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到秋天就会红得像火一样了……年年这样周而复始,不会衰老,不会寂寞——比我幸福得多啊。”垂下眼帘喃喃自语着,她抬眼看向镜中的绮年玉貌,唇角浮出了一丝自嘲地苦笑。出了一会儿神,她拿起了画眉的小笔沾了沾青黛,并没有移向弯弯的眉峰,而是在薄青的枫叶上一点点写下字句。
窗外一阵风起,刚刚写好了小诗的枫叶倏地飘飞起来,少女微微惊讶地看着它飞出了小窗,摇摇摆摆地被气流牵扯得越来越远,带着那黛痕写成的乌丝小字,消失在天际一片空绿之中。
腰身纤细的少女正盘坐在镜奁前梳妆,窗外的春草碧色映入镜中,和秀丽的容颜相衬生光。她在妆盒中翻拣的手指忽然一停,拈起了压在花钿之下的一枚叶子。柔软的淡青玉色,形状像伸开的一只小小手掌。植物清新的气息并未让少女开心起来,反而沾染了不自知的一丝愁绪……
(三)
李琅琊眼前所见,只是一团色彩的旋风。身后还有驱雷之咒带来的硫磺火星破空飞舞,但那喧嚷的场面像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飞速向远处退去。他懵懂地举起灯笼照看着前方,只看见一片混沌徐徐散开,眼前俨然是春日亭阁的一方小小空间。
不是轻佻的玩笑,而是缱绻又无可奈何的诉说,是想要改变和挣脱束缚,却不知该往哪里用力的渴望……李琅琊像是一个隔着水晶帘幕的旁观者,过于年轻的心不能完全理解那名为“宫怨”的忧愁,却本能地同情着她的形单影只……
他的手指碰到了云栖的红袖——好像穿过了堆叠的云烟,少女的娇妍容貌忽然变得模糊摇曳。光之波纹从指尖相接之处层层漾开,两个人的身影都像风过时水面的镜像,在涟漪中一阵扭曲晃动,然后空间恢复了平静——水面空无一物。
心念一动,他觉出身旁多了一点清远的香气,云栖不知何时轻盈地站在自己身后,和那幻象中的少女一模一样的秀丽脸庞,眉间却少了那一点点烟蔼般的惆怅。
云栖垂下长长的乌睫笑了笑,抬起袖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李琅琊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托着那盏灯笼,那非银非月的光芒直映到了少女的脸上。他忙回手把灯笼隐在了背后,伸手去牵云栖的衣袖。“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白天是去了哪里?”
“贸然把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是罪不可恕。”云栖恭谨地敛衽行礼,话语里有微微的不安,不知为何却也有种平静的信任。“但我们也是不得己——因为这件事情,恐怕只有殿下能帮助我们……”
李琅琊已站在了秋千之前,少女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点笑意,却依然一言不发。见惯了侍人低首行礼的小殿下反倒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着:“……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李琅琊敏锐地听出了一点漏洞。“我们?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你是云栖……你回来了!”李琅琊并没多想,少女那盈盈欲滴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秋千架走去,而专注于察看“木妖”动静的术士谁也没注意到战团外的这一幕,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秋千索下只有萧萧落叶回风,哪里有什么妙龄宫人的影子呢?
云栖笑了笑,指向李琅琊手中闪着“疾”字的灯笼。“另一个想向殿下求助的,是我的……”她脸上浮起了羞涩娇媚的红晕,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是我的夫君。他畏惧您手中带着灵力的灯笼,所以不能现身。所以只能由我来向您说明。”
李琅琊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容貌——白天失踪在绿杨红枫之间的宫女云栖!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术士的灵力激斗之中?
“……夫君?可你……你明明是掖庭的宫女啊,难道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成过亲了?他为什么又要怕我的灯笼啊?”李琅琊越听越是糊涂,云栖抿着唇好像在思考着如何开口,最后从衣袖中伸出了纤细手指,将一片彤红可爱的枫叶托在李琅琊面前。
就在司马、夜光在符咒的森林中缠斗时,李琅琊透过浮动诗句的空隙,看到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景像——秋千架上多了一个系着荔色衣裙的身影,那娟秀的宫妆少女轻若无物地坐在秋千上,虽然眼前是纷乱交缠的风暴,她却恍如未见,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琅琊,凄清的风韵犹如一朵含烟的栀子花,眼波里像有千言万语,只是相隔迢遥,没有办法诉说。
浓红的底色,纤小婉丽的字句,是曾在不久之前的暗夜里,从云端枝头飘然而至的礼物。也是那往日镜像中的云栖寄托心情的信笺——不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经过了怎样的流动呢?初题诗时的嫩绿新叶,已经被时光染成了织锦之红。
(二)
“去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枫叶上写下了小诗。那也许只是一时寂寞的胡思乱想吧……可是,有人却把它当成了认真的信物。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珍惜地保存着它,直到秋天的枫红时节,那个人……带着红叶找到了我,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妻子……”
夜光的脸也白了——巨大枫树依然沉默不语,火红树冠护持下的夜色有一种做作的寂静,像在刻意否认片刻之前兔起鹞落的交锋。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好奇眼神的孩子,置身黑夜也毫不紧张的小小皇族已是踪影皆无。
李琅琊的眼睛越瞪越大——云栖讲的话,怎么听都是荒唐的胡言啊!难道是那片题诗的红叶随风飘出了宫外,被有心的男子捡到了?但他又怎么可能进宫找到她?简直就是不合常理……
“一击不中也请稍安勿躁,大不了再试一次嘛……”司马懒懒地环顾四周,安闲的语气却突然崩紧了。“……殿下到哪儿去了?”
眼神掠过手中枫叶耀眼的红色,他心中郁结的迷雾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灯火——云栖用眉笔在叶上题诗的时候,枫叶还是娇嫩的新绿色,现在这片枫叶已经完全转红,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那棵宫苑中颠倒了节令,在春日就满枝火红的高大枫树,每一片飘坠的叶子上都留着这些含情的诗句,即使在术士的合攻之下,那鲜明的墨迹也源源不断地书写在风中,好像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夜光一拂衣袖,手中气流凝成的横刀已经化为乌有。他恨恨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激这木妖现身!它居然知道造出‘影之枢’来迷惑人!现在要怎么找它的本体?”
“你的夫君……就是枫树妖怪对吗?”
“……竟然能一下子拔走所有的灵力之楔,这木妖比我们估计得要老练得多啊……”司马脸上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惊讶之色,他捡起一片符纸轻弹了弹。“它大费周章弄出这个结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琅琊忽然全明白了,自己在白天看到的景像并非幻觉,秋千上的云栖不是被妖物掠走的,她的确是心甘情愿地投入那片红叶的云朵,就像飞奔向情人的怀抱……
司马的身形没有动,他右手中的“笔”轻捷地改变了方向,在自己身前画出了一个狂草的“止”字。留在空气中的无形字迹如同消弭一切速度的镜花幻像,所有飞驰的符纸都在透明的屏障前止息不前,鲜红的雷之咒文也像被水洗一样消褪下去,回复最初状态的白纸纷纷无力掉落在地面。
“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的不谨慎招来了妖物作祟,对他的回应只有恐惧和厌恶。但他就像四季的流转一样耐心又温柔,一直在深宫中陪伴着我,等待着我……直到我愿意成为他的新娘。”云栖的笑容有一点悲伤,像是喜悦到了最深处的刹那清寂。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在两个人眼中各不相同——夜光并没看到意料中的妖异溅血场面,扭动奔逃的半截树根随着刀锋所及化为了飞灰,凝在横刀中的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司马则看到半空中的红叶题诗瞬间烟消云散,“楔子”与“楔子”交织成的结界突然崩溃,符纸之阵也猛地失去了平衡,力量对撞之下,竟有一部份向着自己逆卷而来!
“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这份厚爱,比起他们的寿命和永远俊美的容貌,我们……不是太脆弱易逝了吗?但他说,只要枫叶还会转红,我们的恋情就永远存在。这和人类、妖物……种种身份的复杂羁绊没有关系,这只是——只是‘爱’而已……”
树根好像长了眼睛,正在迅疾地重新隐藏回土中,但它的动作依然快不过破空而来的年轻术士。夜光手中的横刀犹如雷暴来临之前划破天穹的紫电,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撕开夜幕,狠狠刺落在半身已退回土地的树根之上!
“那么,枫树在今年春天突然变红是因为——”
随着司马的一声大喝,一直静立不动的夜光突然拔地飞跃而起,他的手指掠过翻卷的气流,竟有锋刃般的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冷如秋水的横刀已凭空出现。夜光的身形并无一刻延阻,游鱼一般钻过了符纸罗列的缝隙,向着枫树的背阴,星月之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猛扑过去——黝黑的土地上悄悄突起一条同样黝黑的树根,如果不是被冷厉的电光围绕,恐怕谁也没法在夜色中辨认出它的影迹。
“那是……是他迎娶我的仪仗,他希望我们的婚礼像人间一样,用最美的红色来装点新人……”
“夜光!就是现在!”
云栖的表情混合着羞怯和小小的骄傲,那是独属于新嫁娘的绝美容华,像一枝映着碧蓝远天的萧萧红枫,迎着风生长,明知道前路有风霜侵掠也鲜丽如初,决不退缩。
司马在空中书写的动作突然一停,沿着看不见的“笔锋”,一串青白的火花蛇行而过,无声的锐风一下子把他的袍襟和长发倒吹飞舞起来,像驾着腾蛇的雷电之神猛地张开了羽翼。
李琅琊深深望着她,就像要牢牢记住一幅珍贵美丽的画。半晌,这少年坦然地笑了。
随着司马的喃喃自语,他握“笔”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停驻在空中的白纸符上募然出现了血红的字迹!古老晦涩的篆文辨不分明,同时浮在纸面上的却还有隐隐生光的雷电纹样——纸符好像被号令催动,一起疯狂地滴溜溜转动着,与空气相摩擦出了细小的青色电光。被包围在其中的诗句像被抽去了生气,墨色慢慢扭曲着变得疏淡,连带着被圈禁的小小空间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巨大压力下无奈地崩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你们的选择,是……‘爱’。比起寂寞的宫廷,你更愿意留在他身边对吗?”
“五方雷神,乘驾火轮。腐木之精,不得久停……”
李琅琊手中的灯笼突然爆出了眩目的亮光,沿着“疾”字的笔画,炽烈的火焰猛然喷薄而出,撕裂了周围暧昧的昏暗。就像进入这个结界瞬间的视线晃动,云栖的身影化作一阵阵模糊的波纹渐渐淡去。李琅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这就要消失的少女郑重的托付……他大声叫了出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司马嬉游浪荡的表情没有变,眉梢眼角却多了一点陶醉欣喜的意味,好像注视着一幅马上就要完工的精美字画,抑制不住要赞赏自己的才艺。他慢慢抬起了右手,奇怪的手势像握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毛笔,但在眼前的虚空中落笔写字的姿态却毫不犹豫。
(四)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区区一个灯笼算什么?这华丽道士的袍袖里,怕不是藏了一个倒转的乾坤吧?无数雪白纤巧的小鸟从袖口飞扑而出,像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样高高抛向天空,扑打的翅膀边缘却闪着银刀般锋利的光……那不是鸟群,是素白笺子裁成的符纸。随着飞翔般的振翅之声,它们眼花缭乱地穿梭往来,以密集的阵型围困着那些淡墨写在空中的诗句。
大风卷着火焰瞬间漫过了视线,小心翼翼地拿下掩面的袍袖时,李琅琊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内苑的大枫树下,面前是轻轻摆动的秋千。几片娇小红叶款款落在座椅上,像给刚才的瞬息梦境留下一丝余韵。
圆圆的灯笼里燃着一点明黄烛焰,映出素白纸壁上一个草书的“疾”字。李琅琊一边接过灯笼,一边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的袍袖望了一眼又一眼——他是怎么把一个灯笼藏在袖子里的?
“殿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司马笑了出来,向李琅琊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漂亮对吗?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殿下……”他手伸进袍袖里一捞,不知怎么就把一个明晃晃的纸灯笼托在了掌上。“我这就找出妖怪陪你玩~不过殿下请拿好这个灯笼不要放手。”
“刚才你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见到树妖的本体了?”
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袍襟。“……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诗啊,这个样子……可真漂亮啊!我是不是马上能看到枫树妖怪了?嗯?”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年轻术师围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小殿下,重点不同地大声问着。脸上全是紧绷的焦急神色。
“是个出乎意料的难缠家伙……”司马隔着空中的墨迹望向师夜光,那年轻人眼中也一样燃起了紧张又兴奋的光——强壮的鹰隼看见猎物的表情。
李琅琊低头看了看右手,“疾”字灯笼已经成了灰烬。带自己从“树妖”的结界中溯游而回的灵力之火已经耗尽。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向着司马承祯笑了笑:“谢谢你的灯笼……刚才我消失了多久?”
这一切发生得极慢却又像极快,司马承祯的目光轻抚过那些语意暧昧的辞句,比淡淡的幽怨之意更吸引他的,是每一行墨迹沿伸出去的方向——看似散漫无章,实际上字与字联成了“楔子”,悄悄占据着卦象上的方位,精密地将空间分割成小小的牢笼……
司马和夜光对视了一眼——这小孩镇定的反应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会是撞到头了吧?
深宫尽日闲……
“……只不过是片刻。因为不能确定你在哪一层结界,我们也不敢贸然攻击树妖的本体。殿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流水何太急……
李琅琊捡起了一片枫叶,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成熟一点:“说来话长——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你们确定懂得什么是爱吗?”
红叶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又一片接一片地焚毁,像无数曳着焰尾的流星飞坠如雨,伴着闪闪掠过的火焰,飞出叶面的文字也越积越多,在虚空中密密排列,旋转舞动,字句不断组合又纷乱飞散——
…………
“来了……”司马无声地动了动唇。一片五爪形的枫叶冉冉而下,姿态优美缓慢得像在做梦,旋转的叶面上清楚拓印着纤小的字迹。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刻,它倏地化成了一小蓬燃烧的烟火。叶片的灰烬溶于水一般消隐在夜色中,那墨写的字迹却停留在空中,像瞬息生长的鸟类一样展开翅膀,扭曲着越长越大!
夜光翻了个白眼儿:“你还真问对人了……”
他的话突然中止了,和夜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静止了小小一瞬间的红叶树海,正从内部一阵阵起着喧嚣。简直像被什么惶急催促着,一大片簌簌翻飞的野火,艳丽得怕人。
司马则笑得像脸上开了朵牡丹花,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懂我懂我简直就是爱之专家呢……”
“嘘——”司马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目光却十分清明。“木妖是所有精怪中最害羞的一种,如果一直任它无声无息地躲藏下去,我们要找到哪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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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往司马身边靠近了一点,夜光则立起了身,紧皱着眉望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术士。“……你是故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提破名讳有什么好处?”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内苑举行了一场祓除不祥的仪式。由秘书省的术士司马承祯主持。在高高的北斗祭坛上,他吟诵着“遣将驱雷咒”召来了骇人的落雷,将逆节令生长,噬食宫人魂魄的枫树烧成了灰烬。之后为在树妖手中殒命的宫女云栖安魂祭祀,“枫妖食人事件”就此落下帷幕。整个法事过程古雅庄严,神勇的道士司马承祯大出风头,只是不知为何,旁观仪式的司天台官员之中,传说最有前途的年轻术士师夜光一直面露不屑的冷笑,还轻轻嘟囔着:“……无聊的障眼法……雕虫小技……”
听着夜空中巨兽隐秘的吐息。李琅琊开始有点心悸——这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司马承祯刚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什么事实?是谁会变得“面目全非”?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同行相嫉”的故事?
正如司马所说,如果夜色像沉凝的海水,寅初三刻的天空就是海最深处的裂谷。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和声音,却有种比海潮更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后隐隐蠢动,低吟着想要冲破静谧的封印。
而仪式之后,司马承祯特地登门拜访了薛王府,说是“带了点礼物给九世子压惊。”受到了小殿下李琅琊的热情接待。两个人在后园花圃中劳作了许久,各自带着两手泥巴笑嘻嘻地吃晚饭去了。据王府侍女讲,两人很费了些力气,把一棵不知是什么树种的枝子栽进了花圃,还一直嘀咕些什么“烧掉的确实只是躯壳吧?”、“没问题,神体已经转寄到幼枝上,只要按时浇水松土就长得好!”
风悄没声息地停了。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
(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