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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满满酌金瓯

韩小犬眼神闪烁,薄唇紧抿,手上却仍是不松。徐挽澜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凑近韩小犬,微微皱眉,凝声道:“你别当我是个傻的,你那左手里头,握的是断钗罢?赶紧给我交过来。”

“你瞧不上羊羔酒,嫌它腥气重,而这寿春县里人,却是奉之以美酒,你可知这是为何?这是因着寿春县人没喝过好的,既然这羊羔酒香气足,那便是有些膻腥味儿,也能就此忍了。没见过好的,便能忍差的。当然,这人与人的口味也不尽相同。说不准我尝了那蔷薇露及流香酒,还觉得它们不如羊羔酒好喝呢。甚么禁中御酒,或也不过尔尔。”

方才她见韩小犬左手紧攥不放,便猜他那手里,多半是藏了甚么要紧东西,又见地上及他裤脚处均有殷红新血,便猜这东西乃是一件利器。方才那妇人说了,除非是傻子,才会有逃出去的念头,而这韩小犬脾气虽倔,却断然不是愚钝之人。他闹上这一出,十之有八九,并不是为了逃奔,而是想借机寻死。

韩小犬阴鸷满眼,微微侧头,斜睨着她,却是默然不语,而那左手拳头,则攥得更紧了些。徐挽澜见状,又缓缓出言,含笑道:

之前那妇人提过,说他去翻那魏大娘的首饰,翻到一半,被抓了个正着,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想找来些寻死的东西。又是首饰,又是利器,那便只能是魏大娘的宝钗了。再看他一手便能将那物事握个完全,多半是趁乱将那钗子折断,藏在手中,伺机而动。等到身边没人儿了,又或是入了夜,他便要用这断钗,寻个了断。

徐挽澜笑了笑,缓声道:“你说的有理。明天的事儿,谁也拿不准,这天意啊,任他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照样是参不透看不穿。依我来看……欲知天意好,还得活得长。你说……是还不是?”

听得徐挽澜说了断钗二字,韩小犬心上一沉,喉间一动,沉吟片刻,终是缓缓摊开了左手,露出了那染血的断钗来。徐挽澜眼明手快,立时将那断钗收入袖中,随即又听得那男人沉沉问道:“你说流香酒不好喝,却不知是哪里不好?”

“我如何算得准?我若算得准,能沦落到这副田地?禄无常家,福无定门,我能从开封府,跌到这寿春县,你说不定,也能从寿春县,攀到那开封府。我如今明白了,人各有命,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徐挽澜勾唇一笑,随即道:“流香酒么,好处自然是多。一来,它乃是开封府的禁中御酒,二来,它名头好听,盛酒的玉壶多半也很是好看,三来么,便是物以稀为贵,寿春县城里见不着,那它自然算是稀罕物。只是酒是用来干甚么的?是用来助兴及酣醉的。它若是不能让我喝得大醉淋漓,大呼快活,那我要它何用?还不如把这御酒摆在案前看着呢。”

韩小犬蹙起眉来,回头看她。这郎君见她来为那魏大娘当说客,心里自是忿忿不平,只想着拿那尖酸话儿狠狠刺她一回,可谁知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眼儿,这话到嘴边,生生转了方向,只得冷笑道:

言罢之后,她又端起那盛满羊羔酒的白瓷小盏,伸袖送到韩小犬唇边,接着提高声量,故作冷声道:“我与你言尽于此,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羊羔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徐挽澜一笑,又巧声道:“那你帮我算算,我这辈子,能不能喝一回那流香酒及蔷薇露?”

韩小犬闻言,知道她突然来这一出,是为了做给那看守的妇人看。这韩郎君沉沉垂眸,薄唇微启,终是轻抿了一口那所谓羊羔美酒。不知为何,此时喝来,他倒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便连那膻腥味儿,仿佛都消泯不闻,惟留杏仁木香之味,萦于齿间,久久不去。

韩小犬闻言,眼神阴鸷,瞥她一眼,接着沉默半晌,才低低说道:“宫中有流香酒、蔷薇露,皆是禁中御酒,便连达官贵族,轻易也喝不着。官家赐我喝过一温碗,我也只喝过那么一次。单这一次,便令我没齿难忘。”

徐挽澜见他肯喝这酒了,心上不由稍安,随即压低声音,对他笑道:“这钗子虽是断了,但上头还镶着珠玉呢,也能换几个银钱,我就拿走了啊。你可莫要作那小人,将此事告与旁人,打翻了我这如意算盘!”

徐挽澜不急不恼,只佯作叹气,随即道:“唐人有言: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连寿春县城都没出过,你觉得膻腥味儿重,我倒觉得赛过琼浆玉液。你有见识,不妨与我说说,这世间有甚么酒,能胜过这羊羔美酒?”

徐挽澜劝过了韩小犬,这便折回席间。众妇人已是酒酣耳热,眼见得她跨过门槛入内,便纷纷调笑起来,道:“瞧这小娘子,春风满眼,桃腮晕浅,可见是颠鸾倒凤,大大快活了一番,倒教我等,艳羡不已。”

韩小犬却是合了合眼,怏怏不快,移开了头,看也不看徐挽澜,口中嫌恶道:“这也算是好酒?膻腥味儿太重。”

徐挽澜假作羞赧,含笑低首,待坐入席间,又举起酒盏,缓缓道:“未能陪姐姐们纵酒尽欢,实是我有错在身。我且自罚三盅,还请姐姐们宽谅。”

说到这里,她端起小盏,递到他唇边,眉眼含笑,道:“你闻闻,这酒香得很,我从前都没喝过。要我说,这真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了。”

一妇人笑道:“知你才沾了荤腥,正是瘾头儿大的时候。咱们自是能宽宥你,只是你才罚三小盅,这岂不是不将咱几个放在眼中?三盅哪里够,非得要三十盅,将你这小娘子灌得酩酊烂醉不可!”

她也不看他,只将那空空如也的小盏搁在他前头,接着缓缓抬袖,为他斟满小盏,口中温声道:“这是打从开封府运来的羊羔酒,这羊羔酒,需得在腊月里,买上几十斤羯羊肉,去了骨头,剁得稀碎,再搭上一担糯米,慢火细蒸……”

徐挽澜一听三十盅,立时头皮发麻,接着好一番巧舌如簧,讨价还价,总算是给自己打了个对折,喝上十五盅便可交差。这几位妇人,都是富贵商贾,论起讨价还价,还是人家在行,徐挽澜能砍下一半,已然是十分能耐。

这两个妇人也算有些分寸,不曾跟到徐挽澜身后去听她怎么说道,只远远地坐在院中,隔了段距离,时不时瞥上几眼。而徐三娘持着一个小盏,再带上那半壶羔儿酒,缓缓走到韩小犬身边,接着收好裙据,蹲了下来。

这前十盅黄汤下肚,徐三娘倒还算得上能轻松应对。可一到第十二盅,这酒的劲儿便如潮涌般蹿上头来,徐三娘心底叹了口气,只得半趴在桌上,摆手笑道:“好姐姐,饶我一回,且让我缓一会儿。待缓过神儿了,我立时把剩下的喝完。”

徐挽澜细细听着二人所说之语,暗暗记在心间,随即缓缓起身,含笑道:“两位姐姐,你二人好生在此吃酒,我还要跟他去说道说道,非要说得他改恶从善,弃暗投明不可。”

其他妇人见她如此,倒也不曾相逼,只将她暂时饶过。徐三娘饮了这么多酒,再想吃甚么菜,也全都吃不下了,往日里朝思暮想的那些珍馐美味,此时一瞧,都觉得有些腻得慌。

徐挽澜抿了抿唇,又听得另一妇人啐道:“我瞧这小子,只当自己还是开封府的公子哥儿呢,多半觉得自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日便可东山再起。他也是又傻又蠢,也不想想,咱魏府这么大,每个门儿都有人把守,哪能让他逃出去?他还偷了咱家大姐的首饰,多半是要当做盘缠。啧,不量其力!”

魏大娘在旁瞧着她,忙给她夹了两筷子菜,接着打量着她醉眼朦胧,却还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由扑哧一乐,道:“却不知我现在跟你说事儿,你明日酒醒,还记得不记得。”

这所谓的“旱苗喜雨膏”,即是在这极端女尊男卑的宋朝,应时所需而制出来的一种壮阳药膏,亦可称之为“喜雨膏”。此膏效用十足,涂抹罢了,便燥热难止,金枪不倒。只是这等药物,服用多了,肯定会对男子有所损害,小则折寿,大则猝亡。这魏大娘不给他用药,勉强也算没做得太绝。

徐挽澜虽然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一醉就犯困,但她这脑子,即便醉了,也是明白的。此时听得魏大娘之语,徐挽澜连忙强撑着坐直身子,笑道:“阿姐,你放妥心,我就是了忘了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也必不会忘了你交待我的要紧事儿。”

徐挽澜挽袖抬手,给这二人满上酒盏,随即便听得其中一个妇人拉着她,蹙眉道:“徐家娘子,你与那厮说话时,可得站得远些。那厮是个疯狗,咱家大姐都挨过他两口,咬得血淋淋的,惨得很。咱家大姐,那是多好的人儿,心疼他,连那‘旱苗喜雨膏’都舍不得给他下。”

这话听来夸张,引得魏大娘眯眼而笑,哪能料到面前这小娘子,是当真忘了她前世家在何方了。一别五载,音尘两处隔,茫茫无所觅,她这脑海之中,只还残余着些许琐碎片段,至于这些片段的前因后果,却都早已模糊不清。这笑谈之语,细细品来,却是令人吁叹。

徐三娘这些日子常来魏府,因而这魏府上下,便是没见过她,也听过她的名头,更何况这两个娘子,方才还亲眼看见她跟在魏大娘身边,和魏大娘谈笑往来,很是亲近。这二人便毫不怀疑,眼见有好酒送来,更是喜不自胜,连忙自厢房拿了几个酒盏出来。

魏大娘不解个中真意,只缓缓说道:“我方才给我那几个姊妹送了信儿,后日便让她们来我这儿,把这家产,彻底分划明白。按理来说,该不会再有甚么岔子。只是我为求心安,便想让你来我府上。到时候若真有甚么变故,也有你帮我应对。对了,你那奴仆的衣裳,我方才也令裁缝去找他量身了,等做好了,便着人送到你家去。”

“两位娘子都同我打过照脸,我便是那给咱家大姐打官司的徐三娘。今儿魏大娘派我过来,令我好好提点规劝这郎君一番。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若能用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这小子,倒也省得两位姐姐费恁多力气了。姐姐们在此看守,实是辛苦,我特地带了开封府的羊羔酒来,还请阿姐赏我一回脸,尝上两小盅。姐姐们放心,必不会误事。”

徐挽澜笑了笑,连忙应道:“阿姐,只要你不嫌我,我当然乐意来。你这儿有酒有饭,让我天天来我都乐意。”

徐三娘兀自想着,忽地又瞥见他那裤脚处,也沾染了数点血迹,而那血的颜色尚还鲜亮,可见是才染上不久的。徐挽澜一看,心里有了计量,接着抬起头来,看向那守着韩小犬的两个粗壮娘子,含笑道:

她稍稍一顿,接着压低声音,拉起魏大娘的手儿,蹙眉说道:“阿姐,你莫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去给我那奴仆送饭时,恰好瞧见那韩小犬,也在院子里头。那小子分不清好赖,又不晓得轻重,我哪里瞧得过眼,便上去说了他一通。谁曾想我这番口舌,倒也不曾白费,瞧着他那副模样,似乎是将他说得服了软儿了。”

方才魏大娘来此骂他时,徐三娘在旁看着,便觉得有几分蹊跷。方才那商妇也说了,只等魏大娘回来后,再发落这韩郎君。而看他这赤露在外的上半身,虽说疮疤满眼,但却并没有甚么新伤,那么这血,又是怎么来的呢?

魏大娘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反握住徐挽澜的腕子,急声道:“好三娘,你真是个能耐人儿,却不知你怎么说动他的?”

而徐三娘揣着酒壶,缓缓站到韩小犬跟前,接着眼上眼下,打量了这韩郎君一番,先看那韩小犬垂头不语,满面憔悴,接着又看他左拳紧握不开,左臂青筋凸起,最后再看他身前地上,则还有数点殷红血滴,落于尘埃之中。

徐挽澜一笑,撒起谎来,缓缓说道:“我给他喝了点儿那羊羔酒,又问他这酒好不好喝。结果那小子是风钻进鼓里,犁田甩鞭子——吹起了牛皮来,说甚么官家都给他赐过酒,还有甚么禁中御酒。我一听他吹牛皮,立时将他看透了。这小子,富贵享惯了,吃软不吃硬。他若果真是硬骨头,早就寻死去了,现如今他还活着,且还有心思吹牛皮,可见他只是一时骑虎难下罢了,我么,就好人做到底,给他砌个如意踏跺,扶着他下那虎背。”

徐挽澜心底觉得好笑,她手持莲纹瓷壶,缓缓移步,这就走出了唐玉藻的视线范围。唐小郎一见,连忙匆匆扒了两口菜肉,接着搁下瓷碗,放下薄纱,倚到门边,盯着徐三娘不放。可谁知他这一看,便看见徐挽澜揣着瓷壶,朝着那韩小犬走了过去,这唐玉藻的心里,立时便泛起了醋劲儿来。

魏大娘一听,觉得有理,心上自然高兴,只是这高兴之余,她也生出了几分顾忌来。这魏大娘眼上眼下,打量着那徐三娘,随即面上带笑,可眼中却并无笑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这做奴仆的,主人有吩咐,那便不得不从。唐玉藻私心里虽想和她多待会儿,可却无计奈何,只得迈着小步子,捧着小瓷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里去。便是入了厢房,这小郎君也偏要坐到门口儿,非得拿眼神守着徐挽澜不可,活似一只撒娇乞怜的小狐狸一般。

“三娘子,你莫不是怕我打骂那贱蹄子,才特地出去,提点劝诫那韩小犬?便好似你先前跟我说,上衙门前不能见血,便好似你替那揭不开锅的蔡老儿打官司,便好似你非说那吴樵妇是情理法不协,便好似我那二妹妹,说起从前旧事时,你那眼神儿,也是倏然一变。就说这给奴仆送饭的事儿,搁了别人,也做不出来。”

唐玉藻却是不解,犹疑着还想再问,可徐三娘却摆了摆手,对他笑道:“你带着薄纱,在院子里吃也不方便。我瞧那间厢房空着没人,你赶紧进去吃罢。”

徐三娘听着,心上重重一跳,便连这窜头酒意,都吓得清醒了几分。她收敛心神,佯做一叹,随即露出了些少女特有的委屈与可怜来,哀声叫屈道:

徐挽澜缓缓垂眸,轻轻一叹,摩挲着那瓶身上的莲瓣纹,道:“诗曰:断送馀生事,惟酒可忘忧。我没有忧,你也没有忧,咱们自然不必喝。这酒乃是我跟魏大娘点名要的,顶好的羊羔酒,千里迢迢,打从开封府运来的。这般好酒,最能忘忧。”

“阿姐莫怪,我生来是个心软意活的多情种,见不得人家可怜。这几人既然找了我,我便不好把银子推出门。玉藻饿了大半个白日,肚子里咕咕作响,我又没恁多规矩,自然惦记着他。至于这不能见血的事儿,绝不是我诓阿姐。我只输过一场官司,寿春县里人尽皆知,而那事主,恰就是那赵屠妇。打从那官司起,我便有了这忌讳,我跟旁人,都是提起来过的。至于韩小犬这事儿,我还不是念着阿姐,想替阿姐促成好事?”

唐玉藻眨了眨那桃花眼儿,稍稍一顿,又追问道:“你喝不得,奴也喝不得,那这酒,哪个能喝得?”

徐三娘向来是不语带笑,安然自若,魏大娘倒还不曾见过她这副委屈模样。她心上一软,兀自想道:这徐三娘嘴皮子再厉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小丫头,寿春县都没出过,天天捧着律法读,又能见过甚么大世面?只比那三尺童子多识些字罢了。小丫头不知世事险恶,常有怜悯之心,倒也不算是坏事,等她年纪大了,自然就明白过来了。

徐挽澜扬起眉来,晃了晃那酒壶,随即笑道:“这你就甭惦记了。你家徐三娘,是个酒量不济的浑货,三瓯落肚,立马东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夕。咱两个既要一起回去,总得有一个清醒的不是?因而今日便不准你吃酒了。”

魏大娘思及此处,缓缓一笑,轻抚着徐挽澜的手儿,口中低低说道:“你莫急,阿姐是你的知心人儿,又岂能看不出你的好赖?只是阿姐我,不得不多嘴两句。这男子啊,没一个好东西,千万别轻易可怜他。”

唐玉藻却是不肯坐下。他紧紧捧着那小瓷碗,笑吟吟地看着徐三娘,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两眼那酒壶,清声道:“三娘这酒,可也是带给奴的?”

她垂下眼儿来,又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肯定是在寻思,这魏阿母虐杀外室,惹了亲生女复仇,那这魏大娘,怎么不引以为戒,长个记性?你却是不知那男子……能可恶可怕到甚么地步。前朝末年,金国大军打到了开封府,掳了官家,索要金锭。那做官家的贼货便说,我没得银钱,倒可以拿女眷相抵。皇后抵得万两银子,妃嫔便是几千两,公主郡主,无论长幼,无论婚配与否,全都卖了,一千两一个,就连宫中仆妇,哪怕七老八十,也绝不放过。七凑八凑,总算凑够了数,这官家自己呢,这都国破家亡了,还在那儿吟风弄月,写诗作画。你说这臭男人,可恶不可恶,当恨不当恨?”

徐挽澜持着那青白瓷莲瓣纹的酒壶,笑看着他,缓缓说道:“不必了。你好生坐着吃。我待一会儿就走。”

徐三娘笑意收敛,举箸不言,紧抿红唇,便听得魏大娘缓缓说道:“你在我这儿吃的这些菜,都不是寿春人吃的菜样儿。这甚么金陵丸子樱桃肉,都是苏菜,这是因着我家阿母,乃是从应天府迁来的。也不能说迁罢,逃难过来的。那时候太祖还未救世,我阿母在应天府嫁了人,却因三年无所出,被赶了出来。她无路可去,只得随便依附了个男的,阴差阳错,来了这寿春县。那男的待她不好,天天打得她皮开肉绽。幸而太祖开国,移风易俗,废教弃制,我娘才算得了救。”

他说罢之后,又单手搬起月牙凳,一个劲儿地拿着小凳往徐三娘屁股下搁,同时笑眯眯地道:“娘子你赶紧坐下,奴站着吃便行。”

魏大娘说到此处,却是蓦地一叹,随即笑了笑,道:“算了,苦处不必说与人听。咱姐妹聚在一块儿,合该趁着这花朝月夕,良辰美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这苦海茫茫,八万四千,你纵有副菩萨心肠,又哪里普渡得了一切众生呢?”

唐小郎一愣,先看了看徐三娘那俏生生的眉眼,再看看她手里捧着的两小碗菜,及那揣在怀里的青白瓷酒壶,看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儿,心里暖融融的,忙不迭站起身来,先将徐三娘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随即甜甜笑道:“奴就知道,三娘是个疼人儿的。”

徐三娘连忙举杯,笑着自嘲道:“我是个甚么货色,我自是再明白不过。我尚且是泥菩萨过江,穷得叮当作响,费甚么劲,还想着普渡旁人!”言罢之后,她连忙将那本想蒙混过去的余下三盅,一并饮罢。

正胡思乱想着,唐玉藻忽地感觉肩上被人一拍,接着鼻间便有饭香萦来,诱得他食指大动,连忙转头看去。他这一抬眼,便见徐三娘笑道:“寻思甚么呢?唤了你两声,都没能把你的魂儿喊回来,非得动手不可。”

再絮语一番过后,徐三娘意兴阑珊,又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便觉天色已晚,这就请辞而去。魏大娘特意令奴仆赶车,送她归家。因徐三娘推说自己醉酒,需人在旁照看,便没让唐玉藻跟在车后头用腿走,令这唐小郎也一并入了车厢里来。

抬眼再看向那韩小犬,唐玉藻又暗自比较道:似他唐玉藻,虽说也算长得好看,但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看是好看,秀气是秀气,但到底不如这韩小犬眉眼精致,气势非凡。韩小犬么,哪里都好,就是这眼神太吓人了,不比他温柔解语,还有就是这身腱子肉,力气虽大,但哪里比得过他这柳弱花娇?

白日里头,这唐小郎眼见得她与韩小犬说了好一会儿话,在他看来,这徐三娘又是巧笑倩兮,又是斟酒举杯,定然是对那韩小犬有了欢喜之意。这小郎君的心里面,自然是醋海兀起翻波,酸风酸雨不休。

当然了,那小娘子若是长得不错,自然也算得是一个好处。便好似徐三娘,又有本事,脸长得还耐看,唐玉藻对此很是满意,一想起来自家那小娘子,他那眉眼便不由得弯了起来。

他拿眼儿瞥着徐三娘,一面持起帕子,替她那额角轻轻拭汗,一面拈酸吃醋,悄声问道:“奴今日瞧着娘子,和那郎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却不知说了甚么要紧事,竟能说这么久,且还用得着给他倒那美酒喝。”

他远远瞧着院子另一头的韩小犬,这心里面的思量,却是复杂得很。一方面,唐玉藻隐隐觉得他可怜,可另一面,这早被洗脑了的土著唐小郎,便也跟魏大娘身边那些商妇一样,也觉得这韩小犬,很是不识好歹。魏大娘有钱有势,出手大方,跟了她有何不好?挑女人嘛,不能看脸,要看本事和能耐。

徐三娘醉得头晕脑胀,此时正倚着车壁,掀着帘子往外看,唐小郎也不知她这是在张望甚么。唐玉藻这声音本就压得极低,再被这辘辘轮声一压,加上那徐三娘的心思也全不在此,因而这徐挽澜,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些甚么。

徐三娘依言而行,带着小碗菜,揣着一壶酒,这便往外间行去。而唐玉藻此时正候在别间厢房外,搬了个月牙凳,坐在长廊外头,闲得无事,兀自琢磨起来。

唐小郎瘪着嘴,只憋着股劲儿,净等着她回话儿安抚自己,哪知道等到的却不是自家娘子的抚慰之语,却是那徐三娘对着那车妇喊道:“劳烦娘子勒马罢,我就在这儿下了。天色已晚,你赶紧回魏府里歇息去罢。”

魏大娘嘻嘻笑道:“不急不急。你待得久些也好,多亲热一会儿。”言罢之后,她又将自己的空碗递过去,快声道:“阿姐我最慷慨不过。你赶紧再盛一碗,再拿一小壶酒过去。便是吃垮了我,我也要成全这桩美事。”

唐玉藻没等来温言抚慰,自是委屈得不行。这小郎君瘪着小嘴儿,眨巴着桃花眼儿,一边将手里头的小帕子绞来绞去,一边慢吞吞地跟在徐挽澜身后,下了车来。

徐三娘故作娇羞,又道:“姐姐们先说着话儿,我给那小子送过去,马上就回来。”

唐小郎这满肠心思,眼下全都付在了那徐三娘身上,光顾着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也顾不上看身处何地,脚踏何方。而那徐三娘,虽说神志尚还清楚,但这脚下的步子,却好似摆起了太极阵,打起了八卦掌,是忽左忽右,忽行忽止,整个人已然是玉山将崩,摇摇欲坠。

见徐三娘如此,满桌娘子不由得嬉笑起来,这席间氛围,也由此活分了不少。魏大娘则呵呵一乐,戏弄她道:“是得喂饱些。吃饱了才干得动活儿。”

唐小郎一见她这醉相,连忙迈步上前,将她搀住。他紧紧挽着徐三娘的胳膊,隔着那薄薄青衫,但觉得这小娘子酣醉之后,便连这副身子都热了几分。肌肤虽不曾相贴,但那股暖意,却是格外之真切,倒令这唐小郎一时间心荡神摇,骨酥筋软起来。

徐三娘却笑道:“姐姐们莫笑我,也莫怪我失礼。我这也不是为了自己个儿,实在是我新买的那小郎君,这都到了半下午了,就吃了两个小烧饼。我怕他饿着,才赶紧给他先盛些菜送过去。”

一主一仆,东倒一阵,西歪一回,一个甚么话儿也不说,瞧着好似烂醉如泥,另一个满心绮念,俨然已是魂不守舍。这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掌,四下行人亦是寥寥无几,走了好一会儿后,唐小郎瞧着两边不大对劲儿,总算是回过了魂儿,兀自一惊,连忙拉住徐三娘,急道:“三娘,咱们怕不是走岔了罢?”

魏大娘看在眼中,不由失笑,道:“瞧你这馋样儿!这菜又没长腿,也不会自个儿跑了,我更不会拘着你不让你吃。这一桌子人里头,论起能吃能喝,也没一个比得过你。你猴急甚么,以后常来找我便是!”

他一犯起急来,便连这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哭腔:“这下可好了,你醉得糊涂,奴又不识路,咱两个便是走到天亮,只怕也是寻不着路,摸不着门儿。”

因魏大娘才发了脾气,这几位娘子一时也不便多说甚么,这一桌酒席,难免有几分沉闷,徐三娘见状,便面上含笑,捧起瓷碗,站起身来,将每样菜都夹了几筷子。金陵丸子两个,黄泥煨鸡两块,水晶肴蹄一个,再附上一小张抹了甜酱的金香饼,舀上两勺土鸡汤,不一会儿,这小碗里头,便堆得如小山一般。

徐三娘见他慌了神儿,兀自觉得好笑,便故意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醉醺醺地戏弄他道:“唉,那可怎么着是好?那咱两个,只能幕天席地,餐风饮露了。唐玉藻,你也莫嫌弃了,赶紧跟那乞儿打个商量,让他给咱腾块地儿。”

魏大娘骂了一通,暂且撒完了气,这就领着一众妇人娘子入了席间。徐挽澜由魏大娘拉着,坐到了她跟前,接着便是珍羞美味,金齑玉鲙一一上了桌来。

言及此处,她又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唉声叹气道:“啧,瞧这天色,后半夜是不是要下雨啊。咱俩真是雨打黄梅头,烂眼招蝇子,倒霉透了顶。跟那乞儿一个炕席,还要再被浇成个落汤鸡。”

眼下魏大娘正在气头上,徐三娘站在她后头,仿佛都能听见她这满口银牙咬得咯咯响。徐挽澜便是于心不忍,也万万不敢在这当口儿吐一个字。

唐玉藻信以为真,稍稍犹疑一番,接着蹙眉道:“娘子说的,既是醉话,又是胡话。奴这样的,跟乞儿睡一个炕席,也就睡了,反正奴生来身微命贱,是黄花女儿配太监,享福没有受苦多。娘子……”说到这里,他眼儿一亮,又喜道:“娘子,方才那魏大娘,不是赐了你几个银稞子么。咱兜儿里有银锭,还怕找不着过夜的地儿?”

魏大娘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一笑,道:“你这贱人,仗着有副好皮相,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胆儿是愈来愈肥,全不将我放在眼里。今儿个我是双喜临门,便先不与你计较,待到吃过了酒,送完了客,夜里头我非要撅折你膀子,打瘸你蹄子,磨得你花残柳败休!”

徐三娘总算是逗够了他,摆了摆手,轻笑着道:“行了。我虽是醉了,却还没疯了傻了。我不过是来这巷子里,找相熟的娘子说会儿话。这前街后巷,四面八方,我早就熟门熟路,都能算得是‘识途老马’了。”

这郎君便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却仍是如杀死的公鸡扑棱翅,负隅顽抗,死不屈服。他死死瞪着魏大娘,眼神凶狠,瞻视如鹰,真可谓是龙性难驯,肤挠不受。

唐玉藻闻言,知自己受了骗,上了当,便小嘴一瘪,又露出了那副委屈兮兮的可怜相来。徐三娘瞧在眼里,不由失笑,玩笑似地扯了他胳膊一把,这便拉上他,朝那帽儿巷的深处里行去。就如同那杏花巷挨着花市,这所谓帽儿巷,附近住的则大半都是手艺人,靠那一方之艺、一技之长,觅衣求食,糊口度日。

前前后后,这韩郎君足足折腾了半个月了,却仍是死咬牙关,不肯服软,当真是个打不屈、捶不扁的硬骨头。徐三娘惋叹不已,抬眼去看那男人,却见他脖子上拴着个狗链,手脚也被捆得结实,而他那赤露在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则是鞭痕密布,疮疤满眼,令人目不忍视。

徐三娘走到巷子里头,在一户人家前站定,接着挽袖抬手,叩门寻见。不多时,便有妇人拔了门栓,推开门板来。

魏大娘一听,脸色遽然一沉,冷哼一声,这就提起步子,朝着院子里走去。徐挽澜跟在她后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暗想着魏大娘甚么时候还养起狗了,她怎么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她说过。待到一行人等进了后院,徐挽澜心上一叹,这才恍然大悟——这所谓的小狗儿,指的哪里是那啃骨头的狗,分明说的是这被百般作践的韩小犬。

唐玉藻立在徐三娘身后,悄然抬眼,先朝那院子里瞧了过去,却见那小院儿里黑沉沉地,连盏油灯都没点,半点儿人气儿都无,着实有几分瘆人。这唐小郎抿了抿唇,又轻轻转头,把着眼儿看向那妇人,可因着四下漆黑,月色无光,只模模糊糊地能瞧出那人的结实身形,至于那眉眼,却是怎地也瞧不真切。

魏大娘喜滋滋地登上石阶,才要跨过门槛,却听得一妇人笑道:“老姐姐哟,你可回来了。这老虎不在家,猴子便作乱。你养的那只小狗儿,端是个不知好歹的,非要逃出去当野狗,结果逃了一半,被人抓了个正着。链子锁上了,只等着你回来发落。”

那妇人开门见了徐三娘,一声不吭,只稍稍侧过身去,而那徐三娘,也不曾出言问候,大步上前,径直走了进去。唐玉藻瞧得稀奇,心上生疑,连忙提步跟了进去。

好不容易到了魏府,奴仆先进去报了喜讯,待到徐挽澜一下车架,便见与魏大娘相熟的几个商妇皆面上带笑,迎了过来。徐挽澜心中有所惦记,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瞥了那唐玉藻,见他面色如常,只额前微有薄汗,此外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徐挽澜进了院子,随手拿了个杌扎,即所谓的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坐稳当后,又对那站着的唐玉藻招了招手,遵嘱道:“你也甭站着了,感觉寻个杌扎,随便找个地儿坐下罢。”

魏大娘喜笑颜开,这便拉着她一同登上车架,朝着魏府凯旋而归。这徐三娘自然能和她并肩同坐,至于那唐玉藻,因身份卑微,便只能跟在车架后头,干用两条腿快步跟着,也实是辛苦。

唐玉藻连忙依言坐下,接着又见徐挽澜叹了口气,对着那妇人怨声道:“瞧阿姐你这日子过的,黑咕隆咚瞧不清人,抽鼻子一闻,又全是血腥气。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闯进了虎窟狼窝,撞着了九关虎豹呢。跟黑山老妖住的那黑风岭似的,有那过路行人,统统抓入洞府,先剥皮抽筋,再剔骨食肉,无论长幼,一个不留!”

徐挽澜不由笑了,连忙道:“阿姐是我的知心人儿,还看不穿我么。我这人啊,一喜蹭吃蹭喝,腹为饭坑,肠为酒囊,二喜金银财宝,七青八黄,一见钱就眼开。别多说了,走走走,去阿姐府上吃酒去!”

那妇人的声音极平,说起话来,缓慢沉闷,毫无起伏,只缓缓应道:“屋里头除了我,也没得旁人,犯不着点灯,且还省了油钱。倒是你,怎地想起来我这儿了?这酒气冲天的,也不知是去哪里荒唐了。”

徐挽澜闻言,兀自想道:那唐小郎,早晨急着出门,也来不及用膳。来的路上,她虽给这唐玉藻买了两个烧饼,可这唐玉藻十七八岁,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两个饼哪里填得饱肚子?若是到了魏大娘的府中去,非但能蹭一顿好饭,便连做衣裳的事儿,魏大都给包圆儿了,去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

徐三娘闻言,低下头来,垂眸笑道:“今日与人家说话,三番五次地提起你来,这便来看看。”

“如此一来,这便是双喜临门了。甭管它后果前因,咱这官司都算是赢了,你更是连胜三局,好不威风,自然算是一喜。这第二喜,就要喜你开了窍儿,打从今日起,咱两个能说的话儿便更多了。往后阿姐跟你这小娘子打交道,便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是要给他做衣服?这等小事儿,就包在阿姐身上了。跟我回府里头,我教人给他量体裁衣。”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徐三娘提过几次的赵屠妇。徐挽澜自打当了讼师之后,只输过一桩案子,那案子的事主,便是这赵屠妇。

魏大娘这污言糟语,听得徐挽澜这个两世为人的假少女,都觉得面上臊得慌。她嘴角抽了两下,才要说话,不曾想那魏大娘忽地又扯住了她袖子,一本正经地高声道:

接赵屠妇这案子时,徐三娘还没甚名头,才不过上了几回公堂,小露了几回身手。彼时她性子还没被磨平,心性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有穿越这样的金手指,便肯定要比旁人多些能耐。赵屠妇这案子没人敢接,偏她不知天高地厚,毫不犹豫,接了下来。只可惜她虽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却也鸣不得这等不平,挽不了如许狂澜,终究还是一败涂地,铩羽而归。

她来了劲,眼上眼下,细细打量起那唐玉藻来,挑眉道:“我倒瞧不出来,原来你好的是这一口儿。你可比我想得平常多了。”

思及往事,徐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强打精神,扬起脸来,朝那赵屠妇笑道:“阿姐,你上次给我做的白粥,实在好喝得很。今儿我被灌了一肚子黄汤,吃不下那油油腻腻的玩意儿,这一路寻过来,只惦记着你那白粥。你要不要做与我喝?”

她一说这话,那魏大娘立刻来了精神。她挤巴着眼儿,笑得极其暧昧,先斜瞥了那唐玉藻一眼,随即啧啧两声,呵呵乐道:“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儿,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儿,我还当你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却原来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好事,大好事,这黄花女也会玩儿汉子了。”

稍稍一顿,她又厚着脸皮,笑着补了一句:“我偏爱喝稀的,你可别给我做稠了。若是太稠了,我尝都不带尝一下的。”

徐挽澜笑了笑,拿下巴指了指候在身侧的唐小郎,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姐,你先回府里头张罗,我一会儿便赶去找你。这唐小郎,是我新收的仆侍。阿母叮嘱我了,今日出门,打完官司,便要带这唐小郎去做几件衣裳。若是吃酒吃得晚了,裁缝那儿关了门,我岂不是白带他出门一回?”

赵屠妇也不吭声,只摸着黑,朝着那灶台边上走去,这便给她烧水作锅去了。徐三娘见她走了,缓缓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寻摸起来。唐玉藻在旁看着,也不知她这是作何打算,只得蹙起眉来,眯眼细看。

待心绪稍稳之后,这魏大娘一把握着徐挽澜的细腕子,快声道:“你先别急着回家。我那几个姐妹,都在府里等着我呢,咱几个凑一桌,吃吃酒,说会儿话,你阿姐我这心里头,也能好受不少。”

他但见那徐三娘猫着腰,一路摸到了晾衣绳底下,接着蹲下身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番,又不住地拿手在地上按来按去,也不知在按些甚么。过了一会儿后,她又站起身来,用那鞋履的边沿,在土上磨蹭出了个坑来,然后蓦地又半蹲下来,眼明手快,自怀里掏出了个甚么物件,再之后就将这物件埋到了土里去。

魏大娘听了她这番甜言美语,哼了一声,将那帕子从她手里头夺了过来,接着眨巴着一对大眼儿,自己给自己拭去了泪珠儿。

唐玉藻瞧着稀奇,忍不住想追问个究竟。待那徐三娘又摸黑回来后,他搬着马扎,凑到这徐挽澜跟前,小声道:“娘子这是作甚么去了?”

“阿姐莫哭,你这一哭,我这心肝儿都疼得直抽抽。你这泪珠儿一眨巴下来,直哭得山崩地裂水泉涌,九天仙女下凡来。阿姐你别不信,你低头瞧瞧,你那凤头履上的凤凰儿,是不是也跟你一头哭呢。”

徐三娘酒意未褪,微微伸起脖子,凑到他耳畔,哑着嗓子笑道:“她不肯受我接济,我便想了个法子。她身量不高,晾晒衣裳时,常要踮脚。我把魏大娘给的那银稞子,埋到这晾衣绳底下,到时候她一抬脚,必会有所觉察。”

徐三娘哭笑不得,连忙搀住魏大娘那结实的胳膊,一边携着她往衙门外走,一边拿了手绢儿给魏大娘拭泪,口中则含笑劝道:

唐玉藻一怔,低低说道:“却原来她是买不起油,并非是不愿点灯。奴还真当她是个怪人呢,未曾想到,却是个可怜人。”

金主儿在侧,徐三娘哪敢得罪,连忙眉眼含笑,朝着魏大娘看去。她一回头,便见魏大娘不语而泪流,红白脂粉全都糊作一团,染眉的黛墨沾上了眼尾纹路,红艳艳的口脂也蹭到了颊边。

这一主一仆正交头接耳,说着话儿,忽地听得墙外闹将起来,似是有妇人骂天咒地,聒噪不休。虽隔了十数米远,其间又有一墙相隔,可那妇人的声音,入得唐小郎与徐三娘耳中,却是每字每句,都听得一清二楚,便好似那妇人就站在二人眼前,指着他俩的鼻子骂似的。

徐三娘思及此处,心上兀自一叹,随即缓步上前,想要和那秦娇娥说上两句,也好暗暗提点她一番。可谁知她才一迈步,便被魏大娘死死扯住了胳膊。

徐三娘蹙起眉来,才听得那泼辣妇人说着甚么“丢了银钱”,“赶出门去”,心里便立时有了思量。想来多半是家里有人丢了钱,偏生这妇人又是个看重钱的,因而便大动肝火,不胜其怒,非要将这人赶出家门,以作惩戒。

徐挽澜一看她这怏怏不服的小眼神,便好似看到了前生的自己一般。那时候的她,也是这么倔头倔脑的,争强斗狠,死不低头。唉,困兽犹斗,况且人乎?

这等家事,徐三娘懒得插手,便连听都懒得听。她抬了抬眼皮子,这就打算闭目养神之时,忽地听得那妇人骂骂咧咧,说甚么要把那“晁老四”赶出院子,让他在门前街上过一整夜。这“晁老四”三个字听得徐三娘先是一愣,睁大了眼儿,接着就站起身来,扒到后门边上,悄悄拉了条门缝,弯着腰,眯着眼,朝外窥探起来。

三桩案子一结,眼见得崔钿下了逐客令,那秦娇娥纵是满心不甘,却只能以手撑地,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这秦家娘子一言不吭,微微含身,先将裙据上沾来的灰尘拂去,随即立稳身形,红唇紧抿,朝着另一边的徐挽澜,直直地看了过去。

这晁姓本就稀少,若是姓晁,还生了至少四个孩子,那就更稀少了。徐三娘趴在门后,定睛一瞧,心上不由一叹——果不其然,这因丢了银钱,而被赶出门外,不得不到街上来过夜的可怜郎君,不是旁人,正是那杏花巷外的卖花郎,晁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