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依旧是愁眉不展:“哪里静得下来啊……亏得你还这么悠闲!我们找了这么多古书典籍,也没查到对付鬼车鸟的方法啊!要是她晚上再来抢小公子的魂魄,我们要怎么抵挡?”
他草木皆兵的反应惊动了埋首书堆的安碧城,一边继续快速翻动着书页,一边把一个小黑磁罐推了过去。“殿下镇静点嘛……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安碧城的眼波忽然闪了一闪。“晚上?你怎么断定她一定是晚上出现呢?”
一声清亮鸟叫划破了湿润的青空,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黑翼小雀轻捷地掠过了水精阁的花窗——这颇有诗意的小景却引得李琅琊打了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关上了窗。动作太急,牵动了腕间的痛处,他苦着脸把额头抵上窗棂,长长叹了口气。
“呃?我也不知道啊……”李琅琊也迟疑了。“好像是下意识就说出口了,大概是因为,它追捕猎物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吧?还有我再遇到昆仑夫人的那个幻境,她说是昏睡孩子的意识深处,那里更是个挂着古怪月亮的永夜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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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鬼车鸟化身的白衣女人,也是在黄昏天色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对你心生怀疑了,可是并没有现出怪物的本相来抢夺印章,而是在你头发里藏了羽毛,骗你把她带进崔家再动手……”
波斯人的语音忽然不太容易觉察地停了一停。就在温言软语的同时,他灵活的绿眼睛早瞥见李琅琊右腕上现出的突兀痕迹——像被捕兽夹狠钳了一下的青紫印子,又有点像手指留下的环痕,但这“手指”的主人想必是怪力可观……李琅琊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腕间的疼痛,正悄悄拉下袖子遮住手腕。对上安碧城的目光时,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安碧城眯起了眼睛,话不知不觉说得用力:“会不会是这样?鬼车鸟只有在昏睡的孩子的梦境中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因为那是她亲自制造出的结界?在现实中不管怎么变化蛊惑人,她毕竟还是力量有限,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们能把她再次引到现实中来呢?”
崔夫人和说话没头没脑的“账房先生”一时相对无言,还是安碧城款款上前打破了沉默:“……不如我把药方先写给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敢说手到病除,我们也想为小公子尽一点力哪……”
“可她到底顾忌的是什么——这不也是我们一直想找到的线索么?不然就算引出了她,我们还是束手无策……”李琅琊坐了下来,手指在几本摊开的书页间划动着。“你看看,《玄中记》里说鬼车又名‘夜行游女’,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难道我们要想办法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让她没法再飞?”
他一时回不上话来,在那个暗夜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能一一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吗?她会相信这些骤然降临的“妖妄之事”吗?还是会徒然惊恐慌乱,于事无补?最重要的,自己能不能够完成,又要怎么完成“昆仑夫人”交付到肩上的沉重嘱托?
“在所有关于‘羽衣’的传说里,偷取羽衣就代表着婚姻的盟约哦——殿下你敢娶她吗?”
李琅琊静了一静,忽然明白了——片刻之前,自己在孩子的衣领上发现了那根黑如夜色的羽毛,随口向崔夫人问及它从何而来。然而就在他回头、开口的瞬间,就懵然跌进了时空乱流的缝隙。白衣的魔鸟、黑衣的猫妖也好,幻之庭院的奔逃与猎捕也好,婴儿移魂的真相也好……都发生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弹指光阴!
李琅琊沉默地翻开了下一本书。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来,两只动物妖灵缠斗的场景转眼就被拉到了远处。暗色中飘浮的微微光尘也变作了无数条飞掠的流星彗尾。李琅琊用袍袖掩着脸,一边抵抗着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一边在扑面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睛——静静流淌的午间阳光点染着斗室,矮矮的床榻,床上熟睡的孩子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化,自己依然好好地坐在床前,右手有点可笑地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手指还保持着捻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崔夫人正移步过来,一脸困惑地询问着:“……您说什么鸟儿的羽毛?我没看到啊?”
“《白泽图》里有记载她的别号:‘九头鸟’或者‘逆鸧’。说她原本是生着十个头的怪物,后来被狗咬去了一个头,至今滴血……这一条比较重要,因为这个她才会忌讳狗吗?可我亲眼看到昆仑夫人用法术幻化出的狗也只能阻挡她片刻……我们到哪里去找《白泽图》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狗啊?”
(五)
——这下安碧城也回不出话了,两人各自占据着一个书堆发起了呆。
“小公子就拜托你了……”
一片静默中,只听一串有点跑调的哼唱声由远及近,身披绣金黑袍的朱鱼挑帘子进了门。一边见怪不怪地绕开满地书卷,一边悠闲地搭着话:“你们不是去金城坊吊唁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有没有见到崔夫人?是不是替那位侧室抢回孩子啦?”
就在鬼车鸟的羽翼把屏风击成四分五裂之时,李琅琊已被黑衣夫人一把推向了空中的裂隙。那细细窄窄的开口彼端好像有着奇异的吸力,他身不由已地向着那一边斜斜跌落出去,仓惶回望的视野中,那似乎名为“昆仑”的夫人已经完全变身为矫捷如豹的黑猫,和毛色苍灰的人面巨鸟撕打翻滚成了一团。和他一起越过两个空间交界的,依稀还有一句话——
李琅琊头痛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朱鱼你有把东西交到司马手上吗?”
她一言不发地掠近过来,瞬间就挡在李琅琊前面。她一手掀起朱漆屏风兜头砸向鬼车鸟,一手在空中决绝地划下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指尖已探出了淡金色寸许长的指甲,用力一划之下,虚空中竟然现出了一道刀劈般的伤口,好像空气霎时间干燥成了易碎的薄纸。
“这个啊……”朱鱼为难地撅起了嘴。“今天真不巧,司马有急事去皇宫了。听说是司天台观测出明晚将有不祥天象,术士们都进宫准备禳解的仪式去了。所以我没找到司马啊。”
黑衣夫人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那一瞬间她不再像个端娴的淑女,而是真正像一只弓起脊背的愤怒的猫。
李琅琊的神色有点茫然。“什么不祥天象啊……北斗不见还是荧惑星犯太白了?”
她款款微笑着走近,全身上下每一抹姿态都风情万种,细长眼尾却泛着寒冷的青色波光。“藏得真是隐蔽啊,以你的能力做到这样还真不容易……‘昆仑’?你那个死鬼旧主人是不是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朱鱼从衣领间小心地拉出了一段红绳,系在尽头的不是玉坠装饰,而是乌黑玲珑的一枚印章。他解下红绳交还到李琅琊手里,语气里颇有点不平。“我也打听了啊,司马家的道士姐姐故意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她们忙得很,没空陪小孩子玩,要进宫去陪伴皇后明晚的斋戒呢!”
切削冰块一般的声音猛然锲进了小小的空间。连绵花纹的门扉外恍然映出了巨大双翅的黑影,而下个瞬间门扇砰然洞开的时候,走进来的依然是那位彩衣翩翩,仪容优雅的夫人。
李琅琊无意识地握紧了印章,随口回答着:“皇后也要斋戒的话……大概说的是月食吧?日食则天子素服修礼,月食则中宫皇后素服修礼,也是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了。”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原来是月食啊!”朱鱼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可真是最讨厌的天象!难怪她们要说不祥!我们金华猫是最崇拜月亮的一族,那样的话……我明晚也只能在家里睡觉,不能出门去玩了……”
李琅琊失望地皱起了眉,犹自不死心地喃喃着:“这个忌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呢……”
一只凉凉的手忽然搭上了朱鱼的肩膀,安碧城的表情十分平静,眼中却亮着奇异大胆的两点火光。
跟着他的目光望向绘着犬纹的屏风,黑衣夫人含着忧虑轻轻点头:“这似乎是她唯一忌讳的东西——可也只是‘忌讳’而已,并不能对她造成真正的威胁。就算是人间的猛犬,也没办法驱除鬼车鸟的追踪啊……”
“朱鱼公子啊,我和殿下想诚心拜托你帮一个大忙——明晚不能休息呀!”
“鬼车鸟……很讨厌狗是吗?”
“……啊?”
眼角的余光掠过朱漆画屏,他心里忽然一动——刚才被鬼车鸟追逐的时候,黑衣夫人曾截下自己的衣袖撕成犬形,阻挡了那盘旋在天空的妖物片刻。而这最后的密室避难所,也有着犬形的纹饰作为主题……
“作为回报,我们介绍一位黑猫美人给你认识哦~”
李琅琊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头乱纷纷的百味杂陈——自己曾经是“夜星子”的猎物,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标记。仿佛是冥冥中命运早画好了路径,引导着自己来到同样被妖物所幻惑的孩子面前,可是……自己真的有所谓“力量”吗?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帮助这家人躲过捕猎?
(六)
黑衣夫人的话忽然插进了凌空云舟的幻像,她急切地望着李琅琊,声音里满是信任。“所以您才能看见那些羽毛啊!虽然鬼车鸟和夜星子是完全不同的妖魅,可我相信您有力量对抗她,所以才把小公子的生魂托付给您!”
这是小暑节气未至的一个满月夜,天空无有一丝云絮,澄静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随着街市上人声消隐,夜色渐深,月轮慢慢升过树巅,升过楼宇,终于攀到遥不可及的高处,
“能从夜星子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平安长大,您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对吗?”
将闪烁着冰晶的月华铺满了长街。
李琅琊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下光滑的皮肤,仿佛想留住幼时记忆纷乱的片断——他从来没发现自己脸上有任何伤痕的印迹,而那场噩梦里关于痛楚和恐惧的细节也早已记不真切,但只有一点是绝不可能忘却的——就在他快被夜星子撕成碎片的时候,是他那通晓怪谈又美丽强大的王妃母亲驾着桃木舟御风飞来,把自己救出了那片黄昏鬼域。桃舟的另一个小客人,就是也糊里糊涂闯进了梦境的端华。两个孩子都在桃木舟的庇护下从幽冥返回了现世,唯一没有回来的,是已登鬼录,不能复生的王妃……
金城坊外的粉墙上投着树丛的影子,像工笔在白绢上绘出重重摇曳舞动的墨竹。所以当墙下忽然多了一个黑衣的人影,倒像是在森林中急急穿行。绕过曲墙,转过坊门,人影斜穿到了金明门大街上。月光是沿途展开的匹练,那人影愈发显得孤独而突兀,像大好诗句中不合常理的一个标点。
“夜星子”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多年以前一场梦魇的回声——六岁时,他平静的生活遇到了第一次变故:久病的王妃辞世而去,对母亲的执著思念却把沉睡的李琅琊带进了险恶的幻境。那是隐慝在黄泉裂缝间的一群恶鬼,是无数怨恨的化身,会变化成亡者的形象,引诱小孩子留在梦中陪她们作着永不结束的游戏。那些容颜美丽,身姿如同飘坠落叶,在黄昏的劫火中结队飞翔的鬼物,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她们曾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围着李琅琊展开争夺,在他小小的脸颊上留下尖利的抓痕……
急行的脚步带起了黑色的裙裾,那依稀是个女子窈窕的姿影,却是身上裹着黑衣,头顶蒙着披袍,掩去了容貌和表情,只专心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头静悄悄地走着。
李琅琊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皎洁的圆月像面冷冰冰的宝镜,薄冰的镜面隐隐映着几抹恍如山水宫阙的影子。然而就在那虚幻的瑶宫之影背面,正慢慢渗出一点墨污般的痕迹。那痕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直至脱离了月面的束缚,像道拖着烟尾的黑色箭矢,幽暗无声,却又迅疾如风地飞射而下!
(四)
长达丈余的翅膀几乎遮蔽了月色,因为急速飞掠,长发都被烈风倒卷飞起,露出了那似人非人的面容——姣好的五官,狰狞的靛色纹饰,目光如同饥饿的猛禽……名为“鬼车”的妖鸟,正向着她的猎物俯冲,不可解的怨毒和焦灼也挟在狂风里兜头劈落。
她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是不是‘夜星子’留下的?你是从‘夜星子’手里逃出来的孩子啊!”
地面上的黑衣妇人没有回头,虽然白月光的长街上照不出倒影,她却听到了半空中尖啸般的风声。她低头护紧了怀中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夺路狂奔。就在人面巨鸟快要扑击到她背影的一瞬,黑色的衫裙忽然如同蝉蜕般萎落一地,衣衫中人类躯体消失的同时,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从领襟中飞跃而出,无声无息地奔逃跳跃,三下两下就上了屋脊,借着屋瓦阴影的掩护一溜烟往西窜去。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李琅琊右眼下方。“就在这里——好像是一道指甲划出的伤口,又像一点小小的眼泪。也是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标记。这个标记么……”
鬼车鸟一击不中,也不再掩藏行迹,借着滑翔的势子斜剪而起,巨翅带起的风头扫落了一大片青瓦,但只有一半琉璃般跌碎在街心,另一半被击成了碎屑,裹挟在恶风中随着鬼车鸟一路呼啸,烟尘滚滚地卷向高处,向着屋顶上,月光中窜高伏低的黑猫追袭而去。
她叹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大惊失色的李琅琊,示意他镇静下来。“……公子放心吧,你是人类没错,只是胆量有点特别罢了……我那天在巷子里遇到你时,一眼就发现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脸上,也有一个记号……”
疾奔的黑猫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东西,就算狂奔中也透着小心翼翼……这个发现令鬼车鸟更加势在必得,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屋脊拍击翅膀。靛青的瓦群,皎白的月色,这一刻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屋檐之海,真个是满座衣冠似雪,独映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飘移的黑影,像古画卷展开时一个异界的变相!
“——我,我果然不是人类?!”
黑猫眼看已跑到了檐顶最高处,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没有向着前方另一片屋顶跳跃,而是猛地一折身子,好像消失到了高檐投落的阴影之中。而在前路尽头,沿着瓦势坐镇的一排垂脊神兽背后,忽地出现了一个蹲踞的人影。
黑衣夫人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了一点。“这也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
他也不知在这凉月薄风的屋顶暗处藏了多久,一露头就正好与迎面俯冲的鬼车鸟打了个星火四溅的照面。来不及看清容颜,只看见那淡金色的头发被月色映得宛如流荡波光。他迎着罡风用力一扬手,扔出了一颗燃着焰头的小小火石……难道他想用这星星之火去克制张开巨翼的鬼鸟?
李琅琊静了静,迟迟疑疑地指向自己。“……可是我,我看得到那羽毛哎……难道我不是人类?”
那一刻的时光好像冰下冻泉般凝滞了——鬼车鸟完全无视劈面飞来的火光,她贴近扑击时双翅击风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战鼓般一声声迫近过来。
黑衣夫人点了点头:“就像人类看不到趁着暝夜飞过的鬼车鸟,他们也看不到它掉落的羽毛。可能是崔家遭遇丧事的阴煞气息招来了鬼车鸟,偏偏那天晚上小公子的衣服晾在外面,就这样被那妖怪盯上了……所以第二天夜里,她就按着标记来窃取魂魄,却被我夺了下来。”
在宽阔平远的屋顶上,以飞降的怪鸟之影为中心,围成环状的五个方位像被无声的号令呼应,倏地同时亮起了火焰——不知何时安放在五行位置的黄色符纸被那朵飞向空中的火焰一起引燃,像五盏小小的孔明灯悬浮在空中。火舌将纸质化为灰烬的一瞬,只看见朱砂粗粗绘出的犬形画稿扭曲着穿过符面,挟着余焰化为五头高大的獒犬,咆哮着向前冲去,恰好将凶暴的鬼车鸟围困在中间——原来那黑猫的一路狂奔,就是为了把她引入到这个火焰之阵?
李琅琊一转念,猛地想起了神神秘秘地掖在孩子领襟上的黑色羽毛。“小公子衣服里的那根羽毛!还有藏在我头发里那根!那就是鬼车鸟留下的记号?”
仅只这一个念头就让她狂怒起来,妖艳的鬼鸟伸长脖颈向着青色月亮发出一声长长嘶叫,让人汗毛倒竖的厉啸声中,她戟张的羽毛和纷乱的长发搅在一处,旋转成了一道漆黑的暴风,脚下踏着烈焰的獒犬一拥而上,却被急速飞行的旋风缠进了漩涡。半空中翻腾的龙卷倒像起自深海的风暴,烟柱里飞转着火焰、闪电和混杂不清的嘶吼尖叫,时时有巨大到不合常理的獠牙利爪的模糊轮廓一闪而逝。
“别丧气啊,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印章还没落在她的手里对不对?至于圈套的事——那是她的老把戏了。有的老人家不是常常会絮叨一些不知所谓的禁忌么,比如幼儿的衣服不可以夜间晾在户外……其实这是有道理的,就是为了防备鬼车鸟留下记号啊!”
(七)
黑衣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搔了搔李琅琊的下颔——就像人们常常抚弄猫咪的动作。李琅琊歉意深重的嘟囔戛然而止,腾地一下子红了脸,羞得躲也不是挺着也不是。那位夫人则落落大方,声音里已经带了促狭的笑意。
狂风乱卷的青瓦碎片中,那金发的少年发散袂掀一身狼狈,动作却毫不迟疑,回身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双手紧握着早就系好的软绳梯,有惊无险地摇摆到了地面。那只黑猫则轻飘飘落下了屋檐,一刻未停地向着街角奔去——当它完全奔跑在月光中,才看出原来它不是只纯黑猫,胸腹间的毛色本是一片纯白。
“可是……‘鬼车鸟’是怎么纠缠上小公子的呢?”李琅琊脸上不知不觉带出了愧色。“……还有,为什么选择我呢?您看,我不但辜负了您的信任,还中了圈套,把那个妖怪带进了崔家……”
当然此时谁也无暇注意这一点,借着鬼车鸟与獒犬缠斗的这一瞬间隙,猫儿在飞掠中一扬首,将口中一直衔着的东西猛抛向了巷陌阴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白衣公子接得很准,动作却很急——因为屋顶鏖战的旋风中,始终有双冰刀般又薄又毒的眼神,死死追随着黑猫飞移的影子。
黑衣夫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我的伤没有关系……那个不是重点啦!您也看到了,‘鬼车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虽然救下了小公子的生魂,封在旧主人留下的印章里隐藏气息,可还是怕躲不过她的搜索,所以才会编出那个谎话让您买下印章……”
就在白衣人与黑猫完成交接的一刻,屋脊上的风柱恍然停了一停,随即从内部起了一阵颤抖扭曲,好像压抑不住从风眼往外挣扎的滚滚杀意……在群犬的吠叫声中,旋风猛地崩散为黑色的狂暴砂尘,遮蔽了半空中霜白的月光,也迷漫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飞禽的巨大影子穿过雾障,像道乌黑的剑光,执著地飞射向街心!
“你在那时候受伤了?伤势重不重啊?”
白衣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完全无有遮蔽的长街上奔跑着,在鬼车鸟挣出战阵的同时,他已几步抢到了金明门大街的十字路口处。可那里……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凭依的堡垒,只有一座圆形的大水池——那是西市的波斯商人聚资兴建的西域样式景观,方圆两丈的池心立着雕工精美的摩竭鱼塑像。每到新春元旦,仰天的鱼口就会喷出清泉,这里也是胡姬少年们“泼寒胡戏”狂欢的中心。
李琅琊望着对面的夫人,有小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战历历在目,空中扑击的人面巨鸟更是恐怖,而那只奋不顾身与它对峙,保护着婴儿生魂的黑猫……
——但此时此刻,池水与夏夜的天空一样平静,波心只管冷冷地反射着月华,不起一丝微澜……但似乎又有点什么不同,倒影中那一轮白芙蓉花般的月亮,正从边缘一点点,一丝丝地浸染上青气,好像从天空生长出的幽暗苔衣,正试图遮掩住月中仙姬的绝代容颜。
鼓荡着风声的幻像像慢慢燃尽的星砂,一点点退散到无边的黑暗中去。当黑暗也如雾散尽,李琅琊几乎不能适应眼前的光亮,眯起了眼睛——原来是黑衣夫人已拿开了遮住他眼睛的手掌,两人依然身在斗室,屏风围出的小小空间并没点灯,却不知在哪里藏着光源,空气中漾着柔和的一层清光。
李琅琊一手扶住池沿,整个人仿佛定了下来。他转身,仰面,正对着咫尺之遥的鬼车鸟,伸出了一根手指,却是越过了她的羽翼,直指向她身后天空的一轮满月。
(三)
片刻之前的天空还宛如静海,此时却更像光源照不到的黑暗雷渊,层层翻卷着忽明忽暗的积云,好像云层里含着几多将吐未吐的奔火雷电。越是靠近月亮,浓云翻覆疾飞的速度就越快,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大步向前飞驰,以惊人的速度裹胁着风云纷乱飞渡。
一身苍色逆毛,却生着美貌人面的妖鸟已是睚眦欲裂,它发出一声刮擦铁板似的长长尖叫,卷着狂风回身掠向了庭院,随即冲天而起,向着夜幕深处,月色也映不出影子的地方飞去。静驻的牛车也化作一团浓稠的铅色腥风,旋转着拔地飞腾,追随着巨鸟的身影消隐在天际。
鬼车鸟沿着李琅琊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去,一种混合了迷茫与绝望的神情忽然迟滞了她的动作——月色银辉在一瞬间亮得简直诡异幽艳,却也如烟花盛极而衰。一个明显的弧形缺口出现在月轮下方,随即以眼光难测的速度一点点往上销蚀,满月盈亏的自然规律在这一刻被强行打乱了节奏,那一口一口,在天际蚕食着月亮容颜的,是来自何方的饕餮呢……
她像团贴地飞掠的旋风猛扑过来,羽翼鼓动之间,木材爆裂和砂石乱卷的声音响成一片,门窗的碎片飞了一天一地。就在她钢刀般的利爪劈空横掠过来之前,黑猫猛地低头护住了婴儿的灵体,任凭怪鸟的尖爪在它后背上划开一条长长的伤痕——并没有鲜血飞溅,黑色的云雾喷涌而出,转瞬就遮住了黑猫俯卧的身姿。当妖鸟的巨翅拍动着驱散烟障,黑猫与婴儿都已杳然不见,就像降临时那么突然……
明显的退却之意,第一次出现在鬼车鸟美艳的人面上。她恨恨地切齿瞥了一眼李琅琊护在手中的目标——那依稀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拍击着双翅在低空踌躇回旋,向着和月亮相反的方向飞去。
这只是一刹那发生的变故,牛车上的女子脸色骤变,靛青色的印痕如同藤蔓浮现在雪白脸颊上。她嘬起红唇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啸,身上七彩灿烂的羽衣忽地失却了光采,铁黑黯淡的羽毛如同蔓延的苔癣迅速包裹了全身。下一个瞬间,她背后砰然展开一对巨大的翅膀,将什么风车、铃铛击打得粉碎,那旖旎的音乐更是骤然变调成了寒风撕裂的鬼号。
但她只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并没有向李琅琊身边的水池注目——互为表里的天空之海已是一片漆黑,简直黑得如同有了生命,黑得像庞大巨兽翻涌的皮毛……被混沌环抱的残月已经完全变成了琉璃般的苍青色,乍见倒像是一弯倦怠半睁的眼睛,正从另一个世界幽幽望向现世。
这一切快得目光难测,那带着风声的黑影落地时,方才看清是一只通体乌黑,细腰长腿的猫儿,可就在刚才电光石火之间,它的身形已经暴涨了数倍,俨然已像一只豹子的大小。它压低了头颅,露出獠牙向着门外发出“呼哈”的威吓低鸣,两只尖耳朵向后倒伏着,脊背上的毛森然竖立,如临大敌。但它只是维持着守势没有飞跃扑击,因为它还在用前爪小心护卫着似聚似散的婴儿灵体——他无知无觉地酣睡着,像一颗萦绕着淡淡光晕的宝珠。
不知是这“眼睛”的余波扫见了鬼车鸟空中的影子,还是她双翼鼓起的腥风唤醒了彼方的什么生物,水中青色的月影忽然起了一阵颤动,它似乎放弃了“互为影像”的自然法则,开始扭曲着呈现出与高远天空毫不相似的诡异景色——包裹着月色的浓墨之海开始了收缩与弯曲,模模糊糊形成了某种动物的轮廓,却又不断流动改变着形态,直至冲破了水面的束缚,巨大如山岳、狰狞如豺狼的幻兽之形刹那间凝成了实体,突入到了长安月下的现实之中!
一道漆黑的闪电猛然劈破了室内的橘色柔光,疾风般掠过了懵懂沉睡的小魂魄,把他包裹在其中。
没人看清捕猎的动作,只具轮廓的幻兽像一片幽黑的火焰,趁风飞卷向半空徘徊的鬼车鸟,恍惚是巨大的下腭猛然咬合,死死擒住了妖鸟的颈背之间。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化身为疾风脱身,只能徒然发出怨毒凄厉的号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翻滚,扑起了半天的砂尘残雾。一片混乱中,水池边的李琅琊,躲在街角的安碧城和朱鱼,都拼命掩住了耳朵想躲避那剃刀般的尖叫,但还是清楚听见了那空中女妖咬牙切齿叫出的答案——“……天狗!天狗!我上了你们的当!!”
心里明知这是时光逆行的幻境,婴儿魂魄也不可能听懂自己的话语,李琅琊还是被焦灼和恐惧驱使着大叫出来:“不要去!不要去!她是来拐骗你的妖怪啊!”他奋力向前冲去,想要抱住半空中悬浮的生魂,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天狗”的黑影已完全制住了嚣叫的鬼车鸟,像猛兽总要将猎物带回巢穴享用,庞大的黑影开始将她一点点拖向池心,她沿路的挣扎不断飞散出漆黑的羽毛,又转瞬就在空中化为粉尘。
床上孩子的笑声慢慢低了下去,似乎长久注视着门外的游戏太过疲惫。随着他带着笑容合上眼睛,床帐上方的空气却起着异样的波动——半透明的灵体一点一点由淡到浓凝聚成形,脱离了孩子的身躯漂浮在半空。那小小的生魂蜷起手脚沉睡着,像风中的烟云一样时而完整,时而模糊,也像被无形的游丝所牵引,慢慢向门外飘去……
就在她被天狗裹挟着,半身都没入水中月影的瞬间,被羽毛杂乱遮蔽的身体忽地扭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也不知从哪个部位忽地又伸出了一个长发人面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像蟒蛇一般,毛骨悚然地蜿蜒伸长了五尺有余,白森森的獠牙袭击的方向,正是蹲在水池边不及远避的李琅琊!
好像是眨眼之间,牛车上已多了一位风姿翩然的女子。是那已见过两次的清秀容颜,身上却不是雪白的丧服,而是一件宝光闪烁的氅衣,好像是用各种各样奇彩的羽毛织成,随着月光反照的角度不同,从翠蓝到金黄,领袖衣襟处处都流水般变幻着色泽。她笑微微地端坐着,红唇边溜出的哼唱与飘渺的乐声断续相和,好似某种最甜美的邀请。
他倒吸一口冷气坐倒在地下,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头颅挟着恶风越逼越近,耳畔好像听见了波斯人和猫少年抢救不及的惊呼声……直到一个黑衣的纤细影子突然加入了战团,正挡在李琅琊身前。
“那天晚上他精神还很好呢,一直笑着望向门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崔家夫人说过的话突然闪回在记忆中,李琅琊猛地明白过来——这是孩子在昏迷卧病的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而那彩色斑斓的牛车,那仿佛劝诱的音乐,他已经明白了是从何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只来得及看见前方炸开了一篷沁红的血雾,也不知双方是否两败俱伤。鬼车鸟的蛇颈条件反射地倒卷过来,和那黑衣的人影纠缠搏斗在一处。她尖厉的叫声充满着不可置信:“……我明明已经杀死你了,为什么?为什么……”
李琅琊也随着孩子的视线向门外院落望去——月光像铺了一地的玉兰花瓣,端端正正簇拥着一辆朱漆垂缨的牛车。车辕上扎着无数七彩花纸的小风车,风一过就嘀溜溜乱转,和着车厢檐垂下的一串串金玉风铃,一起奏着袅袅细细的音乐。乐声里含着甜蜜蜜的欢乐之情,但在夜半无人的空庭里,那毫无来由的欢乐。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造作……
眨眼之间,天狗已拖着鬼车鸟的身躯消失在水中,涟漪动荡破碎,那碧青的月影竟现出一种妖艳的血红色——和那畸形的长颈厮缠在一起的黑衣女子却也丝毫没有挣脱的打算,而是毫不放松地与女妖最后的头颅僵持着,让她无暇再攻击别处。直到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一起沉入黑幽幽的暗水之中……
恍惚中他好像移步走近,视线像隔着波动的气流,可还是看清了细节有所不同:床前并没有人照看,帐子里的小孩也并没有合目而睡——他正翘着小小的嘴角开心笑着,一边发出含糊的咕哝声,一边努力扭头望向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最有趣的事物,引逗着他不能安眠。
在被吞没前的瞬间,那橄榄色肌肤的美人拼尽全力回头向着李琅琊喊着:“——把印章还给夫人,让她叫出小公子的名字!”她的一只眼睛好像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交锋中受了伤,再不复宝石般的光彩,但那血流披面的侧颜,依然像异国的阳光一样美丽……
她伸出手轻轻盖住了李琅琊的双眼,忽然笼罩眼前的黑暗让他吃了一惊,可那一片昏暗中很快亮起一点暖黄——柔和的光源缓缓扩展,照亮了周围的景物:半挽半垂的帘帐,桃红粉桔的小小锦缎床褥,正是那间小小的卧室,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床前看着昏睡不醒的孩子。
池水突然间亮得刺眼,好像因为天狗的吞噬而暗淡的月华刹那间全部反照出来。恍惚有阵阴寒刺骨的风卷过虚空,风声像一声呻吟,又像通往异界之门沉重关闭的响声……水银镜面般的幻象消失了,池中依然是一湾静水,完美映出玉璧般的满月。
她竖起手指轻嘘了一声:“小声一点,这是小公子的梦境深处,我又加了一重障眼法,但也不知道能挡住她多久……”她往门外扫了一眼,加快了语速。“长话短说,那就是名为‘鬼车鸟’的妖怪,专门偷窃婴儿的魂魄为生。我本不该招惹上她,可她盯上的猎物是我家的小主人,我受这家人的多年豢养之恩,不能袖手旁观!把您卷进来是我的错,可这是有原因的……”
——月食已经结束,天狗的狩猎满载而归,月亮像位重整妆容的佳人,恢复了生气与神采。但是就在月影暗淡,现实与幻境交错厮杀的那个瞬间,有位并非人类,却舍弃了自己保护着人类的美丽“妖怪”,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永远消失不见了,甚至无暇探问,那时的她到底是生魂还是死灵……
黑衣夫人轻轻笑了,李琅琊这才发现,她的容貌与那天雨巷中的所见有着微妙的不同……眸子深处隐隐闪过一抹淡金流动的光彩,明媚中却又含着小动物般的狡黠之意。
朱鱼静静走了过来,满怀惊异地俯视着池心月影,半晌才问出话来:“你们说的黑猫美人……就是她吗?”
一个又一个骇人奇异的场景接踵而至,就算是好奇胆大如李琅琊,这会儿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这眉目深艳,身姿曼妙的妇人。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在一闪念间冒了出来,让李琅琊脱口而出的话颠三倒四:“……你,你那天在巷子里说的话,也是假的吧?!你也不是孩子的母亲……这又是哪里?等等!你刚才好像说什么‘鬼车鸟’?那个,那个天上飞的……”
李琅琊紧紧握住了掌中的印章,握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感到阵阵刺痛。他听见自己渗透了伤心的声音在回答——
(二)
“她叫做,昆仑夫人……”
没等细看那奇怪的图案,黑衣夫人已牵着李琅琊的手转到了围屏后面。这里似乎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式面对着李琅琊。
(八)
随着黑衣夫人回身一拂袖的动作,最后一层门扉紧紧地闭合起来,她与李琅琊已置身于通路彼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房中别无家俱,只有一座黑底红纹的三叠围屏,屏风静静展开着,光滑乌黑的漆底上细细画着连环状的纹饰——头尾相连的一只只细犬。连绵不断地铺满了整面漆屏。
随着年轻母亲的连声呼唤,莹澈的光尘起自虚空,柔和地环绕着被她托在掌心的小小印章。仿佛是某种呼应,从那乌玉髓质的内部,也起了一阵水波般摇曳的金光。像细细的金丝绕出篆字,印章底部,原本空无一字的小小平面,慢慢现出了阴刻的痕迹,那分明是崔夫人刚才唤出的名字——“麟儿”。
像堆叠的丛云被风吹开,一重又一重门扉接连打开,次第现出的通路竟好似永无尽头。李琅琊听到身后的门扇依次沉重关闭的声音,而每一次穿过的房间,那飞速掠过眼前的景致都好像有所不同——有时候是一群漂浮在半空,鳞色七彩斑斓,却生着长长尾羽的鱼儿,有时候是一株浓荫翠盖,枝头同时绽开着牡丹、桃花和旋转不停的小风车的大树……
细细星芒脱离了篆字的束缚,在空中结成小小的一团光雾,向着床上熟睡的孩子飘移而去。也没看清那光晕是如何消失,又是消失在哪儿,阖目安眠的宝宝轻轻地睁开了双眼,他小小的脑袋没法理解,自己只是在一个长长的梦里玩耍了一会儿,怎么就会多了好几个陌生人在床前,和妈妈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趁着它分心的这一点空隙,黑衣夫人拉着李琅琊转进了一处隐秘的月洞门。还没等他看清月色昏暝的院落,已经穿过了突然出现的一扇雕花木门。
“这枚印章,是我的夫君生前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他说,手雕的小麒麟就是送给‘麟儿’最好的礼物,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上它习字作画……”
它似乎颇为忌惮这丝帛化成的小狗,俯冲而下的势头也是一滞。随即抖动双翅往更高处滑翔,一边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边与狗群在空中周旋对峙,却始终不肯退却。
崔夫人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孩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她脸上是喜悦的笑,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从孩子病倒我就心乱如麻,连这印章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那么这位费尽心力保护孩子的好心夫人到底是谁啊?我一定要去叩谢她的恩情!”
没等他发出疑问,黑衣夫人已经用作画刺绣一样优美的手势完成了工作——薄薄的布料随着指尖破开,她迅疾无伦地将那片雪色的衣袖撕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再顺着风势抛向天空。随着衣料重叠的部分随风展开,只具轮廊的犬形化作了重影般的分身,十数只细腰立耳的猛犬眨眼之间已随风长大,一边发出响亮的吠叫,一边踏着虚空扑向天际,挡住了人面怪鸟的去路。
李琅琊微皱起眉斟酌了一下辞令。“夫人听了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您的家里,是不是养了一只名叫‘昆仑’的黑猫?”
黑衣夫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并无波动,手上却是五指一紧——发力撕下了李琅琊的一片衣袖。
“……什么?”崔夫人悲喜交集的神情慢慢变成了困惑。“我们家里从来都没有养过猫啊……”
李琅琊马上就为自己投向空中的视线后悔了——人面巨鸟好像立刻察觉了两人被黑雾掩盖的踪迹。随着振翅的巨响和裂帛一般的鸣叫,它挟着狂风飞扑而下,蜷在胸腹间的利爪探出了锋刃的厉光,那似人非人的脸上阴鸷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下几个人全愣住了神回不出话,寂静一直持续到崔夫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叫‘昆仑’的猫……难道是,是‘那个’?不可能吧……”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掀动着翅膀飞腾在月光中,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魂呼啸,每一声从半空传来的嘶叫都似乎响在耳边——李琅琊也不知自己跟着黑衣夫人狂奔了多久,却明白过来一点:他们怕是甩不掉这穷追不舍,仿佛从地狱裂隙飞出的巨鸟!
崔仙臣的书斋收拾得很是整洁,条案上除了书稿和字帖,简单陈列着文房四宝。但崔夫人在条案上找了半晌才回过头来,诧异地瞪大了清秀的眼睛。“有一只也是用墨玉雕刻的猫镇纸怎么不见了?那是夫君还是少年时手雕的作品,虽然雕工不太完美,却是他最心爱的一件装饰品了……因为是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所以还学着养猫的人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昆仑妲己’呢!”
有几分像乌鸦,有几分像猎鹰,但任何猛禽都没有那样展开来长达丈余的漆黑双翅,更没有一张狂乱披散着长发的人类面孔——依稀还是少妇娟好的容颜,但眼中跳跃的分明是两点惨青的鬼火。同样青黑色的尖锐印痕从眼尾直拖向脸颊,像两道模仿泪痕的刺青。
安碧城忽然向屋角的暗处走去——被一叠字纸掩住的角落里,躺着一只不到三寸高的乌黑猫形镇纸。雕工虽然稚拙却十分灵动可爱,一只身材苗条的猫儿半蹲着,像是刚吃饱喝足,正抬起一只前爪洗脸,眼睛却绕过爪子,狡黠地往外打量——只是,那用细小的蛋白石镶成的美丽眼睛只剩下了一只,小小的猫脸上留着明显的利器刮擦的痕迹。坚硬的墨玉材质也遍布着裂痕,这只墨玉黑猫也许曾是件精致的文具,如今却看上去马上就要四分五裂,黯旧得毫无光彩。
李琅琊惊怖地向天空回首望去——尽管黑衣夫人低低惊呼着“不要看!”试图用衣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半空的噩梦。
“原来是……这样,她不是真正的动物之灵,所以鬼车鸟才没法杀死她的‘生魂’……”安碧城轻轻地念叨着,和李琅琊目光相碰时,语气里已经含了许多不自知的喜悦。
李琅琊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着,跟着衣襟飞舞的黑衣夫人转过一条又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穿过一重又一重怪石嶙峋的假山,忽然又身子一坠,直落进了波光荡漾的池塘——水露却不曾打湿衣裳,他仿佛也跟着那少妇化作了轻捷如箭矢的影子,从水面上双双飞掠而过。在因喘息而摇荡的视野中,他看见了被月光照得宛如烂银的水面,那不起涟漪如同幽深古镜的池水,不但映出了怪诞的巨大满月,也映出了背着月光盘旋在天际的巨大黑影!
他们用擦拭花瓣般的轻柔动作捡起了小小的“昆仑夫人”,把它用几重锦帕包裹好,再向不明所以的崔夫人深施一礼。
黑衣夫人简直是足不点地地拉着李琅琊一路飞奔,身边翻卷的烟霭如同乌云降落,只在被气流撕开的缝隙间偶尔掠过亭台与长廊的轮廓……但这异界的宅院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
“请夫人允许我们把这只猫镇纸带回水精阁修补好吗?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把它修补如新,因为,她不但是您的夫君留下的遗念,更是你们最重要的‘家人’啊——”
(一)
——END——
前情提要:李琅琊和安碧城来到金城坊崔家探查孩子的下落。然而他们见到的崔家正室,根本就不是雨巷里抱子疾行,向李琅琊变卖印章的那位黑衣夫人!在昏睡不醒的宝宝身边,李琅琊发现了一根黑色羽毛,偶然的触碰却把他带进了黑暗的幻境,再次见到了那位自称侧室的白衣“母亲”。然而她现出了并非人类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