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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倚门回首

嘉语叫人把尸体拖出去,再仔细盘问在场宫人、婢子,都一头雾水。唯有醒过来的杨阿监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也不过是:“这人在我进掖庭时候突然出现,恐怕是藏身于此,已经有不少时日。”

谢云然道:“传御医!”

嘉语看向谢云然,谢云然苦笑道:“掖庭里多是先帝与伪帝留下来的人,没入宫中的罪妇——要彻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她于是转头去不看他,说道:“你还是求皇后吧。”

嘉语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她心里想,以昭熙对她的好,这洛阳城里敢得罪周乐的人有,敢得罪她的,没有。敢悍然在宫里杀人,嫁祸于她的,除非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被查出来。

嘉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血泊中毫无生气的韩舒意,她不想救这个人——即便她当初劫持她是受人威胁,但是她当时对她的折磨总是自发的,她恨她。但是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尤其他与周乐还有三分像。

或者被查出来也不怕报复。

韩狸抬头看住她,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含了眼泪:“公主救救她!”

她心里想的是贺兰袖,唯有她的手能伸这么长,而又存在挑拨昭熙和周乐关系的动机——“你不是信重谢冉吗?谢冉不是想用韩狸吗?我杀了他!我借三娘的手杀了他,你还能怪罪三娘不成?”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华阳公主的声音,她像是比他还诧异:“这、这怎么回事?”

而在周乐看来,韩狸兄妹终究是他的至亲,总该他点过头,如今是死在宫里,死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那就是死于天子默许,哪怕是借了她的手。

他不敢去动她。

嘉语于是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还是我嫌疑最大。”

周围的人像是在动,他这时候都看不见了。有句话他没有说谎:他来洛阳,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妹子。

“不是公主。”韩狸忽抬头道,“是宇文将军。”

他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他也不会去救她,他像游魂一样跨过她的尸体,屈膝跪倒韩舒意面前:“阿舒!”他叫道。

她说,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韩狸急急掐住她的下颚,还是迟了一步,那宫人倒下去,七窍里流出血来。

话可能是假的,要他兄妹的命却是真的。

那宫人见大势已去,只惨笑了一声:“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他死了,对谁比较好?绝不会是这位心慈手软的公主。她是想逼他说实话,然而亲手杀了他们兄妹,不但天子生疑,恐怕就是阿乐,心中也会有结——那就像是没有人会把他们兄妹和周乐完全割裂来看一样,血脉是个斩不断的东西。他们活着可恶,死了却是可怜。

一面逼问:“谁派你来?”

他和韩舒意不一样,他虽然没有去见过他那位如今春风得意的表弟,却是悉心揣摩过他的为人——那绝不是个舍得大义灭亲的主。

他脑子里转得快,手上更快——也得亏周边宫人、婢子都不敢拢近来,就眼睁睁瞧着他侧身一让,手肘屈撞,那宫人手一软,匕首落地,韩狸一脚踩住,扭拿住那宫人,一面再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

华阳公主不是蠢人,就是蠢,也不会做这等损人损己之事。

她不是华阳公主的人,她是要嫁祸给华阳公主!这人露了面,该是没想过再活着出去。是个死间。

贺兰夫人根本不知道他来了洛阳,她如今一个寡妇,手哪里伸得了这么远。

何况这人进来,一刀扎在阿舒心口,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就只有宇文泰了,只有宇文泰知道他进京。

他也知道事情不对了,华阳公主撑出来的凶神恶煞,却分明并没有打算伤他们性命——尤其以他所知,这位并非强硬之人。否则以阿舒对她做的事,他扪心自问,决不能容她活到这时候。

宇文泰只派了他一人进京吗?这不可能。他不是他的心腹。他不过他一角闲棋,送过来搅浑水。他知道阿舒得罪了华阳公主,在洛阳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到宇文泰的信任。他想往上爬。他知道这是殊功。他仔细计算过他可能为之付出的代价。不包括他的命。也不包括阿舒。

“去叫人!”韩狸叫道。

嘉语和谢云然相对看了一眼,她们怎么都没想到,计划没有成功,韩狸却招了。而她们还不知道那个死掉的宫人是什么来头。

“公主说了,不得伤人性命!”眼看着两人往往她这边来,藿香赶紧逃开几步,又叫道,“你、你是哪个宫里的,怎、怎么——”

宫里总有很多秘密,即便是皇宫的主人,也并不能尽知。

其余人都不知所措中,就连藿香也在发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时候忍不住叫道:“这位、这位姐姐住手!”

韩舒意觉得有点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觉得她的身体正在越来越轻,轻得像是飘了起来。

那宫人挥刀跟进,两人竟在斗室之中动起了手。

她觉得她该听到破城的鼓声,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周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她往回看去,她尽量往回看,看到有光的地方,十三岁倚门嗅青梅的少女。

韩狸一惊急退。

韩舒意没有想过兄长会说这样的话,就像她没有想过薛郎年纪轻轻会死于瘟疫。饥荒,动乱,杀红了眼的人,炎热的夏天里,云朔大地上秃鹫盘旋,秃鹫走了,留下一地蚊蝇。然后瘟疫开始横行。

血很快流了出来。

兄长问她:“阿舒还记得周家表哥吗?”

她说着走近他,不过三五步距离,连韩狸兄妹这么近都没看清楚,更休说其他宫人婢子了,杨阿监便软软倒下去,露出背后一直低着头的宫人。那宫人到韩氏兄妹面前,对着韩舒意当胸就是一刀。

她记得。

杨阿监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圣旨也已经请下来了,还请韩郎君过目。”

表姐很喜欢她,有阵子来家里来得勤,她偷偷儿听了她和母亲的话。她想替表哥向她求亲。兄长是极其赞成的,他说阿乐有志气。母亲操起笤帚打他:“志气管什么用?管吃呢还管喝?”

韩舒意是绝处逢生,但觉惊喜,才要起身又被兄长按住。韩狸说道:“既然皇后已经去陛下跟前请旨了,那还是等皇后娘娘请下旨来再做打算。”

“这小子连喝西北风的破屋子都没有一间,你舍得阿舒嫁过去吃苦?你这还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吗?”

话这么说,在场诸人都知道,她之所以要等华阳公主走后方才拿出手令,分明是知道有华阳公主在,手令不管用。华阳公主这一走,余下婢子却不敢与中宫强抗。便是藿香,也就嘟囔几声,让开了路。

兄长孝顺,便笑着拿话岔开了。却私底下与她说:“除了穷,那小子也没别的不好。”

杨阿监面无表情:“如果是公主府,那自然公主说了算。”言下之意,这宫里,还是得皇后说了算。

她羞红了脸:“阿兄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便有宫人反驳道:“可是方才公主说——”

那不是女孩儿该听的话——打小儿母亲就这么与她说。她后来才知道那不对。过了年,有官媒上门,母亲将她许了薛郎,在家里绣嫁衣等着出阁。

韩狸心中但只是冷笑,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做戏。华阳公主的戏份已经演完,就等着这位杨阿监了。果然,华阳公主前脚才走,杨阿监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手令来,说的是:“奉皇后之命,提韩氏兄妹去凤仪殿。”

初夏,兄长当笑话与她说,周家表哥也定亲了,定的平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姓娄。她心里想,不是说他连喝西北风的破屋子都没有一间吗,怎么却有大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却哪里筹来的聘礼呢?

言毕,一阵风似的去了。

“听说是娄娘子自个儿找上门来,自个儿出的聘礼。”兄长也觉得好笑,“那定然是个奇女子。”

嘉语想了片刻,跺脚道:“我不信谢姐姐会这样对我!你们——给我看好了,不许放他们走,谁来提都不行!也别把他们弄死了。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当然是个奇女子,识英雄于风尘,得姻缘于微末。她后来陆陆续续还听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说她贤惠,也有说她管不住夫君的。她成亲时候嫁妆丰厚,没两年就被周家表哥挥霍殆尽了。

杨阿监道:“皇后要请什么样的旨,也不是我等所能知道的。”

那时候母亲幸灾乐祸地说:“看吧,我就说那小子不成,还是薛郎好。”

嘉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狸兄妹,眉目中颇有犹疑之色,忽问:“皇后……是要放了他们吗?”

兄长不说话,眉目里都是深思之意。他和周家表哥走得近。有次她看见了。那时候太阳就要下去,他们行猎归来,身后是层峦叠嶂的云,还有红霞。她及笄之后第一次看到他,是个很英俊的男子。

杨阿监道:“我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公主不要与我等为难。”

不知道在说什么,眉目里都含着笑。

嘉语看了一眼受刑的兄妹两人:“如果我不罢手呢?”

怪不得表嫂自带嫁妆也要嫁给他,她心里想。

嘉语便冷笑道:“那就等她请下旨来再说。”口气已经是不善。杨阿监却还能维持表面的恭敬,低眉顺眼道:“还请公主先罢手。”

然而薛郎待她很好。

杨阿监道:“皇后已经往德阳殿去了,过不得一时三刻,便能请下旨来。”

那几年连着旱涝,冬天里大雪,死了很多牛羊。好在薛家薄有资财,他们日子还算过得安乐。但是外头是越来越乱了,连她这等足不出户的妇人都能感觉到其中乱象。薛郎希望她生个孩儿,但是没等到孩子出世,他就染病过世了。

嘉语道:“皇兄已经把他们兄妹交给我了!”

薛郎一死,姑翁待她就不客气起来。大约是觉得她守不住。她在家里当掌上明珠养出来的,哪里受过这等气,他们不容她,她便回家投奔兄长。那时候兄长已经娶了妻。她和嫂子却不算太和睦。

嘉语叫那女官起来:“杨阿监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杨阿监答道:“皇后命我过来提韩氏兄妹。”

不过那时候动荡,都来不及嫌恶对方,活下去最要紧——她嫂子就没活得下去。她有时候也后悔,后悔自己忍不了一时之气,拖累母亲与兄长。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不知道还能活得几时。

韩狸松了口气:他就知道该是这样。该是华阳公主唱白脸,有人唱红脸,唱红脸的骗取他的信任,套问长安形势。

但是人生于世间,永远算不到什么时候峰回路转。

这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官,屈膝说道:“公主殿下!”

兄长跟着周家表哥辗转几家,最后在始平王麾下得了门路,渐渐地势头起来了,没有再东奔西跑,惶惶如丧家之犬了。然而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请了大夫,也买了婢子回来服侍,都不管用。

韩舒意口中咒骂不已,韩狸却一直沉默,也不吭声,也不往边上多看——想来也是怕多看了会忍不住。

她最后握住一双儿女的手说:“是我误了阿舒。大郎,你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莫让她下半辈子没了着落。”兄长操持母亲的身后事,几乎用光了积蓄。丧母之痛,连日疲惫,憔悴得眼睛都凹下去了。

嘉语见他目色仍然清明,心里也略叹了口气,觉得大是可惜。也能够明白为什么谢冉信他,而昭熙想留他的命了。便慢慢踱步到边上去,与婢子藿香说笑道:“你看这对兄妹,要多久才肯与我求饶?”

送走母亲,兄妹夜话,兄长与她说:“早几年也给你留意过,总没有合适的。”

韩狸看着自个儿手臂上流下来的血,只略皱了皱眉,说道:“不敢如此小看公主。”

她说:“母亲多心,阿兄莫再提这个话了。”

嘉语道:“其实之前,韩郎君是不相信我会杀人对不对?”

他们兄妹心里都清楚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误了”这两个字。其实原本以她家景况,能嫁进薛家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不能与今日周郎相比——虽然母亲生前没有见到周家后来的发达。

左右宫人上前,顷刻,韩舒意惨叫声起。

“阿舒也见过娄氏。”他兄长这样说,“没有她,阿乐未必能有今日出息。”

嘉语之前就料想他们兄妹应该是感情甚好,这时候倒不奇怪他会挺身而出。只道:“你们兄妹平分吧。”却退开半步:开玩笑,她亮个刀出来唬唬人也就罢了,真这宫里,还用得上她亲自出手?

这也是真的。她家寒门小户,能如娄家一样容他一掷千金,结交天下英豪吗?不能。更别说后来养军了。

“那么至少,阿舒从前对公主不敬,恳请公主都加诸于我身上吧。”

娄家倾力支持这个女婿。她不能与她比。

嘉语笑吟吟道:“我也说过,韩郎君当不起这等罪责。”

不止是财力。

韩狸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前说的话,公主可还记得?”

韩狸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说道:“你的亲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得不到好。她是个寡妇,也已经不是十五六岁,鲜嫩得花儿一样的女孩儿了——当然幸好也还不算老。

韩舒意脸色惨白——她心里是清楚的。眼睁睁瞧着华阳公主素手执刀一步一步逼近,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原本想混出头,谈婚论嫁也有资本。他总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嫁个大兵。然而到如今眼界开了,方才知道,要往上走也是不易。家底薄。有人看好他的前程,他再娶容易,她再嫁却不容易。

这话未免让韩狸吃惊。他妹子宣扬与大将军有婚约在先,劫持华阳公主在后是他知道的,难道除此之外,她还做过别的?

他是打仗的人,没准哪天就没了。他必须给他找个可靠的人,知根知底。要她瞧得上。

“拿我皇兄压我?”嘉语冷笑,“当初韩娘子劫持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韩娘子可还记得?便我不杀你,你对我做过的,我加倍还施与你,不过分吧?”

“我给阿乐递了话,”他说,“娄氏答应你进门。”

“公主误会了,”韩狸按住他妹子,彬彬有礼说道,“是圣人许我妹妹不死。圣人尊重我燕朝律法——我相信公主会尊重圣人的决定。”

她知道这个“进门”是作妾。不过她已经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她知道兄长是许她日后富贵。她原与他有婚约,或者说,她原是妻,最后沦落作妾。然而这已经是兄长为她筹谋最好的路了。

“你、你——”

一个家底单薄的新贵,婚嫁上难免高不成低不就。

嘉语笑道:“我听说韩郎君相信我不会杀你。”

“阿乐念旧,”她兄长说,“他不会亏待你。”就算有一日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这个妹子被夫家休弃。

韩狸兄妹重逢,说起别后光景,忽然门被推开。韩舒意反应比韩狸还快。那个瞬间嘉语几乎疑心自己是见到了一只炸毛的猫。她站起来与她对峙:“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