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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一梦浮生

韩舒意这时候信了,大概周乐对华阳公主,是真的非常之宠爱。虽然他并没有让她进门。她唯一来过大将军府的那次,也是做客。狐裘上亮晶晶的毛一根一根竖着。穿的白衣,戴的银钗,腕上的钏儿是玉,水色极好。人都说她为父兄守孝。然而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六七年。

有一年……在韩舒意的记忆里,那一年与之前、之后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区别。但是她偏生就记住了,大概是那一年之后,周乐忽然老得非常之快。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回府,就住在双照堂里。

华阳不如郑笑薇美。

浣儿渐渐长大,他的父亲封他为平原郡公,定了赵郡李氏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府邸,来往士人渐渐多了。

华阳让她想起初冬时候的雪,单薄,不像这世间的人。她的眼睛是冷的。

那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韩舒意有时候想,如果没有郑笑薇那件事,娄氏会不会没有那么忌惮华阳?周澈的差点被废,让从来都对自己的地位很笃定的娄氏有了危机感。他们都说,华阳公主才是最得大将军宠爱的。

——周乐与娄氏的长女早年进宫为后。

一个郑笑薇都能差点废了周澈,那如果华阳公主出手呢?

她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她作声。她需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个儿的决断。并非受她左右。最后他的谋臣阻止了他,理由十分奇葩:如果要废了世子,就须得废了娄氏,要废了娄氏,那么置皇后于何地?

没等华阳公主出手,娄氏先出了手。韩舒意不知道娄氏有没有想过瞒住周乐,但是最终他知道了。她兄长说她的这位夫君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没有错。他念她的旧,自然也会念别人的旧。

韩舒意没有作声。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周乐又纳了新人。是华阳公主的侄女芷晴。他们都说长得像华阳。韩舒意倒不觉得。她没那么冷,也没那位的傲气。是个活泼的美人儿。像才出壳的鸡崽子,叽叽喳喳地讨人欢喜。

那是韩舒意距离那个梦想最近的时候,周乐问她:“如果我让浣儿继承我的王位——”

后来芷晴也出了事。这次韩舒意就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了。总之不是她。谁会下手去对付这么个没有威胁的小人物呢,她不知道。也许就只是因为周乐常年不在府中,甚至不在洛阳,养着这么一大群莺莺燕燕,怎么会不出事。

周乐说要废了周澈。

就像上次他把周澈打得半死,却没有动郑笑薇一样——郑笑薇后来甚至还给他生了儿子——这次他打死了周琛,却只将芷晴逐出府了事。过去很久之后她听说芷晴再嫁了,嫁的卢生,做的正妻。那自然比在大将军府做个不受宠的妾要强上百倍。

这件事韩舒意做得非常完美,全无痕迹。没有人知道她在其中做了什么。周乐震怒,差点把周澈打死——左右拼死拦住了他。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周乐会再进一步,兄长也这么说。他出征频繁。兄长说,他是想收了长安再说。

但是如果发现这件事的是周乐——

周乐没能等到这个再说。他死了。

周澈和郑笑薇的关系被她发现是一个偶然。韩舒意觉得心在腔子里砰砰砰跳得厉害。周澈才多大,郑氏哪里来的胆子!这要是被娄氏发现了——韩舒意知道娄氏定然还不知道这个:娄氏早管不了她这个长子——但即便是如此,如果娄氏发现了,娄氏会有办法制止,比如说,让郑笑薇死得不明不白。

最后出征那次之前,已经是有些病象了。战事一直不是太顺利。周乐和娄氏的关系又缓和了些。大概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快要死了。韩舒意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这么早。他看起来是那样无坚不摧的一个人。

韩舒意有时候也隐隐生出过别的念头,这个念头在有一年里差点成了真。

柔然——对于边镇上长大的孩子来说,那是个可怕的词,可怕,因为近在咫尺。虽然后来韩舒意离开了边镇,她已经在洛阳生活了很多年,但是这个词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洛阳与长安之争,双方都是全力以赴,为了不至于边境起火,双双与柔然结好,柔然斡旋其间,大肆得利。

周澈胆子极大,有时候胡作非为到了韩舒意都为他捏一把汗——她怕她的浣儿被他连累。周乐对女人还好,对儿子没什么耐心,有几次周澈被打得可怜,连幕僚都看不下去。周浣也挨过几顿狠的。这小子皮实,挨完打照样活蹦乱跳,倒是她这个做娘的心疼得几夜不能合眼。

长安嫁了一个宗室女给柔然,柔然还了一个公主过去;长安那位天子原本有妻伏氏,为了迎娶柔然公主,伏后逊居别宫,因公主不安,又出家为尼;过两年,柔然借口废后对西用兵,天子逼废后自尽。

日子过得飞快,周浣仰慕长兄,与周澈走得极近。

那时候柔然公主已经有孕在身,却突然死了。有人说是废后冤魂作祟。

她如今一心一意,就盼着浣儿长大。周乐有嫡子,大位轮不到他,但是封个好点的王爵,娶门好的亲事,还是有希望的。

周乐这才派人去游说柔然可汗,说元祎炬与宇文泰害死了你的女儿,你还要与他们结盟吗?又将常山王的女儿嫁给柔然可汗的长子。柔然嫁了可汗的孙女叱地莲给周乐的第九子,自此,洛阳东边再无战事。

那并不是说周乐对她没有眷顾,每季衣裳、首饰,时令蔬果,夏日冰,冬日炭,她都和娄氏一样,是头一份。只是他有了新欢,来过夜的时候少。大抵世间夫妻都是如此,何况她还只是个妾。

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叱地莲病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五岁远嫁,十岁死在异国他乡。

大将军府里姬妾众多,没孩子的想着杀出一条血路,终身有靠。她已经有了孩儿,她的孩儿聪明伶俐,不用她多费心思,周乐也很喜欢他。她兄长能干。如果说有缺憾,大概是周乐渐渐不太来看她了。

周乐再次派人去柔然提亲,这时候他的嫡子中只有第十二子没有成亲了。柔然可汗却回话说:“何不周王自娶之?”

华阳公主一直没有进门,韩舒意渐渐地便忘了这件事。

周乐:……

后来兄长来看她,不知怎的也提到华阳公主。他说法又不一样。他说:“她跟大将军也有些年头了。”又说:“不管她进不进门,你不要惹她就对了。”这个话也可笑,华阳公主都不进门,两下里不相见,她怎么惹得到她。

整个大将军府都是懵的。

韩舒意有时候会很羡慕郑笑薇。她也想过,郑笑薇这样的家世,怎么会进大将军府为妾。或者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

他与娄氏结发,已经二十余年,他年过不惑,柔然公主才堪堪及笄——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娄氏怎么办?

她听过“为虎作伥”这个词。

娄氏自己来求他:“愿避居别室。”

郑笑薇说:“那是个没用的女人,拢不住人。如今是贪她新鲜,再多得几日,自然就厌了。你回去与她说,再不必担心的。”郑笑薇知道她与娄氏的关系,韩舒意想,她依附娄氏,她是娄氏的爪牙,或者说,伥。

周乐还在犹豫。

韩舒意失笑:这个话,也就郑氏敢说。

周澈亦劝他:“父亲当以国事为重。”

郑笑薇笑吟吟地道:“还有哪个——除了咱们那个贪花好色的夫君,还有哪个。”

——周澈并不太担心。柔然公主纵然能窃取他母亲的位置,一时半会儿也动不到他头上来。在中原人的后宅里,有的是法子让她生不下来,生下来也养不活,养活了也长不大——他爹又不缺儿子。而他与母亲这时候的态度,是很能讨他父亲欢心的,他知道。

她笑着问:“也?除了我还有别人来问过?”

柔然送了公主过来,同来还有可汗的弟弟。他就在洛阳住下了,声称见不到可汗外孙,他不会回柔然。

她是奉了娄氏的暗示过来打探。

韩舒意觉得那简直像是一场闹剧。她的夫君已经不是廿年前草原上意兴扬扬的少年儿郎,他老了,有病在身,却被逼得再进了一次洞房。那之后不久,周乐便再度出征了。这一次,他再没有回来。

韩舒意知道在郑笑薇看来,她就是个不声不响,没多少存在感的人。兴许还会觉得她年老色衰,只是凭着进门早,所以生了儿子。是不须防备的。

周澈承袭了他的爵位,烝了柔然公主。

“你也想知道华阳公主?”郑笑薇惊奇地看着她。

烝报婚,是柔然的习俗,子纳父妾,为中原人所不齿。柔然公主原本是周乐的正妻,那之后,她是周澈的妾,是他财产的一部分。便再不能与娄氏争锋。这是尊重柔然人的习俗,柔然人亦无话可说,王叔悻悻回国。

那是个很会魅惑人的女子。

这对母子打了个翻身仗。

又过了很久,话头才在后宅里传开来,说周乐连日都宿在双照堂,说他很宠爱那个公主,关于那位公主,当然是郑笑薇知道得最多——在周乐的后宅里,以郑笑薇身份最为高贵。也以她容色最为娇媚。

那几年是混乱的。周乐死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包括沉寂已久的燕朝宗室。周澈巡视州府,临行,将母亲与弟弟托付与父亲生前器重的臣属。这小子浪荡无行,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像他的父亲。所以韩舒意并不是不能够明白为什么他死的时候,她的浣儿会惊而失色,拿起弓箭冲了出去。

韩舒意于是知道,其实娄氏也没有见过那个公主。

韩舒意那时候很怕她的浣儿会一去不回。从前她母亲总担心她下半辈子没有着落,兄长怕有朝一日他死在战场上,她孤苦无依。这些都没有发生。她进了大将军府,有了很好的孩子,只是他没有活那么久。

娄氏却把话岔开了。

她从前有过的念头,随着周澈翅膀一日比一日硬,她就没有再想过了。她不知道有人还在想。周澈死后,周洋接替了他的位置。有一些疑窦,一直在人的心里,没有人敢说,更没有人敢问。

她小心翼翼问:“表嫂见过……华阳公主吗?”她仍叫娄氏表嫂,提醒他们之间的亲戚情分。这是她的自保之道。就如兄长所说,她的夫君是个念旧的人。就看在这个份上,娄氏也能多容她三分。

不止是她,娄氏也不敢。有时候连四目相对都不敢。韩舒意不知道娄氏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的次子,杀了她的长子——而从来,她的这个次子都因为长相不佳,不得她喜欢。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眉目里终于有了软弱的神色。

周乐的妾室里,竟然连公主都有了。韩舒意吃惊的只是这个。从前兄长还怕她觉得委屈。

周洋登基,改朝换代,周浣受封上党王。那时候周洋还很器重他,以他为中书令。

娄氏闲闲儿与她说:“郎君把华阳公主安置在双照堂——瞧这事儿做得,也不带回来认认家门。”

那是韩舒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的浣儿踌躇满志,接她回家。她是上党王太妃,是府里最尊贵的女人。再没有人能凌驾于她之上。浣儿与李氏感情很好,那是个温柔和顺的女人,虽然没有她的堂姐、当朝皇后那样光艳照人的美貌,那也是好的。

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她的兄长。她是这样,她的孩儿也是这样。

周洋记恨他的父亲被柔然逼婚,很训了一批兵甲御驾亲征。周浣亦从军。他们追杀三千里,一直打到渤海之边,朔州之北,获兵卒十万余众,经此一役,柔然仰其鼻息,因称之为“英雄天子”。

韩舒意知道这不是句可以传出去的话——那时候她已经在大将军府生活多年,已经知道生活里充满了明枪暗箭。知道她的那位表嫂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贤惠。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

周浣亦在这五年断续的征讨中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她生了他的第七子,很聪明,喜欢兵事,周乐喜欢抱着他说:“这孩子像我。”

势力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时候韩舒意这样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外出行走过,像她年轻时候那样,所以她并不知道她的兄长与孩儿的势力到了哪个地步。她就只知道,她是洛阳屈指可数的贵妇,所有人都捧着她。

兄长很得周乐信任,仕途平稳,先是平昌县公,后累功得爵安德郡公,职位也从泰州刺史到瀛洲刺史,便有人弹劾贪赃,一时去爵,也很快起复,入京为中书令。韩舒意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缘故。

天保七年,她的兄长死在战场上,周浣被召回洛阳,下狱。

娄氏的贤惠一直得人交口称赞。但是韩舒意一直小着心。韩舒意不信世间有这样大度的女子,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而周家的后宅是越来越拥挤了。似郑家这样的门第也会把女儿送来作妾,那真是她始料未及。

韩舒意去求过娄氏,她不要这个上党王太妃的名头了,她愿意进宫服侍她。然而娄氏苦笑:“阿舒当真以为,我这个儿子,会听我的话吗?”——如果他听她这个做娘的话,又怎么会杀了他的兄长?

韩舒意知道她后来在周乐的后宅里有个不错的位置,得益于这个不错的开端。那时候周乐已经有了地盘。他们在信都住了半年,后来换到邺城。在晋阳也住过些日子。娄氏不方便的时候,便打发她去服侍他。

韩舒意不死心,花了很多钱财,求了很多人,李氏进宫求过她的堂姐。她的堂姐与她说:“上党王没什么不好,就是排行不是太好。”一个荒谬的预言,说亡周氏者黑衣。周洋问左右,何者为黑,左右回答他说,漆为黑。周浣行七。

他于是大笑,拥她入帐。

韩舒意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借口。

她用余光看他,那就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样:“我后来……也偷偷儿去看过表哥。表哥该是不知道。”

很多事情,都不过是借口。那背后是势力的集结、涌动,不甘心。周洋曾经利用过的势力,在他上位之后,逐渐围在了韩狸与周浣身边。有些人想起来,他的父亲曾经说过,这孩子像我。

“那你呢?”他问。

那就是周浣的原罪——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欢心的孩子来说。

“阿娘见识短,不如表嫂慧眼。”

周浣死在次年。

“舅母——”他低声笑,“舅母看不上我。”

周洋尤不解恨,逼迫李氏改嫁周浣的家奴——是他动手杀死了他的主人。

“我知道。”她说。

韩舒意有时候觉得如果她死得早一点,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但是她没有这个福气。就像当初她的母亲担心过的那样,就像她的兄长担心过的那样,她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最后孤苦伶仃。

有人走进来,娄氏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就退了出去。那人过来看她,他说:“我那时候偷偷儿去看过你,你知道吗?”

娄氏让她进宫,她便进宫。娄氏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没有死,她问过她自己。她想如果娄氏问过她,一定不敢收留她。

娄氏摇头道:“傻子,还叫我表嫂呢。”

她想看着周氏天下到灭亡的那一天。

韩舒意局促地不敢看她:“表嫂。”

她相信她是能等到的。

他说得没有错。韩舒意记得她被抬进将军府的那个晚上,娄氏笑盈盈与她说:“阿舒合该是我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