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坐在床上,胸脯起伏。谢致立在床边,比她喘得还厉害。房内重重都是两人的呼吸声。
谢致忽然松开常蕙心,离开床榻,把她吓了一跳。常蕙心以为谢致又要做什么动作,忙将双手举起格挡在胸前,谢致却摇头笑笑,连退数步,以手替梳,竟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如瀑青丝在脑后绾好成髻,谢致抖了抖长袍,再次近前。这次他不再做出冒犯举动,仅温柔执起常蕙心的右手,谢致目光如鹰,清明却坚定道:“阿蕙,嫁给我。”
门外有来者轻叩房门,连唤三声“主人”,房内二人皆通过声音辨得,来者是谢致的属下常乐。
最终,常蕙心避开了谢致的目光,她无法再心无旁骛地与他对视了。
谢致现在紧张又焦躁,根本不愿同旁人讲话,怒道:“滚!”
常蕙心呆滞了很长时间,最初她根本不能做出任何反应,一直是以长辈对待晚辈的眼光来看待谢致,这趟回来,最多是将他当做合作伙伴兼半个朋友……却原来都错了。记忆如潮涌来,一浪赶着一浪,迫使常蕙心重新审视往昔,她与谢致相处的那些旧事,肢体接触,突然皆沾染上了暧昧味道。
外头的常乐却不肯走,连续再叩门,隔着房门向谢致禀道:“主人,是无忧来的加急密信,事关重大。”
谢致跪在床上,墨黑双眸牢牢凝视常蕙心,发现常蕙心也正盯着他瞧。
谢致仍不动。
他从来只爱她一人。
常蕙心启唇:“你先去看看吧。”
再到后来,虽然她已远去,消逝在岁月里。但他每次不可抑止的自渎,想的仍还是她。
谢致深吸一口气,艰难迈步,走到门前半开了门,接过常乐手中的签筒,筒上刻着“安州”二字。
少时令他第一次动心的人,是她。待再长大些,有一夜做梦梦到她,早上醒来发现不是尿床却浸湿了床单,怀中一颗憧憬之心去找她,却发现她不见了,被告知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有谁理解他的痛苦啊?
谢致布置在全国各地的细作统一称作“无忧”,这只签筒上刻着安州,表明密信是安州无忧寄来。
这一吻霸道且漫长,良久谢致稍微后仰,身与身分开。他的一只手却仍抓住常蕙心的胳膊,不肯放开。谢致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唇角触了触,犹带回味。他盯着她,目光坦荡,狠狠道:“十年前我就想这么干了!”
谢致拔掉筒塞,将密信倒出来阅览,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神情凝固,仔细将密信再读了一遍,方才确认:五天前,帝陵甬道出现积水,工匠们顺着排水暗道排查,一直查到玄宫,方才找到故障之处。为了修复排水暗道,工匠们不得不移动玉棺,有一名工匠感觉玉棺过沉,好奇掀开了棺盖,发现棺中竟有两名中年男子尸首,肌肤与毛发如生。
常蕙心挣扎欲躲,谢致的力量却大得惊人,不仅稳稳固定住她的身躯,唇舌间也是强权嚣张,攻城拔寨。他的舌尖撬开牙关,一路卷着探进去,顷刻间就已碾遍常蕙心口中每一寸地方。摧枯拉朽,她整张唇都染上了他的气息。
工匠们将情况赶紧上报给值日监工,恰巧这监工是谢景的人,立刻放鸽密报朝廷。谢致安排的监工“无忧”晚了一刻钟知道消息,赶去时,驿鸽已经展翅,弥补不及。
谢致松开了常蕙心的左腕。她以为他总算想通了,正要欣慰,谢致却陡然跪上床来,掐着常蕙心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另一只手则按住常蕙心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下去。常蕙心毫无防备,待反应过来时,谢致的双唇已牢牢粘紧在她的唇上。成熟纯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满满征服的味道,她几近窒息。
无忧只好也放信鸽,叫谢致知晓情况,早作准备和安排。
常蕙心抬起空着的右手,在谢致肩头抚了一下,“三吴,别闹。”
信鸽飞的速度差不多,谢致此刻收到消息……只怕谢景也已经知道,玉棺里常蕙心的尸身不见了。
常蕙心愣住,虽然觉得谢致突然冒出这句话十分莫名,但她情不自禁就回忆起金龙神庙那一晚,小小一个人儿,扯着她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也是这么固执囔囔:我要和阿蕙在一起。
谢致察觉到身后有异动,回头一瞥,常蕙心已经走到他身边。
谢致回应的话,与常蕙心的话完全不在一个调上,“我要和阿蕙在一起。”
常蕙心告诉谢致:“我不能答应你。”
常蕙心见谢致浑然不动,不发一语,她叹了口气,再道:“我觉得微和这建议也不错,龙潭虎穴总要闯一闯。我假扮做苏虞溪,便能接近苏家人,也更容易接近帝后,调查真相,报我心头恨仇。这对你的大事大业,也有裨益。”
谢致心上落空,嘴上反倒笑了出来。他挥挥手,命常乐退下去,继而将密信揣入袖囊内。谢致踮脚,摘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提在手里,问常蕙心道:“要不要去院子里走一走?也许不会像屋里那么闷。”
总觉得是计中计,局中局,还令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谢致要赶紧去查。
常蕙心放眼四望,新房三间布置在主院,有独立的院墙,而婢女婆子都不睡在主院里。
常蕙心说到这里,记起心头重疑。为防隔墙有耳,她举起右手,以指代笔,在谢致胳膊上划下七字:怀疑微和有帮手。
谢致看出常蕙心疑虑,道:“不会有其他人的。”他手下的人已经给容府仆从统统吹了迷香,够他们一直昏睡到明天清晨了。至于谢致的手下,更不会不识趣出来打扰……
常蕙心便将事情原委详细讲了:她去找曾微和,与曾微和西厢密谈,发现苏虞溪偷听,曾微和将苏虞溪杀了,常蕙心李代桃僵。
谢致慢步向前,走向后院,对身后的常蕙心道:“春天快过完了,赶紧看一看这最后的花,不然全凋了。”
常蕙心无奈:谢致想岔到哪里去了!
常蕙心道:“黑灯瞎火你赏花?”
谢致牢牢盯住常蕙心的眼睛,再告诉她:“阿蕙,你须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至亲之人。”谢致话音稍顿,再开口时,明显放软了语气:“你让我给你做人皮面具,原来是要洞房花烛假扮苏虞溪?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和容书生在一起?”
谢致回头一笑,抬了下右手,“我这不打着灯笼吗?”
谢致感觉狂躁和嫉妒吞噬了他的心,痛苦万分。他不得不仍了人皮面具,将左手攥成拳头,才能稍微压制情绪。
气氛终于轻松了不少。
是不是他再来迟一步,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
原本是谢致在前,常蕙心在后,两人走至花前驻足,就成了齐排并立。谢致蹲下身去,将灯笼举近,见院子里还有些老海棠未谢,幽幽暗灯下仍能见其红色,忽起一阵夜风,枝头花落,谢致情不自禁抬头,见空中皎月仍在逐升。
谢致告诉常蕙心:“是我救活了你,你只能是我的。”他猛地侧头,颊边乱发随之一甩,谢致一瞧见床,脑海里立刻浮现她躺在这上面娇喘承欢,任由那书生在她身上起伏。
心尖尖上一点恍然,觉得花未曾落,月未曾升。夜风吹过谢致的鬓角,缕缕乱发随风掠过他的面颊,他站起身来,瞧清嫣红海棠花后面的茵茵翠绿,原是芭蕉叶子,叶大支子肥。
谢致寻到常蕙心的目光,盯住。他提起她的右腕,迫她不得不对视。
谢致转身,再愿望背后,容府背靠南山,群峦莽莽,簇峰巍峨,起起伏伏,似他心头舌尖多少的话,想说却不可说。
谢致自然带了手下来,容府上上下下都已经安排好了,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谢致抬起左手,果断撕下常蕙心的人皮面具,令她以真面目示人,右手则张开虎口,牢牢桎住常蕙心的手腕。他用了十足的力道,掐得那样紧,常蕙心禁不住蹙眉。
谢致将灯笼举至与肩同高,照亮常蕙心姣好面庞,这面庞令他心上丝丝震颤。常蕙心仍不能同谢致对视,为防窘迫,她背过身去,也望见远处南山。谢致的声音在常蕙心背后响起:“阿蕙,我衷心愿你似这青山不老,常鸦鬓,永娇颜。”
常蕙心心想这又是何必。她还要报仇,谢致还要篡位,不可节外生枝。常蕙心伸脖向门外眺,问谢致道:“你进来这么大动静,外头有没有事先安排好?容少尹家里还有仆婢,不可被他们察觉出端倪。”
这话说得怪异,喜中藏悲,谢致的音调也不稳,艰难阻塞,常蕙心心中一悸:他是不是哭了?
谢致敢怒敢言:“我恨不得杀了他。”
常蕙心连忙转回身来,却瞧见谢致神色如常,倒是他身后的天穹隐现薄薄晨光——仿佛十几年前的金龙神庙,那一夜过后,天也是这般微微发亮。
谢致已从门外冲进来,披头散发似未梳整,两袖挟着滚滚厉风,双眸饱含轰轰怒雷。谢致快步走到常蕙心面前,二话不说将容桐从常蕙心怀里拧出来,起手就要劈,常蕙心忙阻止谢致,“我已经将他敲晕了。”
恍惚一瞬,时光流转,常蕙心差点就要说一些话,却刹那清醒过来:可是眼前的谢致,不再是那个矮矮小小,固执拽紧她衣角的少年了。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野心和征服的气味。
容桐身后忽传来巨响,他本能地要回头,常蕙心却猛地抱住容桐,一手死抵住容桐的后背,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在他脑后一敲。容桐两眼骤黑,晕在常蕙心怀中。
谢致道:“他知道玄宫里你的尸体不见了。”久久不闻常蕙心应声,谢致苦笑:“皇兄肯定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必将派人严密监视。最近,你都不能再跟着我了。”为了常蕙心的安全,只能让她假扮苏虞溪,藏在容府了。
常蕙心却是另一番心境,以为容桐已经发觉她戴了人皮面具。常蕙心不由得心脏剧跳,惴惴紧张,不亚于她初探冥界时,瞧见奈何桥、黄泉水,凶鬼恶煞遍地时的心悸。
常蕙心道:“那我只能在这里避风头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看来是天命如此……”
是不是肢体接触后,就会有欲念了呢?容桐想着,伸手去触常蕙心的脸颊,触感冷得像冬日的雪,常蕙心脸上的肌肤没有一丁点温度。容桐关心道:“你怎么这样冷?”她是不是对新婚之夜将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
“我从来不信什么天命。”谢致打断了常蕙心的话。他坚定认为,逆命又何妨?
容桐苦笑:没有感情,怎么做得下去!
容桐睁开双眼,发现天色已大白,他赶紧往左右一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容桐仍有些迷迷糊糊,反手揉了揉后脑勺——以前父亲喝酒过猛,翌日醒来都是太阳穴疼,怎么他喝多了酒,是后脑勺剧痛?
容桐侧着脸,凝视着常蕙心,洞房花烛美娇娘,心中却无法涌起一丝激动波澜。容桐将目光挪开去,无意向下瞥,瞧见丹红的缎单上摆着一张雪白方帕。他对于男女之事懵懂,却不是完全无知,很快明白这张白帕子是做什么用的。
容桐揉着脑袋,眨眨眼睛,瞧见常蕙心坐在桌边,目光投向床上,正注视着容桐的动作。
容桐心中不由得想:一条小溪,一棵桐树,一个水里一个陆上。本是不相干的两人,却被凑成了一对。
容桐掀被一看,见自己衣衫完好,赶紧下床穿鞋。忙完一切,他走到常蕙心面前,向她道歉:“对不住,昨晚我喝多了。”
小溪。
常蕙心给容桐倒茶,“先喝口茶,醒醒脑吧。”待容桐将茶杯举起,常蕙心便将一张白帕递至容桐面前。
“小名唤作虞溪。”
容桐瞧见白帕上一朵红梅,触目心惊,抬头骇道:“我……你……这?”
容桐脚下再近两步,坐在床沿上,挨着常蕙心,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
常蕙心目光平淡,“没有,我只是为了你好交差。”
说完这句话,他又暗自鄙夷自己:陛下圣意指婚,他自己接的旨,堂前三拜也是他亲身完成,于忠于情,都应当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妻子。可是,却忍不住心中挂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倩影,怎么驱散都散不去……
容桐低头半响,谢道:“娘子费心了。”
容桐心中庆幸,顺意道:“我喝得太多,已经醉了,不喝这一杯也无妨。”
常蕙心抓起白帕,起身将其放置床上,又伸手将被单揉得更乱。容桐站在一尺外目睹常蕙心动作,脸越烧越红。
“所以说,交杯酒其实也不必喝。”
夫妻俩说不上话,至始至终都是沉默。过会春荣和周婆子进来,春荣伺候夫妻俩食饭,周婆子则整理床榻,悄悄将沾雪的白帕子塞入怀内。春荣收碗的时候随口提起,少尹府里仆人太少了,婢女居然只有她一个,忙不过来。
容桐怔住,少顷幽幽应道:“娘子说得有道理。”
容桐愧疚,他以前从未用过仆人,也不习惯用,还是因为要成亲,才买了两个男仆。
常蕙心注意到,容桐在观察她发髻的构造,正揣摩该如何解开来。常蕙心道:“其实结发只是个形式,多少夫妻发丝绾到一起,也没见日后结了同心。”
常蕙心发话:“那要不就再买四个婢女,四个小童吧。”
呵呵,袍子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容桐立马应诺,一旁的春荣欢天喜地,轻按了下自家小姐的后背。
这么一想,常蕙心心里无一丝起伏,冷眼把容桐打量:他稍显青涩,面上喜色不多,不大衬得起红袍的一袭正红。正红,不仅容桐身上是正红,他身后摇曳的喜烛,张贴的囍字,无一不是正红……此情此景,常蕙心禁不住思绪远飘,遥想当年,谢景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望见谢景一双潋潋星目,弯弯如月满是风致,红袍穿在他身上,威风飞扬。
新婚后的第二天,按礼应是回门之日。常蕙心与容桐礼貌且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定好辰时回门。之前的一个时辰,则留给常蕙心着装打扮,容桐则去准备礼物。
常蕙心暗想:容桐果然同苏虞溪认识,蝶儿不采无粉的花……
哪知夫妻俩刚商议好,仆人就来禀报:隔壁的周兆尹登门拜访了!
容桐缓道:“是你。”
容桐赶紧领着新妇见客,向常蕙心详细介绍周峦,道出自己早已与周峦结拜。容桐道:“峦弟为人和善,娘子你初次见他,可能有些生分,但无需害怕。”
许久,容桐记起来,琼林宴上听音识人,他也这般将眼前女子误认了一次。当时他向女子赔礼,道“酒醉唐突了姑娘,多有冒犯,甘受严惩”,哪知……惩罚也太重啦!
常蕙心暗想:怕什么啊,周峦还是谢致一伙的呢!
容桐看见佳人面目,愕然半响:魂牵梦绕之音,怎是从两张陌生朱唇里吐出?
常蕙心给周峦敬茶,口中敬称“小叔”,周峦则道:“谢过大嫂。”
声音如此熟悉,容桐原本微眯着的双眼倏地睁圆,手抓住盖头一角,猛地将盖头扯下。
迟疑须臾,周峦又道:“大嫂的声音似曾相识……”赶紧闭嘴。
盖头下的佳人应了一声:“容公子。”
容桐神色骤暗,调整情绪后,重新昂首,冲周峦一笑:“一川,今日我不能与你多谈论。辰时,娘子要回门,我也要去拜见岳父。”
容桐无可奈何,反而笑出一声,缓步走近床前。要掀盖头,理应先打一声招呼,容桐唤道:“苏小姐——”话音刚落便意识到失言,容桐喉咙哽咽,改口道:“娘子。”
周峦放下茶杯,挥手道:“还早、还早。”周峦晃悠悠踱到容桐身旁,凑近容桐耳边吹气:“琴父,昨夜初度春宵,如何?”
容桐一眼就望见床上坐着他的新娘,佳人的面目掩盖在大红的盖头下。他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却无一丝期待,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他心中期许的新娘。
容桐红脸,立刻用眼角余光去瞟常蕙心,想让她避一避,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周峦却浑然无愧,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塞给容桐。周峦拍了下容桐的肩膀:“新婚馈赠,一本妙书!”
门前只剩下容桐一人,他轻轻推门进来。
容桐低头一瞧封面,竖纂三个大字:登科记。
接着,便听见容桐按照规矩,各给了奶妈和婢女一个红包,令二女退下了。
容桐疑惑道:“你塞给我一本《登科记》做甚么?”容桐不好意思说,之前他自己已偷偷买过一本。偷读偷阅,尤其是将首页次页上,周峦和容桐两人的工笔画与介绍诗,反复阅读。那时候,带着丝丝窃喜,兼一点点小虚荣。
“不辛苦,不辛苦,哎哟姑爷您怎么给我们鞠躬,这哪受得起!”是周婆子的声音。
周峦道:“你翻翻看。”
不多时,就听见容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两位久守在此,辛苦了。”
容桐一翻,第一页不见周峦,只有容桐立在书页里,锦袍玉带,眉目入画,眼角那一点怯色,最传神。旁边刻的两句话,原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这页上却被人挥着大毫笔,在尾处各添了三个字:清露晨流床帷内,新桐初引枕榻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的春荣小声提醒道:“小姐,姑爷朝这边走过来了。”
原本是赞誉人格高逸清美的句子,被生生改成了艳诗!
常蕙心想:等会是灌醉了容桐?还是一掌劈晕他,然后明早告诉他是他自己醉了?
不用想,这肯定是周峦的杰作了。
常蕙心同春荣换回衣裳,命春荣到外头去等,她自己则放下盖头,静待容桐到来。
容桐起手,再翻第二页,发现里头画的容桐突然就掀了袍子,下身不着一缕,抵着一女在桌边,卖力奋战。容桐手一抖,特制的《登科记》唰唰翻过了四、五页,画里的自己穿得越来越少,各色各样的姿态,却是越来越有难度。
容府的婚房,布置得循规蹈矩。
容桐烫着脸要把书还给周峦,周峦却对常蕙心道:“大嫂你来评评理?”
春荣忙应诺,关紧房门,低头解衣。常蕙心则趁春荣不注意,观察婚房内的布置:案上红烛正燃,桌上红尺片糖,床头铜盘放着双鞋,床上大红囍被,塞着些红枣花生。
“评什么?”常蕙心一边问,一边朝容桐和周峦这边走过来。容桐胆战心惊,只好严严实实捂《登科记》在怀中,仿佛捂了块烫手的山芋。
常蕙心道:“快把衣裳换了。”
周峦从怀里又掏出一本书来,递给常蕙心:“大嫂,这本书是赠给你的。”
苏虞溪久去不回,婢女春荣扮着凤冠霞帔,坐在洞房新床上,惴惴不安。春荣按耐不住,稍稍掀起盖头,碎步挪到门前,想向守在门外的周婆子打听情况。春荣一推开门,惊得呆了,喜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容桐不安,伸长脖子去瞅,见周峦赠予常蕙心的那本书居然题为《楚王楚后欢喜全图》。容桐神色大乱,连忙喊道:“一川,你这是做什么!”她还是清白女儿家,哪容周峦这样臊她?!
周婆子离去不久,房门被阴风扇开,有一只细长的手伸出来,扣住苏虞溪脖颈将她拉进去。接着,苏虞溪就糊里糊涂丧了性命。
真相不方便说出来,容桐只能阻止道:“一川你不要乱赠书,快把书收回去。”容桐侧首,对常蕙心道:“你别接这本书,别看。”
哪知出门不久,走在苏虞溪身后的周婆子,突然起手点了苏虞溪的穴道。苏虞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瞪着眼睛问周婆子要做甚么。周婆子不答,以最快的速度将苏虞溪挪到西院,放在第二间厢房门前。
常蕙心却已将书收入怀中,对着周峦鞠了一躬,道:“多谢。”
苏虞溪嘟嘟嘴,不太情愿地应了:“好吧,那你随我去吧。”
容桐两眼都给急翻白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常蕙心解释,只知吞吞吐吐道:“你、你、你,别、别看!”
周婆子亦不放心,又劝不住,只好提议护送苏虞溪一段路程,免得路上被人瞧见,损害苏家名声。
常蕙心请辞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回房收拾换衣,辰时说好了要出门的。”
春荣大骇,跪下来道万万不可,自古花烛夜,新娘要在洞房老实待着。苏虞溪哪肯听春荣的,她不甘心,强令春荣同自己换了衣衫,偷出洞房。
容桐一怔:“也对。”
一念起,犹如百虫挠心,十分痒痒,苏虞溪道:“春荣,你快同我换了衣服。我去后院看看容公子,你扮成我的模样,在这里坐半个时辰!”
周峦笑道:“兄长,让嫂子去忙吧!我还和你说说话。”
周婆子这句话,苏虞溪没有听进去。她只听见春荣那句“刚刚跑到后院偷瞧,姑爷还在忙着宴客”,心想:一个家养的婢女都能去瞧容桐,她这个做主人的,为什么不能去瞧?自己的婚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容桐一听又紧张了,生怕周峦要讲轻薄言语,让常蕙心听着了不好。容桐便催促常蕙心回房,自己则留下来,与周峦堂上闲谈。
周婆子道:“死婢子,你家小姐怎不着急么?”
常蕙心回到房内,说要洗脸,让春荣出去打盆热水,自己则翻开《楚王楚后欢喜全图》阅览。果然,此书并非春宫,而是谢致命人收集情报,连夜赶制出来的情报录。书里将苏铮家中情况逐一写下:姓名、生辰、相互之间怎么称呼,各有什么习惯、喜好,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苏虞溪的贴身婢女春荣也笑道:“小姐莫着急,时候还早,新姑爷不会这么快过来。我刚刚跑到后院偷瞧,姑爷还在忙着宴客呢!”
从家主到奴婢,每人的样貌都画了相,标注清楚姓名身份,住哪一间房。
周婆子堆笑:“小姐,你怎么还称‘容公子’呢?该改口喊相公了!”
常蕙心尽可能地将苏家情况记住,而后,与容桐一道回门。
苏虞溪虽是名门闺秀,却不安分,她喜动不喜静,喜床上坐了一会,便觉床上着了火,不愿挨着了。苏虞溪便唤随她陪嫁过来的奶妈周婆子:“婶婶,容公子几时过来呀?”
夫妻俩自然得同左一辆车,容桐居右,常蕙心坐在左边。
谢致身子骤僵,沉默不语。
容桐觉得特别迷惑:他新娶的娘子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常蕙心,可为什么总觉得是常蕙心在瞄他?苏虞溪不仅声音与常蕙心相仿,连气息也相似,丝丝清香萦绕,容桐恍觉这一路……常蕙心还坐在他身边。
谢致倾着身子,脑袋正好垂在常蕙心下巴底下,她举起右手,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醉成这个样子怎么去。再说了,容府婚宴,苏家的亲戚来了许多,你又是个面熟的,闲言碎语万一传出去,你不怕谢丽光怀疑你么?”
对常蕙心的思念,与忠君忠妻相悖,容桐偏过头去,瞅着车厢一角,独自痛苦。
谢致担心,醉迷离抓住常蕙心的手,“那我等会同你一起去吧。你单独折返容府,我不放心。”
苏家的大宅坐落在城东,不多时便至。苏宅的标志性建筑是中央的塔楼,巍峨高过城墙,人登至塔顶,能俯瞰京中盛景,亦能最早观见日出。
常蕙心见谢致发髻松散,白玉簪差点从青丝里掉出来,起手替他簪稳,“一点小事,但有点棘手。不过得了人皮面具,就好办多了。”
常蕙心步入苏家庭院,抬头一仰,不禁想:好辉煌的院落,不知道是靠什么挣来?不知何日亲眼见它倒塌!
谢致当即唤来数名手下,低语吩咐。谢致再转过身来,告诉常蕙心:“稍等半个时辰,人皮面具就能模好。”谢致揉了揉惺忪醉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今日你不是去许国夫人府么,怎么和表姐一同跑到容书生那去了?”
苏铮已经下了早朝,在家守着,待女儿归来。容桐和常蕙心恭敬向苏铮下拜,依着礼节交谈数语,苏铮寻了个理由,支开容桐,单独留下常蕙心。苏铮盯她良久,徐徐道:“女儿,你变了。”
常蕙心扶住谢致:“没有联系他,是曾微和在容府出了点事,现在我们急需苏小姐的人皮。”
常蕙心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微笑,苏铮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他心下难过:小女养在家中十五年,如珠如宝,嫁做人妇一夜成长,昔日清澈无暇的眼眸,变成幽潭千尺,情绪重重。
谢致的身子向常蕙心这边倒过来,启唇便闻淡淡酒味:“你同容书生又重新联系上了?”
虽然难过,但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以后她生子,育子……更多的磨难还在前方——这都是天命潮流,推着人走,每个人都要经历。
常蕙心告诉谢致,苏虞溪是苏铮的幺女,容桐今夜娶的娇妻。
苏铮叮嘱道:“虞儿,将来你若遇着了辛苦委屈,千万记住全部告诉爹爹,爹爹都替你解决。”苏铮又道:“等会去看望你娘,记得多陪陪她。昨日你出嫁,虽然她当着你的面没掉一滴眼泪,等你的轿子远行,她一转身眼泪就全掉了下来。昨夜,你娘跟我说,她心里空空的,就好像女儿离开了,就永远不再回来。”苏铮叹气,想起昨夜夫妻俩沉默相对,思念女儿,各自心里默默难过。
常蕙心进入殿内时,谢致正在殿内饮酒,人已半醺,盘膝坐在地上,上身倾倾坠坠。常蕙心直言想要个苏虞溪的人皮面具,谢致仰头闭眼,思考了会,问道:“苏虞溪,那是谁?”
常蕙心低头应是。遵从苏铮的命令去看望苏夫人。路上经过别苑,她透过月洞门,瞧见苑中竟被人辟出半亩耕地,有个农夫模样的男人在弯腰种菜。常蕙心记起《楚王楚后欢喜全图》里,谢致给她的情报:皇后的嫡亲兄长,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苏钊,自从主动辞官后,便在家里开垦农田,做起了有闲农夫。
正值初夏,夜空中放起冷电,树影成排,常蕙心骑马通过石桥,再左绕至偏道,就到了汉王府的侧门。她叩门三声,很快有人开门,将她放了进去。
常蕙心故意嘀咕:“是……大伯吗?”
移花接木,取而代之,这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
常蕙心身后的春荣循声一望,叹了声:“唉。”
常蕙心心潮澎湃,比急促的马蹄更铿锵。恍觉身后跟着动地大军,她干脆撒了缰任白马向前狂奔,天地山河向后,皓月星辰在背。马跑得快了,冷风直往怀里灌,却不觉冷,浑身滚烫。
可能是二女的声音惊动了苏钊,他抬起头,朝月洞门这边望过来。久经沙场的将军,眸光依旧精锐,却锐而不锋,好似宝剑藏于檀匣蒙尘,利刃堆放仓库生锈。苏钊的脸上了无生趣,如丧考妣。
事不宜迟,正好容府旁边就是商行,常蕙心买了一匹白马,径直往汉王府赶赴。她当刚刚跨上马背的时候,天还是昏黄的,虽然不亮,但楼阁和道路皆清晰可见。常蕙心骑了一会,在不知不觉中,昼夜已完成交替,楼台四望,均已成为漆黑的轮廓。百姓们还未来得及点亮沿道的街灯,阴蚀中只有当空星月照路。
“大老爷总是这副脸色。”春荣禁不住轻声说:“小姐我们快走吧,夫人还盼着见你呢!”
婚宴将散,陆续有宾客退场。容府门口宾客离开频繁,常蕙心混在当中,守卫们并没有注意到她。常蕙心踏出府外,猛吸了一口新鲜气息,心却仍鼓跳剧烈,刺激不已,不能平息。
常蕙心点头道:“说得是。”抬步快走,心中却默想:苏钊倒是一枚日后有用的棋。
来者压低声音,真嗓与面目俱不辨,只知身形轮廓颀长,是俊逸男身。
常蕙心与春荣同行,时快时慢调整步调,令春荣在不知不觉终给常蕙心带了路。两人来到后院女眷居所,一跨入拱门,就见一中年男子,躺在石头上鼾声昏睡,敞胸露怀,石头根处一溜倒了七、八个酒坛。
常蕙心点头离去,她去后不久,便有黑影推门进入房内。“吱呀”一声房门被悄悄关上,黑影蹲下来检查过尸体,对曾微和道:“我来想办法,将她先搬到我那去。”
春荣跺脚道:“哎呀二老爷喝醉了,又乱闯进院子里来了!”
曾微和将一丈青重插入发间,道:“你去吧。”
常蕙心听闻春荣言语,方才知道,这放浪形骸的男子,是曾经赤手生擒伪帝,惯做前锋的虎将苏钟。
曾微和心想,等正事忙完,有空时便向常蕙心讨教,娇颜常驻的秘诀。
又一个自暴自弃的!苏家可用的棋子还真不少!
曾微和发髻上正巧插了只攒丝嵌玛瑙一丈青,她将发簪拔下来,在耳后挠挠,哂道:“啰嗦,你也才三十几岁,就这么婆婆妈妈!”曾微和心念一动,一双美眸盯住常蕙心:说来也是奇怪,常蕙心三十多岁了,眉不描,唇不点,粉不抹,照样年华大好,亮彩逼人。尤其是她的肌肤,仿若流霞,一点皱纹都没有,怎么保养的?
常蕙心拉着春荣道:“我们快走。”二女绕道,避开正出丑态的苏钟,去住院拜见苏夫人。苏夫人早就盼红了眼,站在栏前,瞧见女儿归来,情不自禁了眼泪。待到常蕙心走近,苏夫人又赶紧抹干净眼泪,只露喜态。
“他迟早要知道的。”常蕙心颔首道。除了谢致,她还能找谁?常蕙心不忘叮嘱曾微和:“微和,你有时候行事太随性,草率,痕迹露多了难清场。这次,你在这里清理尸体,务必要冷静,千万不要被外事外物激怒,将痕迹整理干净。千万不要随便掩埋了,不然夏天天气一热,很容易被发现的。”
常蕙心盈盈下拜,苏夫人却赶紧扶起她。苏夫人手往上抬,欲触及常蕙心脸颊,摸摸自己女儿瘦了没有。
曾微和眼皮一翻:“你要去找小谢致?”
昨夜容桐的言语提醒了常蕙心,人皮面具没有温度,不同与人真正的肌肤。所以来苏家之前,常蕙心特意上了厚妆。眼看着苏夫人的指尖即将触颊,常蕙心连忙躲开:“娘,别摸,粉要掉啦!”常蕙心故作娇羞,“倘若等下出去黑一块白一块,让相公见着,岂不丢人!”
常蕙心听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交待曾微和在这里处理尸体,她自己则去托人模一张苏虞溪的人皮面具。
苏夫人见女欣喜,哪里还有心思去怀疑,假装生气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现在一口一口全都是相公了!”
曾微和也蹲下来,一边帮着常蕙心扒死尸身上的衣服,一边告诉常蕙心:苏家四小姐名唤虞溪,稍微亲近的人都昵称其“虞儿”。她是苏铮唯一的嫡女,没吃过苦,不知道天高地厚,伶牙俐齿,特别喜欢凑热闹。
常蕙心就势挽住苏夫人胳膊,笑道:“娘,别生气,我心里当然有你的。”
“敢。”常蕙心旋即接口。她是下过地狱的人了,有什么不敢?了不起杀完谢景,遭因果报应,再被打入一次地狱。
苏夫人身子僵住,两串泪珠子落下来。
曾微和巧笑如烟:“这么说,李代桃僵之事你敢应了?”
常蕙心始料未及,先是一诧异,继而明白过来:苏氏母女俩的感情,相当深厚。只可惜她不是苏虞溪,与苏夫人始终肉不贴肉,心隔着心。
常蕙心仍蹲在地上,对曾微和道:“这位苏家小姐闺名小字,生辰八字,平素喜好。微和,事无巨细,你且将你了解的,全部予我讲来。”
临行别离前,苏夫人给了常蕙心许多梯己的宝贝,还叮嘱她:“缺少什么想用什么,只管同娘说!”
话说这尸身未戴凤冠,未着霞帔,只穿了一身杏色裙,连配饰也无,瞧着不像大家闺秀,倒像是个丫鬟婢子……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蹊跷。
常蕙心以为事情全做完了,该和容桐回容府了。哪里苏铮再次召见她,告诉她,皇后既是她同族姑母,又一手促成了她的姻缘。于情于理,常蕙心都应进宫一趟,面谢皇恩。
常蕙心蹲下来检查尸体,曾微和掌击得巧妙,无血只有灰,拍拍就掉了,尸身上穿的裙子还是干干净净的。
苏铮讲完,听见身侧清脆撞了一下,他连忙转身,瞧见常蕙心站在椅侧,手扶着腰。常蕙心低头道:“刚才没有站稳,撞着了扶手。”
“此言差矣。”常蕙心羡慕道:“微和,你眷恋周公子,周公子也待你痴心一片,他不幸亡故,你是失情丧爱。而我……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真心真意。”不知道将来,老天会不会给她一个感受的机会?
由于这个手势太偏下,苏铮旋即想到容桐新婚之夜用力太猛,令女儿受了痛楚,这会还站不稳。苏铮既痛且怒,但小夫妻床帏间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干预!苏铮只能垂了眼帘,讳莫如深。
曾微和厉声再起,扪心喝醒常蕙心:“常蕙心,你跟我曾微和一样,都是失情丧爱,孤孤单单活在世上的行尸走肉,俨然一缕孤魂!”
苏铮道:“你进宫一趟吧,去看看你皇姑妈,早去早回。”
谢致好像也不是真的在乎她。
常蕙心稍稍微了下腰。
常蕙心安静道:“你说话虽然伤人,却是句句属实。”她消失十年,谁在乎过她?谢致么?他的名字在常蕙心脑内绕了一圈,又跑远了。
进宫……她一听见要接近谢景就激动,恨潮万丈,刚才一不留神后退,就撞上了座椅扶手。
曾微和再道:“反正我说话难听,也不怕再难听一点。苏虞溪万千宠爱在一身,每天多少人绕着她转,她是不可取代。而你常蕙心,不过是下堂之妻,弃帚糟糠,这世上存在一个你,不存在一个你,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因此消失一个你,是无关紧要的,你取代苏虞溪,没有人会察觉。反之,你不取代苏虞溪,她不见了,大家都去觅她寻她,才更容易被旁人察觉!”
这是常蕙心第一次进宫,以前她总觉得皇宫是处神圣的地方,皇帝和太后也是高高在上的,只能膜拜,不可亵渎。谢景每日都要入宫,对禁宫颇为熟悉,有时候常蕙心忍不住向谢景打听: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样子?真如传言那般美轮美奂?
常蕙心盯着地上的死尸,鼻息渐重:“我冒充她……她身边的人就那么蠢,不会察觉出来么?”
谢景故意逗常蕙心,告诉她皇宫是用金子做的,白玉堆砌的。
常蕙心久久不能接口,曾微和的建议过于荒谬,却又莫名富有诱惑力,令她一颗心鼓胀乱跳。
常蕙心嗔他:“金雕玉砌那么好,你怎么不留下来?”
外头锣鼓喜炮,轰轰烈烈又噼里啪啦,盖过了一切喧嚣,击在人心,令人心犹如鞭炮般连连串串剧烈跳动。
谢景哈哈大笑,伸臂从常蕙心背后抱住她,薄唇在她颈间斯磨:“宫中再好也没有你,为夫当然要每日归家,守着我的娘子了!”谢景抱着常蕙心倒下去,将她娇软的身子翻过来,他再倾身覆上。
曾微和声音冰凉,字字铿锵,犹如徒手抽拔寒刃:“我也不瞒你,我便是早做了阴谋要助我们一把。常蕙心,你若胆子够大,果断移花接木,取而代之!”
……
常蕙心心头一凛,低头再将死尸打量,仔细一观察,这苏家幺女的身形,似乎也与自己完全相仿。常蕙心抬眼,冷冷盯着曾微和:“微和,你什么意思?”常蕙心镇静一想,以曾微和的武功,怕是早就发现隔墙有耳,却偏要等到把秘密都讲完,才抓人进来杀了。怕是找个理由好杀人吧……
常蕙心由内侍领着,行在宫中。禁宫万重,庄严肃穆。虽然不是真的金雕玉砌,但绝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辉煌。
“蕙心,你有所不知,这丫头,平日里讲话的嗓音,与你一模一样。”
宫中一行,便觉得苏宅也没修得多奢侈,不过京中一平凡百姓人家。
常蕙心不住摇头:“洞房花烛死了新娘,你怎么收场?不仅你我脱不开关系,连带着新郎官容少尹都要遭殃。”
只是,常蕙心如今对这皇宫已全无敬仰和艳羡,不觉得它高高大大,反倒觉得它是乱葬岗,泥土里埋的,都最丑陋肮脏,最说不得的白骨和秘密。
曾微和漠然道:“她偷听到我们的秘密,便是攥了你我的把柄在手里,以后时时刻刻都要害我们。她就该死,今夜我不杀她,错过机会,以后就轮到她来杀我和你!”曾微和憎恨道:“再则,当年听命谢景射乱箭的正是苏家军队,万千毒箭,十有八九便有她父兄一只!”
常蕙心被人领入中宫,隔着珠帘拜见苏皇后。礼毕,皇后屏退左右,只留梯己宫人,这才命人卷起珠帘。常蕙心微微抬头,看清苏妍妍面目。十几年前曾见过苏妍妍一面,但时间久了,就记得她和谢景暧昧不清,苏妍妍到底长什么样,常蕙心完全没有印象了。
常蕙心空捶一拳:“那你要如何收场?这丫头也不曾害我们,你怎能随便取人性命?”未免是非不分。
此刻,常蕙心将苏妍妍仔细打量:原来她的眼长成这样,原来她的眉长成这样,原来她的口长成这样……
曾微和大笑:“她不是来宾,她是今夜的新娘!”
打量完,常蕙心一点也没有要同苏妍妍比较的心思,她只是想:什么时候能让苏妍妍加倍感受她的痛苦呢?
常蕙心蹙眉:“你杀了来宾?”
高处的苏妍妍已经发话:“虞儿,终于得了容郎君,了却心愿啦?”这话说得俏皮又亲切,仿佛真是寻常人家里,疼爱侄女的姑妈。
曾微和答得风轻云淡:“苏虞溪。”
常蕙心低下头,克制自己的冲动,向苏妍妍道谢。
常蕙心不认识偷听着,便问曾微和:“她是谁?”
苏妍妍喜笑颜开,“你上次入宫,可劲缠着我撒娇,说‘我要容郎’,‘我要容郎’。这会成了亲了,就明白羞了?拘谨什么!”苏妍妍命令身后宫人:“去把本宫的黄花榈妆匣拿来。”宫人听命而去,苏妍妍步下高台,对常蕙心道:“前些日子姑妈宫里除尘,将过去的首饰统统清理了一遍,姑妈捡了二十来件最心水的,存在黄花榈妆匣内,等会你随意挑选。”苏妍妍挺喜欢苏虞溪,活泼生动,苏妍妍能从她身上找回朝气。再则,苏妍妍连着两胎得男,她挺盼望养个女儿,再生第三胎……唉,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她年纪大了,且还有陛下那一关。
曾微和随手将尸体丢在地上。常蕙心旋即低头看,偷听她和曾微和谈话的是个丫头片子,年纪轻轻,粉粉嫩嫩的。
苏妍妍对常蕙心道:“按理说,本宫私匣里有些首饰……不应给人瞧见。但你是本宫的侄女,寻常人家姑妈给侄女几件贴身的首饰,也没什么,反而显得亲近。等下你别拘束,就随心挑吧。”
曾微和武功超群,掌劲震碎偷听者五脏,面上却不令其流一滴血,不着痕迹。
常蕙心道:“民女大婚,娘娘已经赐过许多宝物,怎敢再受。”
曾微和却突然立定身躯,整个人如鬼魅一般前移,破门而出,扼住门外偷听者的脖颈,将其生生拖了进来。常蕙心还没来得及看清偷听的人是谁,曾微和就已重拍一掌,毙了偷听者的性命。
苏妍妍不满意了,“唉,客气什么!你这套迂腐说辞,是不是来之前你爹教的?”苏妍妍摆手,袖口丹凤随之飘起,仿若展翅,“千万别沾染了你爹身上那股子臭男人的气味!”
常蕙心情不自禁抬手按在自己心口:庆幸,她自己的心中除了仇恨,还跳动着蓬勃生机。
常蕙心暗想:世上最臭那位男子的气味,已经全浸透到你身上去了!
曾微和拍掌大笑,绽放如花笑靥,须臾之间,常蕙心却恍觉在她生动面庞下,看到一颗灰败毫无生愿的心。
少时,宫人将妆匣取来。苏妍妍命宫人将妆匣捧着常蕙心面前。苏妍妍伫在不远处笑道:“本宫今日高兴,我们苏家女儿,总算有一人觅得良配!”
常蕙心肉跳心惊:“太子?”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眼前妆匣,榈木色泽褐暗,妆匣结构匀称,匣体发出淙淙禅香。雅致芬芳,连绵不绝。宫人缓缓将妆匣打开,常蕙心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翡翠蝴蝶玉佩。
曾微和竟不否认,反到媚笑着,对常蕙心道:“你猜猜是谁呢?”一瞬间,硬刺利刀般的曾微和,恍然变得身轻体柔。
在满匣珍品中,这一枚蝴蝶佩是最劣质的,但是常蕙心眼中却只能看见它。其余的首饰皆罩了雾,她没有心情瞧。
常蕙心是有经验的女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微和,你是不是有孕了?”
十几年前,谢景就撒谎说弄丢了的蝴蝶玉佩,原来还在啊……它静静躺在苏妍妍的妆匣里,似乎前不久才经过保养,色泽光润,一翼翅膀如生微颤。
曾微和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眼前一暗,身形又晃动不稳,双足打颤,似极了那夜她坠顶的举动。曾微和将手叉在腰间,禁不住弯腰干呕。
刹那间,常蕙心又解开了一桩旧日的疑团。谢景拿着她雕的蝴蝶,送给了苏妍妍。这事不能明白,一明白,她心里就像蹿进了条毒蛇,咬她,钻她,一口口蛇信子吐出的都是剧毒汁液,腐骨蚀肉。
“姓谢的人我统统信不过!”
手不由心控,常蕙心的纤手竟在不知不觉中前伸,离得蝴蝶佩越来越近了,听见苏妍妍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看中蝴蝶佩啦?这个是陛下早期送我的,是一对,还有一枚在陛下那里,蝶佩不大能送你。但是这个……”苏妍妍起手取了匣中一串蜜蜡佛手钏,“这个也是陛下送的,但它是单只,我不常戴,不信佛……送你也无妨!”
常蕙心再问:“那你之前怎么不找谢致?”
不由得常蕙心选,苏妍妍已经赐下。
曾微和矢口否认:“我若有同谋,不是孤单一人,那还去寻你做什么?”去找常蕙心,便是去觅得同谋,从此昼夜不再孤单一人,两单薄女子,亦能弑杀仇敌。
姑侄二女再闲谈半刻,苏妍妍道时候也不早了,侄女再不回去,苏铮肯定担心。苏妍妍便遣心腹内侍引路,领常蕙心出宫。
常蕙心喃喃自语:“谢景此举,真切合他本性作风。”少顷,常蕙心抬首再问曾微和第二个问题:“微和,之前我不曾以真面目与你见面,你是如何知晓我还京,又是如何找到客栈去的?你……可有同谋?”
后宫可没有出宫的路,还得绕至前殿侧门,一路上千弯百转,经过御苑时,池上第一批香荷已经绽苞,亭亭立于水上。微风和香气齐齐吹来,常蕙心不禁侧头,倏然瞧见池畔水榭恭敬立着数名内侍,临近栏杆处,端坐着一位银袍男子,正抬腕提笔,不知道是在写字,还是在作画?
曾微和怒道:“义父虽窃天下,却是真小人不做伪君子,义父曾应诺过我,不会伤害周郎性命。正是因为义父顾忌我的情绪,才做消极抵抗,叫谢景小人坐收渔翁之利!谢景一面趁机猛攻京城,一面派人穿上偷制好的盔甲,装作是我义父的军队,朝周郎和小皇帝放箭。只只巨毒,万箭穿心。”曾微和咬牙切齿:“护驾小皇帝还京,明明是我周郎出力最多,却叫谢景狗贼夺名窃利,借刀杀人。”
这一瞥之下常蕙心如遭雷轰。
常蕙心微微欠身,“初听闻周公子护驾丧命,我心中亦十分难过。”常蕙心直起身躯,直接了当问道:“微和,世间传言,当年周公子挺身维护小皇帝,却遭遇伪帝君乱箭,身死丧命。那乱箭,不是伪帝派人射的么?”
前面引路的内侍察觉到常蕙心的步伐没跟上,他转过身来:“苏姑娘?”内侍发现常蕙心驻足不动,两眼望着水榭。内侍也望去过,见榭中赏荷的皇帝,记起临行前皇后叮嘱过,若是路上遇见陛下或是太子,不可失礼。
曾微和昂起头,高声道:“我的仇远比你大得多!谢景狗贼,嫉妒我夫君才华远胜于他,又有尊位贪心。他杀我挚爱,弑君篡位,你说我该不该杀了这个狗贼?!”
内侍便道:“苏姑娘,那是陛下。皇后娘娘同陛下提到过,你今日要入宫。现下遇见陛下,姑娘理当面圣,叩首见礼。”
常蕙心暗道:岂是休妻……看来曾微和并不全知道实情。
皇帝谢景端坐在水榭中,今日他穿的上衣下裳皆是银色,佩绶、腰带、荷包无一不是纯白,浑身上下,唯独发髻间那只花榈木簪,颜色深沉。谢景很喜欢花榈木,因为上面总带着淡淡的禅香味,前些日子他还命人用花榈木做了一套器具,其中一只为皇后定制妆匣。
曾微和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耳垂,讥笑常蕙心,道:“你恼恨谢景休妻,便要杀他么?”
谢景觉得,皇后应该同自己喜好相同,也喜欢那舒心宁人的禅香。
常蕙心肃然问道:“微和,你为何也要杀谢丽光?”
池上新荷,颜色脆粉,很是可爱。谢景偶尔将目光投向水面,赏几眼荷花,更多的时候,则是专心致志抄写经文。
曾微和挑眉瞟了常蕙心一眼,笑出声来。
昨日申时,安州密信来报,常蕙心的尸首不见了。谢景接到密报,心里最初并没觉得怎样,甚至一点波澜也未起,他将密信掷入炉中焚毁,继续批阅还剩下半摞的奏折。可是到了夜里,他忽然就失眠了,躺在宽敞舒适的龙床上,睁开双眼,望着黑窟窿一般的帐顶,心中特别空虚。
常蕙心迈步近前,道:“微和,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总觉得缺点什么,急需补缺,又有些后怕。
曾微和徐徐转身,赞道:“你果然以真面目来赴约,甚好,不枉我当你是朋友这么多年。”
今日早朝的时候,谢景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心中愈慌了——于是便来此处抄经。
常蕙心跟在后面,亦破门而入,她的右手往后一甩,紧紧关上房门。
谢景御笔沾金箔汁,正楷工整,抄在墨色的绢丝上。他抄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一为从无边佛法中得一昧安心,二为忏悔业障,救拔过世的亲人眷属解脱苦难,愿常蕙心在黄泉彼岸,弃怨得恕,一心一意等待百年后的他——其实第二条本质上,还是求个安心。
常蕙心方才瞥见曾微和,许国夫人一袭如墨锦衣,仍赤着一双玉足,步履轻盈向着西边角落的方向走去。常蕙心便盯紧跟随其后。二女归入容府西北角,联排六间房间,曾微和捡左数第二间,推门入内,并随手带上门。
谢景一面抄经,一面不可控地想:常蕙心的尸首怎么会不见了呢?是被谁暗中偷换了?
周峦闻声望去,院内已不见常蕙心身影。
谢景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谢致。他昨日下午召唤监视谢致的细作,询问汉王最近有无异动。谢景连问了四名细作,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得知自己的大儿子谢济,前不久又偷偷私会谢致,京郊共猎,叔侄两个一起玩物丧志。
“一川。”容桐喊着周峦,两眼却至始至终未从常蕙心身上移开,见她左右转头,接着匆匆往院中西角落走,很快在容桐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容桐盯着空白处,痴了道:“慧娘刚刚从我心上飘走了。”
谢景听了自然恼怒,但这不是关键的事,关键是要弄清楚,常蕙心一具早没了气息的尸体,哪去呢?
醉还是没醉,容桐自己也分不清,茫然道:“你不说我杯中都替的是水么?”
密报上说,玉棺内多出两名男子尸首,据查,应是璋县附近流窜作案的盗墓贼。谢景想到这里,禁不住出声一笑:盗墓贼暴毙玄宫,难不成是常蕙心变了女鬼,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他们杀了?
周峦近前,表面看起来是搀扶容桐,实是将容桐制住,防止他朝着常蕙心所处方向迈步。周峦骗容桐道:“你喝多了。”
这一念陡然萌生,谢景整个后背全起了鸡皮疙瘩。
周峦说完远离常蕙心,快步走到容桐身边。容桐伸长右臂,越过宾客一把按住周峦的胳膊,“一川,我好像看到慧娘了。”
明明是荒谬可笑的念头,死人不可能复生,谢景的脑海里却禁不住浮现骇人画面:棺盖自开,常蕙心从玉棺内坐起来,笑着冲他启唇。
周峦也瞧见这情况,忙交待常蕙心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琴父那边探探情况。”
这画面太真实,谢景仿佛可以感受到玉棺的冰凉,和玄宫里特有的阴森寒气。因为前年他刚抱过常蕙心尸身,所以幻想的画面中,她的容貌和衣着也样样清晰。
常蕙心赶紧低下头。
但这画面却没有声音。
行到后院,杯盏交错,酒气遍飘在空中。乐师们仍在演奏喜悦,声音喧闹,一时间根本没人注意常蕙心和周峦。常蕙心放眼去找曾微和,第一眼却瞧见容桐,谁叫他今日穿了一袭丹红,太亮眼。容桐被许多宾客拥簇着,犹如众星捧月,宾客们纷纷拉着容桐敬酒,又似群星在祈求独月施舍光洁。似冥冥中有感应,容桐回首一眺,目光旋即定住,直勾勾瞅着常蕙心。
常蕙心朱唇张起,谢景竖直了耳朵,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的口型亦十分模糊。
周峦一哂:“放心,他那杯子里都是水!”
谢景猜测,画面无声的原因,应该是他十年不曾听常蕙心发声,已经快将她的声音忘干净了。
常蕙心皱眉,“他能喝这么多酒么?”
谢景停笔,御毫仍执在手中,全身心回忆常蕙心的声音。他也不怕累,令脑海里的常蕙心一遍又一遍推棺坐起、启唇、出声,声音不对,她躺下再来……终于,常蕙心的嗓音完全正确了,谢景也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府内修饰繁多,比府门口更沾染喜色,周峦一面走,一面向身后的常蕙心交待:主要仪式已经完了,新郎官同新娘子三拜过天地,此刻新娘子已被送入洞房,新郎官仍在后院尽人情世故,招待宴席,同每桌来宾均饮一杯酒。
常蕙心烟视媚行,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心惊肉跳的话:“谢丽光,我回来索你命了。”
因为与周峦同行,容府门口的两位守卫均未盘查,常蕙心轻松便混进去了。
“民女参见陛下。”突然冒出一句话,是常蕙心的声音!皇帝谢景吓了一跳,脑袋还未来得及偏转去瞧来者,右手已剧烈一抖,笔杆向前扫出去,撞到砚台,继而将砚台击出,清脆落地。
周峦拧起双眉,额上现了淡淡的横痕。周峦盯着常蕙心瞧,“你也知道,他就是个死脑筋,既然决定娶了,自然会跟忠君一样终于自己妻子。其实……他过得也不坏。”周峦说完转身,朝容府方向走去,对身后的常蕙心道:“走吧!你去看看他也无害处!”
砚台内盛的金箔汁向四周飞溅,飙在桌腿上,溅到谢景的银袍上,地上还有金灿灿的一滩。金箔本是结界、制符、克鬼怪的法物,眼前的场景却与它本愿相悖,桌子袍子甚至整间水榭,满满都是诡异的怨气。
常蕙心沉默少顷,“他……最近过得怎样?”
谢景张皇之下,竟未注意到来者只是稍微屈膝,并未向他叩首。他颤抖着声音呼唤身后的熊公公:“阿福,来的是什么人?”
“哈哈。”周峦笑开去,邀请常蕙心:“我带你进去啊!”他将举至腰间的右臂放下,垂目问她:“你是来看他的么?”
熊公公和水榭内的其他内侍不知皇帝为何发怒砸东西,均惶恐跪着呢!熊公公听见皇帝发问,不敢站起来,跪着给领常蕙心进来的内侍使眼色:你领进来的,这是谁呀?
常蕙心冷冷回应道:“好久不见。”
内侍早吓个半死,忙不迭磕头道:“陛下息怒。这位姑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苏宰相的嫡女,刚刚嫁给容少尹的那位。她今日回门,入宫面见皇后。”
周峦近前,对常蕙心笑道:“好久不见。”他伸手,理了理紫袍外罩的那层紫纱,紫袍上熏了松香,缈缈飘入常蕙心鼻中。
内侍回答完皇帝的问话,稍稍镇定下来,恐惧渐退,他不禁奇怪:皇上要想知道来者是谁,为什么要绕着弯子问他们这些内侍啊?直接问苏小姐不就完了!
常蕙心正犹豫着,就见一紫衣男子,从容府门口步出来,左右张望,接着,便径直朝着常蕙心所立方向走来。男子经过街中央的时候,常蕙心才看清,来者是周峦。
皇帝哪敢问来者是谁,声音一模一样,他还以为是常蕙心的鬼魂。这会听内侍禀明,谢景心中稍安,却仍存疑,他将双手反背到身后,俯视常蕙心,命令道:“抬起头来。”
容桐府邸的布置构造,仍隐隐存在于常蕙心的脑海中,她盘算着:要不绕到后院,翻墙进去找曾微和?
常蕙心先闭起眼睛,调整情绪,方才抬头与谢景对视。
常蕙心里讽刺地笑:容桐也有守卫了。
谢景听见自己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她。
现今唯一的阻碍,就是门口有两队守卫,常蕙心没有喜帖,是进不去的。
她还是乖乖在玄宫里等他为好。
总之,曾微和让常蕙心真容示人,倒也无妨。
九五之尊的威仪重新回到谢景身后,他眯眼扫了一圈跪着的内侍,道:“你们都起来吧。”
现在想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诺。”熊公公领头站起来,赶紧命令内侍们打扫水榭,将碎片桌子经文统统移出去,再将地上那一片金色清洗干净。
来之前,常蕙心特意打听了:容桐大婚,皇帝和皇后皆有赐礼,均未亲至。但毕竟是宰相嫁女儿,苏家其他亲戚来了不少,还有许多朝中高官……许多来宾的名字,常蕙心在十年前就听说过,但也仅仅只是听说。那时候她忙着做谢景的贤妻,隐在幕后,从未抛头与他们打过照面。
熊公公佝腰向谢景禀道:“陛下,榭中杂乱,地上多有碎片,还恳请陛下暂时移驾别处。奴婢们打扫的时候,恐怕会不知轻重,伤到陛下龙体。”
常蕙心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来这里,谁料时隔四十九天,她就不得不来。
谢景颔首,移步离开水榭,又因为心中有鬼,他对常蕙心道:“你也一并出来,让他们打扫吧。”
常蕙心站在街边,隔着一条大道,注视街对面的容桐府:高挂的红灯笼,牌匾周遭修饰的锦缎红绸,还有地上狼藉一片的响鞭碎片,无一不昭示着,这家府邸的男主人正在迎娶女主人。
按礼,常蕙心应叩谢圣恩,至少也该道一句“多谢陛下”,可是常蕙心一个字也没回应,默默跟着谢景身后走了出去。她毫无礼貌,连熊公公这个旁听的,都在心中“咦”了一声,谢景却浑然未察,神思它处:虽然这位苏铮的女儿跟常蕙心长得完全不一样,年纪出生也对不上号,但谢景心头的疑虑就是不去,他总觉得……是常蕙心回来了。
常蕙心告辞转身,刚走了数步,门卫却追上来,“对了,贵客。我家夫人还特意叮嘱,她视物不佳,只能辨真,不能去伪。贵客若是打扮得太过,夫人她就肯定会认不出来了!”
谢景决定私下向这位苏小姐问几句话。
“知道了,多谢小哥。”
谢景和常蕙心先后离开水榭。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两、三寸的距离,谢景总觉得是常蕙心走在身边,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忍不住偏头瞧了身边女子数次……不是她,的确不是她,可为何总是不安呢?
“正是,夫人交待,贵客若想找她问问题,聊旧事,须到少尹府上一聚。”
谢景的眼皮子同样跳得厉害,他不得不抬起手,在眉骨底下按了片刻,安神。
常蕙心皱眉,向门卫确认道:“你家夫人……也去参加容少尹的婚宴?”
谢景一边走,一边问常蕙心:“你是苏延清的女儿?”
“今日容少尹与苏家四小姐大婚啊,贵客不知么?”
“是。”
常蕙心一悸:“她去容少尹府上做什么?”
“进宫见过皇后了?”
门卫摇头:“夫人今日怕是一时半会,不得还家。但夫人吩咐过,倘若是贵客您来,便告诉您,让您去城南容少尹府上找她。”
“是。”
因为之前来找过四次,常蕙心同这门卫也熟了,便笑问:“小哥,那请问国夫人几时还家?”
“几岁了?”
常蕙心上前欲问,门卫却抢先步下台阶,告诉常蕙心:“贵客,我家夫人现在并不在家。”
“十五。”
两扇朱门照例紧闭,门前仍旧只有一位门卫值守。门卫倚在门前,似乎正在打盹。
“真是年轻。”谢景叹道:“我们这一辈老了啊……皇后宠你宠得厉害,经常在朕耳边提起你。说来,你也是朕的侄女,朕是你的姑父,你不必拘拘束束的!”谢景心情逐渐放松,脚下渐渐变得轻快。步子迈得大了,与常蕙心拉开了一步的距离。常蕙心走在谢景身后,目光情不自禁投向他的后脑勺,想挥一拳砸个稀巴烂;目光又移到谢景的后脖颈,拧断他的脖子也不错;目光往下,死死盯着谢景左边背部,可惜进宫搜身,她没有兵器在手,要不然一匕首捅了心脏也不错……
常蕙心挨到六月十五,腰间佩剑,以真容登门拜访曾微和。许国夫人府在城东,府邸气派,颇为辉煌,过往路人却皆埋头匆匆行过,不敢抬头乱窥——传说,曾有路人驻足痴看,正巧遇着许国夫人还府,夫人大恼,将那路人当街打了十大板,这件事情被谏官参了,最后闹到皇帝那里去,皇帝以周仲晦旧功压下来,才将此事平息。
常蕙心思绪重重,想的全都是如何置谢景于死地。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举高,谢景却突然转身,冷冷盯着常蕙心——他的身法太快了,甚至胜过曾微和。
谢致坐在栏杆上喝酒,不屑道:“她生气就生气呗,又如何。”
不闻谢景的呼吸,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冰冷传来,宛如金玉掷地:“你要做什么?”
常蕙心摆手道:“不可,微和脾气不好。她让我一、五、十五、二五去,今日初六,我贸然登门,她肯定会生气。”
两人已至池畔,常蕙心瞧见半塘荷花,灵机一动,收手福身道:“陛下息怒。民女未曾瞧见过这么好看的一池荷花,一时恍惚冲动,竟情不自禁探手去摘。”常蕙心摇头哂笑:“陛下提醒,民女才发现自己离着荷塘还有好远,可不痴人!”
谢致建议常蕙心赶紧去逮曾微和,免得曾微和又跑了。
谢景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腕上怎么带了这串佛手钏?”
六月初六,谢致替常蕙心打听着,曾微和回府了。
常蕙心一楞,垂眼一看,手腕上是皇后方才硬给她套上去的佛手钏。
“三吴,你少给我添乱了。”常蕙心叹了口气,道:“微和只是脾气如此,爱憎分明,但不会做出言而无信的小人举止,我觉得她并不欺我。下个月,等她回来,我还去找她。除了练武,我还有些事要当面问她。”
谢景浮现笑意:“是皇后赐予你的么?”
谢致撅嘴,强硬辩驳,道打不赢也要打,为的是给常蕙心争一口气。
常蕙心诧异道:“皇姑妈?”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一脸无辜单纯,毫不隐瞒道:“这手钏怎么会跟皇姑妈扯上关系?民女的爹爹年轻时曾同一远乡女子私定终身,可惜天意弄人,两人不得不分开了。那女子仍对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将这佛手钏寄予民女的爹爹,以表思念。”常蕙心心直口快,讲到最后竟忘了谦称:“我爹平时可宝贝这手钏了,舍不得戴!我瞧见了心水,向爹爹求了好多次,直到成亲前,我爹经不住我央求,才不情不愿送给我做陪嫁,哼!”
常蕙心反问谢致:“你打算怎么找她算账,被她暴打一顿?”
常蕙心说着上前一步,半气半嗔道:“皇姑父,你听完这事可得给我评评理,我爹爹小不小气?”
谢致知晓了这件事,哼哼直道,曾微和肯定在耍常蕙心,等曾微和回来,他就上国夫人府找她算账。
以致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谢景也尝尝,自己送情人的礼物,被情人拿去借花献佛,是什么滋味。
整个五月,常蕙心都住在汉王府里。她除了和谢致在一起,便是去找曾微和……许国夫人约好了的,每月初一、初五、十五、二五、去府中修习武艺。五月里的这四天,常蕙心均准时赴约,国夫人府却次次大门紧闭。常蕙心从门卫那里打听得知,许国夫人驱车去了距京一百二十里的绵山小住洗汤,要到六月份才回来。
常蕙心笑靥如花,看似一派天真,心中却暗赌一把:赌谢景心思深沉,多疑,不会去同皇后对峙。
这话听着容桐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原来慧娘一直只当我是朋友,友情亲谊,是我自己多心了。
谢景微微笑道:“苏延清还有这样一段少年风流。”
“不必了。”常蕙心仍保持着背对容桐的姿势,高举右臂阻止他道:“你即将娶亲,定然花费不少,我身上的碎金子还够用。”常蕙心转过身去,背对着容桐道:“琴父,其实我一直待你是朋友的,我对你的情意,不比周峦对你的差。只是今日相聚明日别离,不可阻挡,以后,你自己多多保重,官运亨通。”
皇帝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也不愤怒,十分温和。
容桐不疑:“这样。那你路上肯定需要花费,我还有些余俸……”
常蕙心余光下瞟,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五指分开,绷得既紧且直。
“其实京中住得久了,我已生倦意,准备动身东行,边走边看吧。”
这是谢景独有的小动作。刚搬来会稽那会,他还是喜形于色的少年,街头与人抡拳干架,谢县令将谢景捉回府中,打了谢景的手板,问他知不知道错?
容桐略暴躁地问:“慧娘,那你离开我这,以后住哪?”
谢景低头答“知道”,又道:“知道是知道,可是恕孩儿的愤怒难过,控制不住。”
跌宕起伏,就好像他去盗陵,棺中奇遇佳人。他去春闱,科场舞弊挚友丧命……容桐胸中憋闷不已,情不自禁抖动双袖,跺了跺脚!
谢县令便教了谢景一招,愤怒难过时,记得将五指分开,绷直。这样一来,攥不成拳头,就不会与人干架了——既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别人亦察觉不出你的愤怒。
良久,他道:“我不是。”今日,他置了家业,然后欲向常蕙心表明心迹,然后……怎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谢景嘴里嘀咕着这一招真是糟糕,心里却记住了。每每难过愤怒,他便伸直右掌五指,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容桐双肩垂下,身躯绵软无力。
谢景京中为官那会,经常受气,有时候回到家还气得不行,右手一直撑着,掌背骨头凸起,根根脉络分明。常蕙心瞧见心疼,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温柔捋谢景的手指,抚平他的怒气。
常蕙心注视着容桐:“你以为自己是公道正义吗?”
……
容桐拳头攥得紧紧:“你怎么能说谎呢?”
想到这里,常蕙心心里有点悲凉:夫君毒死自己,她以为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没想到……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呵呵。
“我说过许多谎话。”
熊公公碎步挪过来禀道:“陛下,榭内已经收拾整齐了,还请陛下还驾。”
容桐心头在发颤,就好似小针在一点一点刺过心头一样,他问常蕙心:“慧娘,那你之前说,可以与我同住,都是说谎话吗?”
谢景含笑,正欲转身,却止住动作,淡淡看向常蕙心:“你当真喜欢这池里的荷花么?”
容桐老实,找不到词句辩驳。他只能将目光远眺,以期舒缓心情,却瞧见庭中一双梧桐,并立待老,景与情是如此迥异,更添悲伤。
常蕙心弯腰低头:“民女斗胆。”
“不住的。圣旨已下,想必容公子不久以后便要迎娶娇妻,我再住在这里,对容公子多有不便。”
谢景颔首,“那朕便赐你一支。”
缓缓垂下头去:“那你……以后还住在我这吗?”
熊公公闻言,连忙吩咐手下内侍:“快、快去准备船只,池中采荷……陛下!”熊公公叫了出来。
容桐平视常蕙心,伫立良久。
常蕙心闻声抬头,瞧见谢景已纵身跃起,两脚踏在湖面上,如履平地。他蜻蜓点水般前踏三步,便至荷前。荷叶田田,上头荷花经了谢景带来的风,摇摇摆摆。谢景左臂放在腰间,右臂前探,含笑弯腰,优雅折下一支粉荷。
常蕙心提高声音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啊,现在不就知道了么?总之,恭喜琴父你……”她抿住双唇,绷紧情绪:“天、子、门、生、宰、相、婿。”
常蕙心眨了下眼,再抬目光,谢景已稳稳当当站在她面前。他右臂前伸,一支初夏的荷缓缓前挪,在常蕙心身前停住,荷花在下,娇颜在上,荷花与娇颜照应动人。
常蕙心暗自冷笑了几声,丝丝咸苦。一直以为他是世外仙境,却原来也是俗世一隅,遍染了凡气。
此人此景此情,若是发生在从前,常蕙心一定会感动不已,甚至流下欢喜的泪来。但此刻她心中居然异常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接过荷花,道谢圣恩,整个过程都是例行公事,不紧不慢。
容桐猛抬起头,眸中仓促愧色,尽映入常蕙心眼中。
常蕙心抬眼对上谢景的目光,他的眼睛深藏着情绪,只露出仁厚温和,却不失威严的眸光。
容桐无力地摇头:“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容桐说完,才想起来,苏宰相曾向他提过联姻的事,当时他拒绝了。这么一想……他事先知情啊!
“父皇,父皇!”稚气的男声在远处大喊,含含糊糊吐字不清,“父皇”喊得像“胡黄”。谢景原本是抿唇微笑的,转头望见小小一点身影,双唇情不自禁裂开,笑意漾开去。
常蕙心倾身搭手,将容桐搀扶着站起来,旋即问道:“琴父,皇帝指婚这事,你事先知情吗?”
三个内侍左、右、后护着小男孩近前,男孩口中还在叫:“胡黄、胡黄,您在做什么?”
常蕙心正要向容桐问个究竟,忽听见容桐颤着声音央求道:“慧娘,你能不能扶我一扶?我腿麻了。”其实不是腿麻,只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二郎,来。”谢景笑着蹲下来,张开双臂,等待男孩扑入自己怀中。这小男孩便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冀王谢深。
常蕙心想:倘若容桐是无辜被指婚,她便仍守护着他。倘若是容桐自己去求娶的,那她与他便是朋友情尽,以后须远远离了容桐,才不会被恶心到。
谢深跌撞进谢景怀中,谢景一把将他抱起,掂了一掂,笑道:“朕的二郎又长胖了。”谢景假意吓唬谢深:“再重一点,父皇可就抱不动了。”
莫怪她以龌蹉恶意度人,是这世上本就龌蹉!
谢深赶紧说:“那儿臣以后少吃一点。”
常蕙心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连带着容桐,她也恨了一恨。继而又猜测:谢景怎么会指婚呢?是谢景自以为是地乱点鸳鸯?还是容桐自己求的?毕竟他找到一座岳父大靠山,将来官场上的路,要捷径许多……
谢景开怀大笑。
虽然知道不能胡乱憎恶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但常蕙心对待苏家人,就是禁不住的恶心、讨厌。难保当年那杯毒水,没有苏家人参与?
谢深坐在谢景的臂膀上,半个身子趴在谢景肩头,瞧见常蕙心。谢深眼珠转动,缩了缩粉嘟嘟的腮帮子:“胡黄,她是您新纳的娘娘吗?”
肯定是的。
“胡说!”谢景立马变脸,辈分伦理他还是拧得清的,更何况君王不会对臣妻起念。谢景先放下谢深,接着,正色告诉他:“她是你母后族兄的女儿,按理你该唤她姐姐。”
容桐仍跪在地上,常蕙心盯着他稍显驼背的背影,出神:从刚才的圣旨里,她听出一个“苏”字,容桐是与皇后一门,结了亲家?
“姐姐?”谢深笑了,在宫中他只有个哥哥,而且是个年岁相差大,很少理会弟弟的哥哥。突然来了个姐姐,谢深高兴极了。他走过去,小手抬起,触摸常蕙心手中的荷花:“好漂亮。”
内侍喜笑,向容桐再道几句贺,携仪仗远去。
谢景走过来,手抚在谢深背上:“二郎也想要吗?”
容桐恍然,心中愈苦,忙从怀中掏出些许银两,具体有多少也没心情去数,统统递给内侍。
谢深毫不犹豫道:“要!”
“恭喜容大人。”内侍弯腰,仍同容桐恭维。容桐还在恍惚,常蕙心已挪到他身后,提醒道:“公公要打赏。”
常蕙心一听,将手中荷花递给谢深,谢景却摆手制止她。谢景继而扳动谢深的肩膀,令二儿与他一道同看池面:“二郎看中了哪一支,与父皇说来。”
接着,容桐想到“忠君第一”,便抬举双手,平接过圣旨,口中拜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谢深伸手指道:“这支、这支、那、那……”一下子指了十几支荷花。
似身跌谷,埋入黑暗。
谢景气极反笑:“这么多你拿得下吗!”谢景拍了下谢深的肩膀,“父皇做主,为你挑选。”谢景说完,绕过谢深,再次纵身踏上湖面,不多时,便摘了两支荷花回来。
容桐突然感到难过。
一支盛开,一支含苞,荷瓣上沾了水滴,各有各的可爱。
容桐不信,扭着脖子一直凝视着常蕙心,见她原本是注视着远处空地的,眼珠慢慢转动,目光就移到容桐身上,发现容桐正观察着她……常蕙心忽然就换了眼神,冲容桐一笑,她的下巴对着圣旨的方向微微一扬,似乎在怂恿他去接旨。
谢深喜滋滋接过荷花,一支攥在左手,一支攥在右手。谢深左瞧瞧,右看看,抱怨道:“胡黄你怎么给我摘了两支回来,都好看我怎么选择啊?”
这种眼神,又称作阴谋,或者算计。
谢景在谢深头上敲了个栗子,“是说刚才一口气要十几支的!”
容桐大为诧异,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定睛再看,常蕙心眸间恨色已散,取而代之的,是复杂、怀疑、深幽莫名的冷光……这种眼神,容桐曾在带他去帝陵的盗首眼中见过。
谢深暗中挤挤眼睛,又嘟嘟嘴巴,目光又瞧见常蕙心。谢深屁颠屁颠跑过来,将两支荷花递到常蕙心面前:“姐姐你帮我挑一支吧!”
容桐在常蕙心眼中看见的,居然是仇恨。
常蕙心摇头:“民女也不知该怎样挑,还得殿下自己做主。”
待到容桐肢体能够动弹了,第一反应竟是转头回眸,去望常蕙心。他心中忐忑,盼能一眼望穿,她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她……能不能给他一点点鼓励和勇气?
谢深想了想,转过身又喊胡黄。谢景侧过头来,看似不耐烦,实则开心:“小子,又怎么了?”
圣旨宣完,容桐已是四肢躯干透冷,通体冰冷,久久不能抬手接旨。内侍也不恼,笑嘻嘻弯腰,贺道:“恭喜容大人,从今往后,您是天子门生宰相婿啊!”
谢深一本正经问道:“父皇,您先摘的是哪一支?”因为认真严肃,谢深这回连“父皇”二字的发音也咬准了。
内侍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方才宣纸:“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兆少尹容桐,品德颇嘉,才行无暇,年过弱冠无妻匹配。今有苏门延清小女,淑德贤良,年方及笄。男女皆如明珠,今朕特执掸扫尘,令二珠合亮,堪配佳偶。今后并蒂双开,别无旁枝。钦此。”
谢景眼皮一跳,指了下左手拿支。
常蕙心听闻谢景传旨,早恨意重浮。为了不牵累容桐,她咬咬牙,屈膝似下跪,但右手撑着地,令双膝与地仍有数厘距,不曾挨着。
谢深闻声将左手的荷花往怀里拢了拢:“那我还是喜欢左边这支。”
容桐催促道:“慧娘,快跪下啊!”
谢景问道:“为什么?”
来传旨的内侍看了容桐一眼,又往他身上瞟,并不张口言,态度似有不悦。容桐觉着古怪,往身后一瞥,见常蕙心竟直直立着,不曾下跪。
谢深答道:“第一选择总是最好的,后来的都没它好了。”
容桐一愣,当即抬腿跨出门外,跪下接旨。
谢景讳莫如深。
“圣旨到——”
谢深两只小脚悄悄左移,给伺候在一旁的内侍使眼色。
容桐的双手在袖内攥成拳,紧紧捏着,全是汗,赤诚之心狂跳到窒息:“慧娘——”
谢景察觉,瞟着谢深:小子,又要做什么?
容桐喜极,倏然抬头,两眸中全是熠熠之光。他昨夜写了份稿子,刚才那些话,还有接下来他要说的话,都是十几番斟酌过了。容桐欲向常蕙心表露心迹,想了三四种表白词句,最后决定选择其中最为妥当的一种。
谢深对手指:“胡黄,我……时候到了。”
常蕙心点头笑道:“可以的。”
“什么话,说清楚?”
容桐再问,舌头比刚才还要打结:“那你……还和我一起住吗?这宅院十分宽敞,有二十来间房。慧娘,你要不要住在这里?”
谢深囔道:“我每天吃零嘴的时候到了!”
常蕙心笑答:“待的,京城大好风光,比起安州,京城令我留恋多了。”留恋常驻,直待弑君报仇,才会离去。
谢深贪食,体态偏胖,御医建议他三餐限量,莫食零嘴。可是谢深自己禁不住,央求皇后,皇后只好谢深定下了规矩,每日未申之间,他可以吃三小碟。
容桐吞吐半响,问道:“你以后……还待在京城吗?”
谢景无奈,瞟了一眼熊公公,熊公公旋即领会圣意,与谢深的贴身内侍一道去安排:水榭内要多摆一张座椅,零嘴放到桌上。
常蕙心不接口,不继续问“什么事”了。
谢深眼珠一转,心想拉着常蕙心一起吃,姐姐也有三碟,然后姐姐只吃一碟,这样他就可以吃五碟。谢深走近常蕙心身边,拉她袖角,咬唇道:“姐姐和我们一起吃吧。”
常蕙心奇怪,容桐连唤她三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他又想把帝陵的事对谁讲?
“民女不敢。”
“慧娘。”
谢深哪里肯依,耍赖扑到常蕙心怀里:“姐姐来嘛、来嘛,一起吃!”本来快吃到嘴里的两碟零嘴,可不能泡汤了!
“什么事啊?”
常蕙心仍拒绝:“殿下息怒,民女进宫之前,已在家中食过午饭了。”
“慧娘。”
皇帝突然出声:“苏家吃的回门饭吧。”
“什么事?”常蕙心转过身来,与容桐面对着面,问他。
“回陛下,是。”
容桐邀请常蕙心去观光他的宅子,领着她热情参观。中庭还植了两株梧桐,参差并立,令人见则神清气爽。逛完一圈后,常蕙心踱到门前,容桐立在她身后,唤道:“慧娘——”
皇帝平缓吐纳:“不必拘礼,二郎让你吃,你便一同吃点吧。”
常蕙心目睹着容桐的举动,心想:谢致的手下,还会稀罕这点礼物?应该不会稀罕吧,容桐送了他们一人一本书,古籍考据类,字字拗口。
“谢胡黄!胡黄旨意,姐姐你要接、要接!”
容桐走的时候,还给客栈老板和小二们均赠了礼物,感激他们这两个月对自己、周峦和常蕙心的照顾。虽然钱不贵礼薄,但是重在心意。
常蕙心只得道:“民女多谢陛下圣恩。”
常蕙心心想:谢致也不怕累。
谢景没再理会常蕙心,走近前,见谢深仍偎依在常蕙心怀中,不肯离开。谢景并不责备儿子,而是起手捏了下谢深的耳朵,又摸摸谢深的脑袋,“这下满意了吧,又可以多贪吃许多,可别让你母后知道。”谢景的眸中满是宠溺。
容桐听了发笑,对常蕙心道:“这客栈的老板好有趣!”
谢深笑得幸福又无暇。
容桐和周峦同一天搬出客栈,客栈老板亲自将二位送到门口,还令小二们将周峦和容桐的房间整理一新,挂了两块崭新的牌匾,“状元居”,“榜眼室”——据说以后这两间房价要涨十倍,还据说……已有京中富豪公子,分别预定了这两间客房,要在这两间房里温书备考,一直住到下次春闱,定能够高中!
常蕙心突然对这画面感到嫉妒,继而又添重了怨恨。记得她刚刚怀孕那会,晚上夫妻俩枕畔相依,讨论的都是肚里的胎儿,幻想将来一家三口的美好画面。谢景在她耳边描述,将来儿子淘气,怕父亲揍他,蹿进母亲怀中寻求保护。做父亲的敬妻,哪里敢再动手,只好拧一下儿子的耳朵,算作惩戒。
容桐心里高兴:以后周峦生病或是忧愁,他这个做大哥的,都能第一时间照顾他。
当时的常蕙心沉浸在甜蜜中,竟一点也不觉得谢景想得太多太远,反倒觉得,有夫有子真实现了这个场景,这一生也就够了,别无它求。
容桐还特意约上周峦一起选址,周峦也置了新宅,同容桐的宅子挨着,平时出门便能串门。
谢深已经从常蕙心怀里离开,扑进谢景怀里,常蕙心冷冷注视着谢景,天下之君正享受着天伦乐趣,喜笑颜开,当年他自己说的那些话,肯定是不记得了!
容桐任了京兆少尹,俸禄颇为可观。领了第一个月的薪俸,容桐就在城南置了一座新宅。
常蕙心暗自盟誓: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挚爱小女,不愿她争风吃醋,算计伤心。前十五年,将她当掌上明珠呵护供养,便是希望她无忧无虑,欢喜平安。
等报完仇,就将关于他的一切全忘掉,再不记起。
苏铮摸了摸苏虞溪的脑袋,挤出笑容:“傻姑娘,爹爹对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这一生都开开心心。”
是夜,皇帝摆驾中宫。
苏铮双目与苏虞溪对视,女儿眸中眼色是如此懵懂纯真,唯一那几点沾染了外面世界的俗光,估计还是在为容桐闪烁。
皇后稍感吃惊,因为昨夜侍寝的时候,皇帝同她打过招呼,今夜会去碧康殿,不来中宫。
苏铮长长叹了口气,苏虞溪不解,问道:“爹爹,这般喜事,你不开心么?”
皇帝怎么改变主意了?
依着皇后的性子,到时候保管还要教自家侄女小姑娘:爱谁,便把谁抢过来!
皇后思忖,是不是今日皇帝遇着了苏虞溪,小丫头一番伶俐言语逗乐了皇帝,皇帝不仅给她摘了支荷花,还想着仍到中宫来了?
苏铮不住地摇头,自知此事无可挽回。苏铮熟悉透了苏妍妍的性子,就算跟她解释容桐已有了心上人,再三劝阻,苏妍妍也断不会收回成命的。
皇后不禁笑了,心道没白疼苏虞溪。
苏虞溪口中的姑妈,便是当朝皇后苏妍妍。保管保管,只怕苏皇后已将这事同皇帝提了!
然而皇帝驾临中宫,却只字未提苏虞溪的事。
苏铮顿时心中暗喊:糟糕!
皇帝言谈之中,聊到了太子:克己勤勉应是长久功课,让皇后时时监督济大郎,切莫沉迷玩乐。
苏铮的话语却被苏虞溪打断,她骄傲道:“还好这事我不仅同爹爹您说了,而且同姑妈也讲了,姑妈说啊……”苏虞溪神情得意,音调也在不知不觉中拉长:“……保管让容公子做我的如意郎君!”
皇后铭记。
苏铮一听这话,颇感欣慰,又暗自庆幸女儿对容桐倾心得不深,感情来得匆匆,转去得也快。苏铮笑道:“虞儿——”
帝后互相关切冷暖,脉脉温情。夜已深,内侍抬了屏风来,帝后二人正在宽衣解带,忽听见屏风外头熊公公唤了一声:“陛下。”声音犹犹豫豫,似有什么要事,必须得禀报,又胆怯不敢禀报。
苏虞溪的表情滞住,少顷,又重泛起明媚的笑,她一笑两颊就会带起自然的粉色,甚是好看。苏虞溪走过去,娇娇俏俏挽起父亲的胳膊,安慰道:“爹爹,您别难过伤心了。”
皇帝的脸沉下来,让皇后伺候着重新穿好了衣袍。皇帝从屏风里侧绕出来,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啊?”
苏铮爱女心切,心想倘若真向苏虞溪讲了事情,她岂不伤心落泪?苏铮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你爹没本事!”
“修仪娘娘不慎跌跤,落了红。”
苏虞溪不明白,也不甘心,追问道:“为甚么?”
皇帝右手骤然捏拳,又松开,愠道:“御医呢?”
苏铮侧过头去,捋着紫色官服宽大的袖子,冲苏虞溪摆手道:“唉,这事作罢吧!以后休要再提!”
熊公公硬着头皮禀报:“御医已经赶去了,救治了大半个时辰,说……娘娘已经滑胎了。”熊公公不敢观察皇帝脸色,双膝跪下,劝道:“陛下节哀。”
要是容桐没有别的心上人,倒也是一桩美事……唉!
中宫寝殿内悄然无声,比只挂着月亮的黑夜还要寂静。
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刚及笄,去参加了一回琼林宴,就死心塌地喜欢上容桐了呢?
良久,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朕过去瞧瞧。”
苏铮抬首,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脸上,来回数遍仔细端详:苏虞溪身形面貌无一不姣好,丰容盛鬓,圆姿如月。
皇后贤德,自然请命:“臣妾与陛下同去。不知蔡妹妹怎么样了,臣妾十分担心。”
婢女为奴,不敢多言,埋着头去搀扶苏虞溪。苏虞溪却不肯走,嗔苏铮道:“爹爹,您又故意左右而言它!”苏虞溪神色焦急,绣帕绞在手中:“爹爹,答应我那事……您不是说今日下朝就帮我提么?容公子……”苏虞溪一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伸手按在心房,才能将稍稍抑缓跳动:“容公子他答应了没有?他几时娶我?”
帝后二人甚至来不及梳理发髻,匆匆赶往蔡修仪所住的菡萏殿。
苏铮心里清明,面上却装糊涂:“虞儿,怎么跑到堂内来了?时候不早了,你要不要……该是去向你娘请安了吧?”苏铮昂首,命令苏虞溪身后的婢女道:“还不快速速陪四小姐回房!”
蔡修仪三月份查出怀孕,禁宫上下一派喜庆,这孩子不仅是皇帝的第三位子女,还将是第一位在皇帝登基后诞生的龙麟。
苏铮刚一回到府,就见幺女苏虞溪,带着贴身婢女,等在正堂内。
当然,这也是后宫内,第一次有除了皇后以外的后妃怀孕。
容桐赶紧鞠躬:“不会不会,大人言重了!”
没想到,孩子就这么掉了。
苏铮口气并不硬,但词句简明显已经冷凉了:“恭贺容大人觅得佳偶啊……本官之前不知情,想着容大人与小女,男未娶女未嫁,若能结成姻缘,是美事。这才提了提。既然容大人已有了中意的女子,本官身为同僚,断不能棒打鸳鸯。”笑意重新浮现在苏铮脸上,“容大人啊,本官之前提的那件事,就此作罢,容大人不会放在心上吧?”
皇帝一面疾步向菡萏殿赶赴,一面询问熊公公:蔡修仪好生的,怎么会跌了一跤呢?
苏铮突然垮了脸,似万里晴空忽然全压了黑云。
熊公公如实禀报:蔡修仪殿外独自纳凉,遇着鬼怪,被鬼怪推下台阶。
容桐不敢直言安州的事,只捏着指头,老实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三个月了。”
皇帝脸色阴了,道:“朕去看看。”皇帝不再言语,一直步入菡萏殿内殿,捋袍坐上床榻。蔡修仪一脸倦容,脸色苍白,皇帝最爱她肉乎乎的脸颊,此刻也怏怏的,凹陷塌了下去。他瞧着心疼,伸臂将蔡修仪圈入怀中。
出乎意料,苏铮听闻此言,并不气恼,反倒笑得更和气,甚至带了两、三分喜悦:“哈哈,年轻人多情,在所难免。”苏铮向容桐投向探究的目光,玩味道:“不知容大人是何时暗属钟意的呢?”
蔡修仪偎依在皇帝怀中,蜷曲着,既惊惧又伤心:“陛下,臣妾害怕。”
容桐不知不觉低垂了头。
皇帝发现蔡修仪的头发湿漉粘腻,可想而知刚才御医清宫时,她出了多少汗。皇帝心痛不已,将蔡修仪紧紧拥在怀里,安慰道:“朕在这里呢,不怕。”
还是面对朝中最高位的苏宰相,以下犯上,罪过罪过。
蔡修仪仍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不安的小猫,惹人怜爱。她埋在皇帝怀里,每次抬头,眼睛就要骤然瞪大,眸中满是惶恐,急急将头重埋下去。
容桐摇头:“没有的,下官已心有所属。”十字落音,容桐自己也觉得惊奇,对慧娘那一点思慕之心,平时只敢暗暗藏在心中,这会怎么就敢大胆讲出来?
皇帝注意到这一细节,眼神暗了暗,命令四周宫人道:“你们都下去。”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注视皇后:“梓潼,你也退下吧。”
苏铮笑了,劝容桐道:“容大人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不如这样,本官安排小女与容大人见一面,兴许容大人的心思就有回转了呢?”
皇后弯腰道:“愿蔡妹妹早日康复,臣妾在外头等待陛下。”
苏铮考虑得这么缜密,却未曾考虑到容桐会用一句话回绝:“望大人息怒,下官对令爱没有那个意思。”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蔡修仪两人。蔡修仪安安静静的,许久都没说话。
所以苏门要想招婿,容桐可招,周峦不可招。
连殿外也安静了,蔡修仪方才小声道:“陛下,他才三个多月大……”蔡修仪从皇帝怀中挣扎出来,将堆在床上的被子掀开,里面露出好多小孩子的衣帽鞋袜。蔡修仪泣道:“臣妾给他做了好多小袄子小鞋子,春夏秋冬都做了三套,现在看来……都用不着了!”
但容桐却不同了,苏铮颇欣赏容桐殿试时的对答,懂得过犹不及,谦让中庸……这才是为官之道啊!不然他苏铮无才无学,凭什么能混到宰相?
皇帝也难过:“你现在不要看这些。”皇帝朝殿外唤道:“来人,将这些统统拿走,不要再让你们娘娘看见。”
容桐和周峦,今年朝中两只冉升旭日。按理说,明明是周峦更炙手可热,可苏铮却坚信,将来定是容桐更有前途——周峦,太过意气用事,万千举子,冤的不只他一人,却独有他一人要强出头。树愈坚则风愈要折,像周峦这样的人,一次又一次冒头,总有一天要被削掉脑袋。
“陛下好狠的心!”蔡修仪突然大声哭了出来。
苏铮双眉稍动,隐去其余情绪,只留春风般的笑容:“容大人风华正茂,我家小女正青春年少,男才女貌,不知容大人可有意啊?”苏铮自己,是很看好容桐的。
皇帝无奈,不得不让刚进来的宫人们重新退出去。他重新抱住蔡修仪,摸摸她的脸蛋,赔笑道:“朕又怎么狠心啦?”
容桐觉得奇怪:苏宰相突然提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陛下还携着杀人凶手一同来看望臣妾!”
可惜,容桐是个呆子。
皇帝面上一寒,冷声道:“说清楚。”
按着官场常情,世故常态,苏宰相话说到这份上,那是再明白不过了!苏铮有意将小女许配给容桐,但他得端住宰相该有的三分威严,许配的话不该苏铮讲出口。接下来,理当容桐自觉会意,主动求娶。
蔡修仪楚楚可怜,无力偎在皇帝怀中:“吓得臣妾滑胎的鬼,便是……”她伸出胳膊,攀着他的脖子,凑近耳边道:“皇后。”
苏铮便笑了,“据知,容大人之前一心读书,也未娶过妻室。如今金榜高中,已萌官荫,立业之后也该成家了。”容桐听得懵懵懂懂,又闻苏宰相言:“本官有一女,将将及笄,娴淑貌佳,闺中待嫁。”
“荒唐!一派胡言!”皇帝斥道:“梓潼和你情同姐妹,怎么可能害你!”
“是。”
“就是皇后扮鬼,推了臣妾一把,臣妾才跌跤的!”
苏铮问道:“据本官所知,容大人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这污蔑既荒诞又愚蠢,皇帝气得想笑:“她怎么推你啊?皇后方才同朕在一起。”
苏铮微抬右臂,做了个请走的手势。容桐迟疑迈步,苏铮缓缓并肩,宰相与京兆府少尹边走边聊。
“陛下不信臣妾。”蔡修仪又呜咽哭了起来。
容桐抬眼,直视着苏铮,眸中清澈,分明是在问:要聊什么?苏大人且吩咐。
皇帝心烦意乱,但思及蔡修仪刚刚落胎,对她又生了几分怜惜。皇帝轻拍了下蔡修仪的后背:“别哭。”
苏铮被容桐一脸严肃的样子逗笑了,“唉,容大人,不必这么拘谨嘛!”苏铮探身:“本官只是想同容大人聊些家常。”
“陛下要相信臣妾,臣妾才能止啼。”
“下官在,不知宰相大人有何吩咐?”
“好、好、好,朕信你。”
苏铮缓缓开口:“容大人。”
蔡修仪这才伸手抹眼泪,“今夜天气闷热,臣妾想透透气,就去殿外走走。因为是突发奇想,臣妾就没同人说。臣妾走着走着,就听见有人唤臣妾,臣妾一回头,瞧见皇后娘娘。臣妾行礼问姐姐何事,皇后用力一推,就将臣妾退下台阶……”蔡修仪掩面:“臣妾滚了好几滚,才停。”
苏铮以了然神色目送周峦远去,而后,他轻轻抬眼,将容桐由上至下,又由下至上,来回打量了数遍。这目光有些刺人,容桐不禁觉得有些痒痒,挪了下后背。
皇帝绷着脸,道:“皇后方才不可能来菡萏殿。”
周峦抬臂,懒洋洋扯了下容桐的袖子,官服袖口正好绣着喜鹊。周峦笑对容桐道:“哥,估计你有喜事至了……”周峦说完,飘然而去,留下容桐与苏铮独处。
“那便是她命令中宫的宫人装扮的!”
周峦亦笑:“是下官叨唠了宰相大人,下官这便告辞,大人与我贤兄慢叙。”容桐一听急了,勾了周峦胳膊一下,低唤:“一川——”
皇帝沉默了会:“不要无理取闹。”
苏铮含笑:“正是,叨唠周兆尹了。”
“臣妾不是无理取闹!”蔡修仪说着,勾住皇帝的脖颈,将娇唇凑在他耳边,向他细细述说,这三个月来,皇后是怎样连续暗算蔡修仪,意图打掉她怀中的胎儿。
一直被晒在旁边的周峦也朝苏宰相行了个礼,方才插嘴道:“呵呵,大人好像有事要同琴父兄讲啊!”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上却隐忍不发。
容桐仍恭恭敬敬将礼行完,方才直起上身。
蔡修仪哭道:“陛下要为臣妾做主!”
苏铮走得有些急,说话尤带喘气:“免礼免礼,都下了朝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皇帝只好哄她:“宝贝儿,别哭。”又许诺蔡修仪,待她养好了身体,恢复了好气色,皇帝只带蔡修仪一人去别宫消暑散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疲惫地离开了菡萏殿。
也就新官上任后的两、三天,早朝事罢,百官下朝,容桐正和周峦一道往宫外走,见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容大人”。容桐当即回头,了不得,后头正追着他的人,乃是当朝宰相苏铮。容桐赶紧停住脚步,转身正面苏铮,弯腰行礼道:“下官参见大人。”
待皇帝走后,蔡修仪的贴身宫人积翠进殿服侍蔡修仪,于无人处问道:“娘娘,陛下作何反应?”
琼林宴后不久,皇帝便给新进的贡生们安排了官职。状元周峦,册授京兆府尹,破格提拔至从二品;榜眼容桐,制授京兆府少尹,从四品下,两人还一处为官。
蔡修仪转泣为笑,声音仍就无力,却不再虚弱:“呵,陛下半信半疑,看样子是疑的多……陛下以后必定更体恤我,而不是皇后!”蔡修仪说话用的气力过猛,下腹一阵痛,她不得不弯腰重新捂住肚子。
新科状元坦荡从容,又行事大气,反倒是皇天贵胄的太子谢济,被周峦拿捏得一愠一喜,明显失却风度,落了下乘。
积翠赶紧扶住蔡修仪,叹道:“娘娘,你这招用得实在是过猛了些,可怜小殿下……唉。”
周峦轻笑,再倒一杯酒,与谢济碰杯后,以袖掩杯,优雅一饮而尽。
蔡修仪听着这话,自己心里也难过,一阵恍惚,但又忆起自己毫不犹豫踩空,自跌下台阶时的果断……蔡修仪坚毅道:“有舍才有得。本宫方才问过御医了,御医说本宫的身子好,只要修养一段时间,以后仍能健康受孕。”蔡修仪怀孕三月,皇后就已经五次构陷她,想害她落下腹中胎儿。蔡修仪先是惶恐,整日整夜的担心提防,精神恍惚。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心想漫长十月,不知还会遇多少陷阱,反正这孩子肯定熬不到出世,倒不如自绝后路,反手一击!
“真的?”谢济一喜,顷刻间就觉得周峦亲切了。谢济接过周峦手上的酒杯,还劝周峦:“周状元也喝一杯。”
蔡修仪冷冷一笑,目露精光:“他们男人打仗的时候,不是讲‘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本宫只不过舍弃一个孩子,就能拉下皇后。将来,待本宫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本宫会同陛下百子百孙的!”积翠站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十分赞同主人的观念。
谢济根本不愿买周峦的面子,正欲拒绝,就听见周峦悠悠再道:“方才臣下结识了许国夫人,听夫人言谈中多有倾赞殿下。‘愿殿下身体康健,常得笑颜’,也是夫人的原话。”
皇后始终等在殿外。
谢济的脸色顷刻就刷了白,逐渐缩起肩膀,却仍强撑着,再逼近前一步。周峦不紧不慢站起身,镇定倒酒,依礼先奉给谢济一杯:“祝愿殿下身体康健,常得笑颜。”
皇帝走近皇后身边,关切道:“起夜了,冷吗?”
周峦浅笑,探手理了理袖口:“太子殿下操劳国事,对待一些小事上……是记性不好。”周峦抬起头,冲谢济笑道:“方才许国夫人,也是这番原话同臣下讲。”
皇后温柔摇头:“夏夜不冷,丝丝风气,反倒有爽快意。”
这不问废话么?莫说周峦刚刚才做了自我介绍,之前琼林宴上,太子殿下也是始终在场啊!
皇帝的眸子内刹那闪过锐利冷光,稍纵即逝。他一直凝视着皇后的双眸,想到殿内蔡修仪告的状,想到白天苏虞溪讲的往事……皇帝在心中暗自玩味,谁真谁假,孰是孰非?
太子谢济似乎对周峦存了强烈的敌意,挺直着腰背俯视,冷冷道:“你便是新科状元周峦?”
皇帝笑道:“梓潼,你先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早点休息。朕就不送你回去了,朕在这里再多陪陪修仪,她刚刚落胎,情绪不稳定……说来,这里闹鬼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周峦抬起头来,凝视片刻,缓缓起身拜道:“凉州周峦,参拜太子殿下。”
皇后闻言莞尔,刚想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就听见皇帝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朕会连夜召莲华寺僧人入宫,为菡萏殿做法净化。”
周峦重新坐端正,目光盯着桌案,嘴角泛着一丝不明的笑。他任由那人步步逼近,最后站在他身边。
皇后纹丝不动,半响深深弯下腰去:“是臣妾管理无妨,令宫中发生这等不幸之事。臣妾甘愿受陛下责罚。”
群芳尽散,周峦身边终于安静了。他揉了揉眉心,眯起眼睛往远处观察,容桐的座位上斜倒着其他举子,容桐不见了踪影。周峦打算起身去寻找容桐,却感觉到有人正朝自己这边疾步走来,慑气逼人。
皇帝温和出声,让皇后宽心:“唉,你跟朕是夫妻,责罚你做什么!”
容桐察觉到自己的冒昧,连忙后退三步,双手绕到身前,搭个拱门向姑娘赔礼:“小生安州容桐,酒醉唐突了姑娘,多有冒犯,甘受严惩。”
皇后低着头,上颌牙齿咬着下嘴唇,心中稍一整理头绪,便已明白大半:定是蔡修仪那个贱人!她肯定在皇帝面前告状了,栽赃诬陷,说那个推她的鬼怪是皇后派来的!更可恨的是,皇帝居然相信了蔡贱人!
忽起一阵风,杏花半残又被吹落三分,斑驳落在地上,化了尘土。
只须臾之间,皇后就想到了对策。她直起身来,已换作笑意盈盈,不露一丝憎怨。
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在容桐的面上瞧,她滞了片刻,突然嫣然笑起来:“哈,你是榜眼!刚才陛下出题,诸人赋的诗里属你最好!你比《登科记》上腼腆多啦!”
皇帝命人去京中莲华寺请高僧入宫,皇后暗中也命令赶赴莲华寺,向莲华寺主持捎去一段话:待会入宫做法,若是皇帝问话,须如此如此说。
刹那,女子回过头来,只见她额上贴了一只花钿,两侧脸颊还有婴儿肥,是个与慧娘样貌完全不一样,比慧娘更年轻的姑娘。
莲华寺主持是年过九十的得道高僧,两只白眉长而垂挑,精神矍铄。主持接到皇帝的宣召后,火速率僧人入宫,蒲团在菡萏殿摆了一圈,众僧跪在蒲团上,将菡萏寺围住,诵经做法。
容桐抬手,情不自禁搭上女子的右肩。他舌头还带着酒劲,吐字不清:“啊——”
法事毕,皇帝赏赐了莲华寺众僧,又单独留下主持,与他私谈。
容桐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走,见着出声的女子背对着他,身高体态亦同慧娘无差,粉裙窈窕。
皇帝微微俯身,“辛苦圣僧了。”
容桐浑身骤如电触,后来那位女子的声音……是慧娘的声音!
“能为陛下出力,是本寺的福祉。”
容桐存了这个想法,脚下一直往林中深处走。隐隐听得前面有二女谈话,他耳中恍惚,字句无一能听清,只闻一女嘻嘻发声,另一女则柔声回应她。
皇帝颔首,笑道:“劳动圣僧,才能化解灾厄,将这殿内的妖魔鬼怪消除干净。”
这已经是容桐酒量的极限,只恐再喝下去,他就要当场栽倒。容桐只好找偏僻处躲,正巧琼林苑里有一处杏林,杏花半落,犹带残香,容桐入林狠狠吸了几口气,又徐徐前走,稍作调整后,脸便不觉得烫了。想来通红的脸色也应该好了些,找个御池照照。
主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陛下息怒。恕贫僧直言,这殿内的鬼怪并未消除干净。”
周峦不在容桐身旁,没人替他挡酒。容桐自己又老实,其他举子稍微说得多一些,容桐就不好意思拒酒,三两杯下肚,就上脸了,两颊通红通红。
皇帝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做干净?”
容桐将周峦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替自己这位义弟担心。周峦身旁的许国夫人,偶尔有一两次笑,神态颇似慧娘,但她比慧娘老多啦,而且太不正经……容桐并不喜欢许国夫人。所以连带着周峦,容桐也刻意避开。
主持深鞠一躬:“贫僧法力微薄,降伏不了。”
新科状元周峦亦举止放肆,不仅与同科和歌,还和参宴的好些名门贵女调笑。他本性风流,且有风流的本事,容貌才华样样不差,引得好些女子颊飞红霞,芳心暗许。但周峦似乎对她们不算太上心,琼林宴到了后半场,渐渐他就只同许国夫人说话勾搭了。
皇帝不禁问道:“是什么样的鬼怪,竟连圣僧也降服不了?”
数个时辰后,酒宴将近尾声。皇帝有事先行离去,百官也退了大半,只留下高中的贡生们在席间把酒赋诗。及第是人生喜事,再加上酒喝得多了点,好几个中二甲的举子已经开始高歌,酒洒在新袍子上也未注意。
主持抬首,先念声“阿弥陀佛”,方才道:“陛下,方才贫僧做法之时,望见推倒修仪娘娘跌下台阶的鬼怪了。起先,鬼怪是背对着贫僧的,她穿戴凤袍凤冠,贫僧以为是皇后娘娘。后来,鬼怪转过身来,瞧见她的正脸……贫僧曾于底处瞻仰过皇后娘娘的母仪,虽然看得不算太清楚,但可以肯定,这女鬼并不是皇后娘娘的样貌。”
上林春色,五色棋盖如云,映衬着周遭御苑,远处楼台,天边霞光,皆有华光气象。宫婢内侍,往来伺候,环佩雅乐,交相成奏。
主持声音洪亮,好似寺庙里的浑天钟,一下一下撞击在皇帝心上:“女鬼法力高强,穿戴着凤袍凤冠,游荡在禁宫中,似乎对这禁宫里的人皆怀着怨恨。倘若不将女鬼降服,她以后还会时时作乱。”
四月末,皇帝在琼林举办琼林宴,恩荣本月高中的一甲、二甲贡生。
皇帝缓步后退,跌坐进圈椅,问道:“圣僧有什么法子吗?”
谢致下巴前伸,打了一个酒咯:“孤要去找孤的弓箭来,把这些烤焦大地的太阳统统射下来!”
主持摇头,“贫僧不知道这女鬼从何处来,因何事满怀怨恨,无从下手。其实降服这种女鬼的法子……”主持故意止声。
“唉、唉,你干甚么去啊!”常蕙心发现谢致不对劲,他竟坠坠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常蕙心赶紧去拦他,但她自己也走不稳,往前一前搀,半跪着抓住谢致的两腿:“三吴,你要干甚么去啊?”
皇帝催促道:“什么法子?”
“笨蛋,那些是星星!”
主持双手合十,掐动念珠:“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过去十年间,可有与后位相关的女子,枉死含冤。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找着了那个害她的人,让凶手刎颈谢罪,女鬼怨气化解,自然会飘离禁宫,投胎转世。”
“不对!”谢致摇摇晃晃撑起身来,朝着窗户的方向,再凑近些,鼓腮道:“明明就是红通通的太阳!一、二、三、四、五……还有好多好多太阳!”
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朕知……道了。”
常蕙心也醉了,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拖着脑袋,红颊迷眼嘲笑谢致:“那是月亮!”
主持退去,熊公公重新进来伺候,瞧见皇帝右手托着额头,两眉不展。熊公公以为皇帝仍在悲伤失去龙子,便体贴为皇帝奉上清茶:“陛下,喝口茶吧,心里会舒服点。”
谢致指着窗户外头嚷嚷:“阿蕙,当空的日头好刺眼!”
皇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手一抖,茶盏跌落在地上。
一人饮酒孤单,两人对饮痛快。一痛快就没了分寸,不知不觉,双双均已微醺。
熊公公跪地磕头:“奴婢罪该万死!”
谢致放下酒坛,先喂常蕙心将药喝完,方才拔塞欲喝酒。常蕙心忽生心馋,竟让谢致将酒留她一半,谢致听闻大喜,干脆吩咐仆从,将府中美酒成十成百上来。
听见皇帝粗粗的呼吸,一声沉重过一沉。良久,皇帝缓缓道:“起来吧,也不全是你的错。”皇帝口气懊恼:“你怎么给朕上了盏凉茶,这么冷的天!”皇帝方才咽了口凉茶,只觉冰痛刺骨,手一抖,连茶盏都没捧住。
谢致就笑了,对常蕙心说:“你瞧,我现在可开心了!”谢致的目光往右瞟,瞧见贴着墙壁放了一坛酒,手一探就将酒坛勾了过来,“喝了酒更开心。”
熊公公诧异万分:这都入夏了啊,眼看着就要进入伏天,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热得慌呢!还冷?
“那怎么办呢?”谢致托着腮反问,似乎也很苦恼这件事。少顷,他又展平两手在床沿拍打,好似击鼓一般,常蕙心循声低头,瞧见谢致一双修长的大手,骨节分明……谢致敲打着床沿告诉她:“仇当然要报,日子也要开开心心的过了。”谢致想到这里,眼珠一转,以前常蕙心不在的时候,他也愁眉不展,可是现在她回来了。
熊公公继而惊骇:该不会皇帝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