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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凤凰涅槃

“凤凰山。”嘉语扶他靠树干坐着。他如今身体轻得很,她虽然搬他不动,扶起来却不费什么力气。

“这是哪里?”

周乐举目四望,是,是在山上。泥土的芬芳,身畔开了小朵的雏菊,黄的紫的。金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如果踩上去,想必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雄健的鹰无声无息,从头顶飞过去。

“有风。”他说。风从他面上拂过去,清新。他很久没有出过帐了,便是行军,也被帐幕裹得严严实实。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高大的树枝直冲苍穹,像剑。天蓝得叫人眼盲。

他怀念那些纵马奔跑,箭羽划破长空的时光。

有人抓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他也知道那些时光不会再来。从二郎到阿韶,一个一个进来看他的时候,便知道是来问他后事。他有这个准备。他侧目看了看嘉语,她让他把头搁在她肩上。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他再醒来的时候,觉得天光亮得刺眼。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光了。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呢喃道:“三娘?”

他动了动鼻子:“酒?”

周乐交代完,又昏睡过去。

嘉语倒了一杯,送到他唇边。周乐笑了。他从前是好酒,亦借酒轻薄过她。后来遭了变故,方才给自己订下规矩,酒不过三杯。后来……酒是发物,自然更不能饮。然而到这时候——再守这些规矩有什么用。

段韶出不了声,只默默流泪。他们从相遇到如今,也有五个年头了。他一个黄口稚儿,得他看重,方有今日,虽托名干亲,实情逾骨肉。又怕被他看出来,便只垂着头,低低应了声。

他略略动唇,饮了酒。酒蹿进喉中,热辣辣的。一时笑道:“这酒够劲。”

周乐乏力,略歇了片刻,又传唤段韶,因说道:“阿韶沉稳,我一向放心。我见不到阿昭了,二娘的事,你替我和他赔罪。”

嘉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陪饮:“是新酒。”仓促找不到更好的了。

周昂摔门出去了。

“难为娘子了。”他说。

周乐但笑:“日后我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了。”

嘉语不吱声,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从前周郎活了很久。”

周昂瓮声瓮气地道:“要你管!”

“有多久?”周乐不在意地问。

周琛与彭飞先后进来见过周乐,隔了帘幕,大多数时候都是嘉语替他发声。末了段韶推周昂进去,周昂不肯,两人在帐外扭打起来。最后嘉语不得不出面相召,周乐道:“我不在了,五叔凡事多问二叔。”

“至少是还有十年。”不、不止,是二十年。周乐心里想。贺兰袖没有与她说实话。

嘉语坐在那里,心里空空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还应该与周琛见上一面,他该是有话要吩咐他的;她该带他去哪里走走;她想起她从前的那个梦,从前他死的时候,日为之蚀。

却听她问:“周郎……会不会恨我?”

段韶站了一会儿,只得去了。

“恨你?”周乐诧异道,“恨你什么?”

这回嘉语没有应声。

“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兴许这时候,周郎还好好的,秋天里风高气爽,正好游猎。”她不清楚他怎么死的,梦里瞧见的时候他是很苍老很憔悴,大约是得了病,她猜。

段韶走开几步,又停下来,说道:“公主……自己多保重。”

“傻子。”周乐没有力气,也懒得回她这等傻话。这么明白一个人,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当初她自己也说过,没有她,他一样会离开边镇,投身军旅;没有她,他一样想着澄清天下。

嘉语点了点头:“去吧。”

嘉语:……

段韶想了想,说:“我去安排。”周乐如今莫说是走,就是坐起来都费劲。需要专门的工具。

他回得干脆利落,她只得讪讪,又倒一杯酒,周乐照例饮了。嘉语再陪饮一杯。

“我想……带他出去走走。”

“萧阮从前……”周乐犹豫了一下,“除了把你丢在洛阳,还有没有别的……不好?”话音落,被嘉语强灌了一杯:“我不会去金陵。”

“三十七天。”

周乐咽了酒:“除了他,我也再想不到哪个能……能让你忘了我了。”

嘉语沉默了片刻:“他卧床……有多久了?”

“没有人。他也不能。”嘉语的眼泪掉进酒里,一并全饮尽了,重申,“我不会去金陵。”

“还有多久?”她能问得这样镇定,段韶心里一酸:“就这两天了。”军中已经在备后事,寿衣,遗像,棺椁。全军的孝衣。之先被周昂发现,还与他吵了一架,直接拔了刀。他于是知道,这个怎么都不信周乐染了瘟疫的“五舅公”其实是不能够接受这个现实。

“傻子。”

段韶落在后头,待他们几人都走了,又折回来。嘉语看住他,他垂手道:“军中大夫说——”

各自又饮几杯,天色青得像水。

须臾,都退了出去。

“我从前带三娘打过猎吗?”

如今这里以她位份最尊,她发话,这几人不敢不应。

“打过。”嘉语道,“你打了件狐狸皮给我做裘衣。”

“我没有寻死,我也不想死。”嘉语看了他一眼,“谢将军领军回京,连二郎一起带回去吧,还有彭将军。长安新败,暂时无力再来,留了大将军与段将军在此守城便可。”

“带你去看过花吗?”

“公主答应过我不寻死!”周琛叫道。

“你造了一座极大极豪奢的府邸给我住,府中四季都有花。”

“公主!”帐中人一时都惊而失色:这位分明是打算好了不活了!

“比你如今的长公主府还大?”

“我给皇兄写了信,要有个万一,皇兄会知道是我的意思,不会降罪于你们。”

“比长公主府还大。”

“可是——”

周乐不由“啧啧”道:“我那会儿定然很有钱。”

“我和大将军的事,就不必你们多话了。”嘉语打断他。她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天底下能管到她的人都在洛阳,眼前这些人,也就能与她啰嗦几句罢了。

嘉语失笑:“哪里,你打仗,一向手头紧,还不如你家大公子能敛财……”

谢冉道:“我听说大将军——”

周乐:……

待周乐昏睡过去,嘉语才出帐来见谢冉。谢冉先头听彭飞说华阳公主来了,他还不信,待真见了人,方才不得不信了。他给她行礼,而后请罪,嘉语摆手道:“治罪是皇兄的事,此间事了,你回京吧。”

绝不能让这种老子不如儿子的事再发生!

她还指着人能胜天,他心酸地想,他能有今日,他能娶到她,就已经是逆天。也许天和龙一样,都有逆鳞,他逆了一次,不能再逆第二次。

“那我们……也这样喝过酒吗?”周乐又饮下一杯,腹中火热,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他这些日子不断地寒战和高热,几乎习以为常,便想是酒引发了症状。然而到了这时候,是他与她最后的时光。他是万万不肯扫这个兴的。

周乐眼睁睁看着她眼圈又红了。

嘉语这回却沉默了片刻。

她从前是没有想过;从前要了孩儿她也养不住,她没那个心思;之后重来,他们成亲时日尚短,太短了。她听说如果人有念想,或者就能活下去。虽然听起来这样渺茫,但是渺茫也是个指望。

“有?”

“我不是想要放弃,我只是不想你放弃。”她抚摸他的面容,他耗了太多时间在追赶她的进程上,总没有多少时候坐下来听一场春雨,等一夜初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很好的日子,饮酒,作乐,生很多孩儿,你操心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操心他们淘气不听话……”

“有,”嘉语道,“就是周郎从前和如今一样,喝了酒,就不大规矩。”

就算他得不到,他也不想她放弃。

周乐“咦”了一声:“这么不规矩,也没见得逞。”

不止是年轻,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美貌,权势,健康。她还能活很久,就算没有他,她也应该还能活很久,品尝美味的食物,穿好看的衣裳,享受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你非逼我开口留你。”嘉语悻悻地道。

“你还年轻……”他低声说。

“真傻。”周乐自评。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不肯走。她是来陪他,最后的日子。这毫无意义,他冷酷地想。他知道她来了,他还能见到她,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不想她陪他死。

“是啊……”嘉语低声道,“真傻。”两个都傻,不然怎么也不能到那个地步。然而要不是那么傻,她也不能心心念念想他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会不会。”她说,“我顾不得了。”

“三娘……”

“会死的。”他颤声道。

“嗯?”

她只是摇头。她心平气和地抱住他,她说:“我不走。”他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那真是太讽刺了,竟然会有一日,他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脱。也许是她抱得太紧。

“我……我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的声音低下去,“不能陪你去看花,也不能再打只狐狸给你……”

“你……出去。”他原本想要喝出来,他的目光出卖了他。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风很慢很慢地从她脸上掠过去,吹落了一滴眼泪。嘉语又连饮了几杯,酒劲上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让她也醉一回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微叹了口气,他这时候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三娘……没用的。”他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去,一个接一个,将士,将官,他的亲兵。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后来军医目光闪烁。他知道是大限已至。

天慢慢黑下去。

“我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回京,请许氏祖孙过来。”她说。

段韶有些发急:天黑了,华阳公主却没有回来。

然而——

“找!”他恶狠狠地颁下将令,“就算把小关都翻过来,也得把他们给我找出来!”他心里怕的是找不到人,找到两具尸体。虽然华阳公主是一再赌咒发誓,说自己不会轻生,但是谁知道呢。

但是偏偏就来了。她说:“我想你了,就过来看你。”他心里未免百感交集。如果不是染了瘟疫,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会儿该有多欢喜。他打了胜仗,挽狂澜于既倒,又娇妻来探。

他们感情那么好。

他早上醒来看见她,几疑还是在梦里。洛阳离小关,几千里呢。她就是生了翅膀,也都飞不过来。

他和周乐不同,他是在平城长大的,累世仕宦,家中信佛,他从前不以为然,后来自个儿经历了,才知道求不得的苦;如今目睹他二舅与华阳公主,生与死,爱别离,苦不堪言。

就这几口,已经足以让嘉语眉开眼笑。

她才死了父亲,苦苦守完三年孝,如今周乐死了,又一年孝。原本正当年华。原本该有许多好日子。

亲兵过来禀报说谢将军求见的时候,嘉语正服侍周乐进食。军中料理粗糙,就算是大将军饮食,也精细有限。嘉语自个儿不会做,却很是指点了一番,周乐看她神气活现,便觉好笑:“能入口就行了,却哪里来这么多讲究。”真到入口才觉得好,便他虚弱,也多用了几口。

同样感慨的还有回京的谢冉,这时候德阳殿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屏气凝声,恨不得能把自个儿缩小、再缩小,不在天子的视野里——大将军没了,华阳长公主可能也……

谢冉脑子里“嗡”了一下,完了,他想。他比段韶更清楚华阳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你该把她带回来。”昭熙张了几次嘴,最终只得这么一句。他是可以一脚踹死这个东西,然而那有什么用。三娘她——她还回得来吗?他万万没有想到周乐竟然会染上瘟疫。

“长公主。”

哪怕是中箭而死,或者兵败身亡他都能够接受。但是瘟疫……三娘又是个傻子。他觉得心尖上被人剜了一块去,疼得作不得声。

“除了什么?”

他就不该疏忽,放了她走。

待稍用了些,便止。精神也好了。问起大将军何在,彭飞简洁地道:“大将军染了瘟疫。”谢冉大吃一惊,就要去探望,彭飞却又拒绝:“如今大将军阿韶都不见,更别说别人了,除了——”

昭熙忍了又忍,终于道:“拿下!”

到这个地步,谢冉进食也还能保持世家子弟的风度。

亲卫犹豫了片刻:拿下哪个?眼前这几位——国舅,大将军的弟弟,征南将军,武城县侯,可哪个都不好惹。

谢冉被围困这么久,城中能吃的早吃干净了,连马都没剩几匹,一个一个饿得走路打晃,竟然没有崩溃,彭飞知道这其中不易,心里也是服。也幸而段韶早有准备,他前脚走,后脚就劫了粮送过来,举城熬粥,还得派专人看着,免得有人一不小心喝多了,活活撑死。

“都给我拿下!”昭熙咬牙道。

用过早饭,吩咐彭飞领军去谷城解围。之先宇文泰撤了,外头就只剩了几千营帐布作疑阵,架子摆得大,其实不过千余人。见彭飞领了两千人气势汹汹扑过来,没敢交手就退了。

段韶领人找了许久,最终还是亲兵回来禀报,领他们在凤凰山顶找到了人。酒气尚未散尽,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知。段韶先上去探周乐的鼻息——已经是气息全无。他怔了怔,过了片刻方才吩咐道:“扶大将军和长公主回营。”

饶是段韶沉稳,素来都被夸处变不惊,这时候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两个侍婢扶起嘉语,亲兵上去扶周乐,其中一人忽然“咦”了一声。

段韶便去见军医。那军医跟他们有些年头了,自然知道大将军病倒之后,军中事务都由这名小将接手,有些事便不能瞒他,因说道:“……没有好转,就在这几日了,将军……准备着吧。”

段韶心细,便问:“什么事?”

那亲兵点头。

那亲兵道:“大将军、大将军这痘疮……发出来了。”

又问:“大夫今日来过了吗?”

段韶心知有异,紧着问:“什么叫发出来了?”

他阿舅之前就已经不肯见他,怕他被传染上,却如何舍得华阳公主近身服侍?

那亲兵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军中大夫说、说发出来就能好……”

段韶却愁:这如何是好?这疫病来势既猛,又极具传染性,连周乐这等身强力壮的男子且不能幸免,而况华阳公主——他二舅是……糊涂了吗?他从未这样想过,然而这时候,竟不能不起了疑。

“当真?”段韶又惊又喜,赶紧催促道,“快、快下山——不,快把大夫给我请上来、快!”

大约是那小娘子比他们温柔细致,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了。

左右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不到便把颠得半死的军医请了上来,灯光照到周乐脸上,但见原本下陷的痘疮如今竟颗颗饱满,粒粒分明,亦大喜道:“有救!”又喃喃念了些“正不敌邪,毒邪不能发越于外,反而内陷攻心……酒味甘苦辛,性温而有毒,通血脉,行药势,助阳发散……杀百邪恶毒气……”之类的话。段韶也听不下去,只催道:“你倒是下药啊!”

谁想大将军醒来见了她,竟像是变了个人。起初是逼她出去,不容她近身,后来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竟温顺起来——老天爷,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能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三日之后,周乐身上痘疮全发;又过五日,痘疮溃烂,臭不可闻,渐渐相继结痂,月余,疮痂脱落。

其实他也吃惊。他从前不是贴身伺候的,也没有见过公主,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将军自染病之后,性情暴躁,他在军中威望又高,左右不敢违拗,服侍的人都苦不堪言。他原先还想,那么个娇滴滴的公主,怎么吃得住。

许氏祖孙到的时候,痘疮已经溃烂了,不免啧啧称奇,纷纷想道,是有此人,方有此遇。许之才不甘心白跑一趟,进伤兵营中好生折腾了一阵子,又被他祖父拎回来,说:“待大将军虏疮好了,还有得你我忙。”

“一早就来了,”那亲兵老老实实地道,“服侍了大将军梳洗。”

许之才奇道:“还有什么可忙?”

段韶登时面上变色:“公主她……她进去见大将军了?”

许秋天一脸恨铁不成钢:“傻孩子,你倒是想想,大将军什么身份?”

那亲兵摇头:“是公主要的。”

“什么身份?”

素日连一份都用不完。

“驸马呀!”许秋天点了这个素日聪明伶俐的孙儿一下,“大将军留一身疤痕那是勋章,驸马爷一身伤疤那还能看嘛……”

谁想次日一早,服侍周乐的亲兵过来取食盒,却取了两份,一时喜道:“大将军胃口好些了吗?”

许之才:……

段韶以为华阳公主之后不会再进周乐的军帐。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瘟疫刚起时候他见过那些人的样子,痘疮,脓肿,身上散发的恶臭,莫说华阳公主,就是他这等大男人也不敢多看。

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