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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春寒起战声

徐三见他泄了劲儿,细细回味之时,忍不住略带疲倦地扑哧一笑,对着他轻声说道:“这满地的水,满屋的味儿,还有我这湿了的衣裳,也不知该要如何收拾。明儿个天还未亮,我就要去上朝,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这事儿可都要怪到你身上去。”

韩小犬的力气实在太大,尤其到了后头,尽得其意,颇有几分不管不顾了。徐三倚在他肩头,指甲几乎都陷到了他肉里去,口中似哀吟似快活,低低叫个不休。待到渐至尾声之时,猛然之间,正沉浸其中的二人身形忽地歪倒,却是那木桶被韩元琨整得倾倒于地,两人好似两条滑溜溜的鱼儿一般,仰卧于满是水渍的地面,狼狈之余,又着实刺激。

韩小犬改了性子之后,不再似从前那般急躁,徐三又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自然是更喜欢如今的他,便连这说话的腔调,都比往昔柔和了不少。

两军对战于白汤之上,砰砰啪啪,响作一团,这边的将士硬枪挺入,将那撒了花瓣,滑腻腻的水也一并带入,虽是头一次上战,却是身手不凡,腰力强劲,当得起魏氏所说的驴物二字。另一边久不曾经历云雨,个中紧窄如初,开始时觉得有些痛感,后头渐渐来了意思,双足高翘,津液四溅,死死捂着口,唯恐被旁人听去。

韩元琨借着融融烛火,凝视着她绯红脸颊,忍不住扯唇一笑,一边小心抽拔而出,一边对着她眯眼说道:“地上的水,过一夜就干了。至于这衣裳,你又骗我,官袍怎么会只有这一身儿?”言及此处,他又轻声说道:“不过,我喜欢你穿官袍,威风又带劲。”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兰汤之中,一个打着赤膊,肌肉虬结,另一个官袍尽湿,紫绮金绣,全都紧紧贴到了身上,将那凹凸曼妙,全部勾勒而出。情至浓时,也不管是不是在纱帐里、炕席上,就着那热汤木盆,这就鏖战起来。

徐三玩笑似地拧了他一把,接着拍拍他肩头,让他起身。毕竟现在时辰不早了,她本就回来得晚,撑死了也就再睡两个时辰,她实在太累,一刻也耽搁不得。

他沉默良久,忽地在她眼睫处印下一个吻来。至于徐三问的事,他却一句回答都不说。######···

韩小犬也知她辛苦,低低和她玩笑几句,这就细心给她擦干水渍,将她打横抱起,扔进暖乎乎的被窝里头。至于地上的水,干晾着总不是事儿,万一明日被仆侍瞧了笑话,少不得又要有风言风语,韩小犬便用脚踩着抹布,一一擦干,这才挤到帐中,搂着心上的小骗子一同安睡。

韩小犬半俯下身,大掌覆在她的两只手上,眼神如鹰隼一般,紧紧逼视着她的双眸。

韩小犬尝着了甜头儿,自然是食髓知味。几日过后,徐三难得早回来了会儿,一踏入屋子里,正打算趁这工夫,翻翻唐小郎送过来的账簿,韩小犬却早就守在帐中,一把便将她拉过来巫山云雨。

韩小犬嗤笑一声,骤然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就将穿着官服的她扔到了盛满温水的木桶里面。顷刻间水花四起,徐三的衣裳更是被水浸湿,紧紧裹到了身上,她赶忙撑住木桶两端,坐稳身形。

三番四次作罢,那男人总算是过足了瘾。他满足至极,抿着唇,瞧着帐顶,忍不住地想笑,却忽地听得徐三倚在他肩头,轻声问道:“你在川峡干了甚么好事儿,竟让周内侍发话儿调你回来?这都好几个月了,只见你在我这儿歇着,也不见他给你指活儿,就这般干晾着你,这算什么道理?”

徐三挑眉道:“你还没回我话儿呢。”

一听到川峡及周内侍等字,韩元琨忍不住心上微沉。

徐三正有些心疼地想着,却见韩小犬赤着上身,眯眼看着她,哑声笑道:“干看着做甚么?还不赶紧过来?”

他垂下眼来,扯唇一笑,转头看着怀中女人,对着她沉声说道:“我在西南杀了几个光朱的小头目,你说你哥哥我厉不厉害?至于周内侍……”

西南一带,天高皇帝远,也是逆贼光朱最为猖獗的州府。徐三先前听韩元琨提起过,他在西南,与光朱打过许多次交道。那他这伤,会不会就跟光朱有关?

韩小犬言及此处,微微一顿。

这些伤疤,自然不会是魏氏留在他身上的。徐三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了,韩元琨在西南待了两年,如今能被周文棠调回京中,就算没有功劳,肯定也有不小的苦劳。他背上的伤,多半就是在西南时留下来的。

他可不是两年前那只周文棠的狗了,念着他的知遇之恩,就对他马首是瞻。周文棠这两年对他的打压,他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了猜测。

当年魏大娘对韩小犬十分喜爱,爱的不止是他那副皮相,还有他这一身皮肤,如凝脂腻滑,似飞雪光洁。然而眼下徐三再看,却见他的背上,伤痕遍布,疮疤狰狞,实在让她暗然心惊。

呵,明明是个阉人,也敢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到底有没有那干事儿的底子。

男人倚在案侧,低着头,一言不发。融融烛火之中,他背对着徐三,轻轻扯开衣带,露出了那宽阔结实,肌肉虬结的后背来。

韩小犬微微眯眸,冷冷笑道:“我杀了光朱反贼,截获光朱书信,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内侍若是不将我调任回京,兔罝的其他兄弟也会替我不服,他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觉得我好用,可用,又不想轻易对我委以重任,生怕我日后功高震主,他这点儿心思,徐府尹还瞧不透吗?”

眼瞧着韩元琨的手放在了他那衣带上,徐三赶忙收敛笑容,出声说道:“你当真想好了?我娶不了你,你跟了我,见不了光,是要吃亏的。”

韩元琨这话,却是有心在徐三面前抹黑周文棠了。周内侍之所以允他回京,却又不对他委以重任,绝不是他所说的这几个原因。

徐三一下子笑了,知道他忍了这么久,到底是忍不住了。这几个月里,他老老实实的,也就是亲亲摸摸,两人还不曾做过更过分的事儿。

徐三听着韩小犬之语,默然半晌,却是一言不发。

徐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韩小犬就已经含笑起身,说是烧好了水,现在正是温乎的时候,再不洗,水就要凉了。言罢之后,他便从外头搬了个大木桶过来,那大桶甚是宽敞,能容两人,也不知是何时买来的,更不知他是怎么搬进这后宅里的。

她不问周文棠,是因为她觉得周文棠识得轻重,心有大局,若是韩元琨真的是可用之才,周文棠绝不会浪费这颗棋子。他之所以搁置韩元琨,定然有他的道理与决断。

男人眯起眼来,沉声说道:“好好给你洗洗身子。”

至于光朱之事,她也不问,乃是因为韩小犬归根结底,还是周文棠的人。他若是随随便便,将截获的光朱情报交待给了外人,那他就是背叛了周文棠。徐三一是不想让韩元琨难做,不想让周文棠动怒,二来,则是因为她知道,周文棠还算慷慨,该让她知道的,绝不会故意瞒着她。

徐三挑眉笑道:“怎么个伺候法儿?”

她正想转个话头儿,不再提起此事,却忽地听得韩元琨问道:“这几个月,也不曾瞧见常缨在你身边伺候,这丫头又去哪儿疯了?”

徐三嗯了一声,推了他两下,打算起身去洗漱收拾,可韩元琨却是死不放手,紧搂着她,低低笑道:“今儿我伺候你收拾,徐府尹觉得如何?”

徐三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可不是疯了么,心思全不在我这儿了。周内侍对她另有委任,现在跟在我身边的,除了梅岭,都是我自己买来的人了。”

“才回来?”男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些许倦怠。

韩小犬眯起眼来,低低说道:“梅岭也该换了。身契不在你手里,那就是外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如今又是开封府尹,又是省试主考官,不该再按着周内侍的吩咐行事了。”

徐三心上微暖,忍不住伸出手来,欲要挂两下他高挺的鼻梁。哪知她才一伸手,韩小犬便睁开双眼,飞也似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将她一把拉倒在了自己怀中。

徐三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按着他吩咐行事了?我不过是凡事跟他打个商量罢了,他历经数朝,资历深厚,我就是个后生晚学,有些事儿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听听他如何以为。我跟他官阶相同,平起平坐,我自己手里也养了人,我用听他吩咐?真是笑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周文棠?”

一转眼就是崇宁十四年的三月下旬,省试在即,这日里徐三忙了一天,夜半三更,方才回到府中。她轻轻掩上门扇,脱下外衫,走到帐边抬袖一挑,就见炕席上斜卧着个韩小犬,双手枕在头下,眯眼打着盹儿,显然是在等她回来。

她这一番话,落入韩小犬耳中,却总觉得她是在维护周文棠,心中自是隐有怒意,怫然不悦。

虽说她要跟翰林院、礼部等多个部门打交道,但这几个月下来,没人会说徐三不好。毕竟人家出身寒门,靠着本事当了状元,见了面又是有说有笑,嘴甜得不行,哪个好意思伸手打笑脸人?

男人眉眼一沉,静默半晌,忽地侧过身来,紧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三娘,我的保书还在周内侍手中,你替我要过来如何?我本想自己去要,可他身在深宫,我见不着他。你绝不可求他,张口要就是,他若不给,那我就不要了。”

官家非说要改,这就不能怨到她徐挽澜的身上了吧?她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假传圣旨啊。

这所谓保书,可是有门道了。

徐挽澜外圆内方,便是瞧着翰林院的试题不大顺眼,也会夸赞一番,哄得翰林学士高高兴兴。但是这试题出罢,也不知她一个人说了算,总要呈给官家批阅,到那时候,徐三就不动声色,点出几处,官家往往觉得有些道理,这便将那几处圈了出来,责令修改。

按着这朝代的规矩,主人可以给自己的仆侍买平籍,但是在朝廷的认知中,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往往素质不高,乃是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主要人群。于是,当主人来买平籍时,官府会要求他立下保书,担保这个奴仆在世之年绝不会做出违法之事。

其实这科举事务,主要还是归礼部统管,譬如安排考场、发放文书,这些都是礼部的事儿。徐三管的,只是看看翰林院出的题目是否过关,说说判卷按着什么标准来,以及点谁为省试头名。

若是这奴仆犯了事,籍贯就会被打回贱籍,而主人也会受到惩罚,必须给朝廷缴纳重额税金。这笔税金,可不是普通人交得起的,便是富庶人家,或也会倾家荡产。

这个主考官,属于临时性职务,并不会给徐三额外升官,但这个官职,对于徐三来说,却是意义非凡。她暂时将府衙事务,转交于两个副手尤氏、罗砚以及秦娇娥,自己则与各路官员,齐力协作,每日里都忙得不可开交。

因此,虽然籍贯可以买卖,但却很少有人甘冒风险。贱籍之人自己去买平籍,倒是不用写这保书了,但是这些贱民,缺乏有效的社会上升途经,又如何攒得出来那大笔银两?

除了韩小犬这档子事儿外,徐三也在努力营造自己的文豪形象,不但以“波澜老成”的笔名,在玉兰诗会上连续中得魁首,更还熬夜写了不少文章策论。待到崇宁十四年的二月之时,经过近两年的苦心经营,徐三的诗文不但被刊录成书,流传街巷,而官家,也终于将她点为当年的省试主考官。

朝廷之所以立下这条规矩,为的就是尽力维持当下的籍贯制度,一边收了钱,得了好处,充盈国库,一边又让那些个贱民,至死不能翻身,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至于狸奴,徐三好几次在宴上碰着他,都想跟他说会儿话,告诉他自己身边已有了人。哪知狸奴却是屡屡避而不见,可见是压根儿不想跟她退婚。非但如此,这小郎君时不时就会送东西来府衙后宅,有时候是他亲手写就的字画,有时候是他亲手做的些小玩意儿。徐三对他无意,只让梅岭将这些东西好好收起,以后若是退婚,也能一并退还。

徐三一听韩小犬提起的保书二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先前韩小犬给她送过春宫糖纸,被她误打误撞,错送到了周文棠手中,让那男人愣是跟她发了小一年的脾气。如今韩小犬真跟她亲近了,周文棠却是不曾多说过甚么,对她的态度反倒愈加温柔了几分,实在让徐三心里发虚,拿不准他是何主意。

其实无论在甚么朝代,人若是有钱有势,就可以回避许多法律风险。徐三在开封府衙任职,每个月都有不少人来走后门,想要改换籍贯,有那达官贵族,买就买了,也不用立甚么保书。徐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有保书这事儿。

徐三跟韩小犬走得亲近,这事儿可是瞒不过旁人的眼。唐玉藻心里虽气得不行,可却也不好发作,眼瞧着徐三因韩元琨有所不满,都不让他近身伺候了,唐小郎真是恨不得给韩元琨下毒,将这贼人毒得四肢麻痹,不能人事。他可不是随便想想,毒都偷偷买好了,想了半天,强忍着不曾下手。

周文棠特地立下保书,显然是想以此拿捏住韩元琨。他完全可以走路子,不立保书,可他偏偏要立,也难怪韩小犬对他心中生隙。

徐三知道,韩小犬连唐玉藻是玉兰轩的掌柜都知道,他消息灵通,下属众多,如何会不知道她跟狸奴定亲之事?可是韩小犬没提过,她也不好主动提起。

可是,立保书才是规矩,周文棠做的也没错。但是不帮韩小犬似乎也不行,按着这朝代的社会风俗,人家可是将身子都托付给她了,这点儿人情上的小忙,也不好意思不帮。

两人就这般暧昧着,春日里牵过小手儿,俩人都嫌彼此的手心汗粘粘的,闹脾气似的甩开对手,可没过一会儿,却又摩挲彼此指尖;寒夜里更是还曾相拥着取过暖,徐三累了一整日,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呢,韩小犬便忽地钻进了被窝里来,非要将她吵醒,再搂着她一块儿入睡。

徐三想着,心下一叹,淡淡玩笑道:“我若将你的保书拿回来,再去府衙盖个章,这保书的主人,可就变成我了。你可真想好了?”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这般反应,已经是对韩小犬有了情意。只是她也清楚,当年她是怎么跟韩元琨说的,过了两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她娶不了韩小犬,给不了他名分,虽说她不想跟狸奴成亲,可这婚能不能退成,全都还说不准呢。

韩小犬挑眉道:“怎么?你不想当我的主人?”他勾起唇角,用指尖微微摩挲着她的红唇,“以后我白日给你干活儿,夜里也给你干,有保书将你我牵作一头儿,我也用不着那一纸婚约了。”

可韩小犬性子也变了不少,并不似两年前那般急色,又是强吻,又是自荐枕席,他现如今换了路数,举止虽亲热撩人,却也并不逾矩。时日一久,徐三竟也渐渐习惯了,甚至回房之后,若是没瞧见这条大狗,心里头还有些空落落的。

徐三笑着打掉他的手,却惹得韩小犬眯起眼来,欺身而上。接着只听得那床板吱呀作响,床架子好似都要散掉了一般,晃晃悠悠,羞人至极。

自打韩元琨回来之后,他就真照着当初所说,每隔两日,便趁夜潜入她的宅子,过来与她相会。徐三起初还是不大自在,虽早些年答应了要和他一试,但她每日里处理完官务之后,却都会故意拖上一会儿工夫,就是因为怕回去的早了,跟韩小犬独处的时候太长。

几日过后,即是休沐,亦是省试前日。徐三早先听周文棠说过,知道他今日会出宫回府,这便穿戴整齐,散下发髻,去了周文棠那小院儿里。哪知她才一进了竹林小轩,就见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正闲闲摆弄着一支烟秆。

那人身披鹤氅,神色清肃,唇角虽微微勾起,眸中却泛着寒意。他盯着楼下的徐三看了一会儿,轻轻抬袖,这便令仆侍将门扇紧紧掩上,直至黄昏月上,诗会散尽,男人方才缓步而出,跨马回宫。

烟秆?

她瞥了一眼韩小犬,生怕这男人没轻没重,又说出甚么不该说的话,惹了唐小狐狸不快,再被旁人听去闲话。她便也不否认了,只转了话头,假装忙得不行,与几名商贾妇人交谈起来,而她忙着装模作样,却不曾瞧见那二楼一角,半敞开的门扇里头,露出了一人的侧影来。

徐三的视线,不由凝在了那又细又长的玉色烟秆上。

唐玉藻一听,小脸儿一下子发白。他抬眼望向徐三,只等着她出言否认。可徐三心里却暗暗叫苦,厢房没错,鸳鸯帐也没错,这又让她从何否认?

照理来说,这玩意儿起码要到明朝才会出现,现在才甚么时候,怎么会出现烟管?

“戏言?”韩元琨嗤了一声,又冷笑道:“说你是小骗子,你还真骗上瘾了?那日在你厢房里,鸳鸯帐中,徐府尹言之凿凿,可不曾说过是‘戏言而已’。”

徐三坐到他身侧,微微蹙眉,抬袖就将那烟秆压了下去,对着他含笑说道:“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伤身害体,极易成瘾。中贵人要是想亲眼看看后世如何,还是省省这心思,给自己点儿活路罢。”######···

徐三无奈而笑,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又见不远处的席间,狸奴一直盯着此处,细眉微蹙,抿唇不语。她心下一叹,只得轻描淡写,含笑说道:“不过戏言而已,难为你还记得。”

徐三却是不知,这本该明朝才出现的烟秆,之所以会在这个古怪的宋朝出现,她倒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唐玉藻一惊,哪里听过徐三提及此事。他被韩小犬噎得说不出话来,骤然转头,紧紧盯着徐三。

当年蒲察意外撞破金元祯派人研制武器,心知金宋之间必有一战。他心灰意冷,抛下一切,奔至西南大理,哪知半路上遇上了几个吕宋岛来的商人,言谈之间,甚是投机。

若是往日的韩小犬,怕是要火冒三丈,跟他斗一回嘴,然而今日的韩元琨,却是勾唇一笑,低头望着徐三,看也不看唐玉藻,口中轻声说道:“你家娘子答应过我,待我回京,每两日就要见我一回,与我吃吃茶,说一会儿话儿。这话里的意思,唐掌柜听不懂吗?”

这所谓吕宋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岛屿,历史上烟草传入中国,也是从这个地儿传过来的,吕宋烟亦是十分有名。蒲察逃避世事,只盼着离俗尘凡务越远越好,便随着这几个商人去了吕宋。他见着当地百姓抽这些旱烟,便也跟着试了试,这一试,就让这位大商人想出了个生财之道。

“这大庭广众的,堂客都知道娘子的身份。娘子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小子不要脸就算了,可别连累了咱家三娘的名声!”

两人相隔迢迢千里,虽说前缘已尽,可却还余下最后一分牵扯。那一缕似有还无的情丝,就萦绕在了这玉色烟管之上。

他久历风尘,大权在握,早就不是那个趴在地上学狗叫的贱奴了。徐三凝视着他的细密眼睫,感受着他扑在自己颈间的温热鼻息,竟是一时忘了将他稍稍推远,而一旁的唐小狐狸见了,心里头醋海翻波,当即一甩帕子,咬牙说道:

这烟秆乃是稀罕物,开封府中,能得着这玩意儿、尝一口鲜儿的达官显宦,可谓是寥寥无几。而徐三却能一眼就看出来此为何物,甚至还说的上来它对身体有害,周文棠静静听着,微微垂眸,勾唇一哂,却是并未直言指出。

韩小犬虎落平阳,沦为覆巢之卵,这是苦难。而他被周文棠派至西南川峡,历练老成,饱经沧桑,身攀高位,让周文棠都点了头,肯将他放回京中,这即是权力。

他早就知道,徐三的身上藏着重重迷雾。旁人不问,她便不说,旁人问了,她也未必会说。若想探得雾中究竟,唯有等她亲自开口,坦诚相告。

苦难与权力,足以令人面目全非。

周文棠眼睑低垂,将烟秆及烟丝收入匣中,口中淡淡说道:“明日即是省试之日,你不在府衙办差,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这男人身披黑色大氅,斜斜瞥了一眼唐小狐狸,目含挑衅,勾唇一哂。唐玉藻微微眯眼,磨着牙正要发作,就见韩元琨骤然倾身向前,靠在徐三耳侧,鼻息微热,低低含笑道:“两年前你答应我的,我可还没忘了呢。今日回京,就是跟小骗子讨债来了。”######···

徐三稍稍犹疑,随即含笑轻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韩元琨有份保书,扣在你手里头,你可愿将它转交于我?”

两年之前,韩元琨更像是个躁动不安的毛头小子,咋咋呼呼的,眼神凶狠,龙性难驯,然而今时今日,他却稳重多了,眉眼间多了几分硬朗与沧桑,下巴上还多了来不及剃去的胡茬子。他成了男人,再非昔日少年。

徐三过来要韩小犬的保书,哪个都能瞧出这二人关系匪浅,周文棠更是早先便已知晓。

眼下年关将至,不曾想韩小犬竟忽地回京,徐三抬眼打量着他,发觉两年不见,韩小犬的气质,当真变了不少。

他冷冷勾唇,瞧也不瞧徐三,微微摩挲着指间扳指,沉声笑道:“徐府尹好大的胆子,手都伸进我这兔罝里头了。”

韩小犬一去川峡,就是将近两年,其间杳无音信,亦不知何时归来。徐三偶尔想起,试探着问过周文棠几句,那男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说韩元琨在西南一带办差,手头上的事儿还没结清,等到事儿干完了,干得好了,才能回到开封府来。

徐三不动声色,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想要看出他是真的动了怒,还是在故意跟她拿腔作势。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瞧了半天,却怎么也参不透。

她心上一惊,再一细看,就见韩小犬冲她勾唇一哂,抬手将那商人半推到一边,接着步上前来,剑眉微挑,有些别扭地眯眼说道:“怎么?两年不见,认不出我了?”

徐三捏着手中帕子,微微蹙眉,低下头来,开始盘算该要如何救场,如何说服周文棠,让他将韩元琨的保书拿给她。

徐三略一思忖,正要婉言谢绝之时,忽见一只结实的手臂从斜上方伸了过来,一把便将那商人的酒盏死死按住,强行压下。徐三一怔,抬头一望,便见来人有一双清泠泠的,锋芒毕露的眼,睫羽上覆着点点落雪,正是那铁骨青枝,久不曾相见的韩小犬。

周文棠见她忽地默然不语,斜斜瞥她,那两道深沉的视线,在她袖口处绣着的兔子花不住流连,流连够了,又缓缓下移,开始盯着她那两只柔软白皙的小手儿细看。

徐三缓缓步下高架,便见唐小郎扭着腰身,迈着小碎步,急急走了过来,而不远处的席间,狸奴坐在原处,虽不曾上前,却也微微含笑,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来。而她旁边却忽地围上来不少商贾,见她下来,赶忙举着酒盏,欲要上前敬她,徐三盯着那瓷盏之中的浑浊黄汤,心上忍不住犯起了为难。

从绣着莲花的绢帕,看到淡粉色的甲盖,再从那白藕似的细腕,望向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玉指,周文棠向来克己自持,可此时看了这么一会儿,竟是看入了迷,那轻轻勾起的唇角,也带上了些许玩味。

朝中带“侍郎”二字的官职不少,因此那堂中之人,听了“崔侍郎”三字,虽有不少揣测,但也不曾多想,转而将心思全都搁在了“徐府尹”那三个字儿上。开封府尹就那么一个人,她姓甚名谁,开封府的百姓也都是一清二楚。眼下瞧见徐府尹拔得头筹,众人心服口服,接连拊掌叫好,忙不迭地奉承起来。

他向来笃信,这双手儿,最后一定会由他牵住。哪怕这朵兔子花儿,一时之间,不小心被清风吹入了别人的背篓里,他心中也只有一丝丝芥蒂与恼意,至于急切,恐慌,焦灼,却是一分一毫也无。

崔金钗闻言,柳眉倒竖,张口欲辨,可除了骂回去的脏词儿之外,一时也编不出甚么真凭实据。她欲言又止,心知此时多言,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这便面色一沉,带上堂下仆侍,冒着风雪,急匆匆拂袖而去。

该是他的,总归会是他的,毋需心急,不必自扰。

崔金钗死死咬牙,就听得徐三淡然笑道:“‘波澜老成’这四个字,说的是写诗作文之时,波澜壮阔,词句老练。我当初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乃是其中带着一个澜字,恰与我本名相扣,而我作诗之时,向来也以这四字为准。名儿对的上,写的诗也对的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何需赘言?”

周文棠见她久久不语,忍不住暗暗嗤笑,知道她多半也是受了韩小犬的挑拨,被她撺掇着来找自己要保书,至于该怎么要,却是还不曾想好,便是想好了,多半也不敢跟他使花招儿。

徐府尹三字一出,诸客面色又是一变。

他淡淡移开眼来,沉沉说道:“明日省试开考,蒋沅强撑病体,也要去考场巡视,你到时候见着她,记得多多看顾。她如今虽已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但是她在官家心里的分量,至少也抵得上七八个徐府尹。蒋沅若是病故,蒋平钏就一定会高升。”

崔金钗之所以自揭身份,是因为她不知道这玉兰轩的后台乃是何人,这才想拿顶上这乌纱帽,压一压那不知事的酒楼伙计。哪知伙计此刻却微微一笑,面色如常道:“崔侍郎且莫动怒,咱不若听听徐府尹有甚么话儿要说。”

周文棠转了话题,徐三倒暗暗松了口气。她却是没有管周文棠要保书的立场,她跟韩小犬又不是夫妻,她也不是兔罝里的人,怎么好意思插手人家的规矩?罢了,反正到时候韩小犬责问起来,就把这一口黑锅,全都扣到周文棠的脑袋上去。

这本官二字一出,堂中诸客不由微微变色。崔金钗嗤笑一声,骤然拂袖道:“今儿这诗会,本官确实是粗心大气了。认输可以,只是本官绝不会将波澜老成这四字拱手让人!便是你今儿做了几首过得去的诗,那也断然没有冒认本官的道理!”

徐三抿了抿唇,精神大振,紧接着他的话头儿说道:“你放心,蒋沅待我,反倒比崔博待我要亲近些。自打崔金钗跟我水火不容,势若仇雠之后,崔左相待我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而蒋右相呢,还会时时提点我几句,私底下指出我哪里做的不妥。俗话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蒋氏还是瞧我顺眼的,连带着蒋平钏,都时不时请我赴宴呢。”

她心里气不过,稍稍一想,冷笑一声,高声说道:“这诗会真是好没道理!我就是实打实的‘波澜老成’,她算是甚么东西?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冒名顶替我的贱人,不过写了几句像模像样的词儿而已,这就想抢走本官的名头儿?”

先前寿宁节时,为了筹备庆典,徐三就跟蒋平钏所在的礼部打了不少交道。后来她当了省试的主考官,而礼部恰好主管科举考试,两边一来一往,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几乎每日都能瞧见蒋平钏。

崔氏的诗词生硬而又勉强,且与诗题不甚相切,两相比较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轮,还是徐三厉害。唱票罢了之后,崔金钗眯眼一瞧,便见徐三遥遥领先,拔得头筹。

蒋平钏性子温和,但却不是烂好人似的软脾气,而是极有原则、知道分寸的温和。两人本就是同期,徐三也喜欢跟她待着,蒋平钏已经可以算是她在朝中关系不错的朋友了——只可惜到底是同事,一辈子也做不到推心置腹,关系不错,几乎已经到了顶儿。

徐三负袖而立,不经意间扫了几眼那诗词,眉心却是不由一跳,只觉得那词句既陌生又熟悉,也不知是在何时见过。她深深看了崔氏一眼,只打算以后得了机会,定要对这女人逼问一番,知道了后事如何,便可趋利避害,对她的官途、人生,皆是大有益处。

周文棠听着,又垂下眼睑,沉声问道:“你近来忙着省试,三大王那边儿可还在盯着?”

崔金钗提着毫笔,眼瞧着徐三已然搁笔,心上一横,干脆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的徐挽澜年老时所写的几首诗词默写了出来。只是那些诗词并不切题,崔金钗别无他法,连平仄押韵也顾不上了,匆匆改了几句,这就交到了小二手中。

徐三见他今日迟迟不给自己斟茶,也不再给自己瞧瞧那一手茶道,只好心下一叹,干脆自己抬起胳膊,给自己和周文棠都倒满茶盏。周文棠看在眼中,却是忍不住勾唇一哂。

这一回,翰林文官出的题目很偏,崔金钗想用后世的诗词现套,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完全切题的。自己写吧,又笔法平庸,唯恐露怯。

徐三轻轻抿了口茶,随即有些随意地应道:“宋祁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想的只怕比我都周全。至于要学甚么书,要怎么夸人怎么撒谎,怎么跟那些个官油子打交道,我早就倾囊以授,没甚么可教的了。近来忙于官务,也就在上朝之时,与他寒暄过几句。”

那伙计听了徐三之言,见疑难迎刃而解,自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去请那几位翰林女官出题。诗题一出,徐三稍加思索,便提笔而就,至于崔金钗,却是暗暗犯起了为难来。

当年宋祁回京之后,官家对他宠爱尤甚,甚至想力排众议,给他授以爵位。要知道在这宋朝,皇族男子只能被封作公主、郡主,万万不能被封成王侯公爵,而官家心生此念,自然惹得朝臣忌惮,竭力劝诫。

作为寒门士子,能在朝中得圣上青睐,这嘴皮子工夫,自然是比寻常人厉害多了。崔金钗只顾着横眉瞪目,负气斗狠,在说场面话上头,跟徐三一比,自然落了下乘。台下堂客看在眼中,多少对徐三生出了些好感来。

最后还是徐三想了办法,让宋祁主动上书,往死里贬损自己,请官家打消授爵的念头。但徐三也没让他一个劲儿地往后退,过了段时日,等着朝臣们的态度有所缓和,就又说动官家,让她允许宋祁每日上朝,在屏风后听朝臣议政。

徐三见状,轻轻一哂,望向那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二,平声笑道:“既然打了个平手,不若再比试一回。还请几位翰林才女,再出上两三道诗题,至于胜负,倒是其次,若能让台下看客,过足诗瘾,也算是推贤扬善了。”

徐三的这个折中之法,自然是哄得官家心中十分熨帖。而对于宋祁来说,上朝听政给他带来的长进,远比那些个高爵厚禄要大得多。

这两边的诗词,全都出自于徐三笔下,这就好像左右互搏,自然是难分高下。徐三眉眼淡淡的,好似早在意料之中,而崔金钗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眉头紧蹙,怒恨恨的,几乎要咬碎银牙。

周文棠此时抬眼一瞥,见徐三说起宋祁来,好似全然放心,没有丝毫忧虑。他忍不住眯起眼来,暗暗回想着韩小犬先前送来的光朱密信,心中缓缓深思起来。

崔氏女眼见得势,正自鸣得意之时,却见徐三的票忽地又追了上来。两边一会儿你压我,一会儿我压你,轮流得魁,票数咬得相当之紧,而等到那小二念完了票之后,众人抬眼一看,却见两人竟是一票不差,打平手了!

而徐三临走之时,悄悄一瞥,见周文棠的面色不似先前冰冷,便想探探他的口风,再问一问保书之事。哪知她才说了一个字,周内侍就唤来仆侍,瞧这架势,几乎是要将她撵出去一般,徐三也没法子了,回去之后,只能对韩小犬如实相告。

徐三负袖而立,低眉深思,忽地听见酒楼伙计唱起了票。她淡淡抬眼,只见崔金钗所写的几首词,票数竟是一路领先,而徐三仓促之间临时更换的诗词,则紧随其后,只落下数票而已。

而韩元琨呢,其实也没有多想拿回那保书,他之所以让徐三去找周文棠一趟,是想借着徐三之手,将他跟徐挽澜的这番纠葛,亲自抖落到那阉人面前,好好膈应他一回。而周文棠不肯交出保书,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今崔金钗故作聪明,却将历史的轨道一把扭转,那么她的漫漫宦途,是否还会走出崔氏女在后世看到的那一条轨迹?

他才跟徐三待了没多久,甜头儿还没尝够呢,哪里舍得怪罪于她?他只眯眼一笑,低低骂了声该罚,这便一把将徐三拉倒于床榻之间,狠狠扯开她那绣着古怪花纹的衣裳,大干特干,“惩罚”起了她来。

她不由想道,在崔金钗所知道的历史中,她到底下场如何,可曾实现政治抱负?而在那段历史中,那个崔金钗,是原身正主,还是李代桃僵?

颠鸾倒凤之间,徐三满头是汗,忍不住昏昏沉沉地哀叹道:自己忙于官务,久不曾练武,体力到底还是比不上这条仿佛永远都不会累的大狗。再这样下去,只怕哪个夜里,她就要步上先帝后尘,马上风,腹下死,乐极生悲。

徐三这般想着,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一回惩罚罢了之后,韩小犬精力充沛,才歇了一会儿,这就又恢复如初。徐三实在受不住了,赶紧无奈告饶,故作困乏,连连说道:“明日乃是省试,接连考上五日,本官可有的忙呢,你且攒攒,日后再说。”

崔金钗决意参加诗会,还剽窃了她的诗词,这可就和崔金钗所知的历史不大一样了。那么历史的方向,会不会就此发生扭转?崔金钗所熟悉的那个徐三,还会不会是当下的这个徐挽澜?

韩小犬憋得心里发慌,虽也知她辛苦,却仍是折腾了她一会儿,还逼得她连连唤自己元琨哥哥、小犬哥哥。韩元琨听着这一声声带着喘吟的娇唤,心中大是满足,总算是将她饶过,还有些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哄着她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

这么一想,事情反倒变得更加复杂了。

徐三入梦之后,韩元琨仰卧于黑暗之中,抬眼望着那绮绣帐顶之中,模糊不清的春水鸳鸯,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

崔金钗能猜出她将要写甚么诗词,多半是因为历史上的徐挽澜,也在这一日的玉兰诗会上写出了一模一样的诗词,且流传到了后世。

他自觉今时今夜,已是他一生中最美满知足的时刻了。

崔金钗虽然也是穿越时空而来,但是她和徐三,却绝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崔氏的故乡,是当下这个时空的延续,而徐挽澜,就是这个时空中的一位知名历史人物。

光朱也好,金国也罢,都还没有急得火燎眉毛,暂且也不用费心应付。徐三虽有婚约在身,但是那小子岁数没到,一时半会儿也履不了约。宋祁虽和薛鸾还在明争暗斗,但眼下官家的身子骨还硬朗,便是夺嫡之争,也还没摆到台面上来。

徐三微微一哂,心中渐渐也想明白了。

韩元琨这般想着,听着菱花窗外的喈喈鸣声,只觉得愈发心满意足,这般搂着徐三,偷摸亲了她一口,闭上眼来,沉沉睡去。

等待堂客们评选之时,徐三立在堂上,微微蹙眉,斜瞥向身侧的崔金钗。而崔金钗却是看也不看她,负袖而立,下巴高抬,眉眼之间满是傲气,好似已然胜券在握。

哪知隔日再一醒来,三月换成了四月,一夜狂风骤雨,惊得花英飞坠,碎红无数。自此之后,变故接踵而来,再没有安宁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