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将身上的夏衣裹紧了一点,信步下阶转出了院门,随即愣住了——平日少有人来,植物绿意繁茂的后巷,此时竟停了一辆牛车,朱轮华盖,乌木构架,低低垂着帘栊,将沉重的黑影子生硬镶嵌在黄昏的夏草丛中。
“看样子真的要再下一场大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你的伞送了那位夫人,自己被雨堵在路上就麻烦了。”安碧城叫住了举步要走的李琅琊,回身又进了水精阁的后院。
(三)
李琅琊还没答话,一阵暗沉的雷声便滚滚而来,不太像夏日常有的轰鸣雷霆,而是又低又闷,还夹杂着枯木断裂般的轧轧刺耳之音,像是辆压了过多重物的破车正苟延残喘地行进在天际。好像被雷声催动,拍动羽翼般的大风贴地吹袭而过,夹道横斜缀成绿影的桐树枝叶被吹得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车帘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像浓云中散出月华,不施脂粉的端娴容颜在暮霭中显露出来。走下车的是一位通身缟素的女子,高高梳起的云鬓纹丝不乱,却没有任何首饰,雪白麻布却裁剪精细的衣裙一望可知是居丧的服色。她径直向着李琅琊走来,深深裣衽施礼,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
“这天气好奇怪啊,竟然有点‘一阵秋雨一层凉’的意思了。”安碧城将李琅琊送出门来,伸手向空中接了接,虽然潮湿,但还没落下雨点。
“请问公子,您白天在金城坊外,是不是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黑衣女人?”
两人吃过饭后,已到了黄昏时分,因为天色还没有放晴,空中还是铺着一层水墨色烟云。慢慢沉降的暮光有种并不轻盈的藤紫色。掠过窗下的晚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清清亮亮,而是湿气中含着凉凉的芯子,吹得人很不舒服。
李琅琊一时愣住了,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倒是那白衣女子觉出了自己问得唐突,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浮起了红晕。她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满含着盈盈欲滴的泪水,语音也掩不住哽咽:“……对不起……我,我不该这样无礼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是越来越像端华了……”
这是李琅琊在半天内第二次听到陌生女子提到“没有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何关联,只好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一点很重要吗……”李琅琊打了个呵欠,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实在是饿了,能不能先开饭呢?”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双手在袍袖中紧紧交握着,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夫君名叫崔仙臣,他的家就住在金城坊,一个月前,他……他去世了……”
“也对……”安碧城失笑地用折扇轻敲了敲额头。“我忘了殿下是个厚道人,不像我,怎样也要用技巧打听出细节的……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人刻印的时候都是先定字样或图案,然后再雕装饰吧?怎么这只印的麒麟完工了,字样反而是空白呢?就只有这一点不太像篆刻高手的作风啊。”
李琅琊忽然觉出话里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家’?可您说他是您的夫君……”
“怎么可能问这个啊……”李琅琊的表情好像在奇怪安碧城怎么比自己还不通世事。“变卖遗物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儿,我哪里好去打听人家的姓氏,不是更像在嘲笑轻视那位未亡人吗?”
白衣女子垂下了线条美丽的眼睛,一个有点凄苦的微笑滑过了玉颜。“是的,那不是我的家,因为我只是他的妾侍,是没有资格进入崔家大宅的……”
“这只麒麟雕得挺有精神,墨玉的材质也不错……”他轻轻的嘟哝着,看到印底时忽然偏着头出起了神。“材料并不出奇,不过如果真是他丈夫亲手所刻, 他的技艺还真是出色——你有没有问清她夫家的姓氏?应该是位有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吧?”
这下李琅琊也想不出该以什么得体的话语对答,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说出琐碎的事实——因为崔家的正室夫人性子悍妒,不容妾侍进门,崔仙臣只好在金城坊外赁了一所小房让她居住,偶尔来探望却不能久待。直到三个月前,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才听说崔夫人口风略有松动的意思,同意她们母子进门。可是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真正的噩耗却汹然袭来——偶有小恙的崔仙臣病势转沉,一个月前撒手人寰。
他边说边递过了那枚印章,笑嘻嘻地完全不去想那少妇可能是骗子的事实,安碧城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无力,只好摇摇头接过印章打量着。那只小麒麟的雕工的确不错,小小的双角和火焰般飘拂的鬃毛也纤毫毕现。只是因为体积太小,那凶猛的神态也显得十分孩子气。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怨自己命薄,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能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可是,可是……”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崔夫人并没有子嗣,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她几次三番来劝说,要接走这孩子当她的嫡子抚养,听凭我改嫁别人还要陪送彩礼——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愚蠢短视也好,我只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啊……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善罢干休的,为什么还是疏于防范呢……”
“嗯……”李琅琊带点疑惑地回忆着当时雨巷中的情景,随即释然地笑了:“那位夫人是真的抱着小孩啊,而且坚持不肯白受施舍,她那样的神态真的不像是演戏。你老是这样怀疑人不太好哪——再说一个小印章有什么好造假的呢?”
“那孩子……”李琅琊已经从支离破碎的哭诉中听出了前因后果,他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不愿和白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联系起来,还希望着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那白衣女子的话确实无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望着一脸无辜的李琅琊,绿眼睛的波斯人叹了口气:“这么听起来实在可疑哪——东西两市里这样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什么不幸新寡啦,什么急需用钱只好变卖古玩啦,骗人掏钱买回去一堆假货。殿下你该不是也中了圈套吧?”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到你这里来吃饭。”
“就在今天,她趁着大雨时的混乱,偷走了我的孩子!”
(二)
(四)
“那么,请好好保存它吧……”
李琅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许早该想到白天的奇遇必有来由——那水晶细雨中的邂逅,其实只是一桩卑劣之事的插曲,自己以为慷慨挥金,做了件舒心满意的善事,其实只是帮了一个偷窃孩子的贼?
少妇放下心中大石般地微笑了,一身黑衣带来的郁色都似乎冲淡了不少。她重又接过雨伞,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儿的睡脸,话音也在淡淡烟雨中如同低诉。
他定了定神,愧疚中还掺杂着不绝如缕的疑虑。“那您找到我又是因为……”
她刻意表示强调的话语把李琅琊弄糊涂了,只好跟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当然是这样……”
白衣女子的神态已是十分急切:“崔家有个仆人还是同情我的,是她悄悄向我传递消息,说夫人曾经在坊外和您碰面说话,而且没有把孩子抱回家!我一路问过来,打听到您进了西市的水精阁,才来到这里等待的——请问公子,您知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少妇这才接过锦囊,并没有打开验看数目,而是微微紧张地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并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只知道您是个慷慨解囊的君子。这印章是您从我手中买下的,从现在起它就属于您了,对不对?”
李琅琊也慌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我确实看到那位夫人抱着孩子,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看起来很是爱护宝宝,怎么会是这样?我们分手时她还是紧抱着孩子怕他被雨淋到……”
李琅琊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只以为乐善好施便是好心,却忘了顾及对方的自尊。他忙握住了印章笑道:“是我唐突了……那么,这印章我买下了,只是不知道钱数够不够……”
白衣女子的素面上闪过火烧一般的焦灼,她倏地打断了李琅琊的话“她有没有给您什么重要的东西?”
意外的为难和羞耻之色,出现在少妇眉目之前,她咬着唇似乎是想苦笑一下。“……虽然沦落到变卖遗物,但我们毕竟还是书香传家的门第,夫君要是知道我像乞丐一样向人索要钱财,也会难堪的……”
“呃?”李琅琊抬头望去,那白衣女子的神态竟是出乎意料地尖锐,简直有一点……凶猛,和刚才那柔弱哭泣的形象判若两人——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有了一点头绪,再纤细的女人也会为了保护幼子而幻化出利爪吗?
“……不,我很喜欢。”李琅琊温言安慰着她,犹豫了一下又再度开口:“不过既然这是夫君的遗物,还是您留下作为怀念的表记吧——这一点小小意思,就算是我奉送夫人的。”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了刺绣精致,金线抽口的锦囊,里边装着的散碎钱钞数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大概估摸着能帮这少妇换来几天的日常用度。
“倒是有一件东西,可并不像是重要的……”李琅琊被她的气势裹挟着,只想着能帮她一把也是好的,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下面的话却突然被中途加入的声音截断了——“白天的事情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这位娘子您真是问道于盲了!”
“就是这样……它还是没完成的东西。要是这些就算是您不喜欢……”少妇留心看着李琅琊的神色,语气开始有点慌乱。
在两人吃惊回望的视野中,安碧城静静立在白石台阶上,手中还拿着一把湘竹骨子的雨伞。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波斯人的神情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双冷琉璃般的绿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衣女子的姿影。
李琅琊接过印章仔细把玩着,对那小小的黑麒麟喜爱得很。“这雕工很漂亮啊,您说它‘没有完工’是指什么呢……”翻转过来时,他一下明白了——印章之底还是光滑一片,没有刻上图鉴或是字样。
迎着李琅琊不解的目光,他极其迅速地眨了眨眼,长睫下仿佛有泠泠的波光一闪。李琅琊到了喉头的问话又停住了,抿着唇紧张地左右看看,立刻决定把谈话大权移交给了波斯人。
她伸手从包裹婴儿的锦袱外层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托到了李琅琊面前——那是一枚乌黑凝润的印章,大约有拇指长短。和一寸见方的方形印座连成一体,最上方蹲踞着一只小小的麒麟,雕刻得鳞须生动,精巧玲珑。
安碧城慢慢步下台阶,脸上是诚恳的笑容,声音更是亲切动人。“您看,我这位朋友就是粗心大意,一点儿也没看出事情的不妥来,现在知道真相才真是追悔莫及——他当时只觉得一个单身女子冒雨行路实在可怜,就给了她一把伞而已,那位夫人更是口风严紧,谁会想到她抱着一个偷来的孩子呢?”
少妇的表情与她的语声一样惨淡:“我的夫君……已经亡故了。虽然薄有家业,但坐吃山空,也渐渐到了要变卖财物的地步了……先夫在世时喜欢书法金石一类的东西,有一枚他还没有篆刻完工的印章,今天出门,我就是想找家旧货店铺卖掉它。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它的价值,这位君子,您是个愿意对孤儿寡母伸出援手的好心人,能不能买下这枚印章,免除我们的奔波之苦呢?”
白衣女子深深看了安碧城一眼,又侧首盯着李琅琊,声音已放轻下来却十分清晰。“——所以,没有给您重要的东西?”
李琅琊没有发问,静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把伞递了回来——难道这少妇来自礼法严苛的人家,接受陌生男子的赠予犯了什么忌讳?
“没有重要的东西。”安碧城微笑着重复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只是在路上乍逢,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冒昧了……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琅琊终于忍不住怪异的气氛开了口。“您的孩子,我一定帮您找回来!虽然事情有点复杂,但我一定会尽心的……”
她缓缓走近了愕然回首的李琅琊,几步路倒好像是用尽了天大的勇气,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用力而泛着白,再抬起头时,姣好的面容正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白衣女子笑了笑,那笑意却坚硬得好像在咬碎什么东西。“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回我的孩子!”
“雨并不大,我没有关系,夫人不用介意。还是小孩子比较要紧哪!”李琅琊再度点首为礼,和那少妇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行去。黑衣端丽的妇人一边将手中伞向右倾斜,小心地护着怀中孩子,一边望向李琅琊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在他转出巷角之前开了口:“请等一等……我还……还有事相求!”
她转身向车子走去,步态袅袅婷婷,好像优雅的水鸟。随着她褰帘登车的动作,之前一直隐没在车后暗影中的赶车人现出了身形,看不清面貌,只见瘦小佝偻像一抹弯曲的黑影,跳上车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牛车缓缓回身向着巷口行去,片刻就像墨滴渗入紫檀的肌理,被夜色掩埋了影迹。
少妇抬起一双清澄的妙目打量着李琅琊,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最后还是盈盈抬手接过了伞。“……那您岂不是要淋雨了?”
李琅琊讶异地回头看着安碧城,心里还在阵阵奇怪——怎么自己这个“当事人”应对乏术,完全被两个不在场的局外人主导了谈话?
——原来是做母亲的一心护着孩子不被雨淋,才这样低头疾行撞到了人。李琅琊越发地不好意思,忙捡起了雨伞递过去。“这伞给您,请夫人小心行走,不要着急。”
“……刚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让我说出印章的事?”
“……失礼了,您没事吧?”李琅琊连忙赔礼,那黑衣的少妇却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敞开一点披袍,露出了怀中抱着的小小襁褓,桃红卷云的锦袱中露出小娃娃熟睡的侧脸,少妇这才松了口气,抬头向李琅琊笑笑:“是我没有留心看路,太失礼于君子了。”
“嗯……”波斯人还在遥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是件真正重要的东西,交付到你手里必有缘由,不能这么轻易地告诉别人。”
李琅琊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对面身形不稳的人,却在那人仰起脸时愣了一下,忙松开手退开半步——那是个眉浓目艳,肤色微深的女子,黑衫黑裙之外还罩了一件遮住头顶的宽袍,正用一只手撑起袍袖挡住雨水。
“啊?你不是才说那印章的材料并不出奇?还怀疑它是假货来着!”
李琅琊在沁凉的空气中愈发地放松,靛青的绫伞几乎是斜支在肩头上。他一边看着黛色的屋檐飞角滴溜溜缀着雨线,一边从金城坊北曲的粉墙下悠悠走过。当那黑衣人忽然从巷角转出,就像烟雨丹青中多了一笔突兀的墨痕,李琅琊及时煞住了脚,那黑衣人却走得急,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两人都是一个踉跄,他手中的雨伞也滚落在地上。
安碧城这才收回视线,在次第亮起的巷陌灯影中抱紧了双肩。“这风还真是冷……殿下啊,在店里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说,所谓印章,价值往往不在制印的材料上,镌刻的字样才是最重要的——那代表着用印之人的真实身份和意志。就好像呼叫出真名可以控制精怪,刻名的印章也可以达成封印、交换、驱逐、或者禁锢什么东西的效果,只看使用者的心术了……偏偏这枚麒麟印少了“刻名”的关键,更有人急着来追讨——那么它一定比我们的想像、比这两位漂亮夫人的形容都更重要!”
自从一场豪雨痛快淋漓地降临,入夏之后笼罩长安城的炎热就一扫而空。似乎是对苦夏的人们额外补偿,滂沱过后,淡青的天空并未放出晴光。雨水像被绝细的银线连缀,不密不疏地落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撑伞的行人也意态悠闲,并不在意偶尔溅上脸颊衣襟,细小冰晶般的水滴。
(未完待续)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