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北朝纪事 > 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永熙三年

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永熙三年

“……公主?”周琛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试探着喊道。

或者是不敢。

“带我去。”她低声说。

“瘟疫”两个字入耳,嘉语身子晃了晃。她想起来了,前头路雍像是提起过,只是她没听得进去。

那也许是对的,她想。这么久没消息,当然是出了变故。她星夜兼程,当然是害怕这个。但是已经到了,她、她总是要见的。

——要说宇文泰那一手却是是毒辣。先是周乐中箭,军中防备松弛,未几,瘟疫在军中盛行,军队战斗力大幅度下降,再加之吴军介入,两下里夹击,当时节节败退。周乐下令把染了疫病的将士放作一处,隔离开来。他是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挨了一箭也没在意。谁想竟染上了。

我又梦见她了,周乐心里想。这次像是比平常更为清晰,清晰到他有点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是……瘟疫。”

他这些日子总梦见她。但是她在洛阳。从前他不觉得洛阳远,这会儿真真觉得,太远了,远到他都回不去了。他恍惚记得前儿她生辰,他没有送礼,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恼。

嘉语面色凝重:“周郎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连我都不能见——你倒是说呀!”

也许也不会,她一向不太计较,又好哄,便气得极了,亲她几下便忘了,他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甜蜜。

停了一停,又说道:“大将军他……他病得厉害,公主心里要有个准备。”

他知道这是在梦里。不是梦里他也见不到她。然而——他从未见过她穿成这个样子,髻梳得歪歪的,碎的发丝垂下来;穿得也古怪,她是才从外头回来吗,不然怎么会穿的男装?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闭嘴!”嘉语手上一紧,“他不领我去,自有人领我去,我就不信这军营里个个都敢违抗我——”说着便把周琛往帐外推,推了几步,段韶也只能软下来,叹气道:“我领公主去罢。”

“谁欺负你了?”他想问。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这些天痘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连嘴上都挤满了,合不拢来,便是梦里他也能感觉到,他这会儿定然很丑,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

他这里踌躇,周琛也在与嘉语求饶道:“公主,并非阿韶他——”

她朝他伸手,像是想要抚他的面容,他吃力地歪头躲过去。脏,他想。她眼睛里便掉下泪来,眼泪到半空中,她又慌慌儿伸手去接,想是怕污了他的脸。傻子,这是在梦里,梦里不怕的,他想。

他这个五舅公,让他说什么好?要说他糊涂,道理还真是这么个理;要说他晓事,华阳怎么来的小关他也听说了,就她那身子骨,能受得住瘟疫?要她死在这里,他们还能回朝?天子不要他们抵命都特么手下留情了!

却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哪怕是在梦里。他心里很清楚,他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他有时候会觉得睡过去就再不会醒来——然而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段韶:……

虽然明知道是见不到了。她在洛阳,远着呢。

周昂一脸无辜道:“我又哪里添乱了——段小子你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她是阿乐的娘子,她要见他,你拦得住?就不说她是公主,别日后回了朝,功劳算不上你的,给你来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他记得他上次醒来,段韶在外头禀报说打了胜仗,宇文泰和元十六都退了,他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段韶跺脚道:“五舅公就不能不给添乱了!”

他是无奈之下方才行此险策,仗着元十六越境作战,不敢打出旗帜,引他对付宇文泰,竟然成功了——便是他自个儿想起,也觉得得意。不知道远在洛阳的天子怎么想,他大约会……忧喜参半吧。

“妙!”周昂却鼓掌道,“阿韶你如今领她去,就阿乐也怪不到你。”

然而他娘子会哭。想到这个,他心里揪着疼。他不知道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早知道是这样,昭熙大约会后悔没把她送去金陵。

段韶苦笑道:“公主不要胡闹。”

金陵的那个人……他最后竟然只能想到那个人。他知道三娘从前是对他动过心。那样一个人,为她死了好几次,换他也动心。而况三娘这么个心软的人。而况他们从前就是夫妻。

他又招谁惹谁了?

他是不服气,然而老天爷整到他服。周乐觉得可笑,然而他也没有办法笑了,他整张脸都是僵的。

周琛:……

他没什么亲缘,母亲早死,父亲不要他,姐姐和姐夫拉扯他长大,然而他们还有豆奴;余人更没什么可牵挂;只是这个人……他抬不起手臂,就只能留恋地用目光抚过她的眉目。

“那就好。”嘉语说完这三个字,便起身朝周琛走过去,众人皆不知其意,周琛颈上一凉,刀光映进眼睛里,就听她说道:“好了,如今二郎是我的人质,要么你们容我去见他,要么——”

就只有她,唯有对她,他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知道。

段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在。”

光渐渐就熄了去,天地间一片漆黑。

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她的目光横过来,冷冷:“我问你,大将军到底在不在营中?”

嘉语退出来,眼泪还在不断地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周琛亦打圆场道:“阿韶却没有说谎——”

周琛和段韶两个大男人哪里见过这个,双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她。大约是怎样都安慰不到她。说什么都不对,但是什么都不说,也还是不对。周琛道:“我进去看看——”

段韶垂头:“下官不敢——”

“别!”嘉语哭着阻止道,“他、他睡着了。”她看着他眼睛闭上方才退出来。她之先也想过,他情况不会好,但是亦想不到会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她竟然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嘉语哪里能信这个,登时沉下脸:“想是周郎病得严重,段将军竟敢与我说谎了!”

这个人——已经没有多少人样子了。

段韶想了想,仍是只能与她打马虎眼:“大将军病了。我方才派人去问,他说身上腌臜,却不便见公主,且过几日再说。”

他不会想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哪怕是至亲兄弟。

嘉语也没料到自己坐着都能睡过去,好在并没有睡多久。起来梳洗过,换了衣物,虽不能说神采奕奕,却比先前好太多了。进帐便笑道:“好香!”——她饿得狠了,闻什么都觉得香。亲兵送上食物,揭开来热气腾腾,也顾不得矜持。稍用了几口,腹中实在了,便又问周乐。

她哭得手脚发软,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了。索性靠着营帐坐下,脸伏在膝上,瞬间就湿透了。周琛失魂落魄地看着,帐门就距他咫尺之遥,他竟然也没了走进去的勇气。他阿兄当真——

恰外头通禀说华阳公主到了,这几人就慌了手脚:这消息,却怎么和她说?

段韶默默然走开,取了披风回来给嘉语披上。他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天前,情况已经是很不好,而况如今。他是早知道她会受不住。是人都受不住,服侍他的亲兵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如今就一口气吊着。

去通禀周乐的亲兵回来,说大将军还没有醒。段韶面色黯然:“……这几日都这样,难得有醒的时候。”周琛眼圈一红,他是没有办法想象,他那个从来都精力充沛的兄长,有睡不醒的时候。

也就周昂坚信他死不了——他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乐就是只大祸害,哪里这么容易死”。

帐中一时沉默。

他这会儿倒真盼着这话是真的。

段韶与彭飞俱不搭腔,周琛更是还没能够接受这个消息。

他心里疑心他是在等大仗的结果,但或者——他看了一眼痛哭的华阳公主,或者,未尝不是在等她——这个希望虽然渺茫,但是她竟然真的来了。没准天底下当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

周昂犹在说道:“……怎么一个一个跟死了爹似的,要我说,阿乐壮得像牛,多几天就好了,就你们疑神疑鬼……”

他这时候想起初见,那个笑声朗朗的青年,在夜色里,在火光中……已经是很远了。

周琛自然知道段韶对他兄长意味着什么,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到处都漆黑。

段韶与彭飞两个对望一眼,段韶赶在周昂再胡说八道之前开了口:“……二舅他、他如今连我都不见……”

嘉语知道自己是在梦里。穿过这条漆黑的隧道,她就会再一次回到过去。那大约是永熙三年。她还记得这个年号,元祎修的年号。那年元宵,下了春雪,起初淅淅沥沥,后来下得厚了。

“病?”周琛万万想不到是这个——他兄长一向身体强健,“病得很重吗?我能去看他吧?”

他来见她,喝了酒。

周昂大大咧咧道:“阿乐病了。”

他说:“烦劳公主给我念这卷书。”

周琛又问:“我阿兄他——”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她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也不是那么久,不到两月。那之前他们在西山上,并肩看红霞,气势汹汹席天卷地的红霞,他特意带她去看,却哄她说西山的星子闪亮。

段韶捏了几把汗,心里想道:这位二郎君是胆大包天,千里迢迢的,要有个闪失,他是只能投长安了。

“公主?”他像是有些诧异。

那小厮回帐禀报给段韶几位听,连素来没心没肺的周昂都未免心酸。待周琛过来,七嘴八舌开问,周琛一五一十都说了——自然是省掉了他成亲这段,只说是华阳公主要来,他放心不下。

不不不,这不是后来的他,这时候他已经年过而立。记忆是一重覆过一重,起初鲜明,后来渐渐模糊。这是她几乎要记不起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她后来知道的他,笑容明朗如旭日。

可怜这军营里,连个女奴都没有,更凑不出侍婢,只得唤了两个伶俐小厮,寻了个干净营帐,再翻箱倒柜找干净衣物——也都只有男装。待送进去时候,却发现她倚着帐,已经是睡着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书卷,却是《汉宫春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她不记得这个——她不记得他原来也这般不怀好意。

段韶便唤了人来。

“公主不愿意?”他探询的目光。是探询,也是掩饰。

嘉语听得这句,便知道周乐果然是没死,心里欢喜得飞飞地,也觉察到自个儿脏乱了,因知道那位一向是爱洁,便笑道:“……有道理。”

她失笑。

“你问阿乐啊?”周昂才开口,就被段韶截断:“长公主和二郎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梳洗。我这里吩咐厨里开伙,给两位准备吃的,待精神好些,也好去见大将军——我这就着人去禀报。”

周乐哪里见过她这般笑语盈盈,娇俏就仿佛双十年华的少女。看得他心都痒了。

嘉语见他喜气洋洋,心里没来由一松,却问:“五叔这里可有周郎的消息?”

她捧着书,明眸如月,但问:“大将军想听哪一段?”声音亦娇,如新花初绽。

在场也就这位敢说。

他也不曾读过,哪里知道哪一段。略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有一段说的是汉高祖的长公主——”

彭飞:……

“鲁元公主。”她应声道,“……三年正月,帝由荥阳驰入关,选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内廷听选。张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状貌雅丽……”

段韶:……

他歪靠在床上。她一面念,一面偷偷用余光看他。她眼睛里含着水汽,氤氲。视线在空气里相撞,火在盆里,扑棱扑棱地响,像哪里藏了只鸟儿,在使劲撞笼子,想要飞出来。他想他是喝醉了。

段韶与周昂急步走近,看见嘉语灰头土脸。段韶也就罢了,周昂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家脸面,都给三娘子丢尽了!”

华阳她……一向都是有点冷的。

左右亲兵提了灯,不由两股战战:虽则他们是一路护送周琛与嘉语过来,却都以周琛为重,哪里想到另外一个泥人儿竟然是——长公主?到这时候反应过来,不由面如土色,只差没跪下去求长公主恕罪。

“这听着,倒像从前始平王给公主招的那位夫婿。”他懒洋洋地说,“鲁元公主想是很满意?”

这一问一答动静不小。帐中周昂与段韶面面相觑,双双抢出帐去:周琛来不要紧,虽然他是周乐的弟弟,也挂了官衔,却不如他们几个。然而长公主驾到——段韶是真担心洛阳出了变故。

嘉语读道:“公主畏羞,不肯出……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觉举眸一望——”念到这里,她又看他。周乐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就像今儿晚上公主偷看我?”

彭飞:……

嘉语咬唇直笑。

“华阳长公主。”

他便起身过来拉她。他的手滚烫,嘉语不由自主贴上去。周乐没想到她会这样热情,多少受宠若惊:“公主这是——”

“公……哪个公主?”彭飞心里寻思难道是晋阳从边镇杀过来了?

“叫我三娘……”她低声道。

“公主。”周琛道。

“三娘?”

彭飞扬声问:“二郎这是带了谁来?”

她仰面吻他的唇,又急切又绝望。她想或者他是对的,他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的时间。那之前……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怕和犹豫,为什么不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拉着他去见她的父亲,告诉父亲说:“这是我的夫君。”

彭飞哈哈大笑:“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竟起身,亲自迎出去,正瞧见周琛扶人下马。

哪怕有一日他是会负她,那也不妨碍他们先尽了这一宵之欢。

周昂:……

“你……你哭了?”周乐却停下来,他看见她面上的眼泪,“公主是害怕我杀了昭恂吗?”

周昂嗤之以鼻:“我要你的招子做什么,下酒还嫌腥——”话至于此,外头便传来通报声。

“不是……”她低低地说,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周乐按住她:“你不要这样……他……他翻不起什么浪来,你要是……我饶他不死就是,你不必、不必……”不必为了别人出卖自己。

彭飞恼火得很:“要是假的,我抉了我这双招子给你!”

他不想她这样委屈。

段韶轻言细语道:“但是那些旗子却作不得假。”他心里也疑惑,莫非是洛阳出事了?

“不是。”

段韶与周昂都在。打了胜仗,心情正好——因听闻周琛来了,无不诧异。周昂干脆是不信:“肯定是彭小狗你眼花了。那小子!好好的洛阳不呆,跑这里来做什么,吃土吗——阿韶你说是不是?”

“那是为什么?”

彭飞帐中。

她环抱住他,将额抵在他的胸膛。她知道自己是在哭,她哭着说:“周郎,你、你不要死好不好?”她哭得这样伤心,周乐全然不知道缘故。他哪里哄过这样说哭就哭的华阳,只能生硬地拍着着她的背道:“公主——”

一众亲兵不由诧异,心里都寻思:这个小娘子却又什么来头?

“如果一定要死,那也要死得比我晚……”

周琛却先扶了嘉语上马。

周乐微舒了口气。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绝望,绝望里的真意。她是当真在害怕,却不是怕昭恂会死,而是怕他会离她而去。她是做噩梦了吗?他不知道。也许是,也许还有别的。

过来寻人的是彭飞亲兵,有从前认得周琛的,这会儿也瞅了半晌方才确认这个又是土又是血的人竟然是从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周二郎君。不由骇笑。上赶着给他拍去身上尘土,又牵了马过来。

他抱起她,她的身子柔软。

又过了片刻,喊声越来越近了,也越发确定了喊的是“周二郎君”,周琛方才扶她起来。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静夜里格外地响,小厮在门外说:“王妃请大将军回府。”

周琛才要起身,又被拉住,嘉语的声音细细的:“再等等。”她逃命经验丰富,生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不许去!”她的手臂缠上来。

马蹄如一阵风,渐渐就远去了。

周乐不由闷笑:“公主是不是想我很久了?”

“算了,走吧,老七死得冤枉——便宜那对狗男女了。”

她堵住他的嘴。

忽听得风声促紧,周琛赶忙低头,一把刀狠狠飞掷过去,顶上木板哗啦啦全塌了下来,一时间的尘土飞扬,呛进口鼻里。周琛死死按住嘉语不敢稍动。外头传来秃鹫的说话声:“……有人来了!”

火烧得越来越旺,一室春色。

周琛喜道:“是彭飞——彭将军派人来寻我们了——”这憨货,竟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