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县令停住动作,将幼婴谢致放于床上,偎依在他母亲身边。他抬手轻抚谢致前额,忽然轻笑道:“本以为此子会在京中临世,谁知他母亲怀着他,随我数地辗转奔波,从吴郡至吴兴,又到会稽,一年间颠尽三吴……不如,就唤他乳名‘三吴’。”
“谢致,好啊!”常原武艺颇高,文墨上却不大懂,只知一味叫好。
谢县令正垂着头,一滴泪落下来,不沾衣襟,直滴到床缎上,谢夫人也顷刻泪眼朦胧。
谢县令本正轻摇襁褓的双臂突然放缓,眼神渐黯:“我与新阳去年曾商议,若得次男,便为他取名‘致’字……”
“喜得贵子呢,高兴的事,哭什么?再说今日还是除夕……”常原说是这样说,却也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常原亦是高兴,多嘴一句:“谢兄,嫂子,二侄子的名字你们想好没?”
窗外雷声尽,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来,本是为了庆贺新年挂起的红灯笼,被狂风一吹,挨个打在窗檐上,又大力将窗户往里推。风呼呼灌进来,夹带着暴雨飞溅。
常蕙心走近床前,瞧见谢夫人脱力躺于床上,目光中流露欣慰喜悦,出生的婴孩裹了暖和厚实的襁褓,正由谢县令抱着,摇啊摇……
“快点给我把窗户都关上,关上!”常原哀恸喊道。
常蕙心用鼻孔对他发了一声“哼”,她掉回头,抬脚跨过门槛,故意抢在谢景前面,大摇大摆地进门了。
在暴雨声、击打声和常原的喊叫声中,常蕙心听见断断续续地泣声在她身后响起。
谢景咧了下嘴唇,似乎也被撞痛,但他却迅速收敛表情,刻意伸长脖子,扬起下巴装严肃。
“哼……呜……哼……呜……”像只小狗。
他明明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却板着一张脸,像个小大人。
常蕙心回头望去,见原本板着脸的少年谢景,早已撑不住垮了表情,缩着两边肩膀,靠在床角哭。他哭得难过,渐渐声音放大,双手举起捂住脸庞。常蕙心走过去劝谢景,拉一拉他的衣角:“别哭啦——”
“哎哟!”常蕙心喊了一声,这人的腰身怎么这么硬。她仰头看,发现身旁是个小少年——就是席间认识的,谢县令的公子谢景。
谢县令也瞧见这边情况,斥道:“景儿,别哭!十六岁的男子汉,哪还有哭鼻子的道理!”
“生了!”谢县令和常原皆是一喜,见常原某妾笑眯眯打开房门,两位男人便相继步入房间。常蕙心也屁颠屁颠跟着凑热闹,冷不防撞在一人腰上。
“你阿爹叫你别哭了……”常蕙心继续扯谢景衣角。
正争执着,听见房内传来婴儿哭啼之声,不输空中雷鸣响亮。
谢景愈发难过,移开双手,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庞来。他伸手去扒常蕙心,嘟着嘴说:“你走开!”
“新阳还在生产,我哪里有心思去避!”
常蕙心咬咬唇,掉头要走,谢景却跺脚大喊:“你回来!”
紧跟又响起轰隆隆的巨雷,常原奇道:“吴地冬日一贯温和,怎地还电闪雷鸣了呢?”常原转头看向谢还颀,商量道:“谢兄,这看样子是要有暴雨,你和大侄子先到厢房避一避?”
常蕙心应声止步,重新往谢景身边走,心里却想着这人怎地反复无常……常蕙心脸上便挂了四、五分不情愿。她走近了,问谢景:“喂,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苍穹中骤劈白光,直劈屋顶,白光一亮,照得房屋四周景物清晰如昼,白光一暗,周遭又陡坠漆黑之中。乍亮乍暗之下,颇为惊心。
谢景瞪她一眼,本来眼眶中还残留着些许泪的,这一瞪,眼泪又滴下来。他刹那憋紫了脸庞,瘪着嘴侧过头去,高昂着下巴不看常蕙心。
听得里面谢夫人的哭声喊声,产婆和小妾的鼓励之声,就是不闻婴儿呱呱声,谢县令和常原两个大男人,均焦急地走来走去。
常蕙心心想这人有毛病吧,喊她回来,又不搭理她。常蕙心便也睥睨谢景,双手低垂勾弄衣带,颇有几分吊儿郎当。
产婆很快请来,喊了常原的两位小妾进去帮忙。紧闭大门,将其余人等皆隔在外面。
半响,谢景按耐不住,转动着眼珠,将目光投到常蕙心的衣带上,又移到她脸上……一对上常蕙心的目光,谢景迅速将目光移开了。
常原说完,脚尖点起运起轻功,飞一般向外奔去。常原心急如焚,至始至终未瞟一眼女儿。
他的脸更紫了。
就在这个时候,谢夫人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她捂着肚子,整个人缓缓下坠。谢县令神情慌乱扶住夫人,父亲常原则大声向外呼唤仆佣:“快、快去请产婆!”常原又弯腰按住谢县令臂膀:“谢兄,你别急,让且大嫂忍一忍,小弟这就亲自去请!”
虽然常蕙心和谢景的初次见面,发生了小小的不愉快,但两人很快成为了日日在一起的好玩伴。
常蕙心瞪大了眼睛,不明白。
谢夫人照看谢致,常蕙心和谢景就一左一右伴在她左右。过会两人皆厌倦了,就互相使个眼色,一起溜出去,到街市上玩。
谢夫人娇羞低头,右手轻抚上肚子,谢县令则侧目看向自家夫人,满目柔光。
常蕙心自豪地向谢景炫耀:“怎么样,我们会稽的街市热闹吧?”
“蕙娘,不是三个,是四个人。”常原含笑指正女儿的错误。
“哼,井底之蛙。”谢景鄙视常蕙心,他告诉她:“京城的街市才热闹呢,京城也比会稽大出好多倍,整个会稽城啊……也不过京城一个弄巷那么大!”谢景说着说着,见常蕙心目光中流露出向往羡慕之色,他便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没事,我以后一定带你去京城!”
常蕙心那时才十一岁,小孩子心性,认为家里人越多越热闹。年夜饭席间,常蕙心高兴得不了,爬上座椅跪坐着,又折腾爬下来,拍手大叫:“阿爹说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三个人!哟,哟,我有大伯大伯母和哥哥咯!”
常蕙心抬头仰望,见郑重又豪气的谢景,觉得他俊逸活力的面庞,光采胜过了他头顶的蓝天。
常蕙心还记得,永凤二十三年的新年,家里突然就多了三个人一起过,谢县令,谢夫人,和他们的长子谢景。
常蕙心跟谢景一起待久了,渐渐发现谢景并不怎么读书。不是说十六、七岁的男子应该在书房里钻研古籍,多做功课吗?可是谢景却似乎更喜欢跟随常原练武……
官场上皆知谢还颀为皇帝所恶,谁人愿与他亲?谢还颀到任会稽,治下县丞、主薄皆不来参见,只有捕头常原,身是命官却有任侠气,不顾身份地位,逾级与谢还颀相交。
谢景特别聪明,常原教导任何招数,只须一遍,谢景便记在心中,演练出来,神形皆备。有时候,谢景还能将招式融会贯通,自创出新的招式,连常原看了也禁不住大赞:此子悟性远胜自己,再过十年,定是领兵做帅之才。
谢还颀一贬再贬,一年之内,直从正三品降至从七品,拱木生危,只能任由它人摧毁!
谢景却眼神一黯,紧抿嘴唇。
谢还颀刚到任长史三个月,皇帝就又敕了新旨,将谢还颀再降为吴兴治中。同年年末,敕令又来,命谢还颀迁降会稽县令。
又一日,谢景陪常蕙心在后院荡秋千,被谢县令瞧见。县令当日可能是喝了点酒,一时不清醒,竟走过来痛斥谢景,说他小小年纪,又把心思花在讨巧女孩子身上。
皇帝昏聩,竟认为血溅龙廷乃不详之兆,震怒之下罪责谢氏满门,太子太保谢少仲罢官下狱。谢少仲的嫡子谢还颀本应连坐,妻子新阳公主问询入宫,带孕长跪求情,谢还颀因此免于一死,由中书侍郎迁降吴州长史,永凤二十二年,举家离京。
“我——”谢景张开欲言,说了一个“我”字,却又把嘴巴闭起来。
谢太傅怒目圆瞪,须髯皆竖,颤颤巍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后,竟挺直老残之躯,一头撞向九华龙柱,以死直谏。
谢县令的醉意还在往脑上涌,他瞥了常蕙心一眼,继而盯住谢景,沉声道:“景儿,随我进来。”
但是到了永凤二十几年,耄耋的皇帝沉迷求仙炼药,不再上朝。太傅谢少伯多次进谏,皇帝不仅不采纳他的谏言,反倒听任术士和宦官的诬告,当朝罢去谢太傅的官职。
谢景垂头听命,跟在谢县令身后进书房了。
其中为首的谢苏两世家,时称“文谢武苏”,族人满布朝中,门生广遍天下。
常蕙心不知道父子俩在书房内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谢景出来后仿佛变了个人,开始用功读书。同时,他陪伴常蕙心玩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常蕙心无聊到独自逗弄才两三岁的谢致玩。
永凤年初,新君盛年登基,国家中兴,朝中人才济济,有太傅谢少伯、太子太保谢少仲、太尉苏至、镇国将军苏长留、司空曾适……
谢景虽与常蕙心相处时日渐少,但关系并未因此疏远,反倒在永凤二十七年,谢景冠字丽光后,主动向常家提亲,求娶刚刚及笄的常蕙心。
马车行使逐渐恢复平稳,常蕙心亦逐渐坐正。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一看,原是手上仍握着剑柄……不知怎地,常蕙心回忆起方才在铁匠铺买剑,她向容桐提及了自己的父亲……
同谢县令交好仿若兄弟的常原,居然犹豫了。常蕙心不解,便问父亲:谢常两家如此交好,她和谢景又这般相爱,父亲……究竟在犹豫什么?
前面没了声音,可能容桐又开始自我羞愧了吧。
常原立在庭中,按剑长叹,他告诉常蕙心:她和谢景的家世不匹配。
“我没事。”常蕙心也隔着帘子回应:“你驾稳。”
“有什么不匹配的?”常蕙心完全不能理解:“是因为阿爹你只是个捕头,而丽光的阿爹却是县令么?可是常捕头和谢县令亲如兄弟,全城皆知啊……”
容桐隔着车帘关切道:“慧娘,你还好吧?”
常蕙心对谢景从不隐瞒,亦将父亲的犹豫告诉了谢景。
前头路上遇着一个转弯,容桐反应慢了,连马带车厢陡然一个大倾斜。常蕙心的身子亦随着车厢倾斜,腰间佩剑“哐当”撞在壁上,她情不自禁抓紧宝剑……
谢景便登门拜访,一大早便在常捕头房门前跪起来。常蕙心心疼,扶谢景起来,他却不肯。
谢景……
待常捕头无奈打开房门,谢景便毅然道:“常捕头,我家初来会稽之时,正逢巅峰跌落泥土,昔日亲近者皆避之不急,更有甚者,旧日兄弟挚友反过来踩压。唯有常捕头不做官场青白眼,不恶权贵,诚心诚意与家父结为至交。常捕头那时便不做门第论,这会……我与蕙娘又何来不匹配一说?再则,我和惠娘是真心相许,患难情真,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不离不弃。”
以前常蕙心和谢景未成婚时结伴出行,谢景便是这么给她捏喉结,以便掩人耳目。
谢景说完一番肺腑之言,双手前伸额头贴地,对着常原磕头拜道:“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岳父若是恼了小婿冲撞,不应这门婚事,那小婿只能更加冲撞,长跪不起,直到常捕头答应我和蕙娘结亲。”
小小的,粘在脖子上,不显突兀,但又能让人一眼看见,不生疑惑。
常蕙心原是立在一旁静听,听到“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不离不弃”,早已泪眼阑珊。待到谢景说“小婿只能更加冲撞,长跪不起”,常蕙心脚下一软,支撑不住滑跪在谢景身旁。
常蕙心打算给自己捏个喉结。
长唤一声谢郎,惟愿陪伴在他身边,用一生感君深情。
常蕙心坐在车厢内,为了维持身体的平稳,她将腿稍稍分开,成马步状坐姿,手上却捏着一块似泥团的东西。
……
马车跌跌撞撞,起伏颇大。
坐在车厢中的常蕙心,抬起右手轻触眼角,竟有半干半湿的泪痕。过去美好时光与夫君亲手毒杀她的画面反差太大,她心中无限难过悲伤。
容桐忙摆手:“哪里哪里,相互扶持、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慧娘、慧娘。”
睹见容桐额头上皆是汗,常蕙心泛起丁点愧疚,垂睑说了句:“不磕碰,倒是我……要多谢容公子了。”
容桐连续呼唤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常蕙心才发现马车停止前行。她抬手掀帘,问道:“怎么了?”
容桐回头,不好意思地向常蕙心道歉:“慧娘,我马技生疏,等会路上肯定一路颠簸,磕碰着你了。”
帘子一掀,纷纷雪花吹进来,什么时候下雪了?
因着一点自卫私心,常蕙心沉默不言。她自行上车,任由容桐在前面颠颠簸簸,左摇右摆地尝试驾马。
吹进车厢内的雪花迎面打在常蕙心脸上,却不觉冷,许是心更冷吧……常蕙心竟摊开掌心接雪,自言自语赞道:“片片好雪啊……”
万一他骤起谋害之心,她岂不死在上京路上,又枉死了一次?可不能再枉死了,还要去查明真相呢……
心似雪地,一片茫然。
“当心!”常蕙心伸手欲扶,手却在半空中滞住,收回来。同一时刻回转的还有她的心思——见容桐不擅骑马,常蕙心本想表态,她来驾马。但转念一想,若是常蕙心自己驾马,容桐坐在车厢里面,那岂不是她的后脑勺、后脖颈和后背,皆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容桐?
“慧娘。”容桐再唤常蕙心一声。他早已下马,此刻走近前,同常蕙心商议道:“雪下起来了,前头路不好行,我想牵着马走。”
容桐尝试着翻身上马,哪知骏马认生,陡然高扬起一双前蹄,差点将容桐掀下马去。
常蕙心望了下四周,地上薄薄一层雪,积了几厘冰,是有些滑,但并不是不能驾马的。
“小生试试……”容桐没底气,却并不后悔。他认定自己的抉择是对的——总不能让一个大姑娘驾马,他这个男子汉坐在车厢里面吧!倘若两人同坐厢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也不成。
常蕙心一掀帘子,跃下车来,“我同你一起走。”常蕙心走过去,一把夺过容桐手中的缰绳,代他牵马。容桐心思被看破,惭愧后退,谁知后脑无眼,一脚踩深。
“你会驾么?”
“哎呀!”容桐禁不住扶着腰喊了出来。喊完,他羞愧得愿寻一地缝钻入进去。
容桐大愧,忙跑上前去,从常蕙心手中夺过马缰:“慧娘,你上车去坐着,我来驾马。”
常蕙心却善解人意道:“初次骑马的人,腰上不习惯用力,是会酸痛,再差些的人,会受不住摔下来。容公子你初次骑马,手上又没劲,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很难得了。容公子……你颇有毅力。”
容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猜测:常蕙心是不是不满意她自己牵马?
容桐低头,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我以前读书读书,看书上记载飒爽英姿的大将,翻身就上烈马,既能驰骋厮杀,又能立马横刀,当时读着……觉得自己若有一日能骑马,肯定也跟将军们一样威风。现今我亲自骑了一回马,才知道那些将军异于常人,更感敬佩。”
原本冷情的眉眼沾染了妩媚,容桐又看呆了。
“那你是该敬佩。”常蕙心同他说笑:“将军们的马可没这驾车的马温顺,有时候啊,连马镫都没有呢!”
“听你这么一说,当今天子真是堪比尧舜了。”常蕙心却莫名给了容桐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心头空洞,眉间眼角又含着一丝茫然,明明已经甩下容桐,牵马前行,却突然回眸一笑:“容公子,你到了春闱,一定要好好写卷子,感谢这尧帝舜帝的知遇之光。”
容桐眼中一亮,为之神往:“你去过战场?”
“是啊。”容桐在旁附和:“当今天子伟岸,一扫积霾,莫说庶民的吃穿用度行不可与前朝语,单只论开科设举这一项……”容桐唇角勾笑,双眸熠熠,言语也激动起来:“皇帝、皇帝真是至圣至明!”
常蕙心却是眼神渐暗,回道:“没有,我也是听人说的。”她转瞬重新绽放起笑容,对容桐说:“算了,牵着马走也不是办法,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城。干脆你坐到车上去,我来驾马!”
那时候马车可是稀有之物,哪像现在能随便挑……
“这怎么成——”
黑马白喙,毛色黑中泛青灰,常蕙心抬手轻抚骏马颈上鬓毛,小声嘀咕道:“现今能挑的马竟这样多。”想她丧命之年,内有伪帝自立,外兼狄戎犯境,战乱不断,马匹价格比现今高出了二十来倍。
“别跟我来来回回推攮了!”常蕙心说着,翻身上马,脚蹬马镫,回头下巴朝着容桐一点,命令道:“坐到车上去!”她冲他再一笑,两眉弯弯似月:“正巧我是公子你的小侍从,不由小的来驾马,难道还让公子亲力亲为?”
常蕙心雇了辆马车,作为脚力,载她和容桐一同上京。
容桐只觉眼前这画面似印泥,哐当一下印在了心上。
常蕙心按剑良久,已步出百步,方才答道:“家父曾是一名捕役,小女的武功皆由他传授。”常蕙心不再多言,不愿详谈。
至此,一路上常蕙心驾马,容桐坐车,白天向着京城的方向行进,晚上就打尖住店。走走停停,约莫一月之后,两人行在郊外,远远就望见一条大河。
“那你……这身功夫哪里学的?拜的哪门哪派?”
容桐掀帘,喊前方马上的常蕙心一起看:“慧娘,你瞧,前面定是梁河!”
“比我功夫好的姑娘多了。”
梁河本不存在于九州版图之上,前朝皇帝穷奢,永凤年间生生挖凿出一条长河,引源灌水,从京城延绵流向江南,方便皇帝下江南游玩。
容桐便靠近些,试图同“星光”搭讪:“我还从没见过哪位姑娘,像你这样功夫好。”
常蕙心眯眼远眺:“是梁河……”
就是眉目太过清冷,眉似光,目似星,都是高挂在黑夜里的,感觉不到温度。
“慧娘,你能不能打岸边走?”容桐恳求道:“我第一次见着梁河,想沿河看一下。”
常蕙心买到一把还算满意的剑,挂在腰间,剑鞘是褐色的,正衬她锃亮的褐色高靴。她刚在成衣铺里换好的一身男装短打,宽敞不显身段,青丝被简单干净束于脑后,俨然一位英姿飒爽侠客郎。
常蕙心考虑了下,应声道:“成。”
常蕙心走近炼炉,听铁匠们敲打的声音,凭此判断剑器的好坏,跟着的容桐却被溅出的炭星吓着,后退了几步。他略感羞愧,远远看她。
许是跟常蕙心接触了一个月,已经熟稔,容桐话也多了,追问道:“慧娘,你以前见过梁河吗?”
两人去了铁匠铺。
“见过。”常蕙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得这样平平淡淡:“我以前去京城,就是走水路,自梁河上去的。”
最后一件让她惧怕的事情也不存在了。
那也是个冬天,永凤三十一年,暖冬。常蕙心和谢景已成婚四年,这四年里,谢县令和谢夫人先后离世,谢景哀恸不已,都是常蕙心陪着他,一点点那么渡……或者更确切的说,熬了过来。
常蕙心却感觉很好,起先她为了强抑自己的恐惧,步入璋县,不得不拉了容桐的手做镇定。这会两人的手因故松开,常蕙心惊喜地发现,她已经不需要抓别人的手,也能独自、坦荡地在璋县大街上走路了。
三年守孝期满,一直未入仕途的谢景陡见月明,老皇帝将死人善,忆起故人,忆起两位从未谋面的外孙,便下旨封了谢景一个六品的朝议郎,宣召谢景和谢致进京。
容桐只好将手讪讪收回来,万分尴尬。
皇帝特敕,命谢家二子与家眷顺梁河而上,享天子尊遇。
容桐下意识地就要重抓,常蕙心却抢先握了拳。
谢景至孝,待常原如父,邀了常原和两位姨娘一同乘船。常原是个粗人,乘船临风,望大河滔滔。他豪情大涨,禁不住席地坐于船头,连饮数坛。两位小妾为讨常原欢心,一左一右陪伴他,起初还好好的,后来二女不知怎地就争风吃醋起来。常原为左边那位爱妾说话,右边的爱妾就开始哭哭啼啼,常原只得转过去安慰右边那位,左边的爱妾却叫嚷起来,说常原厚此薄彼……常原没得法,拦也拦不住,帮也帮不了,只能任有两位小妾斗嘴,后来两女就动起手来,争执之下,齐齐跌入河中。
“走了。”常蕙心付完帐,不作停留,拉着容桐准备去另一家店。容桐迟了一步反应,没跟上常蕙心,她和他的手刹那脱开。
常原慌了,也跳下去救,船上的守卫们见常原跳了河,哪敢不救,纷纷跳入河中捞谢大人的老丈人。
容桐不好意思又埋头,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双手却来回地摆:“没有没有,掌柜的你误会了。”
河中顷刻乱成一团。
掌柜认识容桐,知他家境糟糕,这会突然冒出个美娇娘,同容桐手牵手,还给他买衣裳,掌柜的禁不住就打趣容桐:“桐小哥,你福气真好,哪里遇着的贵人?要转运啦!”
后来,常原和两位爱妾均被救起,留随船的大夫看伤,常蕙心和谢景则退出房外。
常蕙心给自己置备了四套衣裳,另外给容桐也置备了一套。因为要赶着上京,不能订做,她挑选的全是成衣,价格偏高,常蕙心均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家中闹出这么一桩笑话,常蕙心脸上讪讪的,同时也心事重重。她问谢景:“丽光……若是以后,以后娥皇女英,你是疼娥皇多些,还是女英多些?”
常蕙心手心的汗太多了,涔涔像流水似的,而且是雪水,冰冷冷刺骨。她的手起初抖得厉害,瑟瑟犹如北风吹孤枝……
“何来娥皇女英?”谢景坦然笑道:“世间男子,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左拥右抱三千宠爱的。例如我阿爹,一生不就只娶了我娘一人。”她大可放心。
容桐低着头提醒常蕙心:“你手心都是汗。”
“那是因为阿娘是公主,你换个女人试试?”
常蕙心拉着容桐,大步流星地往璋县里走。容桐起先跟不上她的步伐,拉就变成了拽,后来容桐半走半跑,终于追得与常蕙心齐肩,拽就还原成拉,又由拉变牵……
“我也一样啊。”谢景向常蕙心许诺:“我们谢家男儿都一样,永不会有双姝并艳,此生只娶你一人。”
容桐不明白常蕙心这又是要做什么,他的双颊唰地又涨红了。
常蕙心听着,心中甜甜,嘴上却开玩笑嗔他:“如何没有双姝并艳?我们刚成婚那会儿,不是有位你的苏表妹来探望过么?”
“走,进城去!”常蕙心突然抓了容桐的手。她的声音特别响亮,把容桐吓了一跳。容桐不自觉地后退,手也欲抽出来,却发现常蕙心将他的手扣得死死的,根本抽不出来。
谢景脸一沉:“多少年前子虚乌有的事,你还记得。”他垂下眼眉,似有愠色:“当时便同你说了,苏姑娘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朝中太尉的孙女。小时候我和她在京中是玩伴,表妹表哥的乱叫,后来大了,明白事理了,就疏远了。再则,苏姑娘之所以登门拜访,那是苏太尉告老还乡,途中顺道来探望阿爹阿娘……”
容桐蹲下来,从自己的包袱里再拣了件袄子,绕到常蕙心身后给她披上:“小生的棉袄,姑娘将就着穿会,等进了城你再拣喜欢的买。”
“知道啦知道啦。”常蕙心摇晃谢景的臂膀,劝他别说了。常蕙心睹见谢景不开心,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丽光,是我不对,陈年旧事还要拿出来污蔑你一番,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桐关切道:“还是冷么?”
“你啊!”谢景无奈摇摇头,伸指勾了下常蕙心的鼻尖,笑她:“吃得飞醋。”
璋县是她被害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已经不惧怕了,但事实告诉常蕙心,一旦靠近这座城镇,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谢景这么一说一笑,面上挂着宠溺,常蕙心瞧在眼里,知道谢景已经不气了。她便顺着自己的性子,同他再开玩笑:“我就是吃得飞醋。我不仅要吃醋……”常蕙心故意顶嘴,右手食指往谢景胸口一指,“我还要吃你呢!”
常蕙心不由自主地摇头,她发现自己的双唇不受控制,牢牢粘紧在一起,张不开,再说不出话。
谢景猛地捉住常蕙心的手指,缓慢摩挲……渐渐的,他凝望着常蕙心的一双眼眸,由温和变成灼炙,燃起堆堆火来。
“怎么了?”
常蕙心同谢景夫妻四年,自然知道他这反应是思及何处,她身上也是一热一绷。
“不要去这里。”临近入城,常蕙心突然改了主意。
谢景一手紧抓着常蕙心的手指,捏出汗来,另一只手则去推门,接着臂上用力一带,他和她便双双转入房内来。
容桐将包袱背在身后,领着常蕙心出村去往最近的市镇——璋县。
大门在常蕙心背后紧关上,谢景推她贴着房门,他贴在她身上。
容桐藏完金子,便开始收拾上京的行囊:几件衣物,大多都是书。
谢景的目光至上而下扫过常蕙心脸庞,他的鼻口则重重喘着粗气。
“他们都去世了。”常蕙心只回答后面那个问题。
谢景一低头,唇猛然衔在常蕙心的锁骨上。这是谢景的习惯,每次欢爱必先咬她锁骨,来来回回齿上轻噬,方才尽性。他的手则已下探,先罩上常蕙心的胸,揉搓一番,再往下,滑至她的细腰……
“不知……姑娘籍贯何处?”容桐轻声缓问:“令尊令堂如今可是在家乡颐养天年?”
闭着眼睛的谢景重睁开眼:“这里是什么?”
两人尴尬须臾,各自敛了笑意,转而沉默。
隔着衣裙,他摸到她腰上一块硬物。
笑容还保持在容桐脸上,他发现常蕙心也在笑。
谢景后退半步,离开常蕙心的身子,注视着她,等她回答。
“不会的。”容桐笑着摇头,看来他已熟稔父亲的习性:“家父性急,除了赌博喝酒,再没有第三件事他能坚持一刻。家父每次猜完第一张,就迫不及待去找银两钱财了。”容桐用指头拈着金子,一一藏于隐蔽处,笑道:“这次阿爹要找的,不是银两,而是碎金。”自遇常蕙心之后,容桐首次流露出自信的目光。他在无意间侧头,正巧对上常蕙心的目光。
常蕙心乖乖交待:“前些日子入冬了,我担忧天寒,你拇指上那处冻疮今年会再犯……”常蕙心低头,从腰间暗囊中取出那物,解开栓线,双手奉给谢景道:“我就想了个法子,做了这台巧砚。这暗格能置炭火,用时热烘烘的,丽光你要是冻,就能烤烤火!对了,它不仅能案头驱寒,还能令墨汁流畅。”常蕙心轻撅起朱唇:“哪晓得今年冬天竟比没入冬时还热,这砚台竟然用不上,我就没拿出来……”
“那令尊一次就把十处都猜到,岂不能统统将碎金全集起来?”
……
“父亲才学远胜于小生,这些谜语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常蕙心深陷往事之中,完全忘记马后还栓连着车厢,竟大喝一声“驾”,执缰前骋。似乎只有飞策得快些,再快些,她才能停止思考,不再去叩问自己:为何曾盟誓要好好对待自己,一心一意的好丈夫,突然就把你杀了?甚至连个情变的解释,杀她的理由都不给?
“这些谜底,令尊猜得出来吗?”
常蕙心猜不透谢景的动机,且每猜测一分,对她来说都是痛苦。
容桐将这十张留书压在自己坐的那只矮凳下。
“慧娘,慧娘!”容桐在车厢内紧抓着内壁栏杆喊:“车怎么突然跑这么快了,你慢点啊——”
常蕙心点点头,表示理解。容桐得到她的回应,不好意思一笑,埋头又继续写另外一张,这些留书一共十份,乃十物谜面,谜底便是家中十处隐秘地方。
常蕙心充耳不闻,沿河打马驰骋,心中的愤郁堪比大河河水,上下滔滔。
常蕙心盯着白纸黑字,又打量容桐。容桐知她心中疑惑,便解释道:“家父还爱酒,每每出了赌庒,无论输赢,都要赊七、八坛酒,喝个精光。因此家父每每皆醉醺醺还家,眼光昏花,我给他留的书信,只有将字尽量写大,父亲才能留意、读清。”
沿河停靠着三两花船,船上莺莺燕燕,便有那轻浮子弟在岸上喊:“梁河河水长且宽,河上扁船行得缓,妹妹若是赶路急呀,小哥我来渡你一段?”
常蕙心埋头往里走,将一只歪倒的矮凳扶正,坐下来。容桐也找了只矮凳坐,由于嗜赌的父亲已经将家里唯一的桌子典当,容桐只得将纸张铺在地上,提笔书写给父亲的信。他字写得斗大,一张臂宽白纸,写了十来个字就写不下了。
传来女支子的嗤笑一片:“小哥好生会讨巧,小哥又不会掌艄!”当中有泼辣的女支子大声喊道:“小哥,你不见我们家船栓着的么?我家小娘子们都不赶路呀!”
常蕙心旋即接口:“没事,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过过。”说完她自楞了,一阵恍惚,那个跟她一起过苦日子的人最后杀了她。
河上岸上笑成一片。
常蕙心答应下来,容桐便引着常蕙心回家去了。容桐所居的村庄距离帝陵不远,容家家贫,只有一间茅屋,屋顶被积雪压得矮矮,两人进去屋内皆要躬身,家里也乱糟糟的……容桐向常蕙心抱歉道:“家寒,让姑娘受苦了。”
男欢女爱的交谈声传入常蕙心耳中,她更心急,只顾着驾马往前奔,不曾提防脚下有一个凹坑。马前蹄踩进去,折膝跪下,常蕙心被马带着前跌,她手上将缰绳松开,跃过马头飞了出去,落下双手撑地。后头的车厢急速跟来,至前方与跪马相撞,只听连续“轰隆”数声,两侧轱辘尽折,车身坠地。
他缓缓直起身,长长看了常蕙心一眼,方才启唇:“小生要先回家中一趟。姑娘若是方便,不如随小生一起走一遭?”
连带着车内的容桐一起跌落,之前常蕙心驶得那么快,容桐早就脸白如纸,这会再一跌一震,他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壁上,瞬间一阵懵。
容桐捧在手里,深鞠一躬,口中道谢。
之前那些隔水调笑的公子女支子,纷纷向这厢看来,很快有三两轻浮子弟朝常蕙心走来,想要看个究竟。
常蕙心将金子交给容桐。
常蕙心手撑着地,头低着,目光盯着地面,窘迫难堪。她回头一望,见因为自己的冲动,马损了,车坏了,不由自责地对准地面重捶一拳。容桐摇摇晃晃从破损的车厢内爬出来,扶着脑袋,迷茫问她:“慧娘,这一段路,你到底是怎么了?”容桐见常蕙心双手撑在地上,便又问:“你没事吧。”
常蕙心闻言不语,收了五两金子进包内,重新拣出碎金,十块大小不一,但凑在一起正好一两。
“我无妨。”常蕙心赶紧走过去,扶起容桐,“你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容桐摇摇头,示意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他表示:“家父好赌,倘若我一次给他五两,父亲一定会立刻拿去赌庒下注,输得血本无归。只有取一两金,分成十份,分别藏在十处不同地方,每次告知家父一处地方,这样才够他生活至我回来。”容桐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面色窘迫,言语却不闪烁,虽然不赞同他父亲的做法,但也并没有因此嫌弃自己的父亲。
容桐揉揉脑袋,老实回答:“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就是脑袋有些痛。”
“孝敬父母,怎么都不算多。反正这些金子是从墓中取的,多了也没处用,你不必想着还我。”
常蕙心低头:“是我一时情急,连累容公子受过。”
容桐不接,摆手道:“太多了。”
“没事,就是……车坏了,我们那么多书和行李,怎生是好?剩下的路步行上京,还来得及么?”
常蕙心从包袱中取出一块金,约莫五两,交给容桐。
常蕙心还未开口回答,就听见身后有男子不以为意笑了两声,问道:“这位坠车的兄台,也是上京赶考的么?”
容桐就一五一十交待了:他想在上京赶考前,留一两金给自己父亲。
常蕙心和容桐双双应声望去,见两人身后不远,立着一位锦衣公子,黑发束在紫金冠里,整整齐齐。他左侧侍着自己小童,手中捧着主人嫌热褪下的裘衣。锦衣公子右侧,则伫着一位青袍书生,虽华服不及锦衣公子,但那青袍袖口绣着的云纹精致,看起来亦出生富贵人家。
常蕙心并不动作,注视着容桐。
容桐推开常蕙心的手,走上前去,对两位公子躬身施礼道:“小生安州容桐,正是赴考举子。容桐抬起头,与二位公子平视:“两位兄台,也是同届么?”
容桐低头,羞愧道:“我想说……你能不能先预支我一两金?要碎成十份的。”
“是,我们都是,在下凉州周峦。”锦衣公子向容桐介绍道:“这位是冀州本地的韦俊,韦贤弟。”
常蕙心这才松了原本捂在容桐唇上的手,她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容桐的嘴角漾开笑容:“幸会幸会。”
守卫渐远,最后消失在茫茫尽出。
“方才无意闻得容兄话语,小弟斗胆插一句,书和行李多无妨,赴京也来得及。”周峦随手往河上一指:“我和韦贤弟雇了一艘大船,容兄要是不嫌弃,可同我们一起乘船上路。”
但下一瞬,常蕙心记起自己还要上京城找谢景报杀身之仇,就不怕了。
容桐以为周峦指的是河上的花船,吓得大惊失色:“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哈哈哈哈哈!”周峦大笑起来,细听声音,原来他就是刚才岸上同女支对话那人。
常蕙心怎能不紧张。从小到大,她从没躲过人,这会见着守卫来,紧张得后背都出了汗。
一旁站着的青袍韦俊开口道:“容兄,你会错意了,我和周兄是雇的正经船只,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容兄只管与我们同路吧!路上也能探讨下文章。”
容桐屏住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不对,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容桐禁不住眼珠左转,去观察常蕙心:她这么镇定的人,心怎么也跳得这么剧烈,难道……她也紧张?
容桐一听要探讨文章,心动应允道:“那……小生和侍从阿慧,叨唠周兄韦兄了。”
这时候,响起三、两不一致的脚步声,是巡逻的守卫们正由远及近。
得到容桐的应允,周峦和韦俊便喊来家中数仆帮忙,不需要容桐和常蕙心动手,麻利将二人的行李,容桐的书籍全搬上了船。
容桐一下子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大船果然干净,窗明几净,十二间房间各不相扰。船头辟出半封闭的观景台,三位赴考举子共坐交谈,品茶闲话,镀金炉内散发出缭缭清香。
石缝狭窄,两人不得不身贴着身,容桐不解其意,要张口问常蕙心,却发现双唇被她严实捂住。常蕙心掌心有种自然的香气,转瞬就进了容桐的鼻息,他骤然脸红,感觉唇上亦有了水汽,薄薄浅汗,不知是出自他自己还是常蕙心。
三位举子先互通了姓名年纪,韦俊表字袭美,年已三十,居长。容桐其次,年二十四,表字琴父。最擅言谈主持的周峦竟然年纪最小,才二十岁,刚冠了表字一川。
常蕙心突然捂住容桐的嘴巴,她大力一拉,就拉着容桐左行转身,绕进一处石缝中。
韦俊、容桐、周峦三人,聊着聊着,就聊到这梁河昔为御河,只供天子出游,如今却成为百姓日常使用的普通河流,谁都能乘船上行下渡,赏沿河风光。
容桐清醒过来,突然高声大呼:“但是——”
接着,三人便赞起开国皇帝的圣明来。
“对。”容桐情不自禁,就受了她的蛊惑。
韦俊似乎对皇帝比较了解,发自肺腑赞道:“如今皇帝广开言路,民风也活泼,韦某生长的冀州,因为靠近京城,所以条件也比较好。平时行在路上,普通百姓鲜少陋衣,稍微富一点的人家,如今都穿起绸缎来。”
常蕙心微勾嘴角,同容桐商量道:“容公子,你正好要上京赶考,我呢……也正好要上京去找几个亲戚。不如你我同路?”常蕙心故意按了按包袱,提醒容桐。她说:“我这里呢,有些碎金子,两个人路上都够用了。同时我又有武艺,路上扮作你的侍从,也好沿路保护你的安全。”常蕙心嫣然一笑,斜飞妩眼问他:“容公子,你说对吗?”
周峦躺在甲板上,手托着脑袋,附和道:“盛世不远矣!”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容桐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立马拱手躬身道:“姑娘,什么吩咐?”
常蕙心立在容桐身后,静听三人闲谈。她不禁忆起入京后的岁月,常原跳河着了风寒,一病不起,不久就病故了,为此还牵连了谢景戴孝,半载没有升官。半载后老皇帝去世,小皇帝不过三岁,太后摄政,重用谢景。到光熙二年,谢景已官至吏部尚书,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夜里过了子时,他才有空读些自己喜欢的史书。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容桐,唤道:“容公子。”
每夜,常蕙心必定陪伴左右,谢景读史读到动情处,忍不住向她感慨道:“你看,国盛则民强,国败则民衰。观史从小处知大,愈是盛世,世人衣食用度愈是讲究……但到了那末朝末代,就连寻常窑里烧出的瓷瓶,用色也一概灰暗!”
真恨不得推倒了那山,填平了那河,再加他的一马平川铲个坑坑洼洼!
“相公一定是希望陛下能重振朝纲,扭转当今局势吧。”常蕙心免不得安慰谢景一番,与夫君共同祝愿动荡早日过去,盛世早日到来。
常蕙心打心眼里不信任男人的宽慰,但是有袄子为何不穿?常蕙心穿上厚袄御寒,口中不亲不疏道了句“多谢”。她放眼望,见谢景陵墓的背后秀水绕山,山为社稷牢靠,水为取之不竭,水在山中走得好,可谓风生水起。常蕙心再转过身,见陵墓前面一马平川,可谓天下太平。
现在,盛世来了呢,黎民百姓都这么说……
常蕙心盯着容桐瞧,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偏过头去,说:“姑娘家哪能冻着……”
常蕙心深感难过,却又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韦公子见多识广,不知道……韦公子知不知道,现如今的皇后是谁?”
“穿上吧。”容桐脱了自己最外头那层厚袄,递给常蕙心。
韦俊深深看了常蕙心一眼,道:“皇后乃是民门之后。”天子后宫,韦俊并不愿意多议论。
一推开洞口的盖门,漫天席地的北风就呼呼灌进来,常蕙心本能地“嗤”了一声,打了个哆嗦。
常蕙心听来更难过了,谢景杀了她,还另娶了。常蕙心悄然转身,离开观景台,回到船舱。
容桐引常蕙心避开主道出口,取没有守备值夜的旁支排水口钻了出去。
容桐不察,心中仍念着方才的话题,又问韦俊道:“韦兄,但小弟听闻,虽然庶民着锦,但天威圣颜的皇帝本人,却是勤俭持国?”
凡事皆有尽处,漫长的甬道也走到了尽头。
“是。”韦俊告诉容桐:“自皇帝皇后下,宫中皆节俭,并不铺张。”
她回来了,不弄个明白,不索他命,不报杀身之仇,永不心安。
容桐频频点头,眼角余光无意一扫,发现周峦正盯着他,笑得怪异。
倘若谢景是求自己心安,亦或是劝常蕙心安眠地下,那他就不要妄想了。
容桐不解,启唇问道:“一川,你笑什么?”
同样,常蕙心也不知道,谢景为何要将“庸”州改为“安”州。是求天下大安,还是求他自己心安?
周峦眨眨眼睛,缓缓坐起身来,他用手拍额头:“琴父,我们几个大男人在这里讲些国政大事,你的侍从听得寡味,已经转进船舱了!”
谢景的心思,常蕙心从来都猜不透,她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她怎会死得那样糊涂?!
容桐情不自禁回身一望,果然,身后空无一人,常蕙心已不见踪影。他想到没想就起身,欲寻常蕙心,却又觉得不妥,重新坐下来。容桐再望身边两位同届举子,韦俊脸色如常,周峦却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容总觉得带了三分绮色。
只是不知道,谢景为何要设想着十几年后赶来与常蕙心同穴,他这是出于何心?还有他为什么要杀她?
周峦仰头,对天说话:“去追追吧!不然置起气来,又要你堕马我坠车了,哈哈!”
他这是就近将她埋了啊!
容桐内心挣扎片刻,站起身来:“我去瞧瞧。”
光熙四年,谢景谋杀常蕙心的地方,就在雍州璋县。
容桐转入舱内,寻至常蕙心所居房门前,轻叩:“慧娘,你在里面吗?是我。”
常蕙心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进来。”
容桐思索了下,回答道:“天下诸州,只有我安州有上等黄壤土。黄者,天子专属之色,皇帝百年之后,自然选此厚土下葬。”
得了常蕙心的准许,容桐轻推门入内,为着常蕙心清誉,他并未关门,只是将门半扣,留一人身的缝隙。
常蕙心不回答容桐,反而再问他:“你猜猜,为什么他要不顾千里迢迢,选址葬在安州?”
常蕙心正坐在桌边,背对着房门。
“正是。”容桐回答了,心里却觉得奇怪:“姑娘,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容桐望着常蕙心的背影,嚅了嚅唇:“慧娘,方才我们几个聊的那些话,相当无趣吧。”
两人黑暗中摩挲,纵使容桐记路,两人仍走得极慢。弯弯绕绕一条没有岔路的甬道,也不知走到途中何处了,常蕙心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容桐:“这帝陵是修在雍……安州璋县附近吧?”
“无趣。”常蕙心并不否认:“成王败寇,得了天下的人,自然是好了,何必一路上都拿来说。”
听慧娘的语气,似乎并不喜欢他多言,容桐就没再多言。一路走着,只有逢着磕磕碰碰的时候,容桐才会提醒常蕙心:“当心。”
“我……”容桐说了一个字,再不出声。
“我知道你叫容桐。”常蕙心打断的他的话。
良久,容桐突然问道:“慧娘,你同皇帝有嫌隙么?”
虽然他做过自我介绍了,但那时他尿着裤子,情形狼狈,只怕常蕙心未曾记住他的名姓。盗墓贼便轻声唤道:“姑娘——”
背对着容桐的常蕙心眼皮一跳,身体骤冷。她平静了一下,用无波无澜的声音用容桐:“何以见得?”
“多谢姑娘。”盗墓贼轻唤了一声,心中暗想“慧娘”这个名字不错,智慧聪颖。盗墓贼又想,
“你……若与皇帝毫无过往,又怎会出现在帝陵中。”
“唤我蕙娘即可。”
“还真是毫无过往!”常蕙心矢口否认,她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容桐:“我那是住在璋县,晚上喝了些酒,就躺床上沉睡过去。第二天一醒来,居然就被人搬到了棺材里,还是皇帝的棺材!”常蕙心捂嘴而笑:“没想到我今生今世,何能何德还能同高上的皇帝沾亲带故!”
两人又走了会,盗墓贼突然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容桐听常蕙心说得轻松,她的表情又自在,容桐还真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他疑惑呢喃:“那是谁这么坏呢,把你搬进帝陵玄宫里呢……”
常蕙心表情一滞,幽黑中盗墓贼也未能看见。她转而重新反扣住他的双腕,只是这次,常蕙心没有再用匕首抵他。
“谁知道呢!”常蕙心无所谓地摇头。
常蕙心未觉不妥,盗墓贼的耳根却霎时红了,所幸黑蒙蒙一片,常蕙心未曾看见。盗墓贼弯腰,捡起地上那亮堂堂的匕首,还给常蕙心。
容桐踌躇了一下,问道:“慧娘,你在璋县,可有……可有人家?是不是你夫君捉弄你?”
他的身子不慎贴住她,常蕙心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渗入他的胸膛。
“我父母皆亡,一个人住,哪许什么人家。”常蕙心微侧了脑袋,笑问容桐:“再说了,哪有夫君这样捉弄自家娘子的,莫非……你以后娶了亲,要做这样的夫君捉弄你娘子?”
“当心!”盗墓贼侧身扶住她。
“不不不!”容桐忙摆手,他又突然补充了句:“小生未曾娶亲。”
出了三岔口甬道,再左转往前行,可能是常蕙心太警觉盗墓贼了,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盗墓贼身上,亦或者是两人没有火折子了,只能在幽幽暗暗中摩挲,常蕙心未曾注意到半完工的地面上有一个凸起。常蕙心脚下一绊,身子本能地向前倾,匕首没握紧,脱手飞了出去。
常蕙心嗤笑一声,不再接话。
盗墓贼双眸倏黯,没了话说,紧闭着双唇往前走。
容桐前行数步,绕过圆桌,在常蕙心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有空空无茶的杯盏,被容桐握在手上,反复辗转。半响,他问她:“慧娘,方才我和韦贤兄周贤弟自报家门年纪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够了够了。”话不要多,常蕙心只呛他一句:“读圣贤书还以品德第一呢,你怎么还来盗皇陵!”
“我就站在你身后,自然都听见了。”
常蕙心挟持、驱使着盗墓贼往前走,从玄宫走上甬道,又再走了两三步,盗墓贼似乎才反应过来,蹙着眉头发声:“读圣贤书者当重诺,我刚才磕头,的确只想着同他们拜别,感相识一场。你怎么……”
“我今年二十四岁,字琴父,璋县附近人。”容桐重复向常蕙心介绍。
“走了!”常蕙心挟持盗墓贼起身,口中责备道:“这回你没什么花招可耍了!”
常蕙心不急于回答,先将容桐的话语在心中体会一番,明白了三四分。常蕙心挑起眼皮瞟了容桐两眼,笑着点评他的名字:“梧桐不同凡木,伐桐木做琴,能奏出金玉之音。容公子此番上京赴考,定能高中,展鸿途之志。”
盗墓贼跪下来,常蕙心也随着蹲下来,眼见着他两人各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此生拜别。
容桐无声,笑得羞涩。
常蕙心思忖了会,保持一手桎梏着盗墓贼双腕,一手持匕首要挟他的姿势,推盗墓贼到墓前:“磕吧!”
“人说凤鸟非澧泉不饮,非练食不食,非梧桐不栖。容公子日后功名在身,鹏程万里,自会有美凤争相落于桐木之上。”
盗墓贼沉默了会,又问:“姑娘可容我给他们磕几个响头?”
容桐脸上的笑容僵住,张开唇。良久,他终于有了勇气发声:“其实,小生不求凤鸟——”
这要求常蕙心自然是不可能答应,她便敷衍他:“他们躺到皇帝的棺材里,算是厚葬了,你何苦多此一举?”
常蕙心却打断容桐,另起话题问道:“容公子既字琴父,可会弹琴?”
常蕙心细思须臾,反应过来盗墓贼说的是他死去的那两个同伴。
“我?不会。”容桐一楞,须臾,竟真回答起常蕙心的问题来,“琴价不菲,还须时时养护,弹琴前还要沐浴焚香,又是一笔资费。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晓,哪还有闲钱做这些……”容桐的目光稍微左移,发现常蕙心正盯着他瞧。
盗墓贼不迈脚,轻道:“他俩与我相识一场,我想先葬了他们……”
常蕙心暗笑容桐老实,她点点头:“嗯。”
常蕙心引着盗墓贼直起躯干,她警告他道:“你带路,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休要给我耍什么花招!”
容桐袖下的拳头捏捏放放,又问:“慧娘,我冒昧再问一句,你……今年多少芳龄?”
玄宫里本就阴森,因此沉默的时间显得格外长。还是常蕙心开腔打破了沉默,她说:“走吧。”常蕙心说着走近盗墓贼,先一手将匕首扼住盗墓贼咽喉,另一手才解开他的穴道,旋即又反扣了他的双腕。
常蕙心两眼缓缓眯起,眼神迷离起来。若按着年岁算,她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但最近十年真只是一眨眼,去了一趟冥府再回来,时光就走得这样匆匆。
……
她心还有身躯,好像都停留在二十四岁的年纪。
盗贼不知怎地,就移不开目了。
“你……是不是小我两岁?”容桐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清楚看得她脸上的温顺骤减一半,柔和的面庞也生出了棱角。就恍若幻觉般,之后这女子每同他问一句话,每冷笑一次,她的气质就凌厉一分。女子的五官好像没有变化,却又变化大了,细看处,她的唇更红了,什么都未曾涂,却似天生滴血般鲜红。女子最后站定那一笑,眼角第一次也上挑,溢出三分凌厉,又勾着一分媚。
常蕙心旋即暗中算起来,容桐二十四,比容桐小两岁,那便是二十二岁了!哈哈,他整好将她猜小了一轮!
女子不仅容貌温顺,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的,同两位盗墓贼竟讲起礼来。他觉得女子挺好,老大却出乎意料地要取女子性命,不听他劝阻,一意孤行。女子本来再三避让,忽地就反攻了,她说“犯我者死,决不轻饶”。
常蕙心歪着脑袋问容桐:“哦,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二十四五岁的姑娘!
“说了你不要生气。”容桐笑道:“早先,你在璋县置办物拾,我见你拣出一只红玛瑙手钏,拿在手上很看了会。我便留了心细看那手钏,见玛瑙中嵌了三颗金珠,分别刻着‘申’、‘酉’、‘丑’三字。酉鸡丑牛与巳蛇三合,申猴与巳蛇六合,我便猜测……你大概是属蛇的吧!”
若这女子不是在帝陵棺中惊坐起,而是身处摩肩擦踵街市中,没人会注意她。
容桐在不知不觉中扬起头,下巴微微抬起,笑得灿烂。忽然,他又记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对了,你家既然在璋县,我们采买物拾的时候去了璋县,你为何不回家?”
他方才有些傻了,盯着眼前的女子竟想出了神——这是个迷样的女子,初见她从棺材里坐起来,身形幽幽似女鬼,没把他吓个半死,后来才敢打量她。她的容貌乍看平凡,但再一细看,其实五官都很精致,只是眉眼间始终笼罩着一股温顺和善之气,令她整个人都不太起眼。
常蕙心眼帘一垂,想出一个理由回答:“既然歹人存心害我,他必定会在我家门口设伏,怎能回家自投罗网?”
常蕙心一避,盗贼就回过神来,不自控地发了一声:“额嗯——”
容桐先是不语,后来,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频频点头道:“你说得对……”容桐复抬头,深深看了常蕙心一眼,轻声叹道:“你是个无依无靠的人……”
盗贼的眸光不懂隐藏,眸中的疑惑、茫然、难以置信,均清晰可见,还有半分痴傻……这眼神令常蕙心感到十分不舒服,她偏头避开去。
“容公子可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依靠自己呀!”常蕙心笑着站起身来,伸手拍拍容桐的肩膀:“对了,依着属相说来,容公子你原来是只兔子呀!”
不知他注视她,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船行半月,正巧在三月初一抵达梁河的终点——京郊。
想到这,常蕙心的目光看向盗墓贼,却发现盗墓贼身子虽然不能动,眼珠却一直左斜,正盯着她看。
众人弃舟登岸,留一江春水在身后,十里杨柳绕身边。
常蕙心继而握起左拳,她还是早些出去帝陵,赶赴京城,查明真相……让那个盗贼带路,怎么潜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让他走前面,同时探路身试机关。等出了帝陵,他不是要参加春闱们,她就扮作他的男侍卫,一路上行动也方便,好避过沿路关卡的盘查……
容桐和周峦以前均未来过京城,韦俊则四次进京,因此,韦俊便当起向导,向两位贤弟介绍道:“就在附近,离这不远,有颇为著名的金龙庙。”
常蕙心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一丝笑:这些报应她想着就痛快……可是却又憋着慌,满满都是疑惑。不可置信,他为什么要杀她?
随在容桐身后的常蕙心身子一抖。
说不定谢景还来不及享用他千秋万岁的帝陵,就被她杀了呢,死不瞑目,孤野抛尸。
“金龙庙?”容桐对本地风情不了解,好奇地问道。
待到玉棺重启之日,就是谢景下葬之时,如果那时候被发现盗棺,她又有什么怕的呢?
韦俊笑答:“前朝修挖梁河,引源灌水之初,有不少匠工见着金龙出水,上报上去,朝廷以为吉兆,便在梁河附近修建了金龙神庙。”
她料定谢景心虚多疑,会旨派工匠会来继续修缮玄宫,却必定不许他们擅启帝王玉棺——因为,藏着她在里面呢!
周峦拨开身侧一支杨柳,插嘴笑问:“就是今上未登基前,常常施粥的金龙庙?”
最后,常蕙心重新盖好玉棺棺盖,扫了扫上面的指印,彻底消除一切印迹。
“正是。”
常蕙心站起身,前行数步,双手驼背起盗首的尸身,似驼重物般将他丢进了玉棺内。再依迹效仿,常蕙心将另外一名死去的盗贼也丢进了玉棺。
周峦整理锦衣,抖擞精神,邀约容桐和韦俊,“走,我们去瞧瞧!”
常蕙心将包袱放在掌心,掂量了下,够沉,她这趟上京的花销有着落了——取些谢景的宝贝去调查真相,向谢景报仇,也算是谢景活该。
行不多时,众人便来到金龙庙前。
常蕙心抽出毗琉璃的宝剑,将玉棺内的装饰削了个稀巴烂。纯金的凤爪和龙爪掉下来,被宝剑砍成块块碎金,龙眼和凤头上镶嵌的红蓝宝石,也被常蕙心切割细分。她直接用垫在棺内底部的锦缎做包袱,将这些碎金和宝石包好。
据韦俊介绍,当今天子任前朝京官时,体恤民间疾苦,每月都拿出自己的俸米,遣家仆在金龙庙前施粥。后来今上登基建国,四方平定,海晏河清,百姓们为了感谢天子赐福,悄悄将金龙神雕做天子模样,进香朝拜。
二,玄宫未修完,但那主穴的玉棺却已修造完毕。不仅外观雕着精美威严九龙,就连玉棺内壁,也装饰着纯金嵌宝的九凤九凰,凤与凰首尾相缠,不知道谢景想暗中与她同穴,还雕出这些凤凰来,是怎地个虚伪意思……
周峦听了,瘪瘪嘴,“这不是生祠么?”
一,谢景笃行佛教,玄宫四角铸有护世四天王镇守,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的手上,持着削铁如泥的真宝剑。
“一川,不可这么说。”韦俊否认,他替皇帝辩解:“生祠乃昏君佞臣专嗜,当今皇帝乃一代明君,怎会如此作为!这金龙神像,是百姓们私下悄悄雕的,今上并不知道。倘若知情,依着今上勤俭戒奢的性子,定会命人将金像除去的。”
常蕙心疑问重重,扫视帝陵。陵墓尚未完工,玄宫机关没有安装,等雪化路通之后,定会有工匠再入玄宫——为避免工匠们察觉,亦为避免工匠上报上去,让谢景察觉,常蕙心并未取太多玄宫里的东西。她注意到两点:
常蕙心压低声音问韦俊:“韦公子与当今天子熟稔么?怎么就知道他的性子是‘勤俭戒奢’呢?”
谢景为什么要杀她?
“哈哈哈哈!”周峦大笑起来。他侧过身,一掌搭向容桐的肩膀,在容桐耳边轻声道:“琴父,你这个侍从真心不错。”周峦说完,转过头去,冲常蕙心眨了眨眼,暗中做了个赞许的手势。
常蕙心自己则将谢景的玄宫阅览了一番,心潮起伏:他居然做了皇帝,还修了帝陵,这里将是他百年之后安葬的地方……那他把她藏在这里做什么?
容桐窘得两颊通红,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少顷,容桐对韦俊怯怯道:“袭美兄,我家小侍随口乱讲,非是歹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半响,常蕙心忽然弯腰,三两下点了盗贼的穴道,令他保持蹲着的姿势不动。
韦俊大方摆手,表示自己并未生气。韦俊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正色道:“我们进去拜一拜吧。”
“安州既是雍州,前年陛下在此设陵,改名安州,取义天下大安。”
众人抬脚踏进庙门,常蕙心一仰头,就望见金龙神像高供于顶,俯视看她。
常蕙心再问道:“西去京城千里,那不是雍州么?”
金龙神的面貌身形跟谢景真身甚像,惟妙惟肖。常蕙心注视少顷,便红了双眼,眸中含怨,怨中又带怒。
“皇后……”盗贼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他真是高大全啊,涂了金身供奉庙里……常蕙心将刚才庙门前韦俊的那番话一联系,冷笑出声。
常蕙心却不接盗贼的话题,而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皇后是谁?”
韦俊说金龙神像是百姓们私下雕的,谢景并不知情。但在常蕙心看来,这话漏洞大了,倘若谢景真不知道,鲜少见到天颜的寻常百姓,怎么可能把金龙神像雕得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细看处,龙神右边剑眉下隐隐若现几颗浅痣,以前谢景就常抚着眉毛跟常蕙心说,他这眉中掩痣,乍看是看不出来的,是藏龙卧虎之象。
盗贼道:“从这里到京城,就算是乘车兼程,也需月余。”
谢景想给自己立生祠,又舍不得圣明清誉,做事兜绕,真替他感到心累。
“王者天命,皇帝自然是天命所归。此地地处安州,西去京师近千余里。”盗贼似乎不愿妄议天子,他蹙起眉头,注视着常蕙心,表情……竟像是替她担忧?
韦俊领着周峦、容桐,向金龙神像屈膝跪下,欲行跪拜。跪在蒲团上的容桐回望了一眼,问常蕙心:“你……拜么?”
“他怎么做皇帝的?”常蕙心继续追问,她要去京城,找杀谢景查明真相,“此地何处?距离京城多远?”
拜什么拜,常蕙心望见这么多人拜谢景,心中早蹿起团团火来。她侧过头,“我去庙后看看。”
常蕙心却无暇顾及盗贼的表情,她满心都是疑惑和不甘,还有憋闷——乾坤朗朗却妄自明亮,叫那道貌岸然的儿郎,竟得天机,做了九五之尊!
庙后有个园子,修缮一新,铺了地砖植了盆栽,已不复当年模样。
盗贼猛地直起脖子,仰视常蕙心。他的嘴长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常蕙心随口就说出了当朝皇帝的姓名。
永凤与光熙交替之年,民不聊生,国库已空,金龙神庙亦已失修,后头这个园子离离生草。
“谢景对吧。”
谢景对常蕙心道:“之前金龙神河中显灵时,我便说过,这种骄奢女干佞之神,不信也罢!如今朝政动荡,百事俱哀,唯有这一件好事——百姓不再信误人的金龙神!”
盗贼犹豫了片刻,还是实情相告。他低头道:“皇胄之姓乃谢。”
常蕙心不解地反问:“既然相公不信龙神,为什么还要我带着人,去金龙庙前施粥呢?”
“好,不逼你。你只告诉我皇帝姓什么?”
“那庙门前地方宽阔,治安也还算好,庙址又在城外,你去那里施粥,不仅京中贫乏百姓能够领到粥饭,城外的流民也能领到。”谢景说到这里,面色犯难,似有深虑:“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
“我盗墓是被逼的!”
“相公放心!我到时候给自己安个喉结,再贴两片假胡子,不说是你的娘子,就说是你的家仆,是你尚书大人谢丽光遣家仆在金龙庙前施粥。”常蕙心无邪一笑,问谢景道:“你看好不好?”
常蕙心一声嗤笑:“你连他的墓都盗了,还忌惮说他的名字?”
谢景眸中含情,伸手抚常蕙心脸蛋,“难为娘子将功劳都送给了为夫,为夫该怎样谢你……”谢景的唇贴过来,呼出令常蕙心灼痒的气息:“今夜犒劳娘子,如何?”
盗贼皱眉,摇摇头说:“草民渺芥,岂可妄呼天子名讳!”
……
许久,常蕙心自己回过神来,一字一句,缓慢问道:“现、今、的、皇、帝、叫、什、么、名、字?”
美好的往事让人怀念,却又不愿再怀念。那一份常蕙心原本以为忠贞真挚的感情,早在谢景毒杀她的那一刻彻底粉碎。常蕙心深吸一口气,转身欲离开,右脚却冷不防踢到一座低矮的塑像。常蕙心旋即低头看,原来是金龙神的护卫童子,这塑像以前是高高供在后园正中央,镇庙护神的,如今却被搬到角落里来……
“当朝……当今天子盛年在位,这座帝陵是为他百年之后修的。才着手动工两年,许多机关都还未设,最近大雪封山又停工了,所以……我们才敢进来盗的。”盗贼说完,久久不见常蕙心反应,感到诧异。盗贼便再次抬起头来,却睹见常蕙心脸色苍白,剧烈的震颤自她双肩一直延伸到双臂。
昔年,金龙童子像后还有常蕙心的另外一段往事,刻骨铭心仅次于被谢景谋杀。
她自认为同皇帝扯不上关系。
光熙二年时,重臣羊于舒自封伪帝,逼宫造反。事发突然,谢景正在宫中议事,也顾不得回家,立刻组织一批忠君侍主之臣,护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这可苦了不通消息的常蕙心,逆贼骤然杀至家中,她只得凭一己之力,带着谢致冲出重围。
常蕙心的声音亦是吃惊:“帝陵?哪朝先帝?”
常蕙心那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强行用武动了胎气,血流不止,谢景又联系不上,她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盗贼低下头去:“这里是帝陵。”
常蕙心身上全是冷汗,她咬牙吩咐谢致:“三吴,别哭,你把外衣脱下来。”
一直缩头缩脑的盗贼,竟抬头看了常蕙心一眼,长久注视,他的眼神很奇怪。
八岁的谢致泪眼婆娑,一边吸鼻子一边脱衣服。谢致的右手始终抓着常蕙心的手,褪去袖子时松了一下,又立马抓紧。
常蕙心愤恨中生出不甘心,握着匕首的手亦开始微颤。她问那盗贼:“这里是何陵墓?”
常蕙心借谢致的小小衣衫包扎下身,暂时止住血流,避免逆贼寻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追来。
竟让那虚伪负心之人,多贪生了十年寿命!
“阿慧,我们现在去哪里?”谢致仰望常蕙心,颤声问道,将她的手更攥紧三分。
常蕙心眸光一散,转瞬又聚集起来。原来阴曹地府一日,地上已过十年。
“如今城内动乱,是藏身不得的了。郊外金龙神庙,后园草丛荒芜齐腰,我们或许能供我们一避。”
盗贼惶恐至极,拼命喊着饶命饶命。他想算一算统共有几年,脑子却因为恐惧变得迟钝,算了半天才算出来。盗贼结结巴巴道:“十、十年。”
黑夜茫茫,常蕙心和谢致躲在草丛里,身贴着身躺着。谢致瘦小的身体虽然发颤,却不寒冷,反倒格外炽热,温暖着常蕙心因为失血而逐渐冷却的身躯。
匕首没能控制住,将盗贼脖颈的肌肤划破,虽未及筋脉,但还是渗出血来。
有人来了,脚步声连带着风声,唰唰地响。常蕙心察觉到谢致的身子又是一抖,她便缩紧手臂搂住谢致,用无声的行动安慰他,别怕。
疑问和不可置信积满胸膛,常蕙心禁不住脱口而出:“说,如今距离光熙四年,已有几年?”
草没过人高,却仍能透过缝隙瞧见点点跳跃的火光,似坟火,那是来人高举的火把。
光熙四年,常蕙心死在某日夜里,被她的夫君谋杀,至死不知死因。
“你说,那娘们和那小子,会不会躲进前面草丛了?”
独留中了无色无味剧毒的常蕙心在床上,很快成为一具冰冷冷的死尸。
“不晓得,我们进去搜一搜不就得了么!”
坐在床边的夫君并未作答,他先低头注视手上水杯,来回辗转,继而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逆贼们的交谈声被风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清晰撞进常蕙心和谢致的耳中。谢致双唇打颤,控制不住发出轻细一声,常蕙心忙捂住他的口。
呼吸越来越困难,常蕙心最后那个“么”字没能发出来。
这一声惊扰了逆贼:“有人?!”
她是如此敬重、信任和深爱着他的夫君,以致第一反应竟不是恐慌,更不是呼救。常蕙心以为夫君在同她开玩笑,就傻傻地嗔道:“丽光,你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喝了……什……?”
逆贼们的步伐明显加快,粗粗重重,越来越靠近,每一步都敲击在常蕙心和谢致心上,令叔嫂两人的心跳愈来愈快。
就是在光熙四年,或者永常二年,她,常蕙心,入夜与夫君一场交欢。缠绵过后,常蕙心犹在喘气,夫君体贴地递来一杯温水,她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并随手将杯子还给夫君。倏地,常蕙心周身乏力,浑身的功力都在散开,她欲抬手伸脚,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动弹。恩爱十三年,成亲九年的夫君,正用一种常蕙心从来见过的冰冷眼神盯着她。
绝望与恐惧蔓遍全身,谢致双眼不由自主地流泪,常蕙心怕谢致出哭声,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谢致的眼泪鼻涕全流到常蕙心指间,她手上的血腥味则全涌入他的鼻息。到最后这些眼泪鼻涕鲜血全都干了,粘在谢致和常蕙心的肌肤上,又好像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他和她的肌理里。
这两个年号她都听过。先帝是在永凤三十一年崩的,紧跟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就继位了,年号光熙。光熙三年,外戚桓玉良自立为伪帝,年号永常。
逆贼靠至最近,常蕙心和谢致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那一刻,脑海里甚至盘旋起弃生的念头。
“‘光熙’。”盗贼瞧见女子面色阴沉,赶紧补充道:“或者‘永常’。”
“娘的,不是活人,是个泥巴神像!”逆贼懊恼,在童子像前转身离去。
“‘建平’再往前呢?”
童子像后,谢致的眼泪鼻涕又流下来,历经磨难的他仿佛已经训练有素,不需要常蕙心捂紧他的嘴巴,他自己就懂得只流泪,不发声。
这个年号女子也没听说过。
常蕙心也忍不住流泪了,眼泪滴下来,颗颗打在谢致的后脖颈,接着顺流至谢致的衣领。常蕙心本能地去抹,却发现奇了怪了,谢致的衣衫怎么是硬的?常蕙心再一细嗅,一股刺鼻的腥味。原来,是她身上的血早已尽染谢致的衣衫,风吹干了,将血衣吹得硬梆梆的。这会儿泪水沾湿血衣,才令面料重新恢复柔软。
“建平。”
那一夜,常蕙心和谢致都没有合眼,生生熬过此生最漫长的黑夜。常蕙心感觉腹部的疼痛稍缓了些,她猜,孩子应该是掉了。这么一猜,她心便绞着痛,猜不得。
女子一嚅唇,“元嘉”这个年号她没听过。女子追问:“‘元嘉’往前,年号为何?”
漆黑的穹幕渐转为黑白交错,朦朦胧胧一片似罩了雾,常蕙心的心与天空同色,黑和白刷在一起,成灰。
“元嘉三年,正月十六。”
常蕙心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想睡觉。但是远处却倏地响起“咯咯”脆亮的声音,一下子就将常蕙心的困意打没了。
女子收回神思,声音清冷问盗贼:“今时是几年、几月、几号?”
谢致倚在常蕙心怀里,:“阿慧,是鸡鸣么?”
如此推来……现今地上的世道,已经大好了么?莫非她去往阴间一夜,阳间已过数年?他是否仍得陛下的信任?若他仍大权在握,查明真相找他报仇可就难了。
应该是。常蕙心心想着。她根本没剩下多少力气,却不得不坐起来,吩咐谢致道:“你乖乖待在草丛里别动,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转身,欲站起来。
……
“不行!”谢致的嗓门骤然提高,大叫了一声。
“如今的陛下,岂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夫君叹气摇头:“再则这个世道,民不聊生,朝廷忙着剿灭义军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钱,有精力去开这番新举!”
常蕙心回头低望,见谢致双眸里含着泪花,那神情,分明是在央求:嫂子不要丢下我。
她听了也为夫君的朋友伤心,忽然灵光一闪:“要不你向陛下进言,劝陛下单辟出一条选拔,公平公正选拔这些寒门贤才?”
常蕙心不得不重新转回身,柔声细语哄谢致:“三吴乖,听嫂子的话。外头安危难测,我先出去探一下,你再出去。”
她眉头更锁,悠悠回想起某年某日,一位朋友登门拜访他的夫君,两人相谈甚欢,喝了点小酒。末了送走朋友,夫君就有些醉了,同她感慨朋友屈才,因家属寒门又不习武,绝了入仕之道,导致明珠蒙尘,不能展报效之志。
谢致“呜呜”哭出声来:“我要跟阿慧一起去!”
“是本朝皇帝新兴的科举考试……”盗贼将科举事宜,逐一向女子讲解出来。
“昨晚上都没听你哭这么大声。”常蕙心估摸着,谢致小孩子容易后怕,经了昨晚一难,他哪里还肯一个人呆在。常蕙心弓下身,指尖去抹谢致的眼泪,“三吴别怕,嫂子不丢下你。只是现今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嫂子也不知道。三吴是我们家的宝贝,嫂子直接带你出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向你哥哥交待呢?”
女子听完,并不急着言语。少顷,她问:“秋闱、乡试、春闱分别是什么?”
谢致渐渐止住哭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常蕙心。
盗贼不查,犹自交待:“去年秋闱中了乡试第三名,朝廷体恤,允我参加今年的春闱,还发了十二两银子的路费。只是、只是阿爹好赌,不仅将十二两银子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三十两银子的外债。由于爹爹名声在外,小生东借西借也借不到钱,这、这盗墓的首领亦是讨债人之一,他讨上门来,我无钱还债,他便诱说我有一笔大买卖,只要随他一起做了这桩大买卖,不仅能够还钱,还能重新筹集上京的路费。我随他来到此处,才知……”盗贼说着将头深深埋下去,缓道:“……才知是盗陵,却已回头不得。”
看来这孩子还是明白道理的,常蕙心颇为欣慰。一天未见的笑容重新浮现在她脸上,“三吴是小小男子汉了,你自己判断,嫂子说的在不在理?你该不该待在这里等嫂子回来?”
女子旋即思索,天下未有唤作安州的地方,盗贼在骗人。她皱皱眉头,将得手上的匕首紧了紧,匕刃悄然挨近盗贼脖上肌肤。
“我要和阿慧在一起!”谢致怎么又哭了?比刚才哭得更大声,伤心欲绝。
“女先生饶命、饶命。”尿了裤子的盗贼全招了出来:“小生姓容名桐,安州遂县人……”
常蕙心不得不蹲下来安慰谢致。眼前却骤亮,似白光一闪,再一远眺,竟是整张无垠的穹空,彻底放白。
常年盗墓的人,眸光较常人明亮,女子观察另两名已毙盗贼,皆目光炯炯如猫,唯独剩下这名盗贼,眸光寻常甚至还有些眯眼涣散,倒像是个……常年用功苦读的书生。
后来,常蕙心只能带着谢致一起走出去。园外没有逆贼,她赶紧带着谢致远离京城。常蕙心多方打听,得知谢景护驾雍州,便携谢致去雍州找谢景了。
女子垂下眼脸,出声道:“你是初犯么?”
见到谢景的那一刻,常蕙心抓着谢景的手,昏了过去。她再醒来的时候,谢景告诉她,身子暂时无碍,就是前月流产加劳累奔波,以后要想怀上就难了……
女子将匕首轻搁在盗贼肩头,不发一言。少顷,女子闻到一股怪味,再定睛一看,竟是这盗贼失禁了。
……
最后这么盗贼始终未曾动作,见女子走近,愈发怕了。他自己蹲下来,抱首低头,口中不断叫着饶命,饶命。
常蕙心低头再看脚下童子像:昔年神庙废弃,满园荒芜,独它于荒草处高高供起,救了常蕙心和谢致两命。而今神庙香火鼎盛,后园重新修缮,童子却跌落尘土,弃之角落。
女子拔出匕首,甩了盗首的尸身,任他瘫倒在地上。女子抬手看看,见盗贼的血通过匕刃下渗,沾在她手上斑斑点点,似大小花钿误画在虎口上。她也不擦,紧握着匕首向剩下的那名盗贼走去。
许是同命相怜吧,常蕙心屈膝蹲下,将刚才被她踢歪的童子像扶正。常蕙心右手扶上童子面庞:经历风吹日晒,塑像多有磨损,但它的五官神态却是雕好了的,改变不了。十多年不见,它依旧是稚子相貌,童颜常驻。
人犯我一寸,我还人一分,不再心慈。
也有十年不见谢致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还是小小一个人,喜欢仰头看她,语出惊人?
“犯我者死。”女子一面冷冷说着,一面将匕首拔出来再重新刺进去,往复三次,且令匕锋在盗首身内来回搅动,确保他彻底断气。女子自言自语,再次重复:“犯我者死,决不轻饶。”
例如,谢夫人去世时,谢致还小,交由婢女照顾。但婢女不怎么贴心,一个月不到小谢致就病了数场。常蕙心和谢景既着急又心痛,夫妻俩一商议,决定以后由常蕙心照顾谢致。自此,小谢致穿衣穿鞋,喂饭聊天,白天陪着玩耍,晚上哄他睡觉,起夜给他扎好踢掉的被子……事无俱细,均是常蕙心一手料理。甚至连端屎端尿擦屁股这些肮脏事,也是由常蕙心来做的。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凄凄厉厉在这玄宫里回响,她以极快的身法闪到盗首身后,右手掐了盗首的手腕,操控着匕首往胸前一送,刺进了盗首的心房。
常蕙心给谢致洗澡。他站在木桶里,特别听话,常蕙心一般先给谢致擦后背,擦完了后背她喊声“转”,谢致就乖乖地转半圈,将前面身子递给常蕙心擦。
盗首一不做二不休,接连再刺,女子却俯身弯腰,头颅和身子一齐往右滑过,再次避开盗首的攻击。她并不想杀人,也从来没有杀过人,本性驱使她能避则避。但是避了十几个来回,盗首仍不放弃地袭击她,女子心中念头一闪:这样又能避到何时?你不杀他,他却要杀你,就像那位亲手杀妻的夫君……
后来谢致大了些,六、七岁了,常蕙心想让谢致学着独立,就不给他洗澡了,让他自己洗。她以为谢致会哭闹撒娇,谁知谢致只寡言地回了一句:“你不给我洗我就再也不洗澡了!”
盗首听到自己的同伴替女子帮腔,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来,匕首朝准女子喉咙,再次直刺,口中却对同伴骂骂咧咧:“娘的,没用的书生,女鬼你也怜惜?”
常蕙心当谢致小孩子脾气,加之那时正逢冬日,并没在意。立春之后衣料稍减,常蕙心才发现谢致身上一股油味,像小鸡臭,他竟真坚持了三十来天都没洗澡!常蕙心没办法,只得打了一桶热水,给他仔细洗一回澡。谢致站在木桶里,身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两只眼睛却倔强地仰望常蕙心,执拗得很。
“老大,君子当以礼还礼,她同你好生讲话,你怎能动手取她性命!你同我说好了是来盗墓的,可不是来杀人的!”一直站在甬道和玄宫相接处的那名胆小盗贼喊道:“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哪有同女子动手的道理!”
再例如,可能是常蕙心对谢致太好了吧,这孩子从小不讲规矩,鲜少喊她“大嫂”,都是“阿慧、阿慧”的大呼,没个长幼辈分,缺少礼貌。
她是有武功的人,而且功夫不弱。
谢致有时候真把自己当小大人了,记得某日他突然向常蕙心提议,说“夫君”和“丽光”都不好听,让常蕙心以后喊谢景“谢郎”。常蕙心永远记得谢致那一刻的滑稽样子,他反剪着手,歪着头,眼睛眨呀眨对她说:“我来给大哥把关,你喊一声‘谢郎’,我听听看好不好听?好听的话,你再喊给大哥听。”
哪知女子只是一个旋身,轻巧避开的。
常蕙心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笑痛了,那一声自然也没喊出来。
盗首便再没有什么惧怕了,侧身弯臂,拔出靴中匕首,要灭口杀人。
……
盗首索性跨步上前,伸手摸了女子手腕一下,肌肤温热,有脉搏,她是活人。
十年不见了啊……谢致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小小人儿。他肯定长高了,长至多高呢?常蕙心暗自一算,谢致行冠礼已经三年了。唉,以前日子过得好好的,没生变故的时候,她还总想着等谢致行了冠礼,就给他娶个一等一的媳妇,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起初,盗首见着棺材里突然坐起来一个人,纵然他胆大,也被吓得不轻。但过会他缓回过劲,心中惧怕便减弱至八分,后来又见坐起来的是名女子,面色如常,言谈礼貌,还虚心想他们请教,盗首的惧怕又再减五分,只剩下三分。
而且还能从谢致口中探得,谢景为什么要杀她?
盗首立定良久,突然呆呆长应了一声:“啊——”
想到这,常蕙心突然懊恼地摇头:人心不可测,没准谢致长大了,也成了谢景那样的人,不可不防……
但经历了那番刻骨铭心的痛楚,她觉得最亲的人也不可相信,连同床依偎的夫君,也可以杀了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待两位盗贼自然也礼貌中留了戒备。
常蕙心牙关一咬,心骤阴沉。
以往,依着她心直口快的个性,肯定还会多问一句“我现今身在何处”?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问完。
常蕙心随容桐三人入城,所见所闻,令她倍感惊讶。旧朝昔年,京师恢宏却难掩颓废,而今却是真繁华鼎盛。谢景不禁解除了宵禁,还恢复了与西域,南疆,东部海上诸国的商贸往来。京中但凡宽阔一点的街道,皆车水马龙,接踵摩肩的不乏外国使节和商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不是施的万福礼,女子抱拳道:“多有冒犯,敢问二位,今时是何年、何月、何日?”
因为京中客多,容桐三人连接询问了四、五间客栈,皆是满客无房。据说,只有那些背街无甚窗景的客栈,如今才剩得空房。
女子想着,裙子也不提了,侧身一翻,就敏捷地跃到了棺材外。
韦俊犹豫少顷,道出自己的姨父是工部水部司郎中陶元度,现在京中任职,掌渡口、船舻、桥梁、渔捕、运漕等事宜。陶元度在城中有宅院,若是容桐、周峦不嫌弃,可随韦俊一同去住,阅书备考。
刚成亲的时候,她本性难改,手脚毛躁而不知礼,夫君虽然不说她什么,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女子爱夫君,为了他日日展颜,女子便自此时刻提醒自己,行不歪步不错,战战兢兢克己了近十年……凭什么都被那人杀了,她还犯贱地保持着这种习惯!
容桐毫不犹豫地推辞了,“袭美兄的亲戚,小弟并未谋面,怎敢叨扰。”周峦也道不去,韦俊劝说不得,便领了小仆自去姨父住了。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本欲双手提裙出棺,却本能地一缩脚:这棺材颇高,抬步跨出来恐失了礼仪。
容桐和周峦寻了家背街的店住下,容桐给自己和常蕙心各要了一间房间。
女子想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这叹气听在余下的两名盗贼耳中,却是分外幽深阴沉,慑得他们再次后退,尤其是最先开始就没迈步的左边盗贼,再退,就要退出玄宫,退到外面甬道上去了!
容桐私下叫住常蕙心:“慧娘——”
再则,时逢乱世,父母买其子女,子女食父母尸糊口者常见,这几个盗墓贼也不容易……
常蕙心一转身,见容桐递给她一样东西。容桐边递边说:“我到了京中,才发现这里远比我想象的要大,今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街上有这么多人。这名碟十分重要,我怕自己不小心弄丢,你……比我心细,能不能在春闱前,暂时替我保管?”
此番还归阳世,女子唯一愿望便是查清原委,找夫君报仇。但她怨的、恨的、弄不明白的皆是某人,不该算到眼前这几个盗墓贼身上。没准阎王说的机缘,就是这几个盗墓贼呢!正是他们唤醒了她?
常蕙心低下头,容桐的名碟已经塞到她手上,符印和雕花皆是官注官刻,上头铭着“容桐,字琴父,安州乡试第三名”。
她活了二十四岁,与人为善,伺奉夫君,却不明不白被夫君谋害至死。魂魄悠悠到了地府,阎王却说因着机缘,她阳寿未尽,打了她的三魂七魄还归原身续命。
常蕙心将名碟塞入怀中,应允道:“那我帮你收好吧。”
女鬼摇摇头,心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外头喧闹一片,常蕙心蹙眉前眺。客栈里的旅客们也纷纷往外涌,常蕙心伸手拦住一人,“小哥,外头出了什么事?”
犹坐在棺中的女鬼却脸色茫然,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许久,又低头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口玉棺中,这才明白过来:哦,她把盗墓的贼寇吓死了。
旅客不愿多说,生怕常蕙心耽误了他出门,只简单答道:“今日是上巳节啊!”
“啊呀!”又是一声叫,竟是右边的盗贼被吓破了胆,后仰到底而亡。
三月三,上巳节,这有什么奇怪的,犯得着蜂拥往外涌么?
左边胆小的盗贼双腿开始打颤,可是明明害怕,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那坐起的女鬼,瞧着她徐徐回过头来。
常蕙心和容桐正困惑着,就见周峦的仆童匆匆跑过来,施礼邀约容桐,“容公子,今日上巳,天子要去梁河边祭祀,銮驾马上就要经过客栈前面那条街了。我家公子已经去街边占位,容公子你快赶过去!”
望背影青丝如瀑,似乎是个窈窕女人……只怕是鬼吧。
容桐大喜,侧头欲邀常蕙心,却见她早已急走百步,下至客栈一楼,接着脚下不歇,直奔出大门。
“啊呀!”骤然响起两声尖叫,左边的盗贼闻声抬头,见两位上前的伙伴连连后退。再细看,这天子的玉棺中,竟有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掀棺坐了起来。
她走得是那样焦急,步快成奔。
左边盗贼缩着身子,低头用细小的声音嘀咕道:“冒犯天子,冒犯天子,小生罪过罪过……”
周峦早在街旁站了位置,见常蕙心,笑道,“你来啦,琴父呢?”常蕙心不搭理周峦,绕过他,走到更前面去,挤在第一排等候天子銮驾。周峦被晒,不由愣住,过会,好奇地挑一挑眉。周峦抬腿前迈一步,站到常蕙心身边,也效仿她站第一排。
右边盗贼听命跟上,左边那个胆小的……自然是立在原地。
容桐后至,站到常蕙心和周峦身边时,周峦轻轻笑了一句,“终于来了。”
盗首仍还举着火折子,命道:“走,近前去看看。”
终于来的可不止容桐,还有当今九五至尊谢景,冕服銮驾,携皇后出城郊祀。玉辂华盖下帝后端坐,后头跟着黑压压的公卿,大夫,一车又一车,望不见头。
墓室当中的白玉石棺,长有八尺,如常例,但宽度却怎地也阔至八尺,长宽相同成为正方,形状破为奇怪。
人潮哗啦啦似水涌上来,百姓们争睹天颜,一时失了秩序。你推我攮,常蕙心三人本是站在第一排的,这会却被挤压至三、四排间。常蕙心隔得远,只能望见玉辂周围的金龙四柱,她心下焦急,情不自禁往前钻,渐渐就和容桐、周峦隔着远了。容桐眼见着隔在他和常蕙心之间的人头越来越多,甚是着急,却碍着周峦在侧,不方便大声呼唤“慧娘”。
盗首抬抬眼皮,嗤笑道:“皇帝老儿假节俭,搞个这么阔气的棺材!”
容桐未唤,常蕙心更加意识不到和二人走散了。她一腔情绪熊熊燃着火,只系在双目前方,已能看清四柱后头的三层幨帏,再透穿些,是谢景帝冕上的琉珠帘,摇摇晃晃,以致谢景的五官无一看得清。丽日辉光一照,谢景玄衣纁裳上金绣的十二的章纹喧宾夺主,格外刺目。再往前挤些……常蕙心尽力了,她甚至忍辱踮起脚,去仰视高辂上的谢景,结果,至始至终都没瞧见狠心负情人的样貌。
墓室中自奉有双颗夜明珠,无须火把,将满室照亮。
常蕙心苦楚至极,居然笑出两声。
甬道不仅摆设少,道路也不长,三人很快走完,来到玄宫墓室。
天子的仪仗不会为庶民停留,继续前行,转瞬之间,留给常蕙心的就只剩下万民诚服的背影。
盗首一边走,一边借着火光浏览壁画,又探看甬道两旁的摆设,啧啧道:“这朝皇帝还是挺节俭的嘛,可别让老子白跑一趟,盗了个油头最少的帝陵!”
常蕙心脑海里突然默默淌出一句话:她从黄泉路尽头逃回来,一身狼狈刚喘口气,却望见负心郎治下的盛世江山。
左边盗贼缩了缩脚,面色艰难,终是一咬牙,跟着另两名盗贼,一同取道中间走了。
常蕙心胸膛内升起一股冲动,不如就这样当街跃起,拔剑出鞘,直袭向玉辂取了谢景性命!
右边一直未发言的盗贼也劝:“是啊,桐哥儿,修陵都是后修机关,如今这皇陵才修两年,正是机关未设,发财的大好时机,若是再过几年,我们就没机会进天子玄宫了!”
心上还在做决定,常蕙心脚下已经被人推着走了。她本能地按剑警备,再一观察四周,原是身前身后的百姓都想追赶玉辂,再多瞻仰皇帝几眼,于是夹在百姓中间的常蕙心,被人潮胁迫着一并前行。
“够了!”盗首已不耐烦,他松开左边盗贼,一扬手道:“爱盗便盗,爱去自去,别耽误老子发财!”
“不要乱,不要乱!”百姓太多,大片禁军不得不执着钢戟维持秩序。
左边盗贼看来力气不大,身子骨也瘦弱,被盗首钳制着,转瞬就僵红了面皮。左边盗贼眼神四瞟,明显在心虚说谎:“老、老大,我是怕天子玄宫机关重重,我们进去,恐有危险,还是取个简单些的……”
这一推一喊之下,常蕙心反倒清醒了,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一来,她身处人潮中,连起步前行后退都不能自控,更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到达玉辂。二来,常蕙心武功虽高,谢景比她武功更高,还有千千万万训练有素的禁卫,她能一剑取他性命么?
“放屁!”不待左边盗贼说完,盗首就直斥道:“桐哥儿,你既然决心跟我哥俩出来盗皇陵,就该知道不管盗哪个,都是掉脑袋的事情。既然都是冒死反险,何不盗个大的,也对得住自己,你说是吧?”盗首力大,腕上反着一拧,竟反制住左边盗贼:“呵呵,桐哥儿,你要是反悔了,怕误了你的前程,大可此刻单独折返回去,只是路上会发生什么事,还不上钱……别怪老子不保你!”
冲动退下去,理智重回来,常蕙心思忖:仅凭她一己之力,报不得杀身之仇。还需多寻些帮衬之人,到时候聚集起来,各自出力,就犹如眼前洪荒人流,到时候团团围困谢景,叫他随波任宰,横流不得!
盗首说完,左边的盗贼却伸手拉住他。盗首旋即回首,怒目看向左边的盗贼。左边盗贼立刻就把脖子缩了,脸上明显流露出畏惧盗首的神色,手却仍紧紧拉着不上:“老、老大……那、那正中央的那条,彩璧上分明绘着九爪团龙,是……九五之尊的玄宫。惊动不得,我们还是改盗……”
赶考的举子多,此刻常蕙心身旁的陌生男人们似乎也是举子,正在感慨什么“偶一瞥虽看不清,却仍感坤载万物,母仪何炜”,猛地提醒了常蕙心。她回过头,冲身旁陌生举子脱口而出:“刚才与皇帝辂上并坐的,是哪家名媛?”
盗首有经验,将特制的火折子往前一探,仔细看了看三条甬道道壁上各异的彩绘,继而发令:“走中间这条!”
两位举子皆是一愣,脚下均跟着大批人潮走,两眼却移到常蕙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回。
三人很快来到一个岔路口,前面三条分叉的甬道,通往三处分穴。
两举子心道:这武生好没礼貌,也不先通报姓名,就直接发问。而且问题也好生蹊跷,皇帝郊祭,身边并坐的女人凤冠凤裳……于情于理,有脑子的人一瞧都能明白,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左边的盗贼禁口不言,身子仍在发颤,却低头猛走,跑着跟上了盗首。那盗首哼哼一声,抬腿踢了左边盗贼一脚,左边盗贼也不敢反抗,仍是紧跟着。
但众人为人潮胁迫,始终在并肩走,倘若不回答常蕙心的话,颇显尴尬。举子便答道:“天子玉辂并坐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两个身形较长的盗贼猫着腰,一左一右走着,另外一名身形矮小的盗贼,反倒居首,走在甬道中间。盗首走得快,眨两三眼的功夫行出五、六丈,他顿了顿脚步,回头瞪了一眼左边那个盗贼,轻声斥道:“走快点!你抖什么抖,要是抖,就别跟老子来混这桩买卖!”
“我问的就是皇后是哪家名媛?”
三个盗墓贼,趁着夜黑守军松惫,悄悄潜进修了三分之一的皇陵。
两位举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均敢奇怪。其中一人冲着常蕙心反问出来:“兄台难道不知皇后娘娘的著名事迹?”
皇陵的建设,已经停工整整一个月了,只留山上数十守军。
常蕙心此时情绪稍缓,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奈何身子被挤推着,弯也不能弯,无法施礼,只能用言语表达抱歉:“方才言语多有鲁莽,两位公子宽恕则个。在下身处僻乡陋所,未曾听过皇后娘娘的事迹,心神往之,还望两位公子闲述一二。”
安州不比京师,天寒地冻,正月里尚是漫天飞雪。皇陵又依山而建,遇丘起坟,坟丘标志均不明显,这大雪一封山,不到开春雪化,工匠们是上不得山了。
“唉。”当中一位举子叹了口气,感慨道:“还是当今天子开明,不禁言论,以致民风越来越大胆……你我等人,可以妄议宫中母仪。”那举子说完,径直瞧着常蕙心,似乎在等她接口,感恩皇帝。
同一时间,安州帝陵。
常蕙心怎会感谢杀身仇人,眼帘一垂,含糊道:“兄台且继续讲。”
熊公公安排妥当,皇帝的仪驾便紫云御风,先去往东宫看望太子了。
“皇后娘娘苏氏,乃前朝苏太尉嫡孙女,世家高门,打小跟当今天子青梅竹马。”
……
居然是她!常蕙心听见自己的心撞壁一响,接着便直沉到底。
同茔异坟,帝后百年之后,将屹立互望,相携相守,共看万里江山。
举子们还在继续告诉她:“天子和皇后娘娘乃是结发夫妻,昔年皇帝护着前朝皇……护着前朝之人西幸安州,被逆党伪帝追迫,还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护驾起兵,一路匡正至京城。于建平年间建国,又平定东北、东南、西南多处叛乱。后来天下太平,皇后娘娘贤德,竟劝娘家人卸甲,功高不居高,自绝外戚后患。天子感动,对皇后娘娘更是一往情深。”末了,举子还不忘再反问常蕙心一句:“明君贤后十载,这些普天下皆耳熟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前年,皇帝拟旨,将雍改为安州,选址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又在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修建后陵。
常蕙心并不作答,反倒再次追问道:“在下见那玉辂后面还跟着金辂,上头独坐一年轻男子,可是……太子?”
熊公公便忙着下去安排了。今上一代明君,却鲜好女色,登基五年,后宫中只有一后两妃一修仪,统共才四人。其中皇后和贤妃德妃,皆是开国前就跟了今上的。她们伴随今上南征北战,今上对自己的女人也是重情重义,尤其是皇后,十年结发夫妻,今上格外敬重。今上不仅早早立了皇后所诞二子分别为太子、冀王,且每日均要去内庭中看望皇后,感情和睦。
举子刚要张口作答,常蕙心急急切切再补充:“太子可是皇帝皇后所生?”
“诺。”
“不是天子和皇后娘娘所出,能被立为太子么?”举子反问常蕙心,惊诧她连些常识也不懂。
“嗯,摆驾吧,朕去瞧瞧太子的功课,再看看皇后。”
常蕙心冷脸问道:“太子瞧着不似稚子,现今几岁?”
“奴婢瞧着……该是卯时三刻了。”
两举子皆吓了一跳,怎么好说好话的,这武生语气突然就变得这么硬了?举子耐着性子回答:“太子应该有个十八、九岁了吧。”
“什么时辰了?”
“哈哈!”常蕙心突然笑两声,笑声悚然。她勾着唇,稍稍侧头问两位举子:“你们说,‘明君贤后十载’,太子怎么会有十八、九岁呢?”
熊福忙恭谨道:“奴婢在。”
“这、这……”两举子话被堵住,心道稗野故事不要太多,传皇帝青睐皇后已久,又敬重她,非等到建立了功业,方才风风光光娶她。至于十年之前,有传说皇后早嫁了皇帝,只是不露面罢了。当然也有香艳一点的,说皇帝皇后私相授受……
“阿福。”皇帝唤了一声,熊福才回过神来。
举子们都是要赴考春闱的人,虽然不禁言论,但也不能这么非议至尊。两举子互望,正在思忖要怎么答,常蕙心忽无首无尾又问了句:“皇后可还诞下其他子嗣,年方几何?”
难怪皇帝独爱这一方砚。
“冀王啊,今年六、七岁了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举子诧异,目光扫去常蕙心脸上,却见她脸上木木的,径自出神——常蕙心似乎并不在等他们回答,也不关心他们会回答什么。
砚台破旧是破旧了点,但也有它的妙处。匠人巧心,以歙石制砚,底座不知是用的何种金属,到了冬天,暗格里竟能放置炭火,令砚池温润,墨迹流畅,着笔人的手……也能借着温度烤一烤,分外温暖。
她甚至已无意再追问。
内侍总管熊福公公,始终在一旁伺候着,给皇帝磨墨。皇帝节俭,一方砚台已用了数年,四角俱已磨损,这砚台……熊公公仔细回想,似乎他第一天在御前伺候,就是这方砚台,没有换过。
两举子便对视着叹了口气:“真是奇了,奇了,这得怎么样僻乡陋所出隔世人啊……”
皇帝继续伏于御案批阅奏章,御毫沾了朱墨,圈圈点点,事必躬亲。
多亏禁军们疏导,人潮逐渐稀疏,行人们能身由己控,停下脚步。两位举子皆停了脚,常蕙心却仍往前走,胸腔里炸至憋气……她想,就这么走吧,走到哪里去不知,但是一直走着,也许脑子里就能木然,不去多想什么。
“妥当就好。”皇帝点头道,又命内侍再取些药材赏赐给袁侍郎,这才命袁侍郎退下了。
可是却禁不住去思考,越思考越清醒,时间前前后后全对上了。
袁侍郎是这次春闱的主考官,他垂首向皇帝禀报:“陛下恕罪,恕微臣久疾卧床,未能向陛下及时禀报。春闱之事,已俱妥当。”
他曾说,“苏姑娘是我小时候在京的玩伴,表妹表哥的乱叫,后来大了,明白事理了,就疏远了。再则,苏姑娘之所以登门拜访,那是苏太尉告老还乡,途中顺道来探望阿爹阿娘”。
今岁三月,便是万众瞩目,头一次的春闱。
他曾说,“世间男子,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左拥右抱三千宠爱的。我们谢家男儿都一样,永不会有双姝并艳,我此生只娶你一人。”
建平二年的乡试,到今年整三年。
都是屁话!
今上又与礼部商议,设定乡试秋闱三年一次,中选者来年三月,便能上京参加春闱会试。
哄人的情话既不费力气又不损毫毛,不要太多,张口就来。
今上开国,决心一洗前朝腐朽之气择能以用,便下旨变革体制,摈弃以往的九品中正,开科设举,为寒门贤士另辟一条道路,广纳人才。
倒是谢县令比自己儿子实在,以前未成亲前,看见谢景推常蕙心的秋千,骂自己儿子“又把心思花在讨巧女孩子身上”。现在常蕙心醒悟过来,觉得这句话真是实在。
“袁爱卿快起身!”皇帝却语气轻松:“朕今日宣你来,是想问问,春闱的事准备得如何?”
尤其是一个“又”字。
他们身为臣子的,为陛下为国肝脑涂地,也是应该。
当初常蕙心怎么就没听出弦外之音呢?谢景十六、七岁遇着她,但在这之前,只怕早跟苏家大小姐两两相许了吧!而后,谢景和常蕙心成亲,苏小姐得到消息,巴巴地赶到会稽夺情郎,那两三日,连常蕙心也觉出了古怪,可惜一句“吃得飞醋”,她便深信他的忠贞不移。
袁侍郎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又要下跪,由衷道:“陛下仁爱,万民厚爱。”
纠缠缱绻,珠胎暗结,苏小姐随苏老太尉还了乡,人离了谢景,肚子却大了起来,生下太子……掐着指头算算,到今年可不一十九岁!于是,苏小姐再守个七、八年,陪嫁上娘家数万精兵,终得上位。而后,再生下冀王来……
袁侍郎听着皇帝这一番言论,胸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知遇感慨:今上五年前登基,平定乱世,休息养民,令百废俱兴。内政上又知人善任,仁厚礼贤,勤政纳谏,难怪国家太平,天下皆服。
常蕙心和谢景成婚,自认为夫妻恩爱,该有最基本的信任,所以谢景来往信件虽频,常蕙心却从不盘查。她真是傻呀,那几年信件不断,该有多少与他“妻”儿的通讯呀?!
“唉,袁爱卿,不可妄自菲薄。”皇帝笑着扶起袁侍郎,先赐了座,方才重回圈椅上坐定。皇帝同袁侍郎谈笑道:“满朝文武,从一品至九品,皆是我社稷栋梁,朕当重之。”
常蕙心觉得刚才陌生的举子总结得对,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始终做着隔世痴人!最最可笑的是,常蕙心提及苏小姐,谢景面色一沉,她不仅不能领会其中肮脏,还傻兮兮给他道歉呢!
“陛下——”袁涉之抬起头,一张脸老泪纵横,颤声道:“这数月间,陛下御旨,不断遣人送药探望,又遣御医亲自为臣看病,微臣臣小小侍郎,何能何功得陛下如此厚爱。”
常蕙心扶额大笑,笑出一身冷汗。不知何时,泪水就随着汗水淌下来:他想扶正苏小姐,跟她说一声讲个明白啊,以为她不肯让位么?若实在担心她不肯,就写了休书出妻啊!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皇帝偏还要继续用关切地语气问道:“爱卿,你的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病完全好了吗?”
为什么要一出手,就是夺她性命……
只一个动作,就令八旬老人袁涉之身心骤暖。
常蕙心忽然没了力气,前行不得,蹲在地上,哭得痛心欲绝。
“袁爱卿快请起。”皇帝话音未落,已自离了圈椅,从右首绕过御案,前行躬身亲自搀扶袁侍郎。
纷乱的马蹄声骤响起,亦闻到阵阵扑鼻酒气,酒香醇厚,常蕙心惊得抬起头来。泪眼近干,她看得分明,总共八人,皆骑在马上,面色微醺,擒鹰牵犬,拥着领头戴獬豸冠,黑袍骑白马的年轻男人。白马从常蕙心眼前驰过,疾而不乱,透过男子的玄色缂丝罩衫,瞧见他里面同色绫袍上的忍冬纹。
袁侍郎近到距离御案六尺前,匍匐跪下,目不斜视紧盯地面道:“臣礼部侍郎袁涉之叩见陛下。”
男子腰间玉佩发出清响,袍裾飞扬,隐隐露出玄黑的六合靴。
袁侍郎已过耋年,去岁入冬,便身子不大好,时常卧病,今日早朝也未能上。
至于面目,与记忆中相仿又相异,他的五官都长开来,一家两子,谢景继承了新阳公主的柔美,他则更肖像谢还颀的英气。
一个佝偻着身躯,穿绯色官服的老人,颤颤巍巍步进来。
男子端坐马上,目不曾斜。俄顷,就留给常蕙心一个挺立的后背,和那背上的白羽雕弓。
皇帝停笔抬头,眼睛一亮:“快宣,是朕让他来的。”皇帝说完,自搁了御毫在架上,抖擞常服龙袍,端坐在圈椅上静待袁侍郎来。
常蕙心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他们是一副画,初见惊心,归于沉寂。
外头的内侍进来通报,说礼部袁侍郎求见。
尤其是他,白马、黑衣、白羽、黑弓,非白即黑像极了宣纸上的山水,明明灭灭,都是淡的。
就在这一派热闹中,刚下早朝的皇帝亦是心情极佳,正伏于御书房的桌案上,批阅今日百官递上来的奏折。
“汉王真是不羁啊,不仅不参加上巳郊祀,还带着家侍去狩猎……”
花灯虽摘,犹存着新年的热闹。
“嘘!汉王可不像皇帝那样圣明,脾气很坏的,当心被他听到。”
佳节已过,内侍们正纷纷攀着梯子,摘去挂于长廊两侧的花灯。
“听到又怎样,汉王一贯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待所鄙者便白眼相向,他怎么会搭理你我呢?”
元嘉三年,正月十六,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