狡猾狠毒!”做了君王,还不信人,居然随身备着淬了毒药的暗器。
容父将这正堂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皇帝充沛的声音里夹杂着讥笑,告诉手忙脚乱的周峦:“人不管在处于什么位置,都不可掉以轻心,随时备好救命已招。小崽子,这一招算朕教你!”皇帝说着,就要去刺周峦,眼看就要刺中,忽觉身后冷风凉凉,似有箭来,皇帝赶紧低头避开,一只羽箭从他头顶擦过。紧接着第二支就来了,皇帝轻笑一声,以为这第二支箭也是要射胸口的,欲再次避开,哪知箭头不直往下栽,正巧射中皇帝右膝背后的胫骨。他控制不住身体,前倾倒地,双膝齐齐撞在地上。雪地未扫,遇灰成为浊泥。皇帝好似在沆瀣污泥中下跪,好不狼狈。
汉王府会客的厅堂还是修得很讲究的,正中架着条案,条案上放置瓷瓶,背后挂着该挂的字画。庄重气派,严格遵照礼制,不似汉王往常我行我素的作风。
这时谢致也赶到了,与周峦一左一右,擒住皇帝。皇帝十分地不甘心,回头向后望去,要瞧瞧是哪个歹毒的射了他一箭。结果望见金銮殿顶,黄瓦明亮。檐角四翘,瑞兽狰狞,中间横梁上立着常蕙心,她一手握弓,一手张弦,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冷冷不含一丝情绪望着他。
常蕙心和谢致再对视一眼,谢致便移开目光。他抬臂朝向正堂门口,对容父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容父也不谦让,大大咧咧就往堂内走。
常蕙心身后的天空,飘着飞雪,滚着乌云,整个天穹在同一刻明或晦,云涛地聚散是如此壮阔。
谢致和常蕙心互瞄一眼,均觉得奇怪:指证谢景谋杀常蕙心的供词,容父早就拟好,交给了常蕙心。一共三十多份,目前由常蕙心保管,谢致也见过。容父那……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算了,进堂里去,听他说了便知!
谢致和周峦亦望见常蕙心,谢致未料到常蕙心会出现在宫中,当场怔住。
容父摇头:“一个‘求’字用得多难听,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想来殿下和夫人皆会感兴趣。”容父慢慢浮起笑容,似乎胸中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在下不才,想用这样东西,交换犬子的性命。”
常蕙心已不再注视谢景,她朝谢致微微颔首,从腰间箭筒里取出一支响箭,引弓射向着天穹,羽箭梭梭上蹿,发出一声脆响,仿若炮竹。
常蕙心听了,内心挣扎,谢致却冷冷出言:“哦,这么说,洪大夫急急赶来孤的府里,是要央求孤放过容桐么?”谢致旋即拂袖,“倘若他已向皇兄禀明一切,孤不可能饶过他!”
这是三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若城里城外也稳定了,常蕙心就射一支响箭,让谢致和周峦知晓。
容父出声:“我家琴父糊涂,这会儿可能已经跑进宫里去,向杀人凶手表忠心了!”
只是没想到,她会将这一支箭拿到宫里来射。
他难过的是:皇兄最终还是动手了。
皇帝脑子转得快,旋即猜到这一声响箭意味着什么,不由得眸光灰败,却仍昂着脖子,身虽跪,头却不肯低。
容父嗤地一笑,立定了身躯,又转过身来,面对着谢致道:“那看来,要杀我爷俩的,不是殿下您了。”常蕙心闻言亦转身望向谢致,瞧见谢致的目光也正投在她脸上。两人沉凝对视,常蕙心分明瞧见,谢致眼中的悲痛和唏嘘。
谢致垂脸,用余光看向皇帝。他眨了下眼,仿佛下了决心,突然举起剑,对准皇帝劈刺去,欲一剑了结要杀皇帝。皇帝反应过来,扭头缩脖:“竖子竟敢杀我!”
常蕙心正欲作答,却听见在她和容父身后,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孤若要行刺你,定命人一把刀割了你的脖子。杀便杀了,何必同这等小角色废话。”
伴随着“哐当”一声,竟是周峦横刀格挡住谢致的剑。
容父摆头,缓缓道:“方才,家里闯进了刺客,要取我和琴父的性命。但他们剑剑都刺不精准,反倒与我们交谈起来,刺客声称,他们是受了陛下差遣,可两人腰间均挂着汉王府的令牌。”容父一边走,一边问:“夫人,您说,这刺客究竟是陛下派来的呢,还是受殿下差遣?”
“还不算杀他的时候!”周峦阻止道,说着麻利四下,挑断了皇帝的手筋脚筋——不仅废去了皇帝的武功,而且让皇帝四肢无力,逃脱不得。
常蕙心眯了眯眼,并不接口。
接着,周峦道:“谢景罪恶滔滔,怎么说也要游个十百来次街,昭告天下,再让他死。”
容父点了下头,与常蕙心一同往堂内走。周峦耸了耸肩,朝常蕙心飞了个眼神,便悠悠转身,自行离去。两路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周峦的身影消失不见,容父才低声问身侧的常蕙心:“这位周大人,究竟是何人?”
皇帝暗道周峦言行举止无一不狠毒,心想着不可受辱,不如让谢致戳他一剑,死得既痛快又有尊严,还能在史书里污上谢致一笔……皇帝慢慢抬起起头来,将目光对向谢致,示意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皇帝又转了念想:留住自家性命,哪怕过得再烂,也是留住了翻盘的机会。终有一日,要重新登上宝座,将谢致周峦踩在脚下。
常蕙心相邀道:“洪大夫,里边请。你若想见殿下,我这就差人去请。”
谢致同皇帝对望,亦逐渐看出皇帝心思。谢致嘴角抽了抽,垂下了手,亦垂下了剑,剑锋对着地面——他对皇帝那最后一点尊重,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蕙心很快赶来,容父左右瞟了一眼,见只常蕙心一人,便问:“汉王殿下呢?”
常蕙心此刻已从殿上跃下来,朝三人这边走来。谢致望见她来,立刻挥袖,他的袖子在风雪中招摇,如若令旗,顷刻间八面涌出无数谢致的亲信士兵,团团围住四人,亦是保护常蕙心。
始终不苟言笑的容父终现了笑容:“她不在这,又能去哪呢。”瞧着周峦脸上的笑容就要挂不住,容父劝他:“别紧张,我自有分寸。”
常蕙心走至近前,周峦冲她笑道:“来了?”他又对谢致邀道:“殿下,我们先将谢景押去天牢。”
末了的名字念得一字一顿,周峦不安,挂着笑试探问:“伯父,此处是汉王府,哪里会有……对了,你说的是谁?”
谢致点头,与周峦分列左右,亲自押解谢景去大牢,常蕙心跟着他们走,周峦偏头问常蕙心:“怎么宫外结束得这么快?”
到了汉王府门口,守卫见是周峦登门,立即开门。周峦和容父跨入门来,守卫正欲去通报,容父却伸臂把守卫一拦,道:“劳烦小哥通报,就说有一位姓洪的故人,要见,常、蕙、心。”
常蕙心如实照答:“之前都是苏家子弟在守京城,前段时间出了事,谢丽光将这些人都撤了。他又多疑,不愿再用能人,所以守军都是些没有经验的,我带着三吴和你的兵一冲进去,守军都跑光了。我没料到会这么容易,还担心是诈,再三确认了,谢丽光的人是真不堪一击。”
周峦一愣,瞧着容父的眼眸仍是冰冷的,不辨其意。周峦心一横,引路道:“伯父速随小侄来。”
周峦笑道:“他这是活该。”
容父道:“我自有主张,你带我去汉王府。”
常蕙心又道:“事情定下来后,我担心你们俩,就赶紧宫来。潜在殿顶,正瞧见你们和谢丽光混战,三个人的影子交杂在一起,我想射又不敢射……得亏谢丽光出了暗器,使得你和他之间拉开距离,我才好射箭。”
“唉,琴父!”周峦摇头叹气,冷不防瞥见容父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周峦心中一慌,以为容父根本就不相信他:“伯父,小侄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伯父千万要信我。当今天子,绝不可信!”
周峦接口:“所以你一箭射跪了他!”
容父仍瞅着地面,道:“不知道我儿是否瞧着这令牌。”
常蕙心懊恼摇头:“我是打算直接射杀他的,可是射技不佳,心头又急,怕过会你们重混战在一处,就没得机会射了。我急忙出箭,风一吹,第一箭歪了,第二箭更急更歪,早早就栽了头……”
容父不置可否,周峦有两三分焦急,进一步解释:“这一定是陛下使的离间计,伯父切莫上当。还有,琴父现在何处?他有没有见到这块令牌?千万不要冲动之下,去宫中向谢景交底,那样正中谢景下怀,将至小侄,还有汉王殿下于火上烤,琴父自己也有危险。”
周峦哈哈大笑:“你这是歪打正着啊!”
周峦立刻解释道:“伯父,这令牌是伪造的。汉王殿下答应过我,不会刺杀伯父您,还有琴父。”
两人聊得开心,全然不顾谢景还在旁边听着呢,谢景越听耳根愈涨红,只觉周峦和常蕙心两人,在一次又一次用言语扇他脸颊——更可恶的是他四筋齐断,逃都逃不了,不得不听。
周峦将尸身翻面,让刺客的脸朝向土里,刺客腰间的令牌很快显露出来。周峦蹲下身,将令牌取出来看,上头漆着“汉”字——这令牌周峦熟悉,汉王府的侍卫人手一块。周峦双肩一颤,立即回头望向容父,果然,容父正专注盯着周峦手里的令牌。
眼前三人,谢景最恨周峦,不得将周峦咒骂一番。但是却不能骂,一来不能落了下乘;二来,现在也不是骂周峦的时候……谢景已做好打算,等会到了天牢,就劈头盖脸痛骂周峦,最大限度地激怒他。愤怒之下,周峦必定会同谢景对骂,耗在牢中,忘记其它的事情。
容父瞧着周峦这副模样,不由得心生迟疑,不敢上前。片刻后,他镇定下来,方才上前向周峦道谢,感谢他救命之恩。周峦却弯下腰拖两名刺客的尸体,口中道:“伯父若是方便,帮小侄洗洗地上的血迹吧。”周峦一手拽住一名刺客衣领,往周府里拽,又对容父道:“伯父帮忙开一下门,小侄手上没空。”容父稍怔,上前开门,周峦环顾四周后,麻利地将尸体拖进府里,一直拖到樟树底下。当着容父的面,他就毫无顾忌地挖土,累累白骨露出来,周峦抬头,望着诧异的容父,叹道:“唉,又要多埋两个人。”总让他收尸。
呵呵,周峦首日归位,就忘了小除夕要祭祀,一不敬天二不敬祖宗,叫他这小皇帝失却民心,不能服众。
杀完了周峦自顾自笑了:“他还是动手了……我们要一起出手咯。”
谢景想到这,不由得满脸温和,任周峦和常蕙心聊什么,他均不再气恼。
刺完了,他眨眨眼,似穿了个肉串。
四人至天牢,牢里牢外早全换成周峦的亲信,谢致和周峦将皇帝押至最深处的水牢,此牢乃昔年谢景亲自命人打造,为了防止那些武艺高强的犯人逃脱,他特地亲自绘的建造图,栅栏横竖皆焊四十二根精铁,粗过手臂,密如梳蓖——却又留有缝隙,令牢外守监,能时刻监视犯人。
周峦的武艺时好时坏,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测不出来。反正周峦三下两下,就夺了一名刺客的剑,接着屈起手臂,用手肘重重撞击那名刺客,将他撞向另外一名刺客。两名刺客跌在一处,控制不住要后倒。不待两人倒下,周峦便松开容父,飞身上前,毫不犹豫一剑穿过两人肚肠。
牢内则是污水浊浊,足高四尺,能将犯人躯体半没水中。时有水老鼠蹿出,十分吓人。
却有一昂藏身影从侧面闪过,揽住容父腰间,将他带得飞起来。来者出招太快,身形如影,容父看不清来人,但脸贴着来者暖和的狐裘,依据衣着,很快猜到救他命的,是正巧回家的邻居周峦。
前些日子,谢景就是在这里杀的苏钊,那时苏钊唾了他一口,未曾想到,没过多久日子,就轮到谢景自己来坐。
容父没有武功,纯粹是凭借着机灵躲闪,没几个回合,就招架不住了。他也不畏惧,天要他亡,他也没有办法,干脆摊开双臂,大笑着等死。容父啧了下嘴巴,唯一遗憾:死前未痛饮一番。
谢景四望观察,发现栅栏门上原有的五道锁,又多了三道,添至十八道。
他们放容桐出门,待到容父要出门时,却要击杀容父。一样的刺客,却不再对容父手下留情。
“这些锁,我命人将它们全换了新的,为保稳妥,还多添了三道。”周峦指着栅栏门,向谢致和常蕙心介绍,实则说给谢景听。
容父尽全力迈着最大、最快的步子,打算去汉王府。他刚一出门,就遭了袭击——那两名刺客就没走远,始终在容府附近盯梢。
一路没吭声的谢致终于发话,他的声音冷且沉:“一川,你我将他铐上去吧。”
容父喉头上下滚动,容桐的名字,是在儿子出生时起的。那时他尚未离家报效朝廷,倘若是他躲避谢景追杀,从安州逃回来,再给容桐取名,一定不会取这样的名字。
周峦点头,忽然损了谢致一句:“你终于开口了。本来你要是再不说话,我都打算赞你‘惜字如金’了。”
容父睁着眼,立定片刻,没有摇头也没有叹息。他瞧着院前梧桐,心想给儿子起的名字好,桐木只栖神鸟凤凰,也难怪他会去找当今、眼前的凤凰。
谢致白了周峦一眼,淡淡道:“那从现在开始,我每说一个字,你就给我一锭金?”
虽然上了药,也服过药了,但身上仍阵痛不断,容父被疼醒了。睁开眼,他第一反应就是去寻容桐,见容桐并不在房内,不由得心下一沉。容父强撑着身子,艰难挪步,在容府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见着容桐,他出去了。
周峦一楞,道:“也成……”
殿外空旷,竟连一株树也没有植,皇帝的目光投得再远些,再偏些,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株老树,它的叶子都凋了,内侍们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扎了些纱花,装饰点缀。皇帝挑了一支细长的枝干,他的目光顺着枝干,从这一端慢慢移向那一端,越看,脸越绷,越难过。
谢致用鼻子吸了口气:“锁人吧!”
皇帝缓缓凝固了笑容,往窗外望,天空中又开始飘雪,如玉似霜,纷纷扬扬裹住了他的河山。不一会儿,本来直着降的雪改作斜着飘,那是风改变了雪的方向。可是风在哪呢?没有往皇帝心里吹,他感受不到风的踪迹。
周峦点头,旋即同谢致一道,将谢景锁在壁上。脖颈、手腕、手肘、腰间、膝盖、脚踝、一共十道锁,牢牢缩紧。谢景被迫伸展躯体,如剥皮老虎般呈列在壁上。
是潜在心底的那一丁点默契么?
锁好了,周峦伸手拍了拍墙壁,对谢致和常蕙心道:“嘿嘿,这十道锁也是新的。”他开始分手中的钥匙,一共十八把,“十八把钥匙,我们每人六把,各自保管好。这样就算一个人那的钥匙失窃了,谢景也逃不了。”
那一刹,怎么就那么相信那一眼?直到现在,依然肯定,确信不疑。
“易宇小儿,歹毒至此!”谢景突然开始大骂,他想摇晃铁链增加气势,却发现自己设计的壁锁完美无缺,肢体根本不能动弹。谢景只能骂人:“易宇小儿,当初淫靡骄纵,逆流倒施,被撵下皇位。却贼心不改,这会还妄想着重新做皇,挑唆朕的皇弟,篡夺朕的皇位。你就跟那樊春燕一样,是下三滥青楼妓馆里的货色……”樊春燕是前朝太后的闺名,谢景以为这样骂,周峦必起疑心,势必追问。反正现在天牢里几个人都是互相知底的,没有谁比谁高尚,谢景已下定决心,不顾自身羞耻,将当年前朝太后对他做的丑事说出来。
笑着笑着,有了闲心,皇帝忽才来问自己:今早,只依据看向他右手的那一眼,就断定她是常蕙心。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是常常过分怀疑得,任何事情都要再三试探,琢磨,才肯确认。
哪知周峦将双手交叉,道:“打住打住,这会没功夫听你骂街……错,是骂牢!”周峦纠正了自己的口误,又伸臂拦住谢致的肩头,对谢景道:“我要同殿下一道,赶去主持祭祀。上敬天地祖宗,下敬黎民社稷。”
皇帝深吸长吐了几口气,觉得这么一透气,头痛好多了。他笑起来,扬头点头之间,瞥见窗楹上居然停着一只小虫子。这么冷的天,它竟没冻死。
谢景又一次被道破了心思,表情僵住,双唇亦僵住。
可能是这决定让皇帝心中产生了兴奋,久久难抑,他额头一角,一直突突地跳。皇帝伸手按住了额头,过会,额头是不跳了,头却开始痛起来。他目光往远眺,殿门已关,却有数扇金框嵌着的窗子,十分明亮,能望见殿外的空地上,有七、八名内侍在扫雪。皇帝缓缓踱至窗前,自行拔了插栓,打开窗子,外头的风寒冷吹进来。
“哦,对了。”周峦告诉谢景:“你从来没资格自称‘朕’……”周峦指着自己胸脯:“朕、才是皇帝!”
先斩了,再向天下昭告他们的罪状。
周峦已麻利转身离去,谢致和常蕙心分别望了谢景一眼,亦转身离去。三人走得果断干脆,均未回头再看。谢景空望着三人背影,良久,他咬咬牙,哪里一口劲使重了,银牙半碎,一口的腥血。
皇帝决定趁明早谢致、周峦上朝之时,将二人殿上诛杀。
……
铲除异己犹若出招,为快不破。明日是腊月二十九,小除夕,宫中将有祭祀,要别岁焚天香,文武百官,莫敢缺席——经常不来上朝的汉王,明儿也必须来。
谢致、周峦、常蕙心三人走至天牢门口。处在最后的常蕙心滞住脚步,前面二男均察觉到,一齐回过头来。
可是现在他似乎心态老了,疲了,不想再一耗几十年。
常蕙心道:“宫中祭祀,我不方便参与。”
转念间,皇帝又想到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的苏家……皇帝叹了口气:以前,他特别喜欢,且善于做养犬游戏。花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圈养身边有威胁的野狼,将它们养成牙不锋利的狗,然后再等待数年,等到这些狗蛰伏不了,扑咬过来,才将它们斩杀。
谢致旋即道:“那我将你安置在一处安全处,等我祭完了祀,就来找你。”
屈指之间,皇帝已经拿定主意:容桐建议先按兵不动,绸缪几年,这建议一定是陷阱。几年之后谢致周峦已长成大树,根扎得牢,如何还撼得动?容桐的建议万万不可采纳。
常蕙心摇头:“现今局势虽定,却仍隐有暗流,我担心有些脑子进水的会来劫狱,我还是守在天牢的好。”她见谢致一脸阴云,便柔声补充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天牢内外都是周公子的布置,我不会又危险。”
微薄脆弱,只有一分。皇帝轻轻勾起右边嘴角,食指屈了屈,不屑地将这一分信任弹碎。再动动指尖,将碎渣扫去。
周峦点头:“常姑娘说得是。”
皇帝笑着,体恤了容桐一番,并且叮嘱他今后照常上朝,与周峦等人来往,不要露出破绽。容桐低头牢记,退出殿外,皇帝却骤然变了神色,脸上阴云密布——方才,容桐未将行刺之事讲出,皇帝原本五分对容桐的信任,立刻降至一分。
谢致沉吟半响,缓缓道:“阿蕙,你不要再呼‘周公子’,现在要称呼‘陛下’。”
容桐再表决心:“臣永忠于陛下。”
周峦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刚才那些话,是说给牢里那位听的!”周峦拉起谢致的手腕:“走啦走啦,殿下,去祭祀了!”见谢致脚下虽然迈步了,却接连扭头,瞄常蕙心,周峦忙冲常蕙心招手:“常姑娘,这里先交给给你,我和殿下马上回来!”
皇帝似乎十分感动,不住地点头,叹道:“爱卿一心为朕啊……朕今日从爱卿口里,知晓了许多背地里的心事,心灰意冷。还好有容爱卿,是一心一意为朕效力的。”
走得远了,距离常蕙心远了,在她听不到的地方,周峦才凑近谢致耳边,问道:“怎么,留她和谢景在一起,你不放心?”
龙椅不算近,也不算远,金灿灿在容桐眼里闪光。有一种恍惚感,第一次在他心底萌生。容桐一张嘴,道:“微臣与汉王并无私仇,但念着国家大义,天下安稳,汉王谋逆,理应诛杀。”容桐弯腰,单膝跪下:“微臣绝无私心,忠心陛下。陛下乃仁义之君,臣不忍陛下因为诛杀汉王,被某些世人误认为手足相残,有污圣名,臣甘心情愿为陛下捉刀!”
谢致道:“有什么不放心。她心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也是她的。”
容桐打算将谢致派人去容府行刺,还栽赃给皇帝的事如实禀报。他抬起头,本来是要注视皇帝的,哪知目光投得低了点,正巧从皇帝的肩膀上方越过去,望见后面一把龙椅。
“嘶——”周峦做了个哆嗦的姿势,抱怨道:“好冷好肉麻!”
“呵——”皇帝笑出声来。皇帝明知故问,疑惑道:“容爱卿怎地同谢遂志结了仇,还恨得这么深?怎么,不愿要别的赏赐,反要向朕讨一把呢?”
谢致用手肘撞了周峦一下,表示不满。过会,他问周峦:“待会……你会主持祭祀吗?可别出什么纰漏!”
皇帝是客套一说,容桐却旋即磕头:“微臣斗胆,求事成之后能亲手手刃汉王!”
周峦咧嘴:“嘿,小瞧我!我当年威风八面主持祭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呢!”
皇帝其实只有五分信容桐的忠心。之前派暗卫假冒谢致的手下,去刺杀容桐,只不过是万事错综无头绪,想激了容桐,用最快的方式得知真相。这会儿容桐的话差不多套完了,皇帝玩味一笑,“容爱卿所言极是。”皇帝又道:“容爱卿忠心为国,事成之后……容爱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谢致淡淡道:“我是小屁孩的时候,你是更小的屁孩,就算是主持了祭祀,也是个主持祭祀的更小屁孩!”
容桐将袍子一掀,又跪了下去:“臣以为,陛下当按兵不动,先对汉王殿下、周峦等人宽厚以待。亦重赏两人手下的军队,把他们养着,但不让他们再出征打仗。待过几年,乱党放松戒备,溺于荣华,无还收之力,陛下可将乱党一网打尽。”
两人正拌着嘴,忽有一谢致的下属飞奔来报:“报——启禀殿下。”
皇帝敛起笑意,望向容桐,眯着双眼里隐露精光:“依容卿所见,朕当如何惩治谢遂志,周一川一众乱党?”
谢致见是常乐,便问:“什么事?说。”
容桐微感疑惑,唤了一声“陛下”。皇帝旋即反应过来,扶起容桐,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事,朕也就听着蹊跷,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殿下恕罪,属下失职,殿下命属下跟踪容桐容大人,属下一时晃眼……就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