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声音有点干:“我听说——”
奇怪,那晚并没有觉察到他瘦得只剩了骨头,郑笑薇迷惑地想。
“不关你的事!”
鬼使神差,披件纱衣起了身,就看见窗纸上的人影,瘦得像一支劲竹,风飘飘地从宽大的衣袖里穿出去。
“我想……”
有天晚上起了风,风过树林,沙沙地像是下雨。
“别想了!”
积善寺方圆十里的活物望风而逃。
“他叫——”
会淘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还只会爬的孩子能淘气到这个地步。更无从猜测如今端方清正的尚书令幼年是不是一只恶魔。
“没起名,阿猫阿狗混叫着。”
会哭,会闹,会恼恨,会生病,会察言观色地整夜里闹腾。
那人嘴角弯了一下,映在窗纸上,精致得像初一新月。他柔声道:“阿薇。”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两个字从舌尖压下去。这么多年了……十年,不,十二年了。他起初以为他可以……他可以忘掉的。
孩子的事她瞒得很死,没让家里知道。左右被逼得发了毒誓——然而郑笑薇也没有想过,养个孩子会这么麻烦。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八娘的死,满门的血,十娘的意外。
她不敢抱回家里去充作兄弟的孩子——这孩子谁看了都知道姓李。
李愔有时候会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天那么热,持续了那么久,必然会有大雨,勒令州县防洪防汛,连周乐都坐不住,下去视察河道堤坝。
过几天眉目舒展得鲜明了,又教人发愁。
偏有人不知道死活。
生下来肉团团一只,软得吓了她一跳。
那场大雨唤醒了他可怕的记忆。
吃了很大的苦头。她恶狠狠问候过李家上下十八代,又十分懊悔没眼一闭心一横把药喝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几乎所有人都说,都死了,她肯定也死了。也许会混在侍婢仆从中,也许早就被深埋在了地底下。
她并不想要孩子,特别一个姓李的孩子。但是她怕死。下胎的药摆在面前,看上去就很苦。拖来拖去,不得已只能生。
不不会的,他心里想,她那么美,地底下那么黑。他一定要找到她。
她不记得,身体自作主张:秋天过到尾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雨有时候会停一会儿,而天气越发酷热,热得雨水都从身体里喷出来。他仿佛行走在废墟中,血气早就散了,剩下的都是尸气。
生与死的角逐,生与死的角力。
衣物都腐烂了。他还是认了出来。她常穿的颜色,她喜欢的料子,她用的香。香气应该早就散了,偏偏他觉得还有。
潮湿的雨水在呼吸之间。
底下人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卸了这桩要命的差事。
她记不起来那个混乱的晚上,冷热交织,退不下去的温度。空气里混乱的酒气,还有别的。混乱的纠缠,肌肤和肢体。
他不知道这些。
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但是并不会。只要活着,就可能有无数意外。
他的心停跳了一刻,以至于指尖的知觉到很久之后才传递进来。要把她翻过来,他想,让他看到她的脸。
劫后余生,又一次。
他记得他幼时读书,看过汉武朝李夫人的典故。他想也许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她生前那么美,美得像软玉生香。
何必想呢,本身就经不起细想。就当是她高热之下一场大梦吧。
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但是并没有。
为什么赶过来的会是那人,是他比别人都快,还是——
他咬牙,把人翻了过来——他不信!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恨他!她都还没来得及报复他!
“那之后呢?”
他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混战中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有人下山报信。
不是她。
晓风替她死了。
是她的贴身侍婢。
来龙去脉也不难推断。无非是她染了疫症,走漏了消息,同行的人要埋了她。她的侍婢和仆从不肯,双方打了起来。
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郑家会给她足够丰厚的回报,表彰,厚葬,赏赐。然而还是免不了伤心一场。
不眠不休几天几夜,仆从和差役都累得不能再动。
“已经没了。”
只有他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提了灯,在没有人的荒野里行走。他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人,还是一缕游魂。
“那人呢?”
月光里布满了雨水,后来索性就不见了。
晓风是她的贴身侍婢。她记得她把她背进杂屋里,然后走了出去——她猜她穿了她的衣物。
雨又开始下。
左右说,晓风救了她。
泥水从靴子的破口处漫进来,就仿佛恐慌。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他想起来有一年周乐行军失去消息,华阳瞒着所有人去了前线。
只是换了侍婢。
那时候他想,怎么有这么不知道轻重的女人!
再醒来,已经在家里。高床软枕,松暖的被褥,细细一脉香,也是她惯用的。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那时候他想,要是这世上有人为了他这样不顾一切……也是好的。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原本也许是有的,他想。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原本她答应嫁给他,答应做他的妻子,答应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
都是她的幻觉罢。
然后他的头发忽然就白了,一夜之间。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喉咙干透了,就喝一口水,水喝完了,还是没有人应他。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悉悉索索的大部分是老鼠,也有蛇。青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跳就跳远了。去而复返的秃鹫群鸦。
人死债消。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难听,像穷乡僻壤的鸟,仓皇失措淋在雨里,想要呕出血来,也许天地玄黄,能给一声回应。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失而复得,如死里逃生,惊恐和喜悦都透着贪婪。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贪婪得像是等不到天明——怎么等得到呢,天明还要那么久。
“其实三哥也想灭我郑氏满门……只是没来得及。”他大概也没想到庄烈帝这么没用,没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个手。
而切实拥在怀里的就只有这一瞬,没有明天,没有天明,天和地一齐毁灭才换来这个瞬间。什么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什么家族恩怨,新仇旧恨,什么尚书令,开封王,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他李家在一场大雨中丢下多少条人命。
只有怀中温软,只有腔子里这口气,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实。
未尝……不是报应。
生死亦不可测。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睁不开眼睛。夜太沉了。
生死亦不可夺。
可惜了,她想。
荒唐热烈疯狂如同死亡亲临。
“土窟春?”荥阳美酒以此为最,也是她最常饮的酒。
到天明,停了雨,太阳出来,和朝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与她宿命如此。
他用酒给她擦身。
退了烧,把人送去郑家,他没有留下名字,但是郑隆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给了多少好处郑氏心知肚明。
“不要碰我!”她觉得那是很强烈的反抗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肌肤接触到空气,手,然后是酒的气味……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
那人脱她的衣服。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年了。有个孩子,他和阿薇有个孩子!这个念头像火一样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她这辈子,就是朵人间富贵花,能指望她什么。
周乐怪道:“你又不缺儿子。”
后来还是算了。她也不是华阳,她也不是晋阳,她也没杀过人,她鸡都没杀过。
他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郑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发狠说过“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过杀他家个片甲不留。
“阿薇……”他低声说,“跟我回家。”
他已经很可怜了,她死的消息,只会让他更可怜。
他是有错,但是过去有十二年了。
“他很可怜……”
窗纸上的剪影简单给了他一个字:“滚!”
“我死了不要告诉他……”
那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这算是见面的话。郑笑薇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于是后来想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讨厌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真的,讨厌得很。
孩子长到五岁,渐渐再瞒不过人。母亲上山来探望她,气得声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孙……”
他长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她没想到她的外孙长到五岁她才知道;
他怎么会去求娶华阳呢,他们一点都不配。
——她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的外孙还是长了一张李家人的脸。
“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说。她遇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他们年少的时候不曾相遇。
——更没有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薇还是不肯进李家的门。
缘起自一场大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她哭着问女儿。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场传奇拉开序幕。
“我郑家的孩子,鸿胪卿的外孙,要怎么办?”郑笑薇不耐烦,被母亲劈头打了一巴掌:“你知道什么!李郎受天子之信,寔国掌命,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富贵前程,岂是一般人家能比!你这样,是害了他!”
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场大雨中。他从来没有提过的那场大雨,大雨中的追杀和逃亡,最后他遇见了渤海王。
郑笑薇看了一会儿那淘气小儿,只觉得他不害人,已经是万幸——她还能害了他?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场大雨中。
她自然知道姓李的诸多好处,就如同她知道富贵权势和野心;她想如果哪日她死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桐花纷落的时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只是别让她看见。
她怀疑过其实姑姑并不喜欢她,也没那么喜欢三哥,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过是等着谁来结束。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人活着,大多数时候,不就为了这点自欺欺人。
三哥喜欢姑姑。
阿姚说:“他想见老师最后一面。”
她和姑姑,是不一样的人。
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清晰地从姑姑的眼睛里读出这层意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郑笑薇抚了一把琴,淘气小儿跑进来说:“阿娘,第三根弦断了!”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意思。
郑笑薇手痒得很,想打他一顿,最后还是算了。这孩子有八岁了。想起来当初三哥过世的时候,太子杵在祭棚里才四五岁。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陈灰色的,你知道吗,那种很沉很沉的颜色,天与地在夕阳中燃烧殆尽了,就只剩下灰烬,一天一地的灰烬,都在她的眼睛里。
“阿娘,”那小儿蹩到她面前,察言观色了半晌,问,“外头那个小郎君,是我阿爷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极了。也许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但是那未尝不好。
郑笑薇决定还是打他一顿好了。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别睡,我求你,别——”
郑笑薇让侍婢把阿姚叫进来,他们师徒也数年未见了。皇后把他放在东宫听太子差遣。这孩子在文人雅士中颇有些名声。
他那么坏,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如今像个成人了。当初下山还是一派的孩子气。
很气人!
郑笑薇指着他对小儿说:“叫阿兄。”
渤海王跟前第一红人。没办法,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听也会听到。
“哦。”小儿眉眼耷拉下来。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他带你去见你阿爷。”
她想不起来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亲手里。父亲和她解释过,他犯了事,回来也是个死,还会连累到她。作为犯人家眷,没入掖庭。可能会留在宫里,也有可能会被赏给功臣。
小儿顿时就活过来,猴到阿姚跟前,欣欣然问:“阿兄我长得像我阿爷么?”
除了——
阿姚:……
从前母亲还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会儿她的夫婿还是元家人,过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横竖那段婚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对她是不坏的,大多数男人对一个美人都不会太坏。
阿姚低声道:“李尚书……想见老师。”
她总让人伤心。
“不是让你带他去见他么!”郑笑薇说。
父亲和母亲会赏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但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他想见的是……老师你。”阿姚低声下气说道。
“我姓郑……”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阳报信……有赏……”
“他和我,”郑笑薇指着小儿说,“只能去一个。”
很久没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觉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热。冷和热交织着。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李尚书说了,如果只能见一个,他想见老师。”阿姚不得不佩服李愔的先见之明。
有人在喂她水。
小儿“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再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是人的怀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软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郑笑薇:……
虽然这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昏睡过去。
“我知道……师父不想见他。”
她不能出声,她不能应他。
“那你还来!”郑笑薇也是恨铁不成钢。
那也许是洪水猛兽,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来蛊惑她,不,她不能信这个。
“当初……”阿姚说道,“我阿爷罪无可赦,皇后还是让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来。她的侍婢临走之前和她说,莫要出声。
郑笑薇看着他的眼睛:“你恨他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薇,你应我、你应我一声——”已经有些哑了。哑得像是在哭。
“恨……恨的。”阿姚垂了头,“他和我说他没有害我娘,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如果不见这一面,多少……会念着吧。”
又谁会这么亲昵地叫她的闺名——这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叫她的闺名?
郑笑薇没有作声。
也许是幻听,哪里还有人,除了哗哗的雨声,哪里还有人?
“师弟是李尚书的儿子,瞒不过世人。师弟日后年纪大了,也会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即便他不知道,旁人也会让他知道;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如——”
“阿薇、阿薇——”
周乐如今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李府,当然是微服。
她很快就会变成其中一具,没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他已经大赦天下,有无数人给他祈福,但是沉疴难起。李愔和他说:“陛下何必浪费国库币帑。”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
周乐说:“没动国库,我自己的钱。”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李愔道:“那也是民脂民膏。”
她想她快要死了。
周乐便不说话,只握住他的手。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李愔叹息道:“陛下都年过不惑了。”真是的,他这个英明神武的主君,都年过不惑了,伤心起来还是会掉眼泪。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都是华阳纵的他……他恍恍惚惚地想,有一年的上巳节,他谋求那个少女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能有这么恩爱的一段姻缘。
再没有回来。
原本他以为……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情的。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就听见周乐抽抽搭搭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你和我说……”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能求你别哭了吗,李愔心里想,终究气力不继,只说道:“要是她不肯来见我,陛下不要怪罪她……”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周乐没有应声。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还有那个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想必、想必陛下能善待他……”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你孩子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周乐哼了一声,“你活着我就善待他……”
渐渐也就习惯了。
李愔笑了,他努力回握住他的手:“我与陛下相交二十年,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
渐渐绝迹。
“父亲!”有人在外通报,“郑娘子来了!”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李大郎领周乐退了出去,余光扫到那个穿素衣的女子,他知道她。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人人都知道。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如果她点头——只要她点头,她就是李氏主母,她如今牵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李家嫡子,李氏家主。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让他的父亲死心塌地十余年。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但是真的不如她么?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他不敢想下去,门第尊卑,想细了便是不孝。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李愔看着那人从光里一步一步走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那孩子生得十分俊美,眼睛像足了阿薇。他蹲在床前仔细打量他:“你就是我阿爷么?”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禁不住。
“夏天,阿娘叫我夏天。”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真能省事,李愔忍不住带出笑容来,尽管这时候任何一个表情对他都已经很艰难了:“太子一定会很喜欢你。”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至少在名字上这哥俩能同病相怜。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我不认识太子。”那孩子说。
那也是十年前了。
“以后会认识的。”他说,“见到太子,你告诉他,你姓李,单名一个‘炎’字,你是赵郡李氏的家主。”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他是个小气的男人,他是他的孩子,必须是他的孩子。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哦。”那孩子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定在男人的脸上,“你真是我阿爷?”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李愔往郑笑薇那头看了一眼,她还戴着帷帽,没有摘下来的意思。他看不到她的脸。他低声说:“是,我当然是。”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来看我?”孩子到底没忍住委屈,扁了扁嘴。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那孩子从未见过有人咳得这么辛苦,这么用力,像是要把整个的心肺都咳出来。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有人用手掩住了他的眼睛——是他的母亲。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良久,方才听那人说道:“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惹你阿娘生气……”
郑笑薇笑而不语。
“是这样啊,”孩子恍然大悟,“我阿娘是挺能得理不饶人的。”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李愔又笑了一声。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他甚至没有奢想过真能见他们母子一面。这孩子叫夏天,快活得像只夏天里的云雀,叽叽喳喳地说:“你这里热闹得很。”
郑笑薇觉得好笑。
“你喜欢吗?”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那孩子又忸怩起来:“我……阿娘喜欢我就喜欢。”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阿娘,你喜欢吗?”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华阳设路棚,冬生主祭,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李愔也抬头看郑笑薇,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他时日无多,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也许下一刻,他就再说不出话来。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他还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她想不想听。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人人都会去长安,她兄弟,姐妹,子侄。李十二郎。
“……二十年前我刚刚投奔陛下的时候,武威王和我说,我夫妻缘薄,六亲无靠。我那时候年轻,心里想大丈夫建功立业,夫妻小事,无须挂怀。”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时有时无,“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阿薇,我求娶过公主,最后娶了她的侍婢。我曾经对她发誓不会再娶。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总不能就这样——”
“起初我想,不成亲就不成亲,横竖你不稀罕这个名分。后来……后来我甚至希望他不是,阿薇,我甚至希望不是他,我就可以瞒天过海,背誓娶你,我想要这个名分……但是是他……他是。”
她说算了,那么远。
“我无路可走。”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笄礼,我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的目光在空气里,一寸一寸都像是索求,“我多活了二十年,如今我要去见我阿爷阿娘,兄弟姐妹了,阿薇,能、能……让我再看你一眼么?”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那人缓缓抬手,取下幕篱,露出帷纱底下的脸,是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上蔷薇和流云,精美绝伦。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哭声响了起来。
她目光有点直,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一代名相,溘然而逝。
郑笑薇没有应声。
与他合葬的物件中,有一件精美绝伦的面具,面具上流云和蔷薇。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是年七月,李家主母郑氏来归,李炎承爵开封王。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琴弦摸上去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