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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逐来

常蕙心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琴父,你……有没有想过春闱会有人舞弊?”

容桐诧异,皱眉道:“落第便是才学不如人,如何来的不公一说?”

“甚么?”容桐大惊:“还可以这样?科举以才学定夺名次,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傻得可以,直摇头道:“这击鼓名冤之人,真是万万要不得,不从自身上寻找原因,却错怪污蔑科场。”

“有落第举子在京兆府门前击鼓,诉春闱不公,用情取舍!”一人传来消息,便如硬石掷于汤锅中,激得烫花四溅,举子间纷纷传开去。交头接耳多有私语,又似锅底添柴,烧得更旺。

常蕙心张了张口,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常蕙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话全听进心里,无言以对。

容桐却转了目光,正巧望见远处的韦俊,喜色浮上面庞,上前招呼,“袭美,许久不见,恭贺你高中。你、我、一川三人,唯你卓绝。”

容桐三分怅然,七分感叹:“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书读得好,却原是坐井之蛙,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

韦俊却冷哼了一声,拂了拂袖子,似不愿与容桐交谈。

容桐低头讪笑:“竟然落第了。”他心思单纯,先是难过了一阵,继而认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够好。春闱人才济济,有许多举子才华远胜过自己。容桐再次抬头,竟用钦佩之色仰望这一期龙虎榜。

容桐愕然,他自认为韦俊不是富贵既相忘之人,觉得蹊跷,便追问韦俊:“韦兄,你这是怎么了?”

春闱的红榜前站满了应试举子,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常蕙心低着头,容桐则踮着脚,仰头看,成排的名字逐一读过,从上往下,反复数次,未见自己的名字。

“哼,怎么了?你要去问问周峦!”

申时。

“一川?”容桐更加困惑,今天从早晨起就没看见周峦的身影。周峦也没中榜,依他的个性,估计是跑哪家酒楼或是花街伤心去了。

常蕙心站起身来,道:“那等会一起去吧。”同去看榜,容桐是心安,对她来讲,则是增添数倍愧疚煎熬。

韦俊见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样,更恼,抖袖道:“京兆府前击鼓之人,便是你我的好贤弟周峦!”

容桐诚恳道:“慧娘,和你相处了些时日,觉得你镇定沉稳远胜过我。你与我同去,我心中惶惶,许能稍安。”

容桐骤然后退两步,身子没站稳,还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她本是伫在他身后,无意前倾身子,望见容桐的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了,似发了病症般痛苦。

“慧娘。”容桐低低地唤常蕙心,言语温吞:“我……其实今天放榜,我有一点紧张。下午就张榜公布了,我很迫切地想去看,但是又不敢去看,一想到要靠近榜单,心就跳个不停。慧娘,你能不能陪一同去?”其实,他可不是只有一点紧张,之前看书,手心出的汗都把纸页渍黄了。

常蕙心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出于补偿的心理,常蕙心思忖着要不要给容桐一大笔钱财,以便他今后四年备考用。

容桐许久挤出一句话:“慧娘,我好难受。”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将他卷入风波中,更毁他。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便安抚他:“你别急,慢慢说。究竟怎么了?”

常蕙心心里“哐当”一声,一个声音暗自呐喊:完了,她毁了一个人!

“击鼓鸣冤的落第举子是周一川。”

容桐脸一烫,“我说……你别笑我不知谦虚,我自认为这次春闱的题目不难,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但……应该会中榜吧。”

常蕙心含糊应了一声,这事,她数天前就知道了——或者说,她是主谋。

常蕙心仓惶抬头,冲口而出:“你同我说了甚么?”

“上京一路,除了你,我只认识了袭美、一川两人。他二人虽性子大相径庭,但皆不欺人。我信袭美,也信一川,一川击鼓……定有苦衷,可能……”容桐说着握紧拳头:“可能真有舞弊之事,我和他至交一场,理应去帮他。但是这样一来,袭美兄那里……”

容桐颇憨,未察觉常蕙心的异样,问她:“方才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话,你怎地一声也不应?”

常蕙心听着容桐断断续续的言语,总算明白了:容桐这是纠结帮周峦还是韦俊?周峦和韦俊究竟谁对谁错?

她心虚,眨眼,“怎么了?”

这么一点点小小矛盾,他就难以抉择。

常蕙心一个激灵,仰头见容桐已经踱近她身旁。

还有,他称周峦“至交”,其实谁真心把他当至交?

“慧娘!”

常蕙心平视容桐,仿佛穿透岁月去望曾经的自己,她的眸色中添几分茫茫。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她偏过头去,避开容桐的目光,才敢问道:“琴父,你这次春闱……考得怎样?”她有一丁点小私心,期盼他考得不好,这样容桐落第了,她也不用内疚。但转念之间,常蕙心又鄙视自己的丑陋想法……矛盾挣扎,以至于随后容桐回答了什么,常蕙心均未听清。

容桐仍在自言自语:“这么庄重神圣的事,怎么会有舞弊呢……”三千世界,突生崩塌。

“以前未设科举时,我也嗜读啊。”容桐笑道,他稍稍垂头,有两三分不好意思:“当然,天子圣明开科设举,令我辈读书中生出一份念想,可以报国。”

容桐忽然推开常蕙心,大步前行。常蕙心急追上去,询问容桐要作什么。容桐锵然答道:“我信一川,若真有科场舞弊之事,我虽只为一庶民,也应匡扶正义。”

常蕙心拣一张距容桐有一定距离的椅子坐下,将谈话重拉回正题:“我说琴父,春闱已经考完,你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声来:谢景的朝廷,还有正义?

容桐读圣贤书,从窗户里偷偷跑进去的男子,干的都是偷香窃玉之事……他自己想岔了,刹那红脸。

容桐回头,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羸弱又胆小的书生,第一次对她逞凶。

常蕙心扬头反问:“难道破窗而入只许男子?”

常蕙心一楞,滞了脚步,终担心容桐安危,还是跟上去了。

容桐傻傻的,呢喃道:“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

容桐急匆匆赶至京兆府,门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周峦善交友,围观众人中不乏与他相熟的举子,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峦,万一官官相护,岂不受到牵连?反之,若上前阻拦谴责周峦,万一上头清明,真查下来,起不遭罪?

常蕙心许久都没有见过像容桐这样傻气的人了,她心情大好,干脆翻身入房。

因此无一人上前。

容桐陡然被吓住,差点后仰从椅子上摔下去,待看清是常蕙心,又觉是一阵清风吹进他敞开的心。容桐哑了,空张合双唇发不出声音:慧娘——

独见周峦昂藏起身,挺立其背,双手各执一大槌,高举击鼓,声声绵长,叩问人心:“咚——咚——咚——”

心中有几丝痒痒的力量驱使着常蕙心,待到小贩和孩童们纠缠远去,她忽地踮脚跃起,飞上二楼。手抓着窗楹,又将窗楹当做座椅,就这么坐下,倚窗问容桐:“琴父,都考完了,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

周峦似有内力,朗声充沛:“庶民周峦,状告春闱主审,礼部礼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纵容参与春闱舞弊,用情取舍,徇私不公!”

容桐并未听见常蕙心唤他。

容桐心急如焚,拔步欲挤上前去,就听见人群议论纷纷,接着便有细尖的内侍喊道:“皇帝圣旨到——”

常蕙心忍不住对着窗户喊了两声:“容公子,琴父!”

……

但今日实在奇怪,接连着的三场春闱全都考完了,下午就要放榜,他怎么还致志读书呢?

元嘉三年,三月十二日,落第举子周峦于京兆府门前击登闻鼓,控告主审考官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用情取舍,要求京兆府尹明察,以求公道。

因为内疚,常蕙心低头后退,没脸皮去打扰他。

京兆府尹宋凌还在斟酌,是否受案,已有人将举子鸣冤的消息传递给皇帝。皇帝大怒,命内侍传旨,将周峦领入宫内,亲自询问。

前些日子,常蕙心与谢致商议得太兴奋,心绪起伏,夜间久难入眠。她便起来走走,令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到了丑寅之时,仍见容桐住处烛光独亮。有一次,常蕙心走近细窥,隔着窗户,见容桐也似这般,专心备考,读到忘时忘物。

周峦直叙呈情:同场考生韦俊,因其姨父任职水部司郎中,考前托人内定一中榜名额。用情取舍,才疏之人高中,有才之人却不得取中。

常蕙心不知不觉伫足。

皇帝愠恼,着人调查,竟查出韦俊不仅中榜内定,连日后的官职,也早已内定为水部主事。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云一般无尘美好,却比白云更多一份安静。

朝野大哗。

轩窗敞着,年轻的白衣书生坐在窗前桌边,开卷读书,对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

水部郎中和韦俊同下狱。

常蕙心从孩童旁边绕道走,一侧身,就仰望见二楼的风景。

窥一见百,皇帝命人在水部司再查,兼着郎中和韦俊的供词,一并审出水部司亲属舞弊者,共十二人。为求减罚,罪者纷纷检举……水部司,屯田司、虞部司,工部各部均有官员亲属涉及科场舞弊。

常蕙心摇摇头:客栈背街,难得有这么吵。

再由工部波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甚至连刑部主事也知法犯法,为保其孙能高中,辗转三人,私托到京兆府尹宋凌,又通过宋凌结识了主考袁涉之,谋得一内定名额。

早晨,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栈,正巧有一贩糖的小贩吆喝着从门前经过,小贩周遭围了好几圈眼馋的孩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六部无一幸免,包括袁涉之,宋凌、户部尚书在内的一百余名大小官员全部下狱。“元嘉科场舞弊案”轰动朝野,皇帝下旨严办,袁涉之遭腰斩,举家获罪。其余人等,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最初引发苗头的韦俊,也因此案丧命。

谢致被皇帝禁了足,要到明日才可出府。近来,常蕙心与谢致都是通过客栈的常乐传通消息。平时无事,她就独自在城中走走,十数年过去,城中景物变化颇多,她还需逐一了解。

汉王府。

三月春光,天气一日好过一日。天朗气清,空中悠悠飘着白云。

汉王禁足刚解,朝廷又遭这么一桩动荡大案,汉王不便再去狩猎,只每日待在府中,游手好闲。

在皇帝心里,殿前的贤才能士,可远比后宫佳丽重要。

汉王府花园暖阁。

皇帝沉吟,道:“如今朕心头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闱,等放榜取贤后,就由梓潼主事选秀吧!”

谢致歪躺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酒壶,手一勾,酒就入了喉肠。他笑眯眯对坐在蒲团上的常蕙心道:“现在呀,满朝人心惶惶,大家都说陛下查红了眼。”他翻半个身,继续笑:“如今当官的都说,陛下是站在大殿墙外丢砖,反手一抛,殿上砸到谁该谁倒霉!不知明日起床,会不会头颅不保!”

皇后随口嗔道:“景郎九五之尊,还由得这些人去非议左右?”见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皇后赶紧改口:“虽乍听不悦耳,但细细思忖来,这些谏言倒是忠厚,陛下切莫恼他们犯颜直谏。臣妾后宫愚妇,不敢妄议前廷,但若是陛下心意,臣妾一定着办妥当。”

常蕙心心事重重,良久才启唇:“三吴,你说……”

少顷,皇帝轻柔提及:“最近许多朝臣给朕上奏,道我朝嗣脉不厚,建议朕择取端丽之姿,以充后宫。”

不闻常蕙心继续言语。

皇帝搂着皇后,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气。两个人身子皆是精光,皇后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的身体,娇滴道:“更深露已重,景郎珍重龙体。”皇帝侧首,浅浅亲了她一口。

谢致的手肘撑在锦榻上,直起身来:“说什么?”

帝后相拥,入榻缠绵,皇帝经年习武,虽年已不惑,却雄风不减。而皇后养育过二子,紧致稍减,皇帝久久用功,却无法攀到极乐一刻。皇帝脸色稍暗,但并未责怪皇后,反倒亲切抚慰,皇后感激,使出数项巧技,手口并用,终至巅峰。

常蕙心道出心中挣扎:“我们这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仇恨,找一人报复,却牵累天下尽殉?”

皇后悄悄回握皇帝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皇帝终长松了一口气,叹道:“还是在梓潼这里,朕心里能稍微好受些。”许多梯己的话,也只能跟皇后说说。

谢致眨了眨眼睛。他生得英气,就算做这种娴静的动作,也显得流光仿若银河,掩不住的风采。

皇后便借着皇帝的臂力站起来,莲足不稳,一摇晃,腰肢擦到了皇帝的腰肢,底下贴着,皇帝不由得腹下一紧。

谢致郑重道:“不算。”

皇帝弯腰握住皇后的手。

谢致缓缓站起身,朝窗边走来,边走边道:“我虽不信佛,但父母兄长皆笃信佛教,听他们讲得多了,自然也耳濡一些。佛里讲因果报应,凡事有果必有因,这些官员如果不犯法,不去科场走关系,托人情,就不会丢官丧命。蛋若无缝不臭,别人也闻不着,你说是吗?所以他们丧命此案,并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了,科场案查出来,百姓不都是拍手称快吗?”

皇后仰望皇帝,轻柔劝道:“大郎明年大婚,有了媳妇定会懂事些,之前那些放在犬鹰上的心思,也该淡了。想着臣妾和陛下刚刚成婚那会……”皇后说着,稍斜了身子,她本就腰柔,这一斜之下犹如杨柳扭捏,看得人心头发热。

谢致话音落地,身子正巧走近窗前。他望着窗外风景,春光最盛,虬枝老干,盘错峥嵘。全树满花,若刃上未冷之血,点点凛然,全是杀气如虹。

皇帝轻叹:“这也不是你的错。朕已设法将三吴禁足。这些天,你莫要让大郎再去汉王府上,他们叔侄两感情淡了,以后自然再玩不到一处去了!”

常蕙心沉吟片刻,终选择抬头,与谢致同望窗外春色,缓缓道:“你说得是。我们现今……跟下棋差不多,总不能下了一步就投子弃盘。讲的是落子无悔,一步一步落下去,挣到赢。”

“恳请陛下宽恕大郎的罪过。”皇后赶紧下跪,凤裙裙尾着地,仿若绽开的一朵牡丹,“臣妾以后定会更加悉心地教养大郎。”

谢致抿了抿唇,笑望向常蕙心,似含情道:“阿蕙,棋不能一个人下,我陪你一路走下去。”谢致低头瞅自己的玄衣,又伸指,指常蕙心的白服道:“一黑一白,你不陪我或我不陪你下棋,老天都不肯了!”

皇帝紧盯着皇后,见她眸中并无躲闪虚假之意,俱是坦然诚挚,更兼有关切之意,方才缓缓道:“三吴胸无大志,腹内草莽,喜好胡闹,这些……朕都可以允之任之。三吴这个样子,对大郎来讲,未必不是好事。但他诱得大郎也想玩物丧志,便不应该了。”

这个玩笑不大好笑,常蕙心僵硬笑了一下。

……

谢致又道:“皇兄的朝廷快要被他亲手清荡一空咯,满朝文武将全无,看他怎么收场!”

朝臣百姓如云,许是顾忌着非议,皇帝只简短轻斥了太子几句。

院子里响了几声,是一只鸽子扑腾着两翼,飞到窗前,停在窗楹上。谢致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密信,展开一看,神色逐渐凝重。

今日晌午,正值祭祀行到第三道程序,太子谢济听闻比只比他大四岁的二皇叔,不仅不用来参加郊祀,而且还去狩猎了……狩猎啊,多有趣!太子私下向皇帝抱怨:凭什么二叔可以玩,他却要在这里挨晒硬站数个时辰,天道不公。

谢致告诉常蕙心:“皇兄要重开一场春闱,他亲自主审,考卷上密封举子的姓名,以才取舍。取中出榜后,还要再举行一场殿试问询,才定夺名次。据报,皇兄将大力提拔这些他选出来的人。”

皇后慕然抬起头来,对视着皇帝道:“景郎,今夜大郎来我这里,无意闲谈,已将晌午时他对你的抱怨,俱说与我听。”

元嘉四月初二、初四、初六,春闱重新开考三场。皇帝不仅亲临考场监督,更于初七日开始,亲自审卷,直至四月十八,方阅完所有答卷。

皇帝双眸一沉,犹如和煦晴空中骤来一朵乌云。

皇帝眼乏,伸指掐了掐两眉之间,熊公公急忙上前:“陛下可要歇息?”

不见皇后面目,只闻其声道:“是臣妾教导大郎无方,让陛下忧虑了。”

“想歇也没到时候啊……”皇帝笑得无奈:“摆驾吧,朕该去一趟皇后那了。”

皇后比皇帝矮一个头,身高只齐皇帝的肩膀。她低头为皇帝解衣,整个人就仿佛依偎在皇帝怀里,从皇帝的视线里看过去,只能望见皇后乌黑的发髻,和当中插的凤凰金簪。

熊公公愕然,这个点,不早不晚的,不是去后宫的时候啊?!

皇帝突然间就把夜晚召见汉王的事同皇后说了。说完,皇帝叹自己的心软:“朕每每瞧见遂志,便忆起父母重托,兄弟骨血,心中不忍,对他发不起来脾气。唉,总是好纵容他。”

皇帝已经绕过御桌下阶去,背着手道:“朕去瞧瞧皇后现在在做什么。”皇帝止步,回头吩咐熊公公:“算了,别安排阵仗了。就你随着朕,去皇后那看看。”

伶俐的熊公公忙遣内侍们抬来屏风,遮在床榻前,散下帏帐。熊公公亲自查看,见炉内熏香和长明宫灯俱妥当无错,便领着一众内侍宫人退下来。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冉冉转入屏风内,皇后跟在他身后,待皇帝展开双臂,皇后便起手为他解衣。

熊公公弯腰应诺,随着皇帝,一路步去中宫。两侧垂柳成荫,皇帝俊姿挺拔,他今日又未着黄袍,只穿了绣隐龙纹的银色长衫,熊公公跟在皇帝身后,望着皇帝的背影,只觉是谪仙拨柳,宛处仙境。

皇帝也笑开去,徐徐道了声好。

皇帝逐渐靠近中宫,见许多宫女抱着箱盒走出来,还拿着掸子。宫女们眺见皇帝,纷纷下跪。

皇后的京城口音并不正,稍微偏软,反增了几分嗲意,挠在男人心头痒痒的。

“平身。”皇帝目光扫过地上的众多箱盒,“你们这是做甚么呢?”

皇帝听罢,欣慰点头:“大郎孝心可感,似朕。”皇后听见这句话,旋即抬起头来,对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正盯着她瞧,皇后不禁漾开笑容,“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领头的宫女是皇后的贴身侍女,机警伶俐,忙答道:“回陛下。天气渐热,皇后娘娘担心这些旧物在殿内久积尘螨,恐危陛下康健,便命奴婢们将这些物拾都捧出来打扫,除尘收拾干净。”

皇后稍微屈膝:“大郎记挂着臣妾,入寝之前,还来臣妾宫中请了一道安。”

皇帝欣慰大笑,俯仰之间,睹见一箱中一件旧物。

皇帝扶着皇后的玉手,与她一同进入殿内,方才问道:“太子刚才来过了么?”

这本是一套镂空的翡翠蝴蝶玉佩,眼前箱子里的是右翼,还有一件左翼,在皇帝那存着。要左右两佩凑齐,合在一起,才能比翼双飞。

帝后相敬如宾,后头听见谈话的宫人,都不禁暗自称赞。

翡翠水头不佳,算不上珍品宝玉,贵在雕得精细,镂空别致,匠心独运。

皇后盈盈起身,声软如莺:“臣妾万分谢陛下体恤。”

皇帝苦笑了笑,说起这套蝴蝶玉佩,还有一段荒唐。

皇帝急步上前扶起皇后:“梓潼日间随朕郊祀,已十分操劳,快快请起。”

那时候,他刚初婚半载,重逢苏妍妍,竟似鬼迷了心窍,恋她恋得要死,恨不得同常蕙心和离,娶了苏妍妍回家。

待皇帝至中宫时,皇后已经穿戴规矩,领着一众宫人在门口迎接了。皇后今年三十有五,却保养得益,远望身段,仿佛二八佳人一般玲珑有致,只有走近细看,才会发现她眼角和鼻翼有铅粉掩盖不住的细纹。

谢景背着常蕙心同苏妍妍私下来往。苏妍妍喜欢蝴蝶,为博佳人一笑,谢景遍寻玉铺,却都觅不到心水的蝴蝶玉佩。他突然记起来,贤妻常蕙心手巧,便干脆买了一块翡翠原石回家,哄骗常蕙心,说他自己想要一只蝴蝶玉佩。

熊公公心中虽奇,却未言语,一面安排皇帝的銮驾,一面命人先去通知皇后娘娘,事先做好准备。

其实,是想拿着常蕙心雕的玉佩借花献佛。

皇帝沉吟须臾,道:“去皇后那。”

常蕙心答应下来,笑眯眯给谢景雕,还经常询问谢景的意见。她熬夜赶工,将一套玉佩捧至他面前。

皇帝的后宫统共四人,皇后为尊,底下便是住修云殿的德妃,住碧康殿的淑妃,住菡萏殿的蔡修仪。其中,淑妃娘娘前天刚诊出有孕,自然不能侍寝。

谢景楞住,质疑常蕙心:他明明让她雕一块玉佩,她怎么雕了一对出来?

熊公公思忖,昨夜皇帝已经去了皇后那,熊公公便轻声询问皇帝:“陛下是去修云殿,还是去菡萏殿?”

常蕙心举起玉佩,翡翠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欲滴,她甜甜蜜蜜答道:两只翅膀,一个是丽光,一个是蕙娘,要合在一起,相携飞一辈子。

皇帝坚持批完手上这本奏折,方才颔首。

常蕙心的一对眼角天生上挑,笑起来更是弯弯似月,谢景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移不开,禁不住就抬起手来,指尖沿着常蕙心眼睛的轮廓描摹,从眉心划至眼角。

汉王退出御书房,离开禁宫。皇帝在御书房内继续批阅奏折,直至酉时。始终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熊公公躬身问道:“陛下辛苦,要不要……早些歇息?”

总是这样,常蕙心似乎总有些吸引谢景的地方。他可以做到谎称玉佩遗失了,背地里却拿了蝴蝶玉佩讨好苏妍妍,把常蕙心说的话改动字句复述:两只翅膀,一个是丽光,一个是妍妍,要合在一起,相携飞一辈子,却不能在苏妍妍几番催促下,鼓起勇气向常蕙心摊牌。

……

不知怎地,在常蕙心面前,谢景最后都没讲出真相,反倒改作拥她入怀。

“胡闹!”皇帝也笑了。

一个“拖”字诀,念了好些年。

谢致“不由自主”长吁了一口气,跪地谢道:“多谢陛下!” 谢致低头,却又偷偷翻起眼皮来窥皇帝:“嘿嘿,就知道皇兄疼我!”

十几年前,谢景常常扪心自问:苏妍妍和常蕙心,他究竟爱的是哪一个?亦或者,他更爱的是哪一个?

皇帝不露声色,久久不做应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托起谢致的手,无奈叹气:“唉,朕待你真是太过纵容了……罚你禁足十日,以为惩戒,你回府去好好反省吧!”

其实最初,谢景哪个也不爱。苏妍妍、常蕙心,还有好几个姑娘……对于十六岁的谢景来讲,不过都是些玩伴,苏妍妍和常蕙心的区别,只在于一个住在京城,一个住在会稽——会稽小城,比京城差得远了,没意思啊,谢景只能同常蕙心玩。

谢致假装惊慌:“那陛下会处罚臣弟吗?”谢致急抓住皇帝的龙袖,仿佛抓住此生唯一的信任和依靠:“三吴知错了,皇兄救我!”

谢景找不出这两位姑娘的优点,却能道出她们的缺点:苏妍妍高傲娇嗔,偶尔喜欢拒人千里之外。常蕙心倒是可亲,却总是嘴巴不饶人,喜欢顶撞他。

“混账!”皇帝修养极佳,怒极也只骂了这么一句。皇帝再次翻脸,面露愠色:“‘遂志’就是呼鹰嗾犬,飙马纵酒?不尊礼法,不务世事,叛道离经,出格任诞!你知不知道,京中对你有多少非议?”

谢还颀骂谢景喜欢讨女孩子欢心,谢景一直觉得这是天大的冤屈。在他眼里,玩伴就是不讨厌,可以一起相处的人啊,甚至没有男与女的区别。

谢致思及常蕙心,幽幽接口:“臣弟现在就很遂志。”

是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男女有别,懂得会为女子上心的呢?

皇帝说得颇为语重心长。

还是因为常蕙心。

皇帝抬臂,轻搭在谢致肩头,柔声道:“唉,三吴,朕一时情急,喝斥了你,你莫要往心里去。朕……当初给你取字‘遂志’,就是希望你能志存高远,坚定不移,九泉之下父母至亲亦感欣慰。可你呢……唉,遂志遂志,你可明白朕的苦心?朕如今……真不知你几时才能‘遂志’?”

谢景记得,那是某个秋日,他在竹林中练剑,常蕙心走过来讥讽他招式架得不到位。具体常蕙心嘲笑了些什么,谢景已经记不得了,脑海里深刻的印象只是一个画面:她摇摇曳曳走近,分拨两侧翠竹,稍微弯着腰,挑眉带笑,张启朱唇。

皇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气极反笑。

秋高气爽,林中的风却静止了,翠竹不再摇荡,衣袂也不再飘扬。时间静止了,谢景握着剑,心也静止了。

谢致身子微晃,小声嘀咕:“未料及上巳京郊人多,人多的地方臣弟不喜欢待,就回来了……”谢致抬起头,用既委屈又心虚的目光直视皇帝,怯怯问道:“陛下,臣弟不会又做错了吧?臣弟沉溺狩猎也是错,不沉溺早些回来也是错,那……陛下,臣弟究竟该怎样做?”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示好示情,两两相许,最后到了提亲迎娶这一步。常捕头居然反对两人的婚事,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谢景,血气方刚,愈发强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

见谢致认错,皇帝脸色稍缓,更进一步,温声问谢致:“三吴,你今天去打猎,为什么很快就返回来?”

谢景在常家门前那一跪,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冲动和疯狂的事情,却也无悔。

谢致料定皇帝会这么训他一回,心中不惊,面上却故意闪过张皇之色,含糊躲闪道:“喏,臣弟知错了。”

双膝真的是跪痛了,“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不离不弃”也是自心抒发,毫无做作。

谢致直起身子,与皇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皇帝瞬间变脸,轻斥道:“郊祀不去,还公然携鹰牵犬去打猎,醉马招摇过市?朕真是纵容得你无法无天了!”皇帝抬手,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似心痛不已:“三吴,你几时才能不胡闹?连济大郎明年都要大婚了,你呢?出去建府三年,朕给你指了两、三桩好婚,你六礼拒不受,统统都给退了!顾大夫的女儿,因着亲王退婚,名节有损,至今都没再找着人家,你让朕颇感愧疚!如今你都快二十四了,无嗣无妻,成天只好狩猎……”济大郎是皇帝的太子谢济,明年将行冠礼,并举行大婚。

谢景还记得,洞房花烛夜,掀开常蕙心的红盖头,见她第一次挽起妇人发髻,鸦鬓漂亮,好像一朵青牡丹。而后交杯把盏,他从她的鬓角抽出一缕青丝,亲自剪了,与自己的一缕发丝绞在一起,共结同心。

“起来。”皇帝的声音仍是温温和和的。

桃花灼灼,宜家宜室,白头之约,鸳鸯盟誓。

谢致的眼睛盯着地面上皇帝的龙靴,默默地想:自己几时也能穿上?

谢景很兴奋,这是他的新婚之夜,后来他补偿苏妍妍,又办了一次娶嫁,再经历花烛夜,却没有这样激动了。

谢致旋即转身,屈膝便拜:“臣弟参见陛下。”

激动和好奇的谢景只存在于少年时,常蕙心褪去衣衫,他惊奇地发现女子的身子原来是这样的,鼻息里蓬勃都是欲望,心如鼓点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他借着她的身体摸索,如何让女子感到愉悦,如何让他自己感到亢奋欢心……

谢致凝视暖砚,正陷在沉思中,听见身后有熟悉的男声唤他表字,温和且富有磁性:“遂志。”

但是,最后他杀了她。

待物如此,待人亦如此。

亲手杀死常蕙心的原因,有苏氏一族的施压,有来自朝廷的压力,也有常蕙心自己讲过的几句令谢景忌惮的话……杀常蕙心的时候,谢景没有后悔,所以他能够平静地坐在床边,注视手上的水杯。

谢致摆摆手:“不必,皇兄未至,做臣弟的怎敢擅坐。”谢致平视前方,见一名小内侍正在整理桌面,冬走春至,能放置炭火的暖砚正被收起来,换成其它的御砚。皇帝做事一向极具规律,什么时候该用什么物拾,严格更替,有条不紊。

但谢景有些难过,终选择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两人进了御书房,熊公公伸臂指向右侧下首座椅,躬身询问道:“陛下稍候便至。殿下,您要不要先坐会?”

也正是因为难过,刚好底下向小朝廷进贡寒玉床,谢景便将这张床私扣下来,将常蕙心的尸身放进去。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存着常蕙心的尸身,自欺欺人,欲安慰自己常蕙心还活着?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亲手杀了她。

谢致接了旨意,早早去了,哪知皇帝还在寝殿更衣,命大内总管熊公公引谢致先去御书房,稍候片刻。

杀掉常蕙心之后的半年,谢景仍改不过来某些习惯。比如,谢景在书房阅书,读着读着,就情不自禁道:“蕙娘,灯暗了,你添亮点”,亦或是“蕙娘,你陪我也看了几个时辰了,饿不饿”,“蕙娘,入夜寒气起来了,你坐在那冷,自己记得加件罩衣”。

是夜,皇帝宣召汉王入宫。

一回头,一侧首,蕙娘早已不在了。

谢致一本正经,言之凿凿,仿佛在说什么真知灼见一样,常蕙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好生臭屁!

甚至有一次,谢景躺在床上,望着不远处苏妍妍叠衣的背影,心里想着是唤“妍妍”的,怎么出口竟喊了“蕙娘”。

谢致心里想了许多,口中却偏偏都不说,他挺胸昂头,启唇不紧不慢道:“有孤这样年少青春,风华正茂人物站在你旁边。咳咳,你看谁都会觉得老,这不奇怪。”

幸亏声音很轻,苏妍妍没有听见。

再则,谢景位处至尊,日理万机,身心皆疲,肯定比其他四十岁的男人苍老。

不过这些毛病也只持续了半年。半年后,谢景就养成了新的习惯,“蕙娘”这个名字,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讲出来了。

谢致心中悠悠思忖:自己是隔三差五就见谢景一面,而一个人两、三日的变化实在是太微细,所以谢致从未察觉到谢景年华老去。但是常蕙心不同,眼前的谢景,和她记忆里的谢景隔了整整十年,一乍见,一比较,她必然觉得他样貌变化大,垂垂老矣!

成为永远的尘封。

谢景老么?

他渐渐淡忘了她,甚至都快忘记了,他还藏着她的尸身。

谢致眼皮一跳,常蕙心这个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谢景再次忆起常蕙心,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天下终于太平,改国号为元嘉。

常蕙心情不自禁惊道:“他怎么这么老了!”

宫殿重新修缮,许多家具都要挪位。内侍们搬弄矮柜的时候不小心,将皇帝陛下塞在某处的蝴蝶左翼掉了出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常蕙心应声举起千里眼,透窗望去,果然清晰见得冕琉下谢景的容颜:他比从前消瘦,下巴尖了不少,眼窝也有些凹陷,眼角细细纹路,两鬓微霜。

内侍们惶恐万分,纷纷跪下来乞生。皇帝却注意到,镂空的蝴蝶玉佩内里一面还刻了字,以前没摔碎,还没发现过。皇帝蹲下来,捡起一片碎语细瞧。过会,他将七、八片碎玉统统捡起来,用龙袍兜着。

听见皇家独用的雅乐响起,谢致幽幽道:“他来了。”

熊公公急得欲跳脚:“陛下,这些事让奴婢们来做吧!您当心割着了龙指!”

常蕙心禁不住去推窗户,谢致连忙按住她的手,“唉,莫推开这层纱!”他解释道:“皇兄的人多有眼尖的,要是瞧着我们在窥视他,就不妙了。”谢致的目光从常蕙心脸上移开,转望向窗外:“隔着纱,虽然看不大清对面街景,但是观察皇兄的仪仗足够了。三、四层太高,一层又太矮,只有现今你我所处的这一间二层包厢,能将将好平视皇兄的玉辂。”

皇帝置若罔闻,双手撑袍,兜着碎玉片走出去了。

常蕙心走至绿纱窗前,举起千里眼远望,顿时大惊: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断映入筒内,他们的表情甚至小动作,全能看清。常蕙心再将千里眼左移两寸,望见对街一户人家,开着窗,屋内一位妇人,正坐于椅上缝制衣物,旁边桌上摊了一大堆布料。什么布料呢?隔着一层绿纱,看不清了……

皇帝一边走一边想,这玉佩里层一面原来还刻着字的。皇帝面色很平静,步子也迈得不轻不重,整个人比御池禁海里的水还无波,暗流都在湖面下面,天翻地覆地淌。

谢致尴尬,食指往窗户方向指去:“你该往那看——”

常蕙心的灵气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在玉佩里层刻了许多话,字字只有米粒大,成排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恼了谢景,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么事,一时忘形又没有遵守谢家的哪条规矩……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常蕙心却都当做极重要的事记下来,总结自己的不对,找出错误,下次改正。

常蕙心再低头打量千里眼,长长一个圆筒,棱面晶莹。她举起来,对着筒口一望,望见谢致的脸庞骤然放大了十倍,占满整个筒面,滑稽可笑。常蕙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末排最后一句,她认认真真地刻道:愿吾能改误尽善尽美,愿夫君能谅解吾,长长久久。

常蕙心立即回忆:进京之前,周峦称自己从未来过京城,让韦俊引路做向导。现在看来,全是胡说。

谢景两眼泛酸,他禁不住仰起头面朝天,免得眼泪流下来。

谢致将千里眼递给常蕙心,“阿蕙,你试试。这东西唤作‘千里眼’,水晶造的,能将数丈之外的事物窥看得清清楚楚。”谢致话音加重,特意强调:“以前,周一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

哪知天气又偏偏太好,天朗气清花青色的天穹空无一物,谢景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无声淌下成行。

先前去取千里眼的常乐归来,将宝物千里眼双手奉上。

这一刻,他后悔了。

谢致重新端正身子,闭眼愠道:“进来。”

谢景兜着玉片回到御书房里,将碎片反着拼起来,拿宣纸刷墨拓了。他拈着拓本,将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复读了三遍。

这四个字升到她的嗓子眼,正要脱口而出,外头有人敲门。

谢景在御桌上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将常蕙心的字从头到尾,再手抄一遍。

常蕙心暗答:万万不敢。

抄完了,谢景重铺一张纸,连笔行行写下。他也有许多的话,想讲给常蕙心听。

“阿蕙。”谢致轻唤一声,气息全喷在她面上:“累也没办法呀,不然私底下我们的经费打哪来?阿蕙……你若是真心疼我累,帮我打理一部分?”

写完一张不够,再写一张……谢景连写四张,才将要对常蕙心讲的话倾诉完。谢景呆滞:他怎样才能将这些话传达给常蕙心?

谢致向前倾身,獬豸冠乱了两分,前额漏出几缕青丝,正好在常蕙心眼前摇晃,晃得她鼻息发痒。

阴阳永隔,鱼笺尺素寄不到。

谢致心眼珠一转,立刻就猜出了常蕙心的心思:哟,她这是为了书生,转移话题呢!

皇帝再三思忖,将四张纸烧给了常蕙心。他一面烧,一面道:“蕙娘,你应该原谅我了吧。”

常蕙心柔声再问:“你经营这么多产业,颇累吧?”

既然常蕙心已经原谅了谢景,就该陪他葬在一起。皇帝“巡幸择陵”安州,私下将常蕙心的尸身也悄悄运了过去。明面上,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修建后陵,同茔异坟,帝后百年后屹立互望,共享江山。

谢致斜瞟了常蕙心一眼,“是。”

暗地里,谢景命人将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宫的玉棺内。他亲自给她梳发,描眉,理面。常蕙心的发质有点硬,像修云殿的德妃;眼角那微微一点上挑的弧度,似碧康殿的淑妃;面颊摸起来肉乎乎的,又同菡萏殿的修仪相仿。

常蕙心另起话题,问谢致:“三吴,这家酒楼也是你的吗?”

但无论德妃淑妃修仪,她们整体的模样瞧起来,都比常蕙心出挑。

谢致嘟嘟嘴,仍觉得膈应——常蕙心为着个外人,谢他这个亲人。

所以常蕙心还是这么一直躺着,宛若沉睡的好,不然她一起来,瞧见他的女人各个比她俊丽,岂不臊死她?

谢致念念叨叨说了一大堆,常蕙心也听出他情绪不佳,不便再多提这个话题,颔首仅道了句:“多谢了。”

谢景想到这里就笑了,两只俊眼一眯,眼角就起了细纹。他再仔细打量常蕙心的肌肤,无须涂抹铅粉便自然白如凝脂,而那两张唇,却红似朱砂,整个人仿佛仍活着一样。

谢致心里陡然就不舒服起来,眼一眯,出言道:“就是和你一路同来的那位容桐书生呗!还‘有一位’、‘有一位’,我又不是不晓得他!你大可放心,我会确保他落第的,让他回家种田,隔年再考,避开这场风波。阿蕙,满意了吧?”

“我们俩的年纪差得越来越大了。”谢景笑着说。

半响,谢致不闻常蕙心的言语,感到奇怪,方才抬起头来。见她犹犹豫豫,纤细玉手都扣在了桌沿上:“有、有一位考生容桐,安州乡试第三名的,这次春闱,你不要让他中榜。”

皇帝将常蕙心的尸身抱入玉棺,轻轻将她平放好。他放眼四望,东角落里的持国天王多罗吒怀抱琵琶,要似将来他和常蕙心,弦弹得不紧不弛,功德圆满;南角落里的增长天王毗琉璃,慧剑斩烦恼,令他和她得大无量大觉醒;西边角落的广目天王留博叉,抓着赤龙,便是任世间千变万化,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北边角落里的多闻天王毗沙门,持宝伞,挡住外事外力一切风雨,以后谁也不能来打扰他和常蕙心。

谢致仍就垂着眼皮,张口就应:“你说。”

有四大天王镇守玄宫,更兼帝陵里外三层看护,以后他和她隔绝外物,永生长长久久。

“三吴,我要另外嘱咐你一件事。”

皇帝最后探手,摸了摸常蕙心的脸颊,道:“乖,待朕百年之后,便就来陪朕的元后。”

谢致垂下了眼皮,掩住俊眸内的幽光,他小声嘀咕:“嗤,这世上,哪有完全干净的朝堂。”

回忆漫长,在皇帝脑海中走马灯闪过,现实不过一瞬。他立在盛放蝴蝶玉佩的箱盒旁边,身侧正好有一株杨柳,便顺手拈起柳枝,心中悠悠荡荡,仿佛仍处那年竹林,那人也似这般分拨枝叶,款款近前。

“嗯,正是这样。”常蕙心点头道:“谢丽光欲做古往今来第一明君,以为自己的朝廷无比清明,我偏要他呕出一口血来。”

见着远处皇后走近,皇帝缓慢将柳枝放下,空手伫立。

谢致手上还拈着筷子,一下一下敲在碗沿,发出“叮咚”的响声。他缓缓接上常蕙心的话:“然后以皇兄多疑的性子,必定大怒,细查下来,六部将有多少人会牵扯出来……这下子,本朝要有第一乱啦!”谢致两眼熠光,开心得不得了。

皇后近前,盈盈拜道:“陛下临至,臣妾有失远迎。”

“放榜后,令周峦击鼓鸣冤。闹得越大越好,就是要让全城,乃至全天下知道,这次春闱徇私舞弊,用情取舍,多有不公。”

皇帝的脸庞上浮起笑意,右臂前探,自然而然环住皇后的腰肢。

谢致两眉缓缓挑起:“为何?”

“陛下,你瞧。”皇后笑意甜甜,软软的腰身向下一俯,仿若嫣红花枝向左下倾摇。皇后将盒中玉佩拾起,“陛下可还记得,这玉佩还是您我的定情之物呢?”

常蕙心思忖了半响,倏地抬头,凝视谢致道:“三吴,你若信得过我,就赶紧抽身,收回一切与春闱有关的打点、安排,务必要让周峦落第。”

皇帝颔首,缓缓笑答:“记得。”

谢致耸耸肩膀,“人情世故,不可抗拒。”

碍于有宫女在场,皇后不便倒入皇帝怀中,她抬起手,搀着皇帝步入殿内。

常蕙心脱口而出:“科举的初衷是为寒门贤士辟出仕途,这样一来,与世家世袭有什么区别!”

宫女和内侍散去,皇帝缓了一缓,方才对皇后道:“梓潼,朕有事要同你商量。”

“就是跟你们一起来京的那位么?”谢致轻飘飘道。韦俊,小小工部郎中的外甥,若不是跟常蕙心一同上京,他还真不屑去查,“他姨父是水部司郎中,自然打点了工部的关系,中榜是铁板钉钉,而后就会安排去工部任职……”谢致眼皮一瞟:“内定的是水部主事。”

皇后一双纤手奉茶:“何事?”

“可有一名叫韦俊的,家里也有打点?”

皇帝将茶杯放置桌上,并不着急饮,先将心中之事从容道来。

“自然,我将下头都打点好了。”谢致洋洋得意:“今年是第一次春闱,许多世家子弟都求了人,通了关系。据孤所知,起码有几十个考生已事先知晓了考题。”谢致见常蕙心脸色阴沉,忙说:“但无须担心,就算他们知晓了考题,有孤的安排,一川必高中头名。”

原来,皇后出自簪缨世家,祖父曾任前朝太尉,在朝中人脉甚深。尤其处刑部、兵部,有诸多苏门子弟。

“三吴,你让周峦赴春闱,可有把握让他高中?”

今帝护驾起兵,自安州至京城,匡正路上,苏家子弟一路追随,拼尽全力,战功显赫。今帝定都太平后,苏家子弟却纷纷卸甲,功高不居高。

斟酌片刻,谢致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而今,因着科场舞弊案,朝中可用官员十之去八,皇帝便想同皇后商议,合不合适重新启用苏氏子弟,入朝为官?

谢致目露喜色,“阿蕙一点就透,果然你不是不聪颖……”谢致声音急止,他本来想接着说,“你不是不聪颖,以前若似现今这般肯动脑筋,定不会落得个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下场”。

皇后沉吟,“那陛下想任用谁呢?”

须臾之后,常蕙心接口问道:“所以,你安排了周峦来赴春闱?”

“朕以为,延清可堪用。”

过会,谢致又问:“阿蕙,那你打算详细怎么报仇呢?”不等常蕙心回答,谢致继续道:“我以为,乱他的朝堂是第一步。”

延清,乃是苏皇后族兄苏铮的表字。说起苏铮,算得上苏家头一号奇葩。满门虎将,独他偏做白面文吏,历任吏部、礼部尚书,建平二年殷宰相重病那会,曾替过三个半月的宰相,颇有威信。

谢致听完沉默不语,良久,缓缓拍掌:“大好!”

皇帝徐徐道:“殷讯涉及舞弊案,朕已将他贬职。国不可一日无宰,如今朝廷里又尽是后生,马上春闱放榜,还要拔擢一批更年轻的。朕想来想去,只有延清的资历能力,堪胜任宰相,同时也好让他把底下的后生带一带。”皇帝捧起茶杯,浅抿一口,笑道:“这件事请朕已经同延清稍微提了提,今日未时便要宣他入宫授职。朕想来……梓潼与皇舅颇久未见,下午也好顺道见一面。”

常蕙心恨恨发誓道:“我要乱了他的朝堂,谋了他的江山,毁了他的妻和子睦,揭穿了他的圣明,撵他下皇座,叫他性命抵偿,才得解恨痛快!”

皇后心道陛下好治吏,双膝却屈膝欲拜:“臣妾谢过陛下体恤圣恩。”

常蕙心和谢致边吃边聊,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报仇这件事上。

皇帝急忙扶住皇后,不让她真跪下去。他欣慰笑道:“唉,都是一家人嘛!”皇帝似有感慨:“朕虽称孤称寡,却不愿做真的孤家寡人,有你们陪在身旁,朕心颇慰。”

……

皇后赞同颔首,又另起话题问道:“臣妾实是忍不住好奇,愿陛下宽恕臣妾妄议朝事。之前……听闻有落第周举子击鼓诉冤,道主考用情取舍,致使他有才也落第。这番陛下亲自主考,那周举子的卷子……是否真有才?”皇后以袖掩口,娇笑道:“臣妾好好奇,这举子击鼓之勇气,是源自真才实学,还是狂妄短见。”

“唉。”常蕙心竟叹了一声。

“你啊……”皇帝无奈轻笑。皇后的薄面近在咫尺,皇帝本能抬手,欲以食指刮一刮皇后鼻尖。他的神情却骤然恍惚,终垂下手,改为轻拥住她。

谢致见常蕙心盯着他,不由笑道:“怕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俩,什么破规矩,统统都毁了!想什么吃饭怎么吃,饭桌上想讲多少话就怎么讲!”谢致将筷子插进碗内,搅动筷子,米饭也跟着搅动,溅出数粒,颇为不雅。他黯然道:“自从你……走后,皇兄事情忙,我和那新嫂子又不亲近,差不多十年没和亲人吃过饭啦!”

皇帝告诉皇后:“朕这次主考,为力秉公正,都是将他们的名姓密封了,再阅卷的。批完订了名次,才拆开来查姓名,那周峦确实有才,卷中引故论今,字字振声,是第二名的好卷子。”皇帝唇角勾起喜悦笑意:“朕还批到了第一名的好卷子,不虚浮文采,字句朴拙,却点点在理,论政敛而不偏,与朕出题时心中所念完全契合。”

后来竟慢慢习惯了。

皇后依偎在皇帝怀中,扬头笑问:“那陛下打算取那位举子做第一,周举子做第二了?”

常蕙心猛然抬头。以前谢家规矩多多,饭桌上怎么端碗,怎么拿筷子,都有讲究,“食不言,睡不语”更是最基本的规矩。常蕙心初嫁入谢家那段时间,特别不习惯,吃饭的时候饭桌边坐着一家五口,却无一人言,憋得常蕙心似猫爪挠心,万分难受。

“不。朕还要召前十五名入殿,亲自询问,斟酌他们对答的良莠,再做定夺。”

小二们都已退出去,包厢内只剩下谢致和常蕙心两人,谢致开口道:“阿蕙啊,别顾着吃饭,边吃边聊啊!”

“对了,陛下,上次……你同臣妾提起的选秀之事,臣妾这边俱已备妥,只待陛下宣召端丽之姿入宫挑择。”

常蕙心本来不打算吃的,但是肚子不争气,发出“咕”地一声——肚子都叫了,再推诿做什么,她埋头捉筷就吃起来。

“算了,这事放一放吧。出了科场这事,朕也有责,今年……就暂不提充纳后宫之事罢!”

谢致已自动筷,他吃相不佳,口里还叼着半块烧鹅,声音就含糊发了出来:“刚才街上,你没听那老怕提醒吗?都近未时了,还是先吃饭来得好。”谢致说着,夹了数块糖醋肉,硬塞到常蕙心碗里:“吃、吃、吃。”

“喏。”

常蕙心板着脸问谢致:“你这是做什么?”

辞官三年的苏铮重任宰相,谢过皇恩后,皇帝特许他前去中宫,与妹子苏皇后一见。

谢致和常蕙心刚一入座,立刻就有五、六名小二鱼贯而入,端来的皆是美味珍馐。量少,品种多,重在每个口味皆尝一点。

皇后兄妹见面,均涌起亲恩骨血情,两厢轻涕。皇后再三嘱咐兄长要一心效忠,清廉任宰。苏宰相也掷地有声表示,定会勤勤勉勉为官,为陛下,为朝廷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谢致双手推门,领常蕙心进了左首第一间包厢,厢内煌煌莲花灯自顶下吊,靠墙两面摆满了镀金烛台,可以想象,夜间灯火全部点起,该是如何晃耀。

皇后又向苏宰相问起家中情况,苏宰相如实禀来:妻儿俱安,举家和睦,再过一个半月,连苏铮的幺女苏虞溪,也要及笄了。

常蕙心一路走一路瞧,酒家的内饰也颇为奢华,珠帘绣额,往来的食客穿着气度,举止言行,无一不凡。

“一晃眼,虞儿也这么大了啊。”皇后欣慰感叹,她对这位侄女颇为疼爱,苏虞溪还在襁褓时,皇后便亲自抱过她。皇后站起身来,“御苑中的牡丹开得正盛,本宫亲自去采撷两朵,送给虞儿。”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跟着谢致走,同时左右探看,不久后,便随谢致来到一处酒家。这酒家修缮上等,平地立起两栋四层高楼,中间由飞桥联接,谢致引常蕙心踏入门内,立刻掌柜亲自出来迎接。谢致附在掌柜耳边低语几句,掌柜便躬身退了,谢致自引了常蕙心上楼,亲车熟路,像是常来。

苏宰相惊感皇后恩德,连忙拜谢。

交待完一切,谢致这才抖擞两袖,对常蕙心道:“你随我来。”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神色。

皇后便领着苏宰相,一同去御苑摘采御花。皇后和苏宰相兄妹情深,闲聊之中,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走快,竟将身后一众跟随伺奉的宫人内侍甩得远远的。

常蕙心仔细观察,这位常乐与客栈那位小二,面貌完全不同。不知是易容了,还是谢致手底下本来就有好几位“常乐”?谢致并不向常蕙心解释,只吩咐常乐,让他速速回府一趟,取谢致的千里眼来。

御苑美景,苏宰相情不自禁抬臂称赞:“天上河从阙下过,江南花向殿前生。”

谢致松开常蕙心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常乐”,立即就有一路人飞速走至谢致和常蕙心面前,垂首听命。

苏宰相念的是《阙下芙蓉》中的三、四句。全诗是“一人理国致升平,万物呈祥助圣明。天上河从阙下过,江南花向殿前生。庆云垂荫开难落,湛露为珠满不倾。更对乐悬张宴处,歌工欲奏采莲曲”,诗中称赞的乃是仁厚之君,忠爱之臣,盛世英伟。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引得几位远处的路人纷纷侧目,谢致面露紧张,连忙再扣住常蕙心手腕,将她拉走,至更偏僻处。

皇后禁不住冷笑道:“铮哥,后头都没其他耳朵了,你别装啦!”皇后斜瞥了苏铮一眼,道:“再说了,这明明就是牡丹,你咏什么芙蓉,哼……”

谢致愣住,脱口而出:“我怎么舍得带你进宫!”

苏铮脸上浮起绯色:“呵呵,反正是被妍妍你嘲笑惯了的,我也不怕惭愧。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可比不上你那些亲哥哥们,最大的两个特点,一就是胆子小不敢上战场,二就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只会官场虚混。虚混哪个虚混,混得步步哪个高升……”苏铮说着抬臂,寸寸升高,仿若人身轻如燕,步步高登云梯。

“你要带我进宫么?”

皇后挑着眼皮白苏铮:“你还真是从来不知羞……腹内草包!”皇后眼皮一垂:“不过景郎也只愿用你这种草包。”

谢致喉头一哽,良久才说:“我知你恨他怨他,十年不见,迫切想睹一面。其实……要想清清楚楚看他容颜,却也容易,但不是站在街上。”

“那是,他怕人抢座位嘛……”苏铮用最细小的声音嘲笑。他心念一动,偏头盯着皇后细细地瞧:“妍妍,你同陛下情深意长,其实你提一提,陛下虽有难处,却也会重用你那些哥哥的。”

谁知常蕙心将谢致扣在她腕上的手拨开,“其实我和方才那几位老伯讲的一样,早上,我也没看清。”

皇后摇头:“盛世何须良将,陛下不折弓便是万幸。”

谢致笑得灿烂:“我这么一讲,你心情有没有好受些?”他笑容稍敛:“再说,早上已经看过了。这趟我们就不看了吧!”谢致垂下眼睑,早上打马经过,见常蕙心蹲在地上,似伤心正泣,肯定是见着了谢景,痛苦难过吧。这趟谢景回城,何必让她再见一回面,再伤心一回?

苏铮耸了耸肩膀,“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旧事算起来……还是我们苏家亏欠了理了。陛下这种人,生来就是天子心性,只许他胁迫人,不可他人胁迫陛下。你非挟陛下杀原配,他自然膈应在心里,这忌惮的心思说小可小,说大可大,万一膨胀起来,我们家便成覆巢。其实,当初如果你不以八部兵权要挟陛下杀妻,定天下后,家里人也不会各个战战兢兢,释兵权保脑袋了。”苏铮侧首,目光深深胶在皇后的面庞上,“妍妍,其实那贱人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物。叔叔未捐躯前劝你的,其实是对的,‘让陛下把她休了,不杀,她也闹不出来什么的。这样做,陛下反倒会念着我们家的大度,尤其是你的贤善’。”

谢致摇动常蕙心的皓腕,他刚吃了糖山楂没洗手,一手糖都粘在常蕙心腕上,腻腻呼呼,仿佛肌肤与肌肤粘牢了,撕不开。

“本宫偏不这样做。”皇后高傲地昂起头,目中无悔:“留着她,本宫永远觉得膈应。就好像有一种印记,时时刻刻在眼前提醒,本宫捡的……是别人穿过的破鞋!本宫出生高贵,又爱景郎至深,岂可容忍曾与边陲小吏之女分享过情郎。”皇后望向远方,目光坚毅,“只有将她抹去,景郎的过去、现今、将来,才完全属于我一人。”

常蕙心两眼盯着谢致,这位汉王正将他同父同母的皇帝大哥比作猴。

苏铮静静的看着皇后,良久吟道:“听说……蔡修仪要生了?”

“阿蕙,你不要这样想。”谢致突然扣住常蕙心的一只皓腕,将她拉至一旁偏僻处,方才劝道:“别说什么‘敬仰’,你换个位置想想,卖艺的街中央耍猴,许多人为了看猴,还不是早早去占好位置。”

“本宫知道!”

一路上,常蕙心屡见谢景风光,均强行自抑,将心里话深藏腹内。此刻有了谢致在身旁,她便说出来,让自己好受些:“为甚么他会得万民敬仰啊……”

皇后的声调陡然变高,但她很快深长吐纳了一口气,恢复如常神色。皇后呢喃:“父亲为他战死,他为本宫杀一无用之妻,算来,其实是本宫家里亏了。再则,本宫当初只不过跟他言语提及‘杀个妻吧’,又没真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着他杀,连催促都没有……”皇后转过身,问苏铮:“铮哥,倘若陛下拿刀架在你脖颈上,逼你杀我,你会不会杀?”

常蕙心听到这种话难受,心似大海,不停翻波。

苏铮果断道:“不会。”

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才至未时,街边占位的人就已逐渐增多。

“这便是了。我就提了一次,他就忙不迭着手策划,毒药、时机、地点,都是他自己挑选的安排的……人也是他亲自杀的,他自己去大内配的最狠最快的毒药。”皇后嘴角噙起冰凉笑意,眸色中却带着一丝痛快:“所以说,怪得了谁!”

路人旋即告诉谢致,现在快未时了,但距离天子回来还早,还须一个时辰。路人和几位朋友早上来得太迟,站的位置较远,只能看见前方围观百姓的后脑勺,完全看不见皇帝的玉辂。吃一堑长一智,这趟皇帝返程,几位路人早早在街边占位,愿能将圣颜瞻仰得清楚些!

皇后起手,用长指甲狠狠掐下两朵艳丽牡丹,重重摔进手挽的竹篮里。她又将竹篮塞给苏铮:“铮哥,给你!这两朵牡丹赐给虞儿,愿她今后配个好郎君!”

谢致立刻垮了脸,盎然笑意全不复见:“他这么早就祭完了……现在什么时辰呢?”

京郊。

“问问不就知道了。”谢致漫不经心回答。他随便问了个路人,得知皇帝郊祭将返,他们都是守在路边,等着再瞻仰一次圣颜的。

汉王好狩猎,一个多月憋在府中,他实在憋不住了。酒一喝多,脑子发冲,汉王竟又带着侍卫们呼啸过街,京郊狩猎。

常蕙心吃着山楂,凝视前方,边吃边问:“怎么人突然多了这么多?”

谢致与常蕙心各乘一匹黑马,并排赛马。天气凉爽,旷野无垠,青草矮浅不没马蹄,骏马的速度飙起来,青草、鬃毛和衣袂齐齐后倒,两边耳中听着风声呼啸而过,合着韵律的蹄声,竟成最愉快的乐章。

谢致仰身大笑:“早说你腾不出手来吃山楂,我喂你啊!”

谢致开怀畅笑:“我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常蕙心快步上前,狠狠瞪谢致一眼。她单手抱住布匹,腾出一只手来抓了一颗山楂。

跑得累了,谢致和常蕙心均勒住缰绳,令马匹放慢速度,缓缓地归,两人的胸脯仍在起伏,背发微汗。谢致前眺一眼,又左瞟一眼,见前方仍是望不到界限的旷野,左侧则是猎兽的深林。谢致稍稍喘气,问常蕙心:“阿蕙,是再赛一场,还是左转打猎去?”

谢致斜眼瞟一瞟小贩,嘴边似笑非笑,那表情,分明是酸与甜本王自己心里知道,不需说真话予你听。谢致自顾自往前走,悠悠四、五步,他又止步回头,手里拿着纸包问常蕙心:“唉,你真不来一颗?”

少顷,常蕙心答道:“打猎吧。”

这句话被小贩听到,急忙辩护:“公子,我家山楂不酸,糖多可甜呢!”

两人说说笑笑,调转马头欲入林狩猎,底下马儿慢走,马背上的常蕙心轻问起:“三吴,不知新榜的名单最近有没有透露出来?”

说完谢致侧过身去,接了小贩递来的那包山楂,取出一颗送入嘴中。他眨巴眼睛,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啧、啧,酸死个人!”

“没有,皇兄亲阅亲批,守得严实着呢!”谢致的目光盯住马首和缰绳:“没得消息,皇兄还要亲自殿试,才定名单。我现在连要殿试的前十五名,是哪十五人也不知晓!”

“怎么可能?”谢致稍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目光在常蕙心两瓣朱唇上游走,轻轻道:“就冲你刚才张嘴说的那句话,口中仍冒的是酸味。”

常蕙心心事重重:“这样……”

常蕙心其实到现在也很爱吃山楂,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呛谢致一下。她驳斥他:“从前是从前,万一如今我口味换了,不爱吃了呢?”

谢致转过头来,定定望了常蕙心一眼:“怎么了,你这是在求容书生高中,还是求他千万别中呢?”

谢致表情和动作皆是一滞:“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的。”

常蕙心垂睑,她想到容桐近日来的煎熬——他震惊于满朝满场舞弊,感到难过,继而愈发支持周峦,但是又为韦俊的丧命伤心。常蕙心亲眼见着,容桐日日恍惚,却不肯辜负圣恩,强打起几近崩溃的精神,去再次参加春闱。

常蕙心忍不住问:“五斤你吃得完么?”

常蕙心抬起头道:“我希望他落第,琴父并不适合官场,要是他真入仕,只恐不出两、三年,身心俱损,命不久矣。”

小贩大喜,道一声“好咧”,麻利称了山楂,拿纸扎袋。

谢致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道:“孤是不知道容书生中没中的,但是孤信得过一川的才能。凭真本事,状元之位非周一川莫属!”谢致说完,竟打马先驰入林,丢下常蕙心在后面。

谢致当即掏钱:“来五斤!”

汉王……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冰糖山楂滚雪球——”前头吆喝声起,卖山楂的小贩推着小车,由远及近。常蕙心和谢致双双望去,小贩激灵,赶紧把车推过来:“两位公子,要冰糖山楂不?个大糖多,新鲜又便宜,一斤只要二钱。”

常蕙心无奈,只好催马去追谢致,却见一匹汉王府家臣的马斜插近前,奔至谢致马前,私语数句,接着谢致便调转马头,回到常蕙心身旁。

谢致自嘲一笑,叹口气:“本来忘了的,最近几年我自己走这条道,和别人走这条道,都从不曾想起旧事。却偏偏和你一走,就什么事都重忆起来!”

谢致斜着眼睛瞅常蕙心,仍在赌气,他告诉她:“许国夫人驱车来郊外了,说要拜会本王。”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怔住:“这些事你竟还记得……”

常蕙心问:“许国夫人是谁?”完全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谢致却道:“从前,你怕我被车马撞着,总护我靠着街边走内道,你自己走外道。十年过去,还是没变化……也有变化,以前我年纪小,阿兄怕我养成挥霍恶习,一个子都不给我。逛街遇着什么中意的拾物,都是你都偷偷掏钱买给我,解我的眼馋。但是怕阿兄责备,你知我知,回家了,我们都不敢说与阿兄知。”谢致挺起胸脯,昂起头,“如今,我有的是钱,来颠倒一回,你看中了什么,我都如数买给你吧!”

谢致无奈道:“是微和表姐。”

常蕙心大窘:“你买给我做甚么。”接下来,她还得抱着匹衣料逛街。

曾微和,谢致这么一提,常蕙心就想起来了。

谢致左转上前,掏银子把这匹单丝罗买了,塞到常蕙心怀里。

前朝新阳公主尚给谢还颀,晋阳公主则尚给曾彬。

常蕙心和谢致踱步前行百尺,边走边看,听见一卖桑丝的客商操的是会稽乡音,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来。因着几分亲切,她往那摊位上多瞟了数眼,看中了一匹单丝罗,石榴颜色,极为工丽。

谢还颀是大忠,曾彬则是大奸。

春至水暖,各地的物资经由梁河漕运,陆续顺抵京城。街边的临时张起的各个摊位前,都围了不少人,尤其以产自江南的桑丝彩帛最讨姑娘心欢。许多女子伫在彩帛摊前细心挑选,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晋阳公主嫉恶如仇,与在京城任高官的曾彬处不来,竟带着女儿曾微和出走,南下千里投奔新阳公主。

常蕙心自己都没察觉,谢致却楞了一下,稍稍恍惚。他默不作声,也不表露出来,将双臂反剪至身后,随常蕙心同行。

晋阳公主在会稽待了四十来天,因为曾微和只比常蕙心大一岁,两个丫头片子常常玩做一处——却处不好,曾微和太霸道,事事争强,偏偏曾微和又有这么本事,旁人是三分天赋七分修为,她十分都是天赋,修文修武都比旁人容易,也更厉害。

两人转入主街,行人顿时多了起来,车马也多,常蕙心本是走在左侧,靠着街边商铺。她却习惯性绕过谢致,走到右边,靠着车马来往的主干道。

曾微和与常蕙心比武,每次都是常蕙心一败涂地。曾微和下手从不留情,常蕙心每次都受伤。有时候伤得狠了,谢景就找曾微和谈话,道常蕙心年纪比曾微和小,曾微和该让着常蕙心。

放下手,谢致自言自语感叹了句:“大好的春光。”

“本来就是比赛,凭什么她比我小我就得让她?”曾微和大声说道,故意让大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之后再比武,我也半分不会相让。”

谢致扮回原先的假样貌,和常蕙心并行出门。客栈背街,大门对着东方,窄巷中无人穿行,独有一缕阳光斜着照下,谢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门槛,这缕阳光就迎面刺入眼来。他和她皆禁不住抬手一遮。

“哦?”谢景轻浅一笑:“那这样,我来同你比一比。”

谢致含笑凝视常蕙心,徐徐饮完自己那杯酒,相邀道:“酒都肯喝,肯和我出去走走吗?”谢致放下酒杯,弯腰去捡地上的人皮面具:“怎么说今日也是上巳,不出去逛逛,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最后的比赛,变成一场惨不忍睹的“屠杀”。谢景居然使出全力与曾微和过招,他每一剑都既劲又疾,剑气呼啸,惊得树上栖息的禽鸟纷纷飞走避免。此时的曾微和,就如同平常的常蕙心,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曾微和气急败坏地谴责谢景:“大表哥,好男不跟女斗!”

被这话一激,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气上脑,举杯一饮而尽。

“本来就是比赛,凭什么男就要让女?”

常蕙心还在犹豫,谢致已经嗤笑出声:“这整个客栈都是我的,要想毒你,何必等到这杯酒。”

“虚伪!”

“阿蕙,我什么都给你交底啦,你总愿意助我了吧?”谢致给自己倒酒,见坛里酒也没多少了,他干脆将最后的醇酒全部倒出来,斟了满满一杯。谢致举杯,指着常蕙心面前始终未动的那杯说:“来,你若答应,便与我饮了此杯。”

……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

还好晋阳母女只在会稽住了四十天,曾彬自京城亲赴,好说好劝,将母女俩接回去。

常蕙心注视着谢致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大家都说汉王脾气古怪,“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看来汉王这些个朋友交得值,各个肯为他尽心卖命。又想起“待所鄙者白眼相向”,谢致没朝常蕙心翻过一次白眼,这么看来,她还算他半个朋友呀!

常蕙心后来听说,晋阳公主与曾驸马的分歧不可调和,竟两厢搏斗起来,夫妻俩均刺中对方心脏,双双离世。

谢致眨眨眼睛,细长的睫毛震颤,“不,是周一川。”

成为前朝一桩奇谈。

“韦俊?”

常蕙心以为曾微和会因此过得落寞,哪知京中再见着曾微和,她已是佞臣羊于舒的干女儿,发饰精美,脸色红润,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纱裙,倚着苍松,朝画师巧笑嫣然,让画师给她绘肖像绢画。

谢致脸色骤败,垂下头去。良久,他讪讪交待:“之前我就说过了,皇兄在明我在暗,这些年来,帝陵里也有我护着你的人。我手下方士给你续的命,我自然清楚你还阳的时日,派我的人去玄宫一查,就知道你已经出陵了。我料定你会来京城寻仇,原本没打算路上还监视你,只在京中候你归来。哪知无心却碰巧,你陪容书生赴京赶考,路上……遇着了我的朋友。”然后就命朋友将常蕙心引来这家客栈了。

常蕙心唤了一声“曾微和”,曾微和旋即移目,睥睨着常蕙心,双眉扬起入鬓,冷冷道:“幸卿勿忘!”

“那说说吧。”常蕙心笑问:“除了这客栈的里里外外,一路上你还做了哪些事,监视你的至亲之人?”

曾微和到了二十来岁,还未嫁出去,天下男子她统统看不上眼。

“那当然,阿蕙是我最亲之人。”

后来,曾微和相中了羊于舒的政敌,京城第一公子周仲晦,可惜周公子恶她太跋扈,看不上她。

“三吴,你真是为我着想,不枉从前我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

光熙二年,羊于舒自封伪帝,逼宫造反,忠臣义将们护着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谢景主持护驾,周仲晦垫后,负责拖住伪帝的追兵。

常蕙心不置可否,低头玩自己手指。谢致又再道:“阿蕙,其实你必须帮我。”他顿了一下,“皇兄可以藏着尸身,怀念死去的你。但若得知你活着归来,他未必会欢迎。皇兄会怒、会怕、会忌惮……他势必不会容你,既然杀了你一次,就会再杀第二次。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阿蕙,你若想活得自在无危,必须先除了头顶那片令你时时提心吊胆的天。”

周仲晦后来给捉了,打入死牢。曾微和此时已被伪帝封为公主,她却毅然偷走义父的符令,救走周仲晦,西逃投奔小朝廷。

“当然没有!”谢致立刻否认。刹那之间,他朗月似面,清风如眸,不藏一点私,仿佛还是那个冲动的,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孩童。

周仲晦感念曾微和的情意,与她结为夫妻。大婚之时,父母位上首坐的是皇帝太后,主婚人是谢景,给周曾夫妻念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那三句。

“三吴,当年害我性命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谢景念完,曾微和竟在堂上自掀盖头,以新娘妆容示人。她道新娘也有几句话讲,此言一出,可没把包括常蕙心在内的众宾客惊出一身冷汗。

屋内的空气的沉默的,寂寂萧萧,但并不压抑。

曾微和凝视着周仲晦,朗声道:“今日我与周郎结为夫妻,以后便同死共生,生死追随,他去哪我便去哪,他下地狱我便下地狱!”

常蕙心端坐椅上,眉目四肢均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谢景忙打圆场,道今日大喜,动不动言及死,多不吉利。

谢致说完,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痛饮而尽。喝完,他喘了口气,问常蕙心:“阿蕙,我救你回来……你愿意助我吗?”

……

“是这么回事。”谢致仰起头,兴致充沛道:“我也不瞒你了,近年来,皇兄对我的猜疑之心越来越重,我为了求全自保,不得不做下打算。”谢致敲桌,“有道是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束手待宰,不如废兄夺位,自立为皇!”

常蕙心回忆到这,不由自主问谢致:“微和现今怎么样了,她同周公子,已养育几子了?”

将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谢景身上,不提谢致自己“年纪越大,对权力就越渴望”。

谢致摇头,告诉常蕙心:谢景起兵,护着小皇帝杀回去,眼看就要到京城了,却遇上伪帝最惨烈的反抗……后来大家找着周仲晦的尸体,已被乱箭射成了筛子。再把他的尸身翻个面,发现底下护着的小皇帝,只中了一箭。

常蕙心轻笑两声,纤手松开玉杯,徐徐道:“三吴,你跟谢丽光虽然是亲兄弟,年岁上却差得大。反倒是他的太子,今年十九岁,只比你小四岁,谢丽光猜疑忌惮你,是担心几十年后他老病残躯,甚至已经西去,而你正逢壮年,弑侄篡位。”

这一箭虽未射中要害,但箭头抹了剧毒,小皇帝也没活成。

谢致便再告诉常蕙心一个答案:“阿蕙,实不相瞒,阿兄谋害你这事,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后怕。帝心叵测,你和他结发夫妻,都能痛下杀手,亲弟弟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我怕他呀!加上,他现在又盯得我紧。”

常蕙心听到这里,不禁唏嘘。曾微和那么斩钉截铁盟誓,说要同周仲晦生死相随,周郎真的离去,曾娘子却还活得好好的。

其实谢致之前已经提过了,“怕阿兄看见,对常蕙心不利”。但常蕙心还问,显然表示她完全不信他的回答。

可见誓言多半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常蕙心两眼媚态,启唇叹道:“三吴啊……你怎么就这么忌惮谢丽光呢?”

常蕙心继而转念一想,那时候她还想着与谢景同生共死呢。现在呢?早就天翻地覆。

谢致不答,算是默认,他就一直凝视着常蕙心笑。

常蕙心再问谢致:“那微和现在过得怎样?她还是以前那样的脾气么?”

“哦?”常蕙心突然觉得同谢致对话,很有意思。她与他,不知谁是钩,谁是鱼,“你来见我也特意易了一回容,也是怕你阿兄发现么?”

谢致叹气,似乎拿曾女魔星也没办法:“周表姐夫是为国捐躯的,皇兄最喜欢做仁厚表演了,怎会放过这个机会?皇兄封了微和表姐做许国夫人,还赏赐了她千亩封田,供她养老。现在啊……表姐比以前还嚣张呢!去年,我跟她在城中酒楼碰着,本来是巧遇坐下来一起喝酒叙旧,聊着聊着一言不对劲,表姐竟先动手,举着剑鞘袭向我。我当然还击啦,结果不敌她……她重伤我后,扬长而去。”谢致说到这里,挠了挠脑袋,抱怨道:“还伤的是腿,害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阿蕙,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谢致似羞涩浅笑,“我怕阿兄的人看到,知道你回来,对你不利。”

常蕙心笑了:“你这样一说,我竟非常想见她。”

“好,三吴。早间你派人约我京郊见面,打算安排我与你护卫易容换衣,方能同行。这般煞费心思,是为何?”

谢致张口合不拢:“你要和她打架?”

谢致想了想,道:“阿蕙,你不用称呼我‘殿下’,还是‘三吴’顺耳。”

常蕙心将手伸入怀中,掏人皮面具——之前,谢致送了常蕙心一张人皮面具,她每次来找谢致,都先易容,待两人独处安全了,方才将这张面具撕下。

常蕙心想:你也一样啊。她笑问道:“殿下一番苦心救活我,是想我怎么报恩呢?”

常蕙心一边戴面具,一边道:“不,我仅仅是想见见她。”

谢致表情微敛,复又笑开去,他伸手指指常蕙心,摇头感慨:“阿蕙,你真是变得太多,还是从前的你可爱!”

许国夫人来京郊私会正在狩猎的汉王,她还特意提出,让汉王单独来她的马车前。

“最想做的当然是报仇呀!”常蕙心嫣然绽笑,就跟遇着了什么喜事,“殿下,这回答称你的心吧?”

谢致带着常蕙心同往,在许国夫人的马车前停驻。

谢致探身询问常蕙心:“阿蕙,归来了,你最想做甚么?”

香车雕得精美,宝厢上下四角均用金镶角,雕成蟾蜍的模样,前头还延展了一块平板檀木,造型类似船舱前的甲板。曾微和从帘内弯着腰,钻出来。她梳了一对绞丝龙型长髻,发髻是女子打扮,穿的却是男子衣裳,殷红色,似血泪,分外鲜艳醒目。

常蕙心静静听着,阎王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因为某些机缘,她生死薄上突然阳寿未尽,得以打回魂魄还阳。

曾微和的腰间腕上饰物颇多,玎珰作响,脚上却鞋靴袜子均未穿。曾微和不下车,立在平板上,一双赤足的前脚掌,交替着离地落地,就这么点呀点,她高高扬起下巴,俯视前方二人。

“我也觉得是。”谢致笑了,“阿蕙,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遍寻能人方士,违天改命,修你机缘,续你阳寿,终让你重新归来。”

常蕙心则瞧见曾微和的一双长眉,用翠黛勾勒,化得分为吊稍。

常蕙身探手去捉酒杯,握杯辗转,“他是有意为之。”

常蕙心想起一个词来:服妖。

谢致听闻这话,抿住双唇,不再讲。他用一双安静犹如无风湖面的眸子注视常蕙心良久,问道:“阿蕙,我阿兄不是失手错杀,对吗?”

曾微和傲慢命令家仆:“都退下,我要同汉王单独叙叙。”

常蕙心终忍不住插嘴,“他真不怕。”

谢致一声冷笑:“许国夫人千万别这么做,不然旁人还以为孤与夫人私相授受。”

谢致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他继续讲正题:“总之,阿兄就这么一直背着所有人,将你藏在寒玉棺里。后来他当了皇帝,就将你放在帝陵里,明面上与他的皇后两陵相望,暗地里却欲和你死而同穴。”

曾微和亦是冷笑:“汉王也会怕?”

常蕙心抬起眼皮,对谢致一笑:“你哥哥亲手杀的我,那夜我记忆清醒,具体真事是什么样的,都刻在我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那夜的事,你就不必多说了。

“怕,担心京中人质疑孤的品味。”

也许曾经深重吧,金龙神庙里小小的人,鼻涕眼泪鲜血全是真的,患难真情难得可贵。但现在呢,十年沧桑,多少说过的话,许过的真情,都淡淡如烟。

曾微和欲拂袖离去,香车中却又钻出另外一个人来,是个少年,声音清脆,劝道:“表姑、二叔,你们别又打起来了!”少年忙转头,对谢致着急道:“二叔,你别给表姑坏脸色看,是我……父皇母后不许我出来见你,也不许我出来玩,听说你在郊外狩猎,我只能托付表姑,让她将我藏在车里,送我出城来找你。”

可见,涂黑哥哥比呵护阿嫂重要,他对她也没多深重的感情。

少年说到情急,竟抓了曾微和的手腕。曾微和猛然将臂腕挣脱,玉足踮起,飞身跃至车前马上。

常蕙心一言不发听着,心中暗想:最后那句话完全不必转述给她听的,谢致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在她心上淋漓一刀,却仍要多添一句。

少年更急了:“表姑你这是要走?”

“我飙着眼泪问阿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一失手便重到误取你性命?阿兄说,夜里昏暗,床笫之事,我这个年纪不明白,也不便讲的。”谢致斟酌了片刻,右手稍微往常蕙心的方向靠了些,方才道:“他说,正是因为错杀了你,所以之后的床笫间,对续弦大嫂处处小心,避免悲剧重演。”

曾微和回头道:“事情都说清楚了,也把你送达你可亲皇叔这了,我不走做什么?”

她时刻自持,使面色如常。

少年急得结巴:“那、那、那我怎么回去?”

失手错杀?常蕙心禁不住蹿起怒火,欲站起来痛斥,但是转念一想:谢致描述的旧事不能全信,就算是真的,信了,也不要表露出来。

曾微和斜瞥谢致,讽刺一笑:“放心吧,你汉王皇叔天大的本事,等会保证把你静悄悄地送回去,叫你父皇母后发现不得!”

讲到这里,谢致摇头自嘲,“我当时都不懂得忌怕阿兄,怒气冲冲质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阿蕙为什么睡了这么多年,是不是阿兄对她做了什么?她几时醒来?阿兄先让我探你的鼻息,告诉我你鼻息全无,不是睡了,是死了,永远不会醒来。我听完,一拳就打向了阿兄,阿兄不还手,他沉默良久,说我揍得应该。我问缘由,阿兄方才道出某夜失手,错杀了你。”

“那你……是生气了么?”少年忽然落下泪来,举起手又要去抓曾微和的皓腕。

谢致的声音继续飘入常蕙心耳中,“我当时藏不住心思,哭得忘形,阿兄早站在我身后了,我也不知。还是他……主动拍了我的肩膀,我才察觉过来。”

曾微和笑笑,抬起手想要给少年拭泪,却改作用赤足踢了他肚子一脚:“没有生气,我走了!”说着,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常蕙心没有注意到谢致的小动作,此刻,引她思绪飘远的是另外一件事:谢景把她的尸身藏在书桌里,他日日夜夜就在那桌面上办公,常蕙心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谢景从容不迫的神色姿态,谢景的心……还真是大啊!

少年伫立原地,注视着曾微和的背影望了好久,直到谢致低咳了两声:“阿济。”

他昂着头,生怕掉泪。

这少年便是当今的太子,谢济。

“是,阿兄起兵,从璋县杀到京城,旧家里的东西也随之搬迁,我才发现你在寒玉棺中。原来阿蕙是真的存在的,和我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都是真的,我伏在你身上痛苦。”忆事触情,谢致心头也开始泛酸。之前演戏,他能直视常蕙心的眼睛,扮出各种情绪,这会真难过了,谢致反倒扭转头去,避开常蕙心的目光。

谢济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谢致脸上,表情有些呆:“二叔,我是来找你一起狩猎的。”

常蕙心身子一抖,“我就一直躺在里面?”

谢致后仰而笑:“哈哈,那就痛快狩猎一场,男子汉哭甚么哭!”

“那实心书桌底下,其实就是个箱子,里面沉沉的,不是木质,而是内嵌的千年寒玉棺,可令尸身不腐不朽。”

谢济先用指尖触摸自己眼角,确认泪痕已经干透后,才驳斥谢致:“二叔,我早没哭了。”他说着,心性就转到玩上面,咧嘴笑了:“好久都没有打猎了,也见不到二叔你,可憋死我了!宫中一个朋友都没有……”谢济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身后蓝天和逆辉相衬,无比协调。

常蕙心随着谢致的讲述回忆,当时璋县家里,书房里的确有这么个书桌。常蕙心担心尘螨影响谢景,还经常亲自打扫呢。

谢济以为常蕙心是汉王的仆从,谢济走到常蕙心马前,直接就强硬拉她下马,口中冲谢致道:“二叔我们先赛一场,我最近连马都没有机会骑。”谢济拉了几下,发现马上的人两臂僵硬,稳坐纹丝不动,谢济感到奇怪,这才瞟了常蕙心一言,愠责:“你怎么搞的,怎么还不把坐骑让给本太子骑?”

“后来那半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舒服,堵得慌,这世上真没有阿蕙,真是梦一场?可这梦怎么那样真实啊,我和你相处的每一日每一件事都是切切实实的,特别是金龙神庙那一晚,怎么也不像梦啊!后来,我多了心,背着阿兄暗地里调查,却一直都没有查出任何端倪。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阿兄在家里藏着一个秘密。书房的长桌笨拙,没有四腿还是实心的,跟个箱子似的,平时铺的桌布垂尾落地,谁也不会去注意。”

“阿济。”谢致伸臂,玄袖挡在谢济和常蕙心之间。谢致告诉谢济道:“这位是孤的挚友,也是贵客。”

谢致稍扬下巴,对常蕙心的赞誉,对他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

谢济这才恍然大悟,忙对着常蕙心拱手道:“失礼失礼。”看样子谢济很听他二叔的话,一点也不端着太子的身份。

“那也是殿下你演得好。”常蕙心接口道。方才初相认,谢致也不一直在她面前扮演毫无心机又善良的稚子吗?

谢济笑得灿烂:“二叔,你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位朋友?”

谢致却没有瞧见常蕙心这滴眼泪,他讲得专心:“阿兄说,哪里有什么阿蕙,我的阿嫂一直是苏家的嫡女。阿兄还反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我那时有些傻,好哄,自己也懵了,难道真是做梦吗?难道阿蕙从来没有出现过?”谢致忽地一声冷笑:“呵,他现在也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谢致浅笑回答:“天广海阔,你二叔普通之下知己众多。来,这样,你骑孤这匹马……”谢致在空中跃起,身形一转,下一刻,已落于常蕙心马上:“阿济,你在这里等着。孤和朋友去前面找孤的人马,再多牵一匹马来骑。”谢致在前,常蕙心在后,同坐在马背上,仿佛他拥着她。

听到这句话,常蕙心终难自控,一滴眼泪掉出来。

谢致笑嘻嘻携着常蕙心,同骑一匹马驰骋,离得谢济越来越远,谢致的笑容便有几分便了味道。他在常蕙心耳畔吹气:“再不带你离开,你刀子一样的目光都要将他捅个稀巴烂了。”他又劝她:“你忍一忍。”

“我疯了似的摇头,大喊我的阿嫂是‘阿蕙’。”

常蕙心身子还是僵的。她明明清楚得很,父辈的恩怨不该加在子孙身上,之前玉辂上见着太子,她也只是难过,没有恨过谢济。但是方才谢济从车厢内掀帘出来,那一刻,他似极了谢景年轻时的眉眼,却又比谢景的目光诚挚温暖,常蕙心恍恍惚惚,差点就要习惯性出口,唤声“丽光”。

虽然知道谢致的话不可全信,但是听到这些字句,常蕙心还是禁不住两眼发酸,难过。

后来,听谢济与曾微和、谢致的交谈,知道他是谢景的儿子,谢景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常蕙心后脊突然就起了凉意。

谢致点点头,继续讲:“当时我完全懵了,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反驳说这不是我的大嫂。阿兄却牵着那女人说,她一直是我大嫂,已经在谢家生活了好些年,我还有个侄子。”

冰冷最初只在她后背蔓延,逐渐地就透到前面来,还有两只胳膊,比冬天里穿了单衣还冻。手上的肌肤都是凉的,颤得连缰绳都握不住。

常蕙心插嘴道:“是现在的皇后吗?”

常蕙心不可控地生起一股恨意:为什么那个人这样的儿子,要活在世上。

“后来阿兄回家了,我找他要阿嫂,他居然引我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常蕙心对谢济起了杀意,她克制着自己,压低声音告诉谢致:“等会你返回去打猎,我不能去了。我若张弓,定会控制不住射向他的儿子。”

谢致给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转眼间,佳酿已被他独自喝去了小半坛。他喉头一哽,详细说:“那年,我睡了一觉,清晨醒来照例去找你,可是家里哪一处角落都找不见你了。而且家里仆佣也一夜之间全换了,我问陌生的她们,阿蕙去哪了,她们居然全都不认识你!我要去小朝廷找阿兄,仆佣们不让,看守着我,不让我出门。”时值小皇帝西“巡”,雍州设立了临时朝廷。

谢致没有回应,只听见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横在常蕙心身体两侧的双臂慢慢收拢。

天高海深,仍然该防则防。

“驾——”谢致催马,令他和常蕙心越来越远离谢济。

常蕙心笑着应答:“救命之恩,比天高,比海深。”

常蕙心坐在马背上,上身随马起伏,“对了,还有……我觉得微和,和他的儿子,似乎有私。”

这次,谢致睹见常蕙心的防备,不再故作出委屈的模样,而是嘴角情不自禁一抽。他声音冷冷,仿佛在质问她:“我救活了你,你还防我?”

谢致立马质疑:“怎么可能?!”谢济和曾微和,这两人从年龄、辈分到身份,怎么观察也不可能有私!

算了,万一酒里有毒,杯子有毒,亦或是谢致斟酒的时候指缝撒了毒进去,岂不丧命?谢家人递过来的水啊酒啊,她是再不敢喝了。

常蕙心低头:“那就是我多心了吧。”她也感到悲哀,自己这份多心也是不可控的。以前对男女私情特别迟钝,什么都看不出来,现在就变得特别敏感,观察一对男女稍微亲密了些,就觉得他们有见不得人的苟且私情。

常蕙心忽然很想也喝一杯酒。她欲伸手去拿谢致给她斟满的那只杯子,手指才张开,就收回来。

两个极端。

谢致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酒,最后几滴漏沾在他唇角,他也不抹,目光寻到常蕙心的两眼,锁住,这才说:“是我救了你。”

……

不期待谢致能完全如实相告,但真真假假,希望他讲出三分真相。

谢致拍了拍常蕙心所乘骏马的马臀,恋恋不舍把她送走了。末了还不忘嘱咐自家王府的侍卫,在后头不留痕迹护着她,确保再不其他人盯梢,亦确保常蕙心能安全回到客栈。

良久,常蕙心催促道:“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谢致自己则大大咧咧把弓一抽,放置身前来,策马折返与谢济汇合,随口问道:“阿济,你今天怎么找机会溜出来?”

谢致并不急于作答,房内渐渐听出两呼吸声,从无到有,皆绵长却不沉重,轻松却不急躁。

“二叔你不知道,父皇这会儿正在主持殿试呢!母后也注意着那事,他们两个眼睛都不盯着我,我就赶紧抓住机会溜出来啦!”

原本漾着笑意,微微垂头的谢致忽然抬头盯了常蕙心一眼。他眼中的幽深在倏然间散去,只余澈朗,却又稍纵即逝,重如深潭。

谢致随便听听,看他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没将这件事情往心里过。

复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心上还是控制不住颤了一下,尾音也抖了。

叔侄两人争先恐后骋马入林,谢济望见一直野貂正追捕一只兔子,赶紧呼唤谢致射杀。谢致取箭张弓,弓弦崩弹,利箭呼啸而去,一箭射中野貂,一箭插进树杆。

这话半真半假,常蕙心并不关心,继续问道:“还有,你说你与谢丽光不同,不会对我‘痛下杀心’。”

谢济“咦”了一声,往日谢致一弓两箭,都是双中貂兔的。谢济侧过头去,满心奇怪注视谢致,谢致嘟嘟嘴,竟比谢济还孩子气。

谢致懊恼地抓抓发髻,“急见阿蕙,情难自禁。”

“孤早就不杀兔子了。”谢致骄傲地说。

常蕙心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现在看来,明白一点也无妨。常蕙心直接捅穿了讲:“三吴,我消失十年,乍然归来,你一点也不惊讶。街上重逢,仅凭一眼,你便决然要与我相认。相认前后,你自表‘汉王’,直呼谢丽光‘皇兄’,还言及‘复生’,仿佛料定我已了解这十年巨变……你所作的每一件事,所说每一句话,都非常奇怪。”

谢济思来想去,猛地一激灵:“莫非二叔府上养兔子了?”

接着,谢致下巴一点,真名唤作常乐的店小二躬身退下,临走不忘贴心地关紧门。

谢致不置可否,低头自笑。谢济便勒着马缰凑过来,“二叔,哪天有机会了,让我也去你府上瞧瞧。”

常蕙心嘴边噙着冷笑:“三吴,你好本事。”她以为谢致要假意谦虚一句“谬赞”,哪知他捋了捋袖子,坦然接受道:“那当然。”

谢致骤然轻笑出声,横了谢济一眼。谢致自顾自偏过头去,振振道:“孤的宝贝,哪能给你们瞧着。”

说话的语气,就像是“阿蕙,忘了跟你说了,趁你不在家,今天我偷嘴了一串糖葫芦”。

常蕙心重戴了人皮面具,至城郊回城,走到中途,马就走不动了——前头街道上人山人海,不亚于皇帝郊祀那天的热闹。

常蕙心眼眸暗转,对上谢致的目光,见他笑容满面道:“阿蕙,忘了跟你说了,这家客栈其实是孤的。”

因着常蕙心在马上,不方便询问。她就勒紧缰绳,控制马匹移到街边,眯眼远眺。前头似乎有数名男子骑在马上,被众人拥簇着巡街,敲锣打鼓,喧闹中隐隐听见官腔在喊:“一甲第一名,状元,凉州籍,周峦。一甲第二名,榜眼,安州籍,容桐……”

“他没有易容。”谢致笑说。

开头这两个名字常蕙心都熟悉,但是官腔念着“周峦”的时候,她心中平平常常,听到“容桐”,却忽然心惊。

常蕙心并未搭理谢致,而是挑起眼皮去观察来人——这不是客栈小二么?谢致真真心思缜密,让属下随从也精致修容,做到滴水不漏。

容桐这是高中了呢,这是科场中榜的举子,骑马游街。

那人将酒坛和玉杯放置桌上,谢致亲自拔塞倒酒,醇香四溢,“阿蕙,且饮一杯!”

常蕙心正想着,就见前三甲的举子打马经过她身侧,周峦着了一身崭新朱袍,容桐也披红挂彩。敲鼓鸣金中,容桐座下的白马,也拼命摇晃着颈上锦铃,“玎玲玎玲”响个不停。容桐帽插着宫花,穿着麒麟纹锦衣,金色、朱色与青碧色交错,映着他眼中的灼灼光彩,耀目生辉。

有人推门而入,一手拧着一坛酿酒,一手扣抓着两只酒杯——酒杯玉造,沿口镶金,不似客栈中的简陋器物。

自此,他便由寒门变作高第,白身改作朱紫,鱼跃龙门,融入滚滚官场洪流。

“说笑了!孤若是想将你献给皇兄,早在大街上就捕了你,何必兜兜绕绕?”谢致冲常蕙心顽皮一笑:“不过外头是有些人守着,但那都是防着皇兄的啊,免得你复生之事被他知晓,说到底,阿蕙,孤还是为着你好。说到外头那些人……”谢致话音戛止,指尖在桌上轻巧,平平稳稳唤了一声:“常乐!”

听说,他的肖像工画还会配上一首诗,刊印在《登科记》里。少年如画,才华难掩,京中的少女们争相购买《登科记》,一夜脱销。

谢致的面庞英俊朝气,常蕙心却隐隐感到厌恶:“三吴,你这么急着与我叙旧,是想把我献给你阿兄么?下一刻,便有禁卫们破门而入么?”

……

谢致摊开双臂,委屈道:“阿蕙,别躲我啊。”见常蕙心不理他,谢致给自己缓解尴尬,慢悠悠几步晃到桌边坐下,“阿蕙是想坐下来叙旧么?坐下来也好,孤攒了十年的话,想慢慢同阿蕙说。”

容桐这一天骑马游街,很晚才回客栈。他起手叩常蕙心的房门,常蕙心打开门时,见他手上犹端着琼花乌帽,两只帽翅微微震颤。

常蕙心本能地后退三步,心上骤然缩紧。

常蕙心将门敞得更开些,让容桐进屋来。在烛灯亮处,常蕙心瞧见容桐右侧袍角,比左侧袍角红了许多。

“阿蕙,你是在想我皇兄么?”谢致竟似猜着了常蕙心的心思般,他眸色沉稳,脸上急切莽撞之色全去,浑似换了个人,“我和皇兄到底还是有一点不同的,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景……”谢致眸中亮光一闪:“……我不会对你痛下杀心。”

容桐见常蕙心盯着他袍子上的艳红瞧,他不好意思低头:“游街的时候,有女子往我身上投掷樱桃,还有未熟的石榴,将这一角给染了。”

常蕙心暗道:我的变化那得归到你大哥谢景头上,算在意料之中,小谢致长大了,也变成谢景式的两面人。吃一堑长一智,我哪还会再在你谢家兄弟身上吃亏。

常蕙心道:“那得感谢她们掷的精准,朱色染在朱色上,不在暗处仔细看,不显眼的。”

谢致盯着常蕙心的目光,起初是惊讶,渐渐就变为委屈,到最后他眼珠一转,露出坦然一笑,“阿蕙,你的变化不比孤少。”

容桐听她这么一说,想到今天周峦被当中掷中了一只大香瓜,色彩斑斓,容桐不由得嘴角弯起,漾开悄然的笑。

常蕙心直视着谢致的眼睛,“三吴,十年浮沉,该有怎么样的变化,你我心里都明白得很。你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何必故作稚举童行,引我亲近?”

常蕙心向容桐道贺:“恭喜你高中!琴父,你卷子一定做得很好,文采飞扬!”

谢致一喜:“你终于肯认我了。”

容桐羞涩抿唇:“陛下开明,今日殿上将卷子都拿出来给我们再瞧了一遍,我的卷子上朱笔批着是第一名。”

谢致掀起袖子露出右臂,指着肱骨处一颗痣道:“阿蕙,这颗痣只有你知晓。小时候很小的,你让我别挑,我不听话挑破了,长这么大。腿上那颗也挑破了……”谢致说着说着就掀锦袍,将里裤一寸一寸卷起,眼看就要翻过膝盖……谢致那颗痣生在大腿,常蕙心哪能让他真翻出来,忙说:“够了,三吴!”

“那怎么最终第二了呢?是殿试没答好么?”

常蕙心暗想:三吴,我不与你相认,可不是你变了模样这么简单!

容桐脸色骤黯:“答得都还好,只不过……最后一个问题,陛下问我们这半生可曾有什么过错,自愧,自省之事。我回答陛下,自己有一事私德有亏,始终膈于心中,我远不及一川襟怀坦荡,不堪匹配一甲第一。”

谢致摇头,“我不会认错的,你是阿蕙,十年模样一点也没变。”谢致固执地说:“到时我模样大变,你生了嫌隙,因此不肯与我相认。”

“你指的是韦俊的事么?”常蕙心摇摇头,暗叹容桐太老实,始终放不下舞弊案。

常蕙心怎么可能还掐谢致,她退后半步,徐徐道:“公子好像认错人了。”不费力气,她轻轻松松说谎:“在下不是什么阿蕙,公子定然认错人了吧。”

“不是。”容桐果断否认,他昂起头平视常蕙心,眼中三分惊诧,两分痛心,亦有五分愧疚自责:“慧娘,是我盗帝陵,我们毁坏了玄宫的事啊!”难道她忘了?

谢致本来想抱委屈的,但转念一想,笑出声来。他伸长脖子,把脸往常蕙心脸旁凑,一本正经道:“阿蕙,方才那一下掐得仓促,你还是不能确认么?没关系,再掐一下。”

常蕙心一楞,沉默了半响,她问:“这事你在殿上同皇帝说了?”

常蕙心恼恨不已,指上的力度不知不觉加重,掐着谢致的脸皮重重一揩。哎呦,他疼得暗地里咬牙切齿。

容桐惭愧道:“没有……我还是没那勇气。殿上的陛下和蔼,我心中几番辗转,差一点就要将实情讲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屈服于功名和前途。

常蕙心竟真抬手去撕,拇指和食指已捏上谢致的脸蛋,她才清醒过来:这是怎么了?正确的第一反应,不该是否认自己的身份,持剑相向吗?

“那皇帝有没有追问你?”

谢致见常蕙心伫在原地,表情严肃,便抬指戳戳自己的脸:“阿蕙,这张的确是真脸,不信你撕撕?”真脸,撕不下来的。

容桐如实答:“没有,陛下只笑了笑,道孰能无过,不再追问。”

宝剑“哐当”重回剑鞘,谢致急匆匆地去扯自己头皮,连带头发一起撕下来,发出“滋溜”一声。谢致也顾不得痛楚,举起手上面皮挥了又挥:“这张人皮面具是假的,我拿来易容的。底下这张样貌才是真的,今早街上你见着的。我是三吴啊……”

常蕙心缓缓颔首,心里想着:她和容桐相处数月,至今日,也快要分道扬镳了。他考中了榜眼,将来为官置业,常蕙心自然不能再跟容桐一块处,她可以考虑……寄宿汉王府。

“我是三吴!”谢致一跺脚,直接按下常蕙心已拔出两寸的剑。

“对了,慧娘,告诉你一件高兴事。”容桐喜滋滋捋了下袖子,常蕙心瞧着他的眉目神色,心里奇道:榜眼及第不就是最高兴的事情么?还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

常蕙心起手拔剑:“你是何人为什么擅闯她人房——”

常蕙心起手倒了一杯水,一面喝一面听容桐讲。容桐满心欢喜地告诉她:“殿试之前,名次未卜,或入仕途,或白身还家。同场举子,大多要各奔东西。我和一川念患难数月,感情深厚,便在殿试之前,私结为异姓兄弟。”

不知怎地,常蕙心的身子竟不由心控地僵在了。须臾之间,男子已自跨入房内,转身关上房门。

常蕙心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急忙咽回肚内,谁知吞得急了,差点没呛住。她放下水杯问容桐:“你跟周峦结拜了?”

“阿蕙,是我。”男子的嗓音陌生而崭新,与方才酒楼里听见的,完全不同。

“是!一川提议,我也觉得不错,意气相投,便……交换了名帖结为兄弟!”容桐兴高采烈,右手握拳又松开:“我比一川年长两岁,他喊我作哥哥,以后,凡事我都要好好照护他,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常蕙心喊了句“谁啊”,无人应答,她便自认为敲门者是羞涩的容桐,过去把门开了。一开门,常蕙心就后悔了,门外站着的,竟是不久前在茶楼搭讪她的男子。她目露冷光,厉声道:“在下告诫过的,叫你别跟踪我。”

常蕙心暗想:只怕你弟弟日后要坑陷死你!

过了一个多时辰,有人轻叩房门。

常蕙心心里又叹气:看来一时半会还不能同容桐断清关系。一路上京两厢照应,就因为这么个人情……她以后也得对容桐多加照应,免得他被别人害了。

常蕙心见容桐和周峦都走了,心叹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也心事重重回自己房内了。

常蕙心再一想:她暗中照应容桐,那这世上可有一人……不谋利,不算计,全是因着真心真情,在暗中照应她?

容桐生拉硬拽,满脸通红,硬是将周峦拽回了房。一路上,容桐都没勇气回头望常蕙心一眼。

好像没有人呢……常蕙心再倒了杯水,清水咽进肚里,压下那一份淡淡的落寞。

容桐满心尴尬,早将要询问常蕙心的那些问题抛在脑后。他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才能把周峦拉走,容桐使劲拽周峦,“一川,走了,走了!回去温书了,过几天就要春闱了……”

常蕙心经常出入汉王府,至夜方归。

周峦却总是话多,继续告诉常蕙心,“今日上巳,我和琴父瞻睹完圣颜,便提议也去河边走走。琴父却不肯。他到处找你找不见,无心它事,就奔回客栈一心等你……”

一日,酉亥之间,常蕙心又自汉王府归。回到客栈,她方才解下人皮面具,正准备洗梳就寝,就见一道身影,快若闪电,劲道又似安州朔风般疾烈,两窗朝房内对开,再抬眼,不速之客已稳稳立在房内。

容桐私下拽周峦的袖子,“一川,休要胡言……”

曾微和仍赤着脚,右脚掌抬起,轻点了一、两下。曾微和凝视着常蕙心,唇角缓缓旋起弧度。少顷,她敛了微笑,扬眉道:“常蕙心,出去比武!”说完竟自己破窗而出了。

容桐手不停地摆:“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容桐吓的不行,周峦却偏偏还要大声对常蕙心说:“哈哈,你瞧,我只是告诉琴父常去哪儿,就能练得和我一样厉害,他就怕成这样。”周峦意味深长看着常蕙心,笑道:“琴父以后娶亲,肯定是要‘惧内’啊——”

常蕙心呆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反应过来。她放眼前望,剩空空的两扇窗,和窗外的白月光。

周峦大笑起来:“琴父,你也能这么厉害的……”周峦说着站起身,朝容桐这边走过来,以手掩口,在容桐耳边低语几句。容桐脸一白,似受了惊吓,接着面皮由惨白转为通红,万分尴尬。

常蕙心摸了摸腰间的剑,走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仰头一望:果然,曾微和就站在屋顶上。

容桐楞了会,笑赞:“一川,你真厉害。”

常蕙心将两只手撑在窗沿,一纵身,也飞上去了。

周峦高举起来右臂,挥了挥,“早知道啦!”周峦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得意自夸道:“我周一川分辨男女,还是很有一套的。”

曾微和听见动静,闭着眼睛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常蕙心的目光却去瞥周峦,容桐随着常蕙心的目光,也去望周峦。一望之下,容桐才领悟过来:糟糕,他称呼“慧娘”,暴露了她的女子身份!

常蕙心眯起眼睛,悄然而笑。

容桐面色紧张,瞧见常蕙心,立马就站了起来,“慧娘!”他三步两步走近常蕙心,关切道:“你去哪了?一眨眼就和我们走散了!”

其实,常蕙心完全可以不理会许国夫人来去匆匆,半疯癫的举动,但她却选择赴约。常蕙心左右脚交替前迈,轻踏在瓦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心里的想法也跟脚下的步子一样,静悄悄,但是思路清晰:这世上,人分成许许多多种类,第一类是她不愿亲近,也不会信任的,例如谢景,常蕙心对他只有恨和复仇;第二类是她愿意亲近,却无法信任的,例如谢致;第三类例如容桐,她信任他,却不愿意同他更亲近,因为不想害他。

常蕙心在城中转转绕绕,确认无人跟踪之后,才回客栈。一进门,常蕙心就望见容桐等在大堂,周峦坐在容桐身边,手撑着头,眯着眼,似乎在漫不经心陪容桐等。

还有一类便是曾微和了。常蕙心同曾微和交情不深,甚至在曾微和的剑下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常蕙心却愿意亲近和信任她。

汉王抿了抿唇,命令道:“回城。”

常蕙心隐隐承认,她对曾微和,一直怀有羡慕崇拜之情。

汉王黯然收弓,羽箭重入箭筒,狂奔出林。候在林外的众属下见汉王策马归来,两手皆空,只有骏马两侧卷起数股清风。

常蕙心轻轻唤了一声:“微和。”

汉王发现,因将常蕙心比作白兔,他手中瞄了半响的箭,再也不忍心射出去了。

曾微和可不会回应她,拔剑便袭过来,剑锋凌厉,带着寒光刃花,又似裁了一片白月光,执在手中。常蕙心左抵右挡,前俯后仰,不过二十来招,便招架不住,眼看着曾微和的剑尖就要刺进常蕙心右边腰侧,曾微和却瞬间将长剑回收,再一反手推出去,改用轻薄薄的剑脊拍了常蕙心一下。

就像她一样。

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但兔子是一开始就这么狡猾的吗?还是落入陷阱伤了数次,学会不得不防。

曾微和用的力道不重,常蕙心只往后跨了半步,便收住了。她刚想感谢曾微和手下留情,就听见曾微和鄙夷道:“十余年没见,你一点剑术上的长进都没有!”

人说狡猾的兔子为了防止被猎人捉到,给自己安了三个窝,虚虚实实,不辨真意。

常蕙心默然赔笑,不做解释。谁会相信,十年对她来说只是睡去醒来。

汉王待这些忠心的属下均宽厚,未责怪他们什么,让他们都退下去。汉王勒缰一喝,嗓音清冷,独向林中深处驰骋去。他眯着眼,很快发现了远处的一只兔子,便缰绳令马速放缓、放轻,一人一马悄然靠近白兔。汉王取弓、拔箭,俯身、张弦,时时刻刻思的念的却都是常蕙心为什么不来?箭头随着兔子的移动而移动,他突然就想到“狡兔三窟”。

曾微和的剑又挑起来,剑尖就明晃晃直指着常蕙心的眉心。曾微和命令道:“再来比,使出你的全力。”

可是再犯难也得说,属下低着头,将茶楼里如何碰面常蕙心,又如何邀请她,她是如何决然拒绝的……一言一句,一举一动,皆向汉王如实描述来。

常蕙心叹口气,刚才她就已经使出全力了。照着曾微和的性子……估计今夜不把常蕙心打个落花流水,是不甘休了。常蕙心直起脊背,挺剑迎战。

属下犯难,姑娘不仅仅是不肯来,她连相认都不肯相认呢。

不多时,常蕙心又露了破绽,曾微和一柄曲折袭来,迅若游龙,剑锋距离常蕙心的右肩只有毫厘之差。曾微和挑起眼皮轻瞟常蕙心,半秒之后,她直直将剑尖刺入。

属下单膝跪地,正要禀奏,汉王却抢先再问:“她不肯来么?”

曾微和口中道:“不饶你了。”

见来人是自己的属下,汉王表情一怔,似感诧异,“怎么她没有来?”

常蕙心右侧肩膀上迅速透出一个小红点,仿佛是一朵小花,跳过了萌芽发苞诸多阶段,直接就绽放了红艳。

汉王听见后头有马踏的声音,锁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回头笑道:“阿蕙——”

常蕙心已经受伤了,曾微和却仍不放过:“再来。”

然而,汉王今日狩猎的兴致似乎不大,和其余七骑立于林中,并未驰骋。汉王执着缰绳的手有些不稳,偶尔微颤,引得马头扬起,马蹄左右挪移。

“再来,估计你要将我的左肩也刺中,做个对称了。”常蕙心无奈地开玩笑。

汉王青春飞扬,意气勃发,倘若林间有双兔傍走,汉王能挽强弓,一箭同时透穿两只猎物。

曾微和挑起长眉,不屑道:“那又怎样?”说着便又先动了手。

常蕙心调头就走,临走不忘告诫男子:“对了,你别再跟着我的。”常蕙心右手按向腰间剑柄,“否则,别怪刀剑无情。”

常蕙心赶紧招架,持剑左横,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曾微和这一剑却久久未至,常蕙心觉得奇怪,观察曾微和,见她伫在原地,纹丝不动,不知道打算做什么。

“实在抱歉,你家主人肯定是认错人了!”常蕙心站起身来,她起得有些急,脚后跟不可控地踢在椅腿上——常蕙心是逼着自己起身的,她担忧男子再劝下去,自己会心软,答应他去京郊,又入谢家毒瓮,做枉死之鳖。

是不是要剑走偏锋,出什么奇招?

……

常蕙心愈发警觉,攥紧了剑柄,却见曾微和突然摇头晃身,接着便似骤然黑了眼人,身子左倾,从屋顶滑到檐角,再直直下坠。

当时男子仰望汉王,见汉王一双眸子里烟笼雾罩,脉脉迷离。

“微和!”常蕙心赶紧去抓曾微和,动作太大瓦片都被踩响,可惜仍来不及,曾微和身子已经距离檐边五、六尺。常蕙心心急如焚,一手扣着屋檐,一手伸下去,再喊:“微和!”

男子注视着常蕙心的笑容,似乎猜着了一星半点她的心里,再补充道:“若姑娘是担心出行不方便,这个……也没问题!来之前,主人吩咐过小的,姑娘随小的至京郊,自有方才街上经过的护卫打马过来,与姑娘换衣修容,不须多少功夫,姑娘就能变成那护卫的模样。调包后,姑娘就能任意随在主人身边,一起狩猎了。主人说……他有许多话要单独同姑娘谈。”男子说到这,不禁忆起汉王吩咐到最后,幽幽自语呢喃,“攒了十年的话啊……”

曾微和迷迷糊糊,视线里见着常蕙心馄炖身形,曾微和本能地伸出右臂,发现已经够不到常蕙心的手了。曾微和便将剑举上去……常蕙心毫不犹豫抓住剑刃,一把将曾微和拉上来。二女到底,瓦片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似厨房里打翻了全套碟盆。

常蕙心心里笑道:她怕的是人做的豺狼虎豹呢!

常蕙心挺纳闷,曾微和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呢?她想着,禁不住低头去检查曾微和,曾微和却猛地站起来,迅速远离常蕙心。

男子想了下,劝道:“姑娘若是担心自身安危,这个大可放心,我家主人身边的护卫各个武功艺高强,姑娘和主人一起狩猎,猛虎豺狼皆不须惧怕,不会有危险的。”

曾微和的剑戳在瓦上,勉励支撑。

男子迟滞:“这……”汉王吩咐他时,志得意满十足把握,因此作为汉王下属的男人,也没料到常蕙心会拒绝。

“住手!”谢致跃上屋顶,比夜空更浓墨,他双臂摊开,径直挡在常蕙心面前。谢致转身,第一眼瞧的是常蕙心流血不止的右手,第二眼瞧的是她血已近干的右肩。他面有愠色,责备常蕙心道:“要不是屋顶轰隆隆响,他们向我禀报,我还不知道,你可真能耐!”

谢致去京郊的目的是打猎,可她常蕙心不愿做他的猎物。

谢致转回头,万般厉色:“许国夫人,当街行凶,莫怪孤依法严治!”

常蕙心旋即笑了,“如果我不赴呢?”她凭什么要赴约,好不容易从棺材里活过来,不知惜命,却去送死?

曾微和脸色微白,声音虚弱,但挑眉勾笑,依然不改高傲神态:“还有这律例?再说,刑部是汉王你管么?”

“不,我家主人说,他绝不会认错的。”男子话语稍顿,续道:“主人还吩咐说,姑娘您听见‘楚后’两个字,一定会赴约。”

谢致直指曾微和,怒道:“管它有没有法,孤今日都严治了你!”谢致冷笑:“私刑,孤也敢。”

但防备很快淹没了感动,常蕙心冷冷拒绝,“多谢你家主人诚意相邀,然实是抱歉,在下从不认识什么楚后,怕是你家主人认错了人吧!”

曾微和不惧:“臭小子,是不是忘记了上次被我打趴躺床上?”

这么一想,常蕙心竟忍不住鼻头发酸,几分感动。

谢致磨牙:“没忘记。”却仍死死护着常蕙心。

方才策马擦身而过,他认出她来。

曾微和翻给谢致一个白眼,接着目光越过谢致肩膀,眺向他身后的常蕙心。曾微和声音清冷,突然道:“若想杀谢景,每月初一、初五、十五、二五、来我府中练武!”

谢致邀约常蕙心京郊见面。

曾微和说完,抓着剑从屋顶纵下,若枭鹰离枝,留下呆愣愣受到强烈冲击的谢致和常蕙心。少顷,某物从底下掷上来,谢致忙转身,抓着常蕙心的胳膊一齐往右倒,疾呼道:“阿蕙当心!”

同理,“后”颠为“王”,“楚后”既是“汉王”。

常蕙心却探左手,抓住空中那物,拿在手里一瞧,见是曾微和投掷给她一包上等的金创药。

在那个游戏里,棋盘上的“楚河”指代“汉界”,“汉界”则是“楚河”,“楚”“汉”颠倒。

汉王府。

从前,常蕙心陪小谢致一起玩,他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规定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游戏来。其中有个游戏,将桌子称作椅子,将椅子喊作床榻,将床榻呼作桌子……如此类推,将家中的一切事物打乱,故意颠倒,然后两人一起找一本书,随便翻一页,逐字读来,比方说读到“桌子”,两人立马手触椅子,看谁反应快。

常蕙心受了刀伤,并不算重,未伤及筋骨,涂涂药就可以了。谢致却不放心,遣了医娘来为常蕙心全面检查,他自己则在房外等着。

常蕙心瞬间屏息,这暗语只有她和谢致才懂。

医娘上了年纪,华发满头,额上皱痕如刀。检查的时间不算短,两两沉默总是尴尬,常蕙心便问医娘:“老婶婶如何称呼?”

“楚后。”

“姑娘唤老奴知足即可。”

“你家主人是谁?”

知足?

“我家主人约您京郊一见。”

常蕙心暗想,这谢致可有意思,府中男的唤“常乐”,女的取名“知足”,知足常乐。就他,还肯知足常乐?

常蕙心举着茶杯,问道:“兄台何事?”

常蕙心抬眼再打量医娘,心想眼前的老人家年岁不轻,尊长敬老之礼不可违,再则她还替自己治伤呢,再怎么也不能直呼“知足”。

男子小臂前伸几寸,再唤:“姑娘。”

常蕙心便问:老婶婶贵姓?”

不知他有何意图,常蕙心并不搭话,不承认自己的女子身份。

“汉王赐姓步。”

陌生男子却开了口,轻轻地,听得出他在刻意压低声音:“姑娘好。”

老医娘说着低下头去,却听见一声不算轻的动静,忙抬起头来看,见常蕙心刚右肩膀上刚绑好的绷带,崩出血来。医娘忙劝道:“姑娘,万万不可冲动着急。”

常蕙心举杯,喝茶,也听书。

……

小二上了茶,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满堂茶客听得聚精会神,没人分心注意常蕙心这一桌。

老医娘给常蕙心重新上完药,再三检查,确认无误后便退了出去。过会,谢致在外头探头探脑,接着,他端着一碗药进来。

常蕙心观察了半响,确认这是一位陌生的,并不认识的男人。

谢致道:“阿蕙,喝了这药,好得快。”虽然只是皮外伤。

他跟常蕙心坐同一张桌子,面对面,且坦荡抬着脑袋与她平视,并不惧常蕙心打量的目光。

谢致用汤匙舀了一勺,吹吹,又道:“我喂你。”

谁知常蕙心只料对了一半,跟踪她的男子进入酒楼,眺望一眼,并没有选择其它桌子,而是径直走到常蕙心跟前,落座。

常蕙心自然不肯,举起左手在谢致面前摇晃:“我左手还好好的呢。”

很好,坐着,才能仔仔细细看清,究竟是谁在跟踪她。

谢致接口就反驳她:“我小时候两只手都好生生的呢,你还不是一口一口喂我。”这么一说,常蕙心就想起来了,她以前给谢致喂饭可辛苦了,谢致挑食,贪玩,常蕙心喂他胡萝卜炒蛋,他不愿吃满院子跑,常蕙心不得不端着碗和勺,在后面追着谢致跑。

常蕙心埋头用余光瞟了那男子一眼,只看得见他子穿褐色衣衫,脸面看不到。常蕙心靠着街道右边走了五、六十步,步入一家茶楼,找了一张空桌坐下,料定那跟踪之人也会进入酒楼,在不远处落座。

谢致笑眯眯端着碗,凑近常蕙心:“阿蕙,现今轮到我喂你啦!”

果然,那跟踪常蕙心的男子也转弯,追在她身后走,鬼鬼祟祟。

常蕙心一想:他也是该喂喂……自己辛苦了那么几年,现在该轮到谢致孝敬了。

常蕙心站起来,并不想回客栈,便继续往前走。街上行人三、四十,不算少,但在常蕙心眼里,空空荡荡,渺无人烟。走了约莫一刻钟,常蕙心意识到不对劲,蹙眉疾走,迅速转入另外一条街道。

这一念起来,常蕙心便心安理得张大嘴巴,任由谢致一勺一勺将药喂给她。

常蕙心缓缓抬手抚摸胸口,悲哀地发现,她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常蕙心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

只需须臾思忖,常蕙心便认定谢致不会帮她。而且她也不会主动去认谢致,认他,差不多等同于自投罗网。估计谢致前脚见到常蕙心,后脚就会把她“卖”给谢景……

谢致以为她是怕苦,放了碗,从兜里掏出几枚蜜饯,欲递给常蕙心。她摆手不接,“并不是怕苦。”

但谢致是谢景亲弟弟,弑兄的事未必肯答应……不是有句俗话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更何况常蕙心还是件不穿了,被剪子绞毁的旧衣裳,谢致会舍了亲兄,帮她这个毫无骨血联系的旧人?

谢致的神色与动作俱滞了数秒,捏着一枚蜜饯,隔空缓缓描摹常蕙心的眉:“那……阿蕙为何总是愁眉不展?”

常蕙心听路人三两言语,恍若听隔世闲言,去狩猎的汉王,应该就是谢致了。原来他长大了是这副模样……若能得谢致帮忙,报仇之事定事半功倍。

“一日日过去了,报仇毫无进展,未杀谢景,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