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碧城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问:“小公子陷入昏睡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或是……奇怪的事?”
“……孩子已经这样昏睡了十天了,您看,还,还有法子吗?”陪坐在一旁的崔夫人一直小心看着安碧城的表情,结果只望见越来越浓的迷惑之色,不禁紧张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没有啊,那天晚上他精神还很好呢,一直笑着望向门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睡着的……然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床上的小娃娃半掩在襁褓里睡得人事不省,安碧城探手轻轻拭了拭小额头上的温度——并没有发烧的火烫,也没什么汗迹。带着奶香味的呼吸柔和匀净,圆团团的小脸带着一点笑容,倒好像正做着什么美梦。
“后来您就一直是请医生上门诊治吗?您有没有……呃,抱着小公子出门求过医?”李琅琊在对话过程中一直仔细打量着崔夫人的脸——白晰雍容的素颜,虽然愁眉不展,脂粉不施,还是风度娴静。除了同样是黑色衣裙,和昨天雨巷中那位橄榄色肌肤,眼神深邃如宝石的妇人实在毫无相似之处。
(三)
崔夫人自然跟不上他疑云丛生的思路,不解地看了这位白衣的“账房先生”一眼,便又转向了孩子安恬的睡颜。“我怕孩子再受凉添病,哪里还敢带他出门呢……可是前后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只是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方,说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她不是我昨天遇到的黑衣夫人啊!”
几个人都沉默了,安碧城托着腮望向窗外,好像还在专注思虑着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琅琊则再度陷入了苦思……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对于昨天那位黑衣女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他没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崔家的女眷——事实上,她完全没提到有关“崔家”的只字片语。而准确无疑地说出“金城坊崔仙臣”的名讳,用“失窃的孩子”软语哀求,让他们今天来到这所宅院寻找线索的,是那位出现在暮色中的白衣美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昏睡了十天的婴儿和心急如焚的母亲,怎么看也和“正室夫人抢夺嫡子”的戏码合不上辙……
容颜憔悴的少妇向着安碧城深深施礼,波斯人一边还礼一边温言抚慰着,偷空看向对面被彻底无视的李琅琊——后者的脸色居然也是一片惨白!不过这不是疲倦所致,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异。李琅琊也同时在望向安碧城,一双凤眼瞪得老大,嘴唇轻轻动着,那分明是无声的一句话——
李琅琊忽然打了个冷战——昨天他们向白衣女子说了谎,隐瞒了那枚麒麟印章的存在;可那白衣女子哀哀切切的一番话,又隐匿着几成真实,几成谎言?半真半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倒像是有意指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径,把他们引到了崔家,引到这个沉睡不醒的孩子面前……
黑衣的夫人已从帐子里转过了身,脸色白得像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起了两点火。她定了定神,径直向着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走去,步履有点不稳却十分惶急,目不斜视地从李琅琊身边走了过去,完全没听见他说了半截的话。
李琅琊偶尔一低头,忽然觉出视野中的景像跟刚才稍有不同——包裹着孩子的团石榴纹小锦被中,露出了一条黑色线头,在一片暖橘色的织物中显得十分乍眼。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不是线头也不是污迹,而是末稍带着丝线般分叉的细长小枝条,倒像是一根漆黑的羽毛……李琅琊一声不响地伸出手,从孩子领襟间拈起了那一抹黑色——没错,是根一指长的羽毛,颜色黑得像从子时三刻的夜幕撕下了一条,细细的丝状边缘向上伸展着,反照出锋刃般的冷蓝色幽光。
他的轻声细语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个急切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哪位是水精阁主?是真的有治病的西域药方吗?”
它就掖在小衣服的交领里,李琅琊很奇怪自己刚才何以完全没看见这个细节——飞禽的羽毛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过于醒目而又不合常理。他一边凑近细看手中的纤细翎羽,一边回头去招呼安碧城和崔夫人。“夫人您看,这是鸟儿的羽毛吗?它是什么时候……”
“那个,这种时候打扰实在太失礼了,但这事情不说也不好……”
他的话音像被刀锋斩断一样蓦然中止了——就在回首的瞬间,一种被封进琉璃瓶子的奇异感觉震动了视野。像有无声无形的大风沙飞速侵蚀,洒满小厅的明亮晴光像古画泛黄一般褪了色,阴晦浓稠的暗夜如同蛛网丝丝缕缕蚕食了空间。然而被偷换的不止是时光的流动,在这毫无过渡不自然的昼夜交替之间,忧心仲仲的母亲和苦思冥想的波斯人都已无影无踪,迅速变冷变黯的厅堂之中,只剩下了李琅琊孤零零一个!
一个又一个问题来回翻腾着,李琅琊的脑子被这前所未见的复杂家族伦理剧搅成了一锅粥。想到昨天这黑衣夫人变卖遗物的事,他自己先红了脸,尴尬得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可不见面巨大的谜团又从何而解?只好往前蹭了两步轻轻开口——
问了一半的话冰冻般封在了喉咙里,李琅琊瞪大了眼睛没法移动,看着处身之地瞬息间变作了昏暗的静夜密室。他突然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床上婴儿——小小的孩子依然在沉睡,但那甜蜜的睡颜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悄无声息的安眠此时看来也说不出的凶险诡异……还没等他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小厅的雕花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冷又薄的风冰水一般浸了进来,一同滑进房间的还有冻雪般的月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僵硬的月光,还有门外天空那巨大到不祥程度的满月。
老管事说孩子一直在崔家养育,难道是全家上下一起在隐瞒那位妾侍的存在好独占孩子?
背对着惨白的月亮,庭院中心停着一辆牛车,漆黑的实体被银刀子般的冷光勾出个轮廓,突兀得像个梦魇的片段。
那位在水精阁外追索孩子的白衣女子明明说过,正室夫人没有把偷来的孩子带回家,这位昏迷卧病的娃娃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琅琊立起了身——他当然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比起在水精阁后巷的相逢,这帘幕深垂的油壁香车更冰冷而毫无人气。
既然小公子早已病势沉重,昨天她又为什么抱着孩子在雨中出奔?
帘子没有动,也没有人举步下车。好像是从牛车的黑影中分割出一块,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车身又聚拢起形态,随着“它”步出阴暗, 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腰如尺素,脸似芙蓉,雪白的丧服凄楚娇媚惹人怜爱……只是唇边那一抹笑意莫名地让人不安。
李琅琊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不知不觉握住了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容易,可事到临头,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位夫人放弃夫君留下的惟一血脉?
“你是……那位崔家的侧室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琅琊悄悄挪动着脚步,用身体挡住了小床上的孩子。
随着安碧城低低地下了断言,几个人已经来到了后院,一个同样眉目间凝着愁云的侍女将两人引进了内室。床帐一边怕风似的低垂着,一边软塌塌无力地挽起,依稀看到面向里伏着一个黑衣的人影,像正在低头察看床上病人的情形。床前不远就支着小小的泥炉,微火上熬着的药汁闷闷翻着小泡,浓稠的药气合着六月炎天的热浪,仿佛在室内结成了另一重厚重的帐子,浸了水一般从半空中拖下来。
白衣夫人挑起柳眉斜睨着他,黑得吓人的眸子反射不出光彩,顾盼间却带出些妖艳的意味。“是公子你把我带进来的啊——要不是你,我还真进不了这该死的宅院!”
“……我只知道,这件事里,必定有人说了谎!”
(四)
“我……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把孩子还给亲生母亲……可你听刚才的话,好像,好像他几个月来都在崔家啊,那‘昨天偷走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我,我把你带来?什么意思……”李琅琊完全懵了, 心却像被只冰凉的手慢慢捏住——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不妙了,如果她所言非虚,自己带进来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药方是真的,其实就是几味安神静心的普通药草,没什么奇效却也不会有危险……倒是你见到那位夫人要怎么样?当场抢回孩子吗?”
白衣夫人的笑容几乎带着点怜悯,她轻轻抬手一拂,大袖中露出的纤长手指仿佛从半空中拔下了什么东西。李琅琊忽然觉出鬓边一痒,一片小小的丝状物从整齐束好的头发中脱离出来,被无形的风催动一般停在了空中——是羽毛,黑如永夜的深渊又轻盈毫无重量,能隐藏在发丝中而不被察觉……
“你真的有药方吗?吃出事情来怎么办?”
李琅琊不敢置信地看着停驻在半空的黑羽毛,再看看从刚才起就拿在手中,裹在婴儿襁褓间的那一根,心中已恍然有了一点领悟,只是还有些关键的要点连缀不上。“……你,你是昨天在后巷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这个留在我身上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家人显然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到波斯人有个仿佛能带来希望的药方,老管事立刻再无犹豫,径直领路向后堂走去。步履匆忙的老人家并没看到身后两个人已经交换了几十个眼神,间或有细如蚊鸣的窃窃私语。
“哧”的一声轻响,随着白衣夫人无谓地一弹指,两根黑羽一起化作了小蓬乌云般的轻烟,在苍白的月色中消散无踪。“小公子反应得挺快嘛——那个贱人在我的猎物周围设了结界,我一时不能突破进来。好在她比我更急,想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那小东西偷运出去。我就将计就计,把分身藏在你身上,让你带我进门……”
(二)
和昨天迥异的嚣狂语气抹消了李琅琊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他努力克制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的寒意。“——所以你昨天说的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什么妾侍,你不是孩子的母亲!”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波斯人的西域古医书里有个方子,是可让小儿安神固气的!”安碧城忽然一拍掌,强行插入了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气氛。“虽然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我们好歹也想尽一点心意,管事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小公子的病情吧!”
白衣夫人舔了舔唇,惊鸿一瞥间露出的舌尖竟是惊悚的紫黑色。她缓缓举步进了门,没有影子,没有声音,像在铁硬的月光间平移的一个剪纸人形。
这次是老管事皱着眉反问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您怎么会这么问?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不在母亲身边还能在谁身边?”
“我是说了谎,可公子你呢?你也不老实吧?”她狠狠地一笑。“所以那贱人还是把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吧?现在没人来打扰,可以把它给我了吗?”
李琅琊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话。“……崔先生去世不久小公子就病了?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养育吗?”
李琅琊退了一步,人还是挡在床前。“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最好离孩子远一点……等等!”他突然灵光一现。“孩子会昏睡不醒,是不是和你有关?!”
“谁说不是啊!”老管事的一腔愁苦都被引了出来,也没去细想李琅琊何以知道“小公子”还是稚龄,径自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虽然只有三个月大,可一直都是个健康的宝宝,可能是主人去世之后,大人忙着操办丧事疏于照顾吧,小公子忽然就陷入昏睡,不管用什么药都醒不过来……”
他转移话题的笨拙努力显然惹恼了白衣夫人,她倏地移近过来,也没看清她怎么动作,袍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李琅琊的手腕。她贴近仰视着李琅琊的脸,语气开始变得冰冷危险。“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要你身后那个小家伙,他不过是个躯壳罢了。我要的是他的魂魄!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安碧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心都是往下一沉,李琅琊尽量把语气控制得像个局外人的好奇之问:“小公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就生重病……实在是太可怜了!”
腕间环绕的怪力简直像个捕兽的铁夹,李琅琊痛得眼泪差点爆出来,他一边徒劳无用地挣扎一边无意间向手腕一瞥——又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扣在腕间的不是属于女子的纤纤五指,而是一只大到不合常理的猛禽的利爪!他甚至能看清那铁灰色的表面密切布着一圈圈环纹,指爪末端是紫黑尖利的长甲,正像刀锋一样楔进手腕的肌肤,带来阵阵难以置信的剧痛。
他恳切的歉意和无可挑剔的礼貌做来如同行云流水,立刻让老管事大大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解释着:“不是为了这个!其实是……”他望着后堂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主人刚刚去世,小公子又身染重病,夫人正在不眠不休地看护他哪。”
李琅琊痛叫了半声,只觉得整个右手都没了知觉,他此时毫不怀疑这怪物般的女人能把他的右臂硬扯下来。只是,只是她苦苦追索的什么“魂魄”又是从何说起啊?他并没注意那白衣夫人凶险的神情忽然微微一怔,低喃了一句:“……你怎么会有……印记?”
安碧城有点讶异地皱起了眉心。“这样啊……过了这些日子,夫人还是哀痛不胜,所以才不见客吗?哎呀提出这种要求,是我们太冒昧了!”
一片混乱中,李琅琊胡乱挥舞挣扎的左臂忽然也被什么握住了……可是对面的白衣女人好像没有动啊……随着他有点模糊的视线望去, 已经是幻中之幻的景像更是诡异到了毫巅——
“这个……”老管事露出了迟疑不决的神色。“拜祭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夫人么……现在恐怕是没有心情见外客。我转致二位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捉住他左腕的是另一只手——虽然这一回像是人类的手,却是恶作剧一般凭空出现在黑暗里。手腕尽头隐没在一团浓重的铅色烟雾中,像从混沌深渊的裂隙突然出现的危险……或是一线生机?
水精阁主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账房先生”李琅琊察言观色,立刻接上话题:“我们此来的意思呢,一是想到灵前拜祭,全朋友之谊。二是想见见崔夫人,尽吊问之礼。能不能请您通传一声?”
没容李琅琊再细想发挥下去,那只手猛地发力一扯,对面的白衣女人也是悚然一惊,错愕间扣住李琅琊腕间的力道微有放松,竟被他一下子挣脱开去,随即被那只虚空之手猛拉了过去,一头跌进了旋转着不停扩大的墨色烟云,像被龙卷风裹挟一般消失了影踪。
“是啊,我是水精阁的店主,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安碧城顺手指指同样是一身素服的李琅琊,回答得毫无迟滞,语气真诚而感伤。“唉……崔先生在生之时,常到我们小店观赏书画,挑选古玩,谈吐间令我也大长见识,彼此引为良友。只可惜我们到南方看货走了一个月,回来就得知崔先生仙逝的消息,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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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两位从西市的水精阁来,是我家主人的旧识?”崔家的老管事一边客气地请坐让茶,一边止不住疑虑地打量着眼前两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
耳畔是急速飞行的风声,李琅琊被那股迅猛的力道扯得跌跌撞撞,也不知是穿过了多远的距离,又来到了什么所在。眼前所见皆是昏昧不明,他只得循着左腕那只凭空出现的手往上望去——黑如鸦翼的广袖,带着异国风情的深色肌肤,明亮深幽的一双大眼睛。雨巷中的黑衣夫人再一次谜题般地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她怀中没有婴儿的襁褓,眉目间的神情也大不相同。她一边牵着李琅琊的手御风疾行,一边回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是我的错——你还是没有办法对付她啊……诡计多端的鬼车鸟!”
(一)
(未完待续)
前情提要:李琅琊在雨中长巷遇到一位抱着孩子的黑衣孀妇,卖给他一枚黑麒麟印章。不久之后,他就在水精阁门前再遇白衣的新寡美女,自言是崔家的妾侍,被正室夫人偷走了孩子——正是李琅琊无意中帮助的那位黑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