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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万岁从今数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他练罢剑术,立于檐下,日光之中,那细密汗珠,沿着结实肌肉的轮廓与线条,缓缓下淌,几乎将衣袂全都沾湿。她那时还忍不住想,上天让这男人成了阉人,实在暴殄天物,可惜可叹。

徐三唔了一声,暗想早些年间,二人住在别院中时,周文棠每日清晨,都会练剑习武。那时候的他,丝毫避讳也无,经常赤露上身,只在腰腹之间,围有裹腹。

如今倒好,这老狐狸总东遮西掩,捂得分外严实。二人好了不少时日,徐三仍是无缘重见当年之景。

男人闻言,却是声音低沉,勾唇道:“阿囡……真想让我脱下外袍?”

她紧盯着周文棠,只见这男人抬手一解,便将玄袍利落扯去,紧接着,便是一身绛红,映入徐三眼帘。徐三见此,不由一惊,忍不住屏息凝气,等待着周文棠的解释。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只见周文棠脱去漆黑皂靴,接着缓缓俯身,这就要探入鸳帐。她稍稍一惊,连忙抵住他结实的胸肌,故意挑眉,嗔他道:“你这老狐狸,灰头土面的,且洗洗干净,褪去外衫,再想着登床入帐。”

男人那深邃的眸中,隐隐有炽亮的火光攒动。他勾起薄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徐三接来一看,却见这笺纸不是普通的纸,乃是他亲手制成的十色笺。

徐三听后,暂且安心,却仍是思虑不定,对于宋祁,更是厌恶之至。周文棠见她沉思不语,不由眯起眼来,轻轻掐住她的小尖下巴,逼得她立时抬起头来,只能看向自己,再也顾不上其余。

当年二人寿春初见,周文棠曾允诺,只要她日后中得三鼎甲,他便会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她的手中。可谁知这男人,之后竟是食言,怎么也不肯交出这最后一色笺纸。

她念念不忘,非要救下狸奴不可,周文棠虽是理解,可这心中,难免有几分不适。他无奈一叹,只说无论是宫中教坊,还是京中娼馆,都安插有他兔罝的探子,而给狸奴赎身,虽有些麻烦,但也并非全无可能,他会暗中使人,尽力相助。

这一色,乃是海棠红色,较之桃红更深,又略略带一分暗紫。

“我亏欠狸奴甚多,若是能将他救下,也算是立功自赎了。若是救不得,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再难心安。”

徐三来了开封之后,还曾特地打听过,却原来这十色笺中,唯有那一色的制法,周文棠不曾告知旁人。因而这海棠红的笺纸,在京都府中,向来是千金难求。

徐三眉头拧起,又忆起后来山大王曾经提及,说是他不准狸奴再当其侍读,想来是这二人,不知何时,生了间隙,竟反目成仇。她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而如今,忍苦待知音,唤醒海棠红。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多年以前,宫中夜半,山大王指着那俊俏秀气的小儿郎,说此这小少年,即是他最为亲信之人。

徐三一笑,抬头看他一眼,又匆匆低头,细读笺纸,只见那海棠红的十色笺上,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写的乃是良缘永结、凤凰于飞等语。徐三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封笺纸,乃是一封婚书。

徐三闻言,不敢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透,宋祁如何会为了狸奴,大费周折,非要将其打入教坊不可。这二人幼时乃是至交好友,如何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她眨了眨眼,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哭又笑。周文棠欺身而上,轻轻吻去她的泪珠儿,徐三却偏要将他推开,笑着嗔他道:“我说你怎么,总不给我这笺纸,却原来在你心中,早就算计好了!我这辈子,可是算不过你了。”

男人抚着她的长发,眼神一凛,冷笑着道:“自然是有人大费周章,半路使计,调换了薛氏名录!”

男人目光温柔如水,勾唇道:“还是澜儿略胜一筹,早将我的心算计中了。”

徐三一怔,抬头惊道:“可我亲眼看过那名录,全不似是你所写。你的书法,我熟得不能再熟了。更何况,这圣旨来得极迟,若非我有心耽搁,我和狸奴早已礼成。”

言罢之后,他又要亲她,徐三却是不肯轻易将他饶过,又挑眉问道:“那还有我衣裳上的绣花,又有甚么门道?”

周文棠闻言,眯起眼来,缓缓道:“两日以前,是我亲手写下名录。陛下特地交待,让我记得,要将薛菡除名。陛下还说了,为了三丫头着想,得赶在薛菡上轿之前,便将圣旨颁下。”

早些年间,她初入开封,他说让司衣局给她赶了几身衣裳,暂且充作官袍。可那几身袍衫,皆绣着古怪花纹,徐三虽是疑惑,却是不得其解。

徐三缓缓靠入他的怀中,哀声问道:“那我也想要个明白,到底是谁?是官家欺我?还是山大王骗了我?”

周文棠勾唇一哂,顿了顿,方才垂眸说道:“这花唤作‘萝卜海棠’,并非大宋所有,乃是长于海外。我先前随官家出巡,有幸得见。因此花形似兔耳,便也有人,唤其‘兔子花’。”

是了。她既已求了官家,求了宋祁,结局却仍是如此,这就说明,薛鸾被没入教坊,乃是有人故意使之,绝不会是无心所为。她再去求,再去问,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兔子花。

周文棠若有若无,轻轻一叹,摸着她头,沉沉说道:“阿囡。你该也明白,大势已然,如何还能转海回天?”

兔罝二字,乃是出自诗经,本意乃是捕兔之笼。人皆道狡兔三窟,若是能将兔儿捕住,非得布下天罗地网不可。

徐三含泪而望,只见周文棠一袭玄袍,眉头紧蹙,眸中满是担忧之色。徐三一看见他,立时抓住他手,仰头急道:“快,带我入宫。我要去见三大王,去见陛下。”

而兔子花,也是兔子。难道她也是他的猎物,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被他的捕兔笼给捉住了?这老狐狸,果然算计颇深,那时候就起了这样的心思了!

徐三悲愤之至,忽地听得帐外吱呀一声,却是有人缓缓将门推开。她缓缓起身,隔着纱帐,只见红烛影中,有一高大身影,渐行渐近。来人立于帐外,稍稍一顿,方才抬手掀起纱帐。

徐三又羞又恼,斜瞥了他两眼,立时抬手,将他往外推去。周文棠却是眯起眼来,声线低哑,勾唇说道:“好不容易捕来猎物,如何能将狡兔放走?徐三娘,你到底还是,栽在老狐狸手里了。”

此番泪落,一是为狸奴遭遇,二是为自己的无用——她救不了狸奴,正如她救不了晁缃,救不了韩小犬,更救不了唐玉藻,统统救不得!

老狐扑倒了狡兔,自是缱绻无限。唇瓣相接,十指相扣,不多时,徐三便已鬓乱钗横,娇鬟堆枕,只眉头微蹙,又去扯他那身绛红色的衣衫。哪知便是此时,那老狐狸紧盯着她,声线低哑,轻问她道:

天色渐晚,宾客皆已散去,府邸之中,空空荡荡,更显寂然。徐三大步回了院中,掩上门扇,一把扯去这扰人的喜服,接着落下锦帐,伏在那朱红绣褥上,无言泪落,不胜悲恸。

“阿囡可是接下婚书了?”

只可惜她未得召见,亦无急事来奏,哪怕她是当朝高官,那守门之人,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她入内。徐三心急如焚,却仍是无可奈何,只得调转马头,颓然回了徐府。

徐三闻言,装模作样,故意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没错,接下了。”

她的好友亲故、朝中同僚,皆立在一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出言。徐三淡淡扫了众人一通,未再多言,当即唤来梅岭,让她备马。梅岭很是心疼地看着她,百般无奈,只得为她牵了马来。徐三也顾不上更换常服,急急上马,冲着宫城行去。

周文棠勾唇,声音轻柔,缓缓道:“但这还不能算是夫妻,阿囡得换上喜服,再与我拜堂施礼。磕过头了,才能算是礼成,你我二人,才是真夫妻。唯有成了真夫妻,你才能扯去我身上这喜服。”

四下闹哄哄的,哭喊、咒骂,交织一片。眼下之景,对于徐三而言,并不陌生。先前在崔府之时,她便已亲眼见过一次,如今再经历一遭,甚至已经有了几分麻木。

为了扯掉这碍事的绛红衫子,徐三毫无怨言,当即起身,当着他的面,又将那喜服穿戴整齐。

狸奴闻言,满面是泪,却仍是对她轻轻微笑。徐三心上酸涩,正欲再安抚他几句,可那禁军却是铁面无私,一把便将狸奴狠狠扯了过去,先给他扣上沉甸甸的枷锁,再强拉着他,愈去愈远。

春夜沈沈,烛影摇红。二人对月而跪,一拜天地。因二人皆已失恃失怙,高堂皆不在世,只得相视一笑,又朝着那瑶台明月,再拜一回。

徐三只觉得心上分外难受,连忙低声交待他道:“狸奴,莫怕。三姐会去救你的。就这几日,一定救你。”

到了最后,徐三轻轻道了一声夫妻对拜,便要跪伏在地,可周文棠却在此时,抬袖将她拦下,神色认真而又恳切,对着她缓缓说道:

皇权在上,她身为朝臣,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不遵。她紧紧抿唇,转过身来,只见狸奴已默默摘下盖头,无语泪落,猫儿似的小脸儿苍白至极,那弯弯笑眼、尖尖虎牙,皆随着薛氏荣华,消泯远去。

“阿囡,如今你还可反悔,可一旦礼成,我可就不准你反悔了。你可想好了?我乃是刑余之人,多有不便,你若跟了我,这辈子就断了后,再不会有儿女成行。”

徐三紧紧攥着那名录,只见那薛菡二字,确实列在其中,作不得伪。她瞥了那统领一眼,心烦至极,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宋祁、官家皆已应下,为何还会生出如此变故!是官家出尔反尔,还是宋祁从中作梗?

他稍稍一顿,又垂眸说道:“日后宋祁登基,我必受冷落,能保全性命,已是十足侥幸。而我若失了权势,只怕这一辈子,都要靠你养活,于你而言,完全是个负赘。阿囡,你当真甘心如此?”

“幸而还未礼成,不然就连徐娘子,都要被牵连进去,斩首示众。依本官之见,徐娘子可得知时识务,莫要为了这不相干的人,犯下包庇藏奸的大罪,误了仕途功名不说,只怕这性命啊,都是难保。”

徐三闻言,故意很不耐烦,戳了他前肩一下,嘟囔他道:“你还真是年纪大了,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你拜不拜堂?你若不拜,我可就直接歇下了。”

那将士见此,只得去寻统领,一一禀明。那禁军统领缓缓走了过来,定定地看了徐三一会儿,才将名录展开,把那“薛菡”二字,仔仔细细,指给徐三亲看。那妇人瞥了徐三两眼,扯唇一哂,沉沉笑道:

“阿囡当真无悔?”周文棠眯眼看她,脊背仍是挺直。

徐三咬牙道:“我要亲眼看过,才许你将他带走。”

徐三无奈抿唇,抬手就将他肩膀死死按住,分外强硬,逼着他弯下腰来,与自己夫妻对拜。

虽说她如今被困京中,手无实权,可她的官阶、爵位,都是实打实的。那禁军心知她的身份,不敢得罪,见她挡剑,连忙收手,甚是为难地道:“徐总督,莫要让我等难做。这名录既然有薛公子的名,那我等,也只能奉旨行事。”

红烛影中,二人相对而拜,不约而同,都伏跪了好一会儿,好似是在暗暗期盼着,二人日后同处的岁月,也能因此而长些,再长些,天长地久,永无别期。

徐三薄唇紧抿,却也心知,她万万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已经事先向官家求情。她若是说了,那岂不是说明,她早知会有今日变故?

许久之后,徐三缓缓起身,含笑看着周文棠,在心中暗暗想道:在现代,男女结婚之后,女人总是会管对方叫做老公,殊不知在古代,老公这二字,本意乃是指太监宦官。而如今,周文棠之于她而言,既是现代的老公,也是古代的老公,倒也算是因缘凑巧了。

可他想了千百次,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盖头,注定要被一柄长剑掀起。他自那红穗流苏间,瞥见寒光一闪,心也跟着重重沉了下去,幸而便是此时,徐三抬手将那长剑挡了下来。

她正兀自胡思乱想,忽觉腰上一紧,再一反应过来,却已被周文棠打横抱起。她一下子笑了,搂住他脖子,眯眼说道:“如今夫妻礼成,我总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先前他与徐三赌气,说回了薛府,便要跟母亲退婚,可他回了府中,又忍不住想像了一番,想着想着,这退婚之事,便再难以启齿。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又化作了思念与企盼。

二人一入鸳帐,她便骑跨在他腰上,抬手扯去那满眼绛红,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精窄的腰腹,硬实的肌肉,那一道道沟壑线条,俨然符合黄金比例。只可惜在他的腰间,仍系着裹腹,徐三一看,便觉得分外碍事。

这些年来,狸奴无数次地想象过,待他出嫁之时,红烛影中,徐三身着喜服,手持秤杆,含笑挑开他的盖头。这副画面,他已不知在心中,暗暗描述了几千几万回。

她翘起唇角,扯起那裹腹一端,没几下便将那白色布带,全都拆散开来。拆罢之后,她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周文棠,这才低下头来,朝着他的腰腹看去。可这一看,她便不由皱眉心惊。

可她话音刚落,那将士便抽剑出鞘,抵在了狸奴颈上,逼他起身,另一人更是不管不顾,抬手便用那凛凛剑尖,去挑狸奴的红色盖头。

块块结实的腹肌,斜下向内的人鱼线,这些自然不出徐三所料。只是她未曾想到,男人的腰腹处,满是可怖的伤疤,交织横斜,十分夸张。徐三紧紧抿唇,指尖轻抚着那道道伤疤,暗暗一数,竟有二十余道。

徐三不敢置信,一手紧抓狸奴胳膊,甚是慌乱地对他说道:“狸奴,莫怕。我真的,我求了三殿下,求了官家,求了不知多少回,他们全都应下了,如何会出尔反尔?狸奴,不会是你,绝不会是你。”

有的似是刀伤,有的似是剑伤,实是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睹。

徐三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如梦惊醒,只听得那禁军统领,低低吐出了薛菡二字。徐三一惊,起初还当是有人重名,可紧接着,便有两名将士,佩剑上前,朝着仍蒙着红盖头的狸奴,直直踏步而来。

徐三小心抚着这累累伤痕,颤声问道:“这是何人所伤?”

可如今看来,十年过去,她丝毫未变。只要她还未站上权力的顶点,她就永永远远,只能仰人鼻息,受制于人。

周文棠倚于榻上,微微挑眉,却是淡淡笑道:“记不得了。有的是金人所伤,有的则是,身份败露之后,在狱中受的伤。再之后,断断续续,中过箭,也曾被利器穿腹,所幸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兜兜转转,等来了我的小兔儿。”

十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出息了,再不是那任人折辱的小讼师了。她是状元,是诗豪,天下书生士子,莫不想望风概;她是将军,是总督,征战沙场,统领一方,就连当今官家,都得瞧她脸色。

他与金人交战之时,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之后身份败露,被押解回京,更是不满二十。

是了,她当时饮尽浊酒,笑着自嘲道:“我是个甚么货色,我自是再明白不过。我尚且是泥菩萨过江,穷得叮当作响,费甚么劲,还想着普渡旁人!”

少年惊才绝艳,却为时局所困,一路走来,饱经霜雪,忍受着内心的孤寂、朝野的骂名,不知经了多少艰难苦恨,方才走到了与她相遇的那一日。

十年之前,她是怎么回的来着?

徐三不过一想,便心中酸涩,泪意上涌。她立时没了跟他闹着玩儿的心思,一下子投入他怀里,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那分外有力的心跳,泪眼朦胧,低低说道:

“三娘子,这苦海茫茫,八万四千,你纵有副菩萨心肠,又哪里普渡得了一切众生呢?”

“若是能重活一世,我想要早些遇上你。最好是在你还未下山的时候,最好我和你是一般岁数。最好我也记得你,你也记得我。我们活上一百岁,在山中待上一百年,世事如何,都不管不顾,我只守着你,你也只守着我。”

她看着狸奴,看着堂中诸人,恍然之间,仿佛又瞧见了魏大娘,只见她笑吟吟地,轻轻晃着酒盏,好似别有深意,对着她挑眉说道:

周文棠勾唇,只轻拍着她肩,并未多言。

自古以来,这夺嫡争储之事,向来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亡。所谓政治、权力,本就浸着无穷无尽的鲜血。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狸奴。

他知道,她也知道,这不过是面红耳热之时,说出的虚妄之言罢了。人活在世,利惹名牵,又岂能真对身边一切,皆不管不顾,只顾着花前月下,儿女私情?若当真重活一世,只怕二人还会走上同样的路——和今日无异的路。

徐三眉头紧蹙,低头望着狸奴衣衫上的点点湿迹,虽是恻然、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只不过,若能再走一遍这路,他们便会知道,何处被人张机设阱,何处有天风海浪,何处将节外生枝,何处才是人间坦途。走过的弯路,都不必再走了,注定错过的人,也不必再纠缠了。

泪珠儿跌入喜服,染出一片深红。狸奴无言低泣,只听见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耳畔接连响起,全无遗漏。这些人,皆是他的族中亲眷,今日来此,都是为了给他道喜,哪知转眼之间,喜事落空,悲从中来。

周文棠垂眸沉思,再一斜瞥,却见徐三窝在他的臂弯中,眼儿渐渐耷拉了下去,瞧这架势,竟是打算去与梦中周公相会,不顾这身边的周公了。

狸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更不曾因此稍感心安。他双肩微颤,只低低唔了一声,大红色的绣花盖头下,惟余两行清泪,欲语先流。

到底是洞房花烛夜,周文棠如何会让她就此歇下。他欺身而上,又深深吻了上去,徐三迷迷瞪瞪之间,忽觉唇上一软,接着便感觉自己悠悠晃晃,好似化作了一株娇花。

来人照着名录,先念女子,再念男儿。大难临头,狸奴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颤,四肢瘫软,不敢置信,而就在此时,忽有人凑近他身侧,朝着他低低说道:“狸奴,莫怕。我已为你求过官家了,该是已将你除名,绝不会让你没入教坊。”

这稀世名花,原还生在园圃之中,汲春风玉露,与万物同作,长得好的不能再好,却忽地被那不轨之徒,从泥土当中,连根拔了起来。

紧接着便是禁军统领,照着名录,一一将人拘押。堂中诸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而薛氏族人,或是哭天抢地,或是意冷心灰,至于薛鸾,还来不及多言,头一个便被禁军押走。

可怜这花儿的根蒂,被那盗花的贼人,紧紧攥住,轻揉缓弄。好一朵娇花,原本生在园中,如今竟被如此作弄,自是苦不堪言,原还只是未绽的花蕾,如今却是晕粉溶酥,芬芳浮鼻,蕊心吐蜜,花开子熟。

之后那妇人清了清嗓子,又说依照大宋律法,一人忤逆,九族全诛,官家念着薛氏旧功,只诛杀薛鸾母族、夫族,且只诛族中女子,至于男子,无论出嫁与否,三十以上,刺面流放,三十以下,没入教坊。

那盗花之人,之所以偷盗此花,不过是为了探得花蜜,凭此消渴。如今花蜜初吐,他自是不会餍足,只恨不得将那花瓣儿,碾干了,揉化了,不但想要尝尝那甜如蜜的滋味儿,更还想挼花染汁,使其流霞倾尽。

狸奴绞紧了帕子,只听得那妇人说些甚么“谋逆不端”、“结党营私”、“犯上作乱”、“莠言乱政”等等字眼,桩桩罪名,足足列了二十余条,统统安在了薛鸾一系身上。

没一会儿工夫,这一株花儿,便彻底如了这奸贼的心意,引来好一场风雨,花瓣也化了,根茎也蔫了,全然没了精神,唯有那芬芳蜜意、暗香流霞,将那偷盗之人的衣袂与襟袖,彻底染了个通透。

狸奴慌乱不已,浑身是汗,因蒙着盖头,也不知出了甚么变故。他身子僵直,跪在堂中,怎么也不想起身,可待他再回过神来,只见堂中诸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本闹哄哄的堂中,惟余一个冷冰冰的妇人声音,似是在宣旨念诏。

徐三昏昏沉沉地睡去,隔日一早,悠悠转醒,凝视着身侧之人的睡颜,却是不由暗想道:这老狐狸,真不愧是习武之人,手上满是薄茧,粗糙之至,却也颇有力道。他虽是浮萍无根,但有这一双手在,也说得上是闺阁无忧了。

狸奴抿了抿唇,面红耳赤,几欲落泪。可孰料便是此时,他伏跪在地,忽地听得外间起了嘈杂人声,似是有大批人马,接连赶至。狸奴心上一惊,再一叹眼,透过那轻晃的红穗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徐三并未跪下,而是朝着院外迎了过去。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悄悄抬手,想去碰一下他的手背。可男人从军多年,最是警觉不过,她才一伸手,那人便似笑非笑,斜睨过来。

狸奴只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但想道:只要她跪下来,他们便是夫妻,再没人能拆散他们了!他坚信,只要他占了这正夫的名头,时日一久,三姐必会看出他的好来。

徐三悻悻收手,又与他亲热一会儿,二人这便起身,唤来奴仆摆膳。早膳用罢之后,这一对新婚夫妻,便又得暂时分别。周文棠骑马回宫,而徐三则直接去找了秦娇娥与罗砚。

马上。只要她一跪下,马上就要夫妻礼成。

秦娇娥如今在刑部为官,而罗砚则仍在开封府衙做事。这二人为官多年,没少跟官司打交道,想来在开封府中,定也有些牢狱的门路可走。徐三不敢多求,唯恐误了这二人的仕途,只想托托关系,进那大牢里头,一来打点一番,二来,则是再见上狸奴一回。

狸奴屏息凝气,紧紧绞着手中的绣帕,盯着徐三的膝盖不放。他只见徐三收回袖子后,身子稍稍前倾,那一双膝盖,终是渐渐弯了下去。

狸奴尚且年稚,生来即是养尊处优,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心中自是很不好受。如今乃是初春,一入了夜,大牢之中更是苦寒,也不知他只着喜服,能否挨住。

她睫羽微颤,指尖自那绸布上绣着的莲瓣,缓缓向下,拂过彩凤穿花、青鸾金羽,最后摸了摸那缀着的红穗流苏。狸奴低头不语,影影绰绰间,只自流苏间隙,瞥得她一节细腕,纤纤如玉,好似结霜凝雪,分外白皙。

徐三想要见他,也只是想给他吃一枚定心丸,告诉这少年,一切麻烦,皆有她在。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为他赎来清白之身,再给他买来平籍,给他在京中买一处小院,保他余生衣食无忧。

她深深吸了口气,匆匆瞥了薛鸾一眼,见薛鸾已沉下眉眼,便缓缓一笑,抬袖正了正狸奴的彩罗袱,也即是绣花盖头。

周文棠也说了,他在教坊娼馆,皆有下属。狸奴无论去了何处,她总能护他周全,让他免受折辱。

徐三闻言,只觉鼻间酸涩。

秦娇娥与罗砚,皆与徐三有多年交情,见她来求,自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秦娇娥查出了狸奴如今何在,而罗砚则亲自领着徐三,去了狸奴所在的京北大狱。

四下闹哄哄的,徐三一身大红喜服,无言伫立,便在此时,忽见狸奴稍稍抬头,声音又细又软,隐隐带着乞怜之意,轻轻唤她道:“三姐。”

薛氏中的女子,皆被定为要犯,或被押在城南,或是似薛鸾一般,昨夜便已匆匆问斩。而似狸奴这般的族中郎君,全都关在城北,只待差役一一核定,依照年岁品貌,再行发落。

喜婆还当她是大喜若狂,连忙笑着唤她“徐官人”,座上狸奴的母亲,也是笑吟吟地看向徐三,众人皆未曾深想,惟余薛鸾,敛去笑意,渐渐沉下脸来。

京北大狱,内里不见天光,甚是阴冷潮湿。徐三拢紧外衫,跟随在差役身后,朝着大牢深处,缓缓行去。

喜婆此时已经喊了夫妻对拜,狸奴已经伏跪在地,可徐三却仍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她这一路走来,只见狭道两侧,关的皆是男子,无论老幼,则是细瘦娇软,与狸奴同出一辙。这些郎君,皆是薛氏族人,正经的世家出身,饶是遭逢大难,也不曾哭喊叫嚷,或是掩袖低泣,或是哀哀不语,尽显大家风范。

夫妻这二字,如何能够儿戏?

只是徐三再一细察,却见其中不少郎君,要么是衣衫不整,衣裳松垮垮的,要么是遮遮掩掩,面上及手臂上,都有不少红痕,似是鞭伤。

夫妻。

这古代的监牢,可不会操心犯人的人权问题。便好似当年的韩小犬,家中一落了难,那就是虎落平川,任人欺凌。徐三抬眼一扫,又是恼恨,又是担忧,心知牢中的那些差役,趁着这些人还在自己手里头,昨夜已不知用何等手段,欺辱过了。

徐三的喜服已经汗湿。她僵直立在原处,只觉耳边闹哄哄的,甚是纷扰。她缓缓抬眼,望着众人笑靥,只觉这满眼的深红浅红,都跟血是一个颜色,与吉祥喜庆毫不沾边。

她无奈一叹,忽见前方的差役,骤然停了步子。徐三转头一看,便见一处昏暗牢房之中,挤了五六个男子,其中有一人身着喜服,躺在靠里的草席子上,瞧那身形打扮,正是狸奴。

若是当真对拜,便算作是夫妻礼成。只要她再一伏身,狸奴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夫君了。

狸奴本就生得纤细,如今窝在角落里的草席子上,更显得瘦瘦小小,惹人生怜。徐三不忍多看他的背影,稍稍错开眼来,待到差役解了铜锁,她方才缓缓上前,隔着牢门,低低唤他的名字。

夫妻对拜。

她唤他薛菡,他却是迟迟不动。徐三垂眸,又唤了两下狸奴,这才见那少年身形微动,缓缓立起,拖着踝上的铁链,步伐分外沉重,站在了徐三的眼前。

二拜高堂。假的高堂早已远逝,真的高堂又不能露面,徐三暗暗一叹,只觉四肢僵硬,心慌意乱。可她看了看狸奴母亲,又瞥了薛鸾一眼,只得薄唇紧抿,俯身而拜。

四下昏昏暗暗,少年逆光而立,眉眼淡淡的,面色苍白,一丝生气也无。

天地在上,徐三心中有愧。还是蒋平钏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朝天拜伏。

徐三隔着牢门,凝视着他,只见他那一身喜服,昨日还红艳似火,可今日却仿佛蒙了一层灰,红得阴沉,红得晦暗,像极了凝固的黑血。

一双新人,心思各异,貌合神离。可无论堂中宾客,还是一旁的喜婆,都是恍然未觉,只顾着嬉戏起哄。不一会儿,那喜婆便让二人行礼,张口便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而在他的耳垂、脖颈等处,原还坠着金珰珥、白珍珠等,如今也都不知去向了何处,多半是被奸人劫掠而去。

因着徐阿母已经病逝,堂中正位,便唯有狸奴的母亲独坐。那妇人和狸奴长得颇为相仿,眼细眉长,不语带笑,徐三也不想与她对视,那只牵着狸奴的手,手心也已满是汗水。而狸奴的手儿,也是分外冰凉。

徐三沉沉一叹,勉强笑道:“狸奴,莫怕。三姐已为你打点好了,无论你去了哪一处,三姐都会想法子、走门路,不出三日,就将你赎出来。”

虽说狸奴蒙头遮面,但徐三仍是不敢看他,只觉得分外心虚,坐立难安。她深深呼吸,含笑对薛鸾点了点头,这便引着狸奴,步入堂中。

她压低声音,轻轻说道:“待你出来之后,三姐会给你买来平籍,再在京中过一处院子给你。先前的嫁妆和彩礼,三姐原封未动,皆会归于你所有。狸奴,你日后的生计,总归是不用发愁了,有三姐在呢。”

她眉头微蹙,只见喜轿渐行渐近,终是在徐府的匾额之下,缓缓落稳。徐三由众人簇拥着上前,抬手挑开帘子,接着便将狸奴牵了出来。

狸奴睫羽轻颤,似是苦笑,似是自嘲,只低低道:“有劳三姐费心了。”

徐三思绪万千,只可惜事与愿违,她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那一顶喜轿,罩着大红帷子,绣着鸾凤和鸣,仍是晃晃悠悠,出现在了大道中央。徐三一见,心中立时咯噔一下。

徐三连忙摇了摇头,正欲再宽慰他几句,却见狸奴垂眸,轻轻问道:“三姐可知道,我娘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鸾姐姐呢,可还活着?”

徐三迎来送往,心中却是哀叹连连。她撑着纸伞,立于檐下,听着那淅沥雨声,忍不住叹道:官家若是还不下旨,处置薛氏,她和狸奴一旦礼成,又该如何是好?

徐三当过多年讼师,讹言谎语,张口即来,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分外镇定自若。然而对上狸奴那灰茫茫的眼眸,徐三却是不由顿了一下,接着才笑了笑,轻声说道:

至于徐玑、梅岭,都是实实在在,知道徐三不愿成亲的。梅岭不曾上前侍奉徐三,只手持毫笔,将众人送来的厚礼登载入账,至于徐玑,虽年岁渐长,却仍有些孩子脾气,面也不露,只待在后院,盯着裴秀习字。

“狸奴不必忧心,待你赎了身,三姐会亲自带着你,前去探望你的阿母和姊妹。你可得好好养着身子,瞧你这小脸儿,一日未见,就都快瘦脱形了。薛阿母见了,不知该有多么心疼。”

而她今日大喜,自有不少贵客盈门。似秦娇娥、吴青羽、胡微等人,不知个中底细,皆是携礼登门,连连道贺。蒋平钏何等聪明,自是暗暗看出了门道,跟徐三道贺起来,一言一语,皆有弦外之音,实在让徐三尴尬不已。

狸奴静静地盯着她,足足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点了点头。

徐三向来对此深恶痛绝,可这不能迎亲的规矩,却也让今日的她,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让她面对狸奴,她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便是此时,差役立在一侧,低低催促起来。徐三见此,连忙又将备下的衣物、点心等递了过去,待到亲眼见过狸奴披上那莲青鹤氅,又将点心果品,与其余狱众一一分食,她这才稍稍安心,只又轻声交待他道:

当年宋十三娘立国之后,便不准女子成亲之时,亲自骑马迎亲,只准郎君乘坐喜轿,由人抬入女子府邸。她立下了这般规矩,说是男子轻贱,不该被迎,只能自己送上门来。

“狸奴,你甚么也不必操心,只等着三姐来接你便是。你可记下了?”

这一日,开封府中,天阴雨湿。徐三迫不得已,天还未亮就被人唤起,由一干奴婢伺候着,黛抹朱妆,锦髻梳成,再穿上大红喜服,接着手撑纸伞,立于檐下,只等着新郎官的喜轿上门。

狸奴默然,点了点头。

而周文棠待在宫中,二人隔着宫墙,相见难期,只能书信往来,更是让徐三郁闷不已。她只盼着四月初十不要来,可朝来暮去,水流花谢,四月初十,仍是一日日近了。

差役又连声催促起来,徐三无奈,只得转身别过,缓缓离去。待到走到大门前时,她立于石阶上,忍不住又回头看去,只可惜牢房阴暗,举目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凄凄惨惨,至于狸奴的身形,已混入其中,难以分辨。

礼成之日,薛鸾特地找了道士算过,定在了四月初十。眼瞧着婚事渐近,官家却迟迟不见动作,徐三心烦不已,可一见薛鸾,又得故作热情,左右为难,实在煎熬。

徐三一叹,只得收回目光,迈步离去。而她一出来,便见罗砚捧着名录,近身上前,说是狸奴将在两日之后,去往东阁巷的一处教坊,而此处教坊,罗砚恰有相熟之人,可以帮着照顾狸奴。

数来数去,还是狸奴,最是无辜。徐三有心救他,又求了宋祁几回,宋祁每次都是满口应下,可徐三心中,却仍是隐有忧虑。她又递了折子,去求官家法外开恩,得了官家批复,说定会为狸奴免去责罚,徐三这才稍稍安心。

至于日后赎身之事,虽有些麻烦,但只要再过上一两个月,待到上头盯得不紧了,只要交些银子,便可赎出狸奴。

徐三虽不甘不愿,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她也心知,这门亲事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而若是打草惊蛇,让薛鸾起了疑心,大宋境内,只怕会烽烟连年,再起争端。

罗砚与罗昀乃是同族,这罗氏一族,出的皆是诤臣,向来是清风峻节,秉公持正。如今让罗砚奔前走后,徐三实是心中有愧,连忙郑重谢过罗氏,哪知罗氏却是摆了摆手,平声说道:

眼下这京都府中,街谈巷议,皆是徐三与薛小公子的亲事。因是官家亲自赐婚,徐薛两家,又皆是权贵,这门婚事,自然是备受瞩目,便连薛鸾都对此分外看重,几乎是日日登门,来与徐三商讨成亲事宜。

“当年曹氏还是府尹,我在府衙里头,虽有官职,却无实权,每日不过整理一番文书案卷,娘子来了之后,知人善任,可谓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我这人的性子,向来是一板一眼,不通人情世故,娘子让我去判案,百姓得了公道,我则阅遍人心,一举两得,该是我谢过娘子才对。如今救下薛小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转眼即是四月,烟雨啼红,樱桃满市。

徐三摇头,笑道:“人尽其才,才尽其用,那也得有‘才’才行。你自有你的本事,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那妇人闻得此言,甚至还有些欣慰。徐三见此,不由勾唇,缓缓凑近官家耳侧,对着她低声耳语,将她那保全帝姬之计,对着官家一一言明。官家听罢,深思许久,先是沉沉一叹,接着便点了点头,无奈应下。

二人絮言一番,两相别过。徐三回了府中,见是晌午,便欲唤来下人摆膳,孰料她才解下披风,坐入堂中,便见一人,手持玉壶,自那花鸟屏风后头,徐徐迈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挑眉问道:

徐三说的句句恳切,字字关情,官家向来有知人之明,却仍是被她骗了过去,主要是因为徐三所言,亦是陛下心中所思。

“三姐这是去了何处?我一大早便登门拜访,未曾想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方才得见三姐一面。”

她眼睑低垂,望着那殷红血珠,勾唇一哂,又低低说道:“官家多虑了,臣绝无篡权窃国之心。臣向来忠君爱国,若是没有帝姬,臣便一心辅佐三殿下,可如今有了帝姬,臣私以为,还是让女子为帝,方可世承祖训,毓德垂后。”

来人正是宋祁。

徐三一下子笑了,当即摔碎一旁的瓷碗,手持碎瓷,割血起誓,轻声道:“臣对天起誓,只要臣还活一日,这大宋江山,永远都是姓宋。如有违悖,有多惨就死多惨。”

徐三垂眸,并不看他,只淡淡说道:“琐事罢了,何足道哉。”

官家闻言,眯起眼来,沉沉说道:“你,割血起誓,就说只要你在世,这大宋的江山,就永远姓宋。三丫头,你聪明,该也想的到,朕也留有后手。你若违了誓约,不是你死,就是周文棠死。”

她抬眼一扫,便见宋祁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遽然将手中玉壶,重重搁放在梨木桌上,接着沉沉说道:“三姐何须瞒我?你一出入城北大牢,立即便会有人向我禀报。就连昨夜,何人留宿在了徐府,我也是一清二楚。”

“有三大王在,帝姬便注定早夭。但有臣在,只要臣想,便能为帝姬逆天改命。却不知陛下,愿不愿意让臣来改这个命?”

徐三却是笑了,浑不在意,挑眉道:“殿下若是不满,只管递上折子,弹劾检举便是。”

她这一字一句,宛如剥肤锤髓,却也所言不虚。官家听罢,默了许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徐三瞥了她两下,又语气轻快,含笑说道:

宋祁目光炽热,紧盯着她,勾唇轻语道:“三姐说笑了,祁儿如何会对三姐不满?朝野上下,唯有三姐,是我的腹心之人。”

徐三实在狠绝,不但当着官家的面,亲手剥开了宫灯外围着的薄纸,还将里头那涂着油脂的灯芯,一手挑了出来,明晃晃的,一下接着一下,烫着官家的心。

她去探望狸奴又如何,反正那姓薛的,早已是将死之人。而那周文棠,更是个实打实的阉人,有心无力,碰她不得。对于这些人,宋祁全不放在心上了。

“陛下,臣性子直,明人不说暗话。三大王鸷狠狼戾,又与光朱暗中勾结,妄想化光朱为己用,日后登基,绝非明君。且不说他为不为君,就说再过月余,陛下腹大身重,还要如何瞒天过海?可怜帝姬,还来不及睁眼,瞧瞧这人世呢,才一坠地,便要为兄长所杀。”

如今崔金钗、薛鸾皆已亡故,光朱也被他收入囊中,他降龙伏虎,举世无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官家缠绵病榻多时,已是日薄西山,他只等着母亲薨逝,自己登临天下,成为宋朝的第一任男帝,功成名就,青史不泯。

官家气得浑身发颤,徐三却是低头含笑,仍给她细细捏揉着肿胀之处。这女人一袭紫绮官袍,发髻高挽,玉簪斜插,也不抬眼看那妇人,只眼睑低垂,淡淡说道:

只不过,宋祁如今虽春风得意,可心中却仍是隐有不安。连月以来,他每日去给官家请安,官家却都是隔着珠帘,遥遥召见。近些日子,那妇人更是称病不出,只让他跪在檐下,行礼问安。

十足的佞臣!

起初宋祁还能从御医处,断断续续,知悉官家的病情,可后来,那姓周的阉贼奸宦,竟接了大理巫医入宫。巫医入宫之后,官家病情未见好转,可却对这老头儿宠信之至,日日召见,命其寸步不离。

她没看错,这徐挽澜,今日不除,明日必成心腹之患!

而就在这巫医来了之后,宋祁便没了门路,对于官家的病情,已是一无所知。未知总是与恐惧相伴相生,他隐隐不安,这才来找了徐三,一是想问问她的口风,二来,则是因为与徐三久未相见,他朝思暮想,实是想见她一回。

这妇人一直以为,自己有孕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今日唤徐三过来,也是想对这丫头敲打试探,未曾想徐三竟已知她有孕,话里话外,更还夹枪带棍,威胁起了她来。

下人摆了午膳上桌,宋祁手持玉壶,为自己和徐三,皆斟满酒盏。他先轻轻抿了一口,让那杯中的蔷薇露酒,稍稍沾湿唇瓣,接着状似无心,垂眸说道:“我听人说,官家前些日子,在别苑召见了三姐。”

她此言一出,官家眸光一厉,死死盯着徐三,几乎是咬牙切齿,那满是皱纹、枯枝般的手,紧抓着绣榻不放。

徐三稍稍一思,并不饮酒,反倒起身,给宋祁舀了碗汤。

徐三闻言,却是缓缓勾唇,眨了两下那清亮的眸子,对着官家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女子主外,男子主内,方是正道。日后帝姬降生,臣定会辅相幼主,燮理阴阳,忠贯白日,当好帝姬的股肱之臣,决不负陛下所托。”

宋祁瞟了眼那碗中汤羹,瞥见热气缕缕,浓香四溢,面色却是骤然阴沉下来。

官家这言外之意,便是暗示徐三,夫妻二人,不可同时为官。徐三可以留在朝中,辅佐山大王,可周文棠已成弃子,合该老老实实,将手中权柄,移交新君。

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倒和历史上的宋朝,有着一样的规矩——端汤即是送客。无论是宫中筵席,还是民间摆宴,最后一道,总是这道汤羹。因汤中浮有蛋花,便也有平民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唤作是“滚蛋汤”。

徐三闻言,连忙叩首,谢过圣恩,孰料便是此时,官家卧于榻上,斜睨着她,淡淡敲打她道:“只不过,既然成了鸳鸯,女子主外,男子主内,方是正道。三丫头,你是聪明人,想来朕也无须多言。”

宋祁压着怒气,仍是眯眼笑道:“三姐不想见我?”

她低着头,轻轻揉着官家的足踝,许久之后,方才听得官家一叹,声音嘶哑,无奈道:“且先忍一忍。四月一过,你想娶谁,就娶谁,朕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浑事。”

徐三看也不看他,端着瓷碗,边吃边道:“是不想见你。你今日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贪权窃柄了,不过是想探我口风,想听听官家身子如何,官家又与我说了何事。你若如此,我自是不想见你。”

这妇人眉头紧蹙,一个劲儿地盯着徐三,一声不吭。徐三被她这般看着,心也提了起来。

她此言既出,宋祁的态度,反倒放软了些。他睫羽微颤,并不吭声,只端起瓷碗,老老实实地用起了膳来,时不时还给徐三夹菜,至于朝堂政事,皆按下不提。

官家闻言,却是皱起眉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红尘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痴儿,竟要娶个阉人宦官,守一辈子活寡。可她细细打量着徐三,只见她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这般神色,实在不似作假。

二人同坐用膳,皆是不言不语。宋祁是有心讨好她,做张做势,装模作样,而徐三却是在暗自努力,努力压下脾气,努力不将碗猛地摔在地上,再揪住他的领子,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提起周文棠,她忍不住抿了抿唇,随即轻声笑道:“陛下,臣可不是诗酒风流之人。先前师父求的那桩婚事,那是强媒硬保,陛下若能代其收回成命,臣择个良辰吉日,就要迎中贵人入门了。”

对于宋祁,她肯定不是全无感情。她是看着这少年长大的,且多年以来,对其传道授业,谆谆教导,便连宋祁有心夺权,也是受她怂恿激发。师生之情,殷殷切切,如何能弃之不顾。

徐三倒是没想到,官家召见自己,头一件事儿,竟是说起这个来。

她看过他隐忍的模样,也见过他奋发的一面,她知道他能走到今日,并非完全是时势所助。少年夙兴夜寐,习文演武,磨剑十年,方得今朝。

“三丫头,朕只想问你,你当真跟定文棠了?他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更不能使你有孕,你可要三思后行。你啊,向来是诗酒风流,那些个闲言碎语,朕也听了不少。但文棠,可和那些柳莺花燕不同。他跟了朕,近二十载,朕如何忍心,看他错负!”

可恰恰因此,她才更恨宋祁,比对崔金钗、周文海、潘亥等人还要更恨。失望才是最大的仇恨,因为在失望这二字之中,还凝结了背叛、怀疑、期待、依靠等最为复杂的情绪。

官家尚未多言,徐三便已缓缓上前,接替柴荆,为官家捶腿揉足。她那动作分外轻柔,官家由她伺候着,面色也不由和缓许多,只盯着她,叹了口气,低低说道: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缓缓搁下饭碗,接着看向身侧的男人。那男人手捧着白玉瓷碗,肩上披着雀金裘,漆黑貂绒为底,孔雀金线织就,豪奢精致之余,更衬得他眉眼俊美,贵气分明。

徐三垂眸,缓缓上前,收敛心思,掀摆跪了下来。官家淡淡唤她起身,接着又摆了摆手,屏退柴荆。一时之间,这小亭之中,只余下君臣二人。

她甚至忍不住想,或许是她错了,她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师者,是她没教好宋祁。当初那个少年,会与宫中小侍交好,待那仆侍病逝,他还会不顾染疾的危险,揣着遗物,死活不肯撒手,实乃至情至性之人。

她总觉得,在那男人的眼底,还有她参不透的天机。

这样纯洁的少年,怎么就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了?到底是谁错了?

周文棠曾经言及,说这柴荆,乃是由他一手提拔。他会不会早料准了,柴荆必会得官家宠幸?官家腹中的胎儿,会不会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徐三缓缓垂眸,想了想,轻声说道:“官家确已病重,声嘶难言,一卧不起,依我之见,顶多也就半年光景了。立储不过是早晚的事,你纵是心急,也得装装样子,当好孝子贤臣。我啊,就恨你心急。”

柴荆姓柴,而她的生父柴绍,也是姓柴。这两个人,皆为官家所宠幸,难不成本是同宗?

如官家所言,她是个十足的佞臣,官家也骗,宋祁也骗,就连宋裕那头,也是一直欺瞒。她骗了朝野上下,骗了天下百姓,若说不曾欺谁瞒谁,也唯有周文棠一人而已。

柴荆跪于榻侧,低眉顺眼,正为官家捏揉那分外水肿的双足。徐三扫了他两眼,忍不住暗想道:

宋祁见她口气软了下去,也暗暗有几分高兴。分明是个大男人了,却仍是如小少年一般,分外乖巧,端着碗儿,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三姐放心。”

三月露桃芳意早。徐三随着宫人,穿廊过庑,缓缓步入一方小园,抬眼只见柳絮缭乱,恍似飞雪漫空,远处有一小亭,内摆藤床,上铺锦衾绣褥,官家正倚于榻上,眯眼赏着牡丹春色。

他正忍不住翘起唇角之时,忽见徐三抬眼看他,轻轻说道:“你若想知道,官家对我有何吩咐,我也不会瞒了你去。我和周内侍,已私定终身,结为伉俪。官家知道了此事,这才召见了我。”

梅岭有孕之后,虽已改为平籍,可她却不愿搬出徐府,仍竭尽己能,为徐三操持家业,打理生意。而徐三回了京中之后,官家并未立时召见她,隔了些日子,方才派人传唤,召其入宫。

绮思杂念,遽然之间,烟消云散。宋祁死死盯着她,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心中已是怒意翻涌,对于那姓周的阉人,更是妒恨之至,直恨不得手刃了他,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