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贺兰袖两世纠缠,她是死过一次,贺兰这辈子也被她折腾得生死几回,如果她果然为了陆俨断发出家,也算是情之所至,她便给她颐养天年的机会又如何。就算是为了宫姨娘。
打仗打的财帛、人命。
或者是为了昭熙。
嘉语垂着眼帘道:“我要不放过她,王郎君一个字儿都不会吐。”她未尝不知道让贺兰袖回京,遗患无穷,谁知道她能闹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总比长安威胁小。长安离洛阳太近了。
昭熙叹了口气道:“你去吧。”他心里寻思,瞧三娘这样子,还是有所顾忌。前头韩舒意没有杀,已经是很对她不住。要阿袖肯老老实实呆在长安,那是最好不过。如果要回洛阳,那也就是许她做个富家翁罢了。
“那么,”昭熙又道,“阿袖……如果王郎君所说属实,阿袖有心归正,三娘——”
韩狸听到门响的声音,神经又绷紧了。
嘉语道:“阿兄多虑了。”
他年近而立,面上稍有风霜之色。他眉目和周乐原有些像。这些日子他和王政一样,已经被反反复复盘问了好些天。从谢府进宫,他道是机会,谁知道境遇急转直下,连日的紧张和疲惫。
嘉语点了点头,就要退下去,昭熙却又喊住她,问:“周郎对他这位表兄,没有别的话吗?”
这时候转头看走进来的女子,云鬓花颜,衣着华丽。是个美人儿。她是谁,她来做什么?两个念头转过去,他如今是落在他们手里,生死一句话,犯不着用美人计。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昭熙又道:“要留不住也就罢了。”在他看来,这人是宇文泰的人可能性更大。宇文泰能想到冒充贺兰袖的人进京作间,他也是意外的。诚然并没有多少人敢赌贺兰袖会向他们兄妹屈膝。
“华阳公主?”他问。
嘉语便心领神会。
“我原该呼郎君一句表哥。”那美人笑吟吟地说。
昭熙道:“这是个人才。”
“不敢。”韩狸有这个自知之明。
良久,嘉语才又再出声问:“韩狸这个人,哥哥要怎么处置?”
他甚至没敢多看她几眼。他这个表弟出息了,对他们一家却是灭顶之灾。阿舒很怨恨,他更多是无可奈何。乱世里不拼尽全力往上爬,便是任人宰割。他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就不至于庇护不了家人。
兄妹俩各怀了心事,相对无言。
他到洛阳比谢冉和昭熙知道得要久。他为人机警,之前的事也打探到了一些,譬如当时关于周乐与阿舒的风言风语。他没想到阿舒当真就这么做了。这是在找死——她当天家是吃素的吗?天子没有杀她。这让他对天子的性格有了大致的猜测——或者是天子与周乐之间的矛盾所致。
想到这里,昭熙心里乱了一下。云娘不能再生这个事情他对外瞒得死死的,然而能瞒得了多久,他心里也没底。玉郎总要出去见人。再过得两年,小郎君小娘子的差别就能看出来了。
论理他该是周乐的人,然而际遇弄人。他起身,与嘉语作揖道:“我兄妹多有得罪,还望公主大人大量——”
最好趁这小子如今真心,让三娘多生几个。日后便情爱不再,血脉牵绊总是真的——虽然这世上亦有不慈的父母。
嘉语挑眉道:“令妹得罪我是真,韩郎君却哪里得罪过我?”
这样天生地养的一个人,亦没有家族作为牵绊。他如今顾忌的,不过是他这个妹子。然而情爱一事,不比手足伦理。浓的时候恨不能同生共死,到日后淡了,陌路且是幸运。这世上多的是反目。
韩狸道:“阿舒之所以会得罪公主,却是因为我的缘故,公主如果要怪罪,不妨一并怪罪我好了。”
昭熙亦是无奈:“并非我疑心他……实在周郎太年轻了。”年轻则容易为人所用,为势所逼;待日后年纪上去,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便有了顾忌,冲劲儿也下去了。然而他如今还这样年轻,正是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嘉语看了他片刻。他从前是周乐嫡系,如今却两不相干。不,以他们的关系,怎么都不可能不相干。他也好,韩舒意也罢,他们做的事,周乐都会不得不承受一部分后果——谁信他背后不是周乐?
嘉语无奈道:“阿兄不必疑心他,他——”
也就是去岁终,周乐单枪匹马过江把她带了回来,不然——
昭熙听到这里方才莞尔:那小子哪里会怕他为难,无非是怕她为难。他半靠在胡床上,说道:“我让阿冉出征,是为他好。”
因摇头道:“恐怕韩郎君当不起这个罪。”
嘉语知道这个,所以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也就罢了。昭熙看她一眼,心里琢磨周乐这小子竟当真没想过让她进宫求情?却听她又补充道:“……周郎说阿兄一向顾及我,怕我与阿兄为难。”
韩狸长眉一敛,正要说话,就瞧见这位美人儿拊掌三响。门开了,有人被带进来,那光影仿佛慢了下去,人的影像由虚转实,然后才清楚起来,他以为重逢是痛哭流涕或者喜极而泣,但是这时候,只能讶异地张张嘴:“阿舒?”
然而在昭熙的角度,长安是越早解决越好,拖得越久,关中对于元祎炬这个伪帝的认可度就越高——还不止是周乐势力的问题。且待内耗结束,战斗力又大不一样——这个时间点太难把握。
韩舒意吃惊抬头,张皇地左顾右盼,她以为是在梦中,但是她终于看见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个声音淡淡地说:“看在驸马的份上,在送你们上路之前,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去岁关中饥荒,得了夏州、灵州、凉州,又平了汾州之乱。掳回来万余户。无论是人还是地方,都需要时间消化。何况长安局势,他们逼紧一步,则抱团对外,齐心求生,他们这里松一步,他们就会勾心斗角,内耗不休。
人退了出去,然后是闭合的门。
嘉语道:“周郎原不赞成今年再征。”
“阿兄!”韩舒意这才哭出来。她被罚入宫中苦役已经大半年,日子极是不好过。
昭熙心道:也只有他这个傻妹子这么想。一面细看供词,一面问:“今次西征,没用驸马,驸马可有不满?”
她猜是有人想为华阳公主出气。她受不得这个苦,也寻过死,没死成。人很难有这个决心,如果成了倒还好,没成,那股子气下去了,便再提不起来。就想着或者是天意,或者好死不如赖活。她今儿被提出来,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又要受什么样的折辱。她根本没有想过还能有与兄长重逢的一日。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他们原本就是哥哥的臣子,并非我的私人——哥哥原不必与我说这个话。”
所以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问:“……阿兄怎么会来这里?”话出口,脸色一变:“难道阿兄也……他们、她要对阿兄做什么?”她猛地往门扑过去,捶着门板大声叫道:“华阳公主、华阳公主你给我回来——”
昭熙笑道:“三娘如今不用了,就给我用吧。”
“阿舒!”韩狸拉住她,“阿舒不要这样!”
尤其这几人并非战将,没有额外收入,又是寒门出身,难免铤而走险。人还是能干的。
“阿兄!”韩舒意放声大哭起来,韩狸只能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她。韩舒意哭得声嘶力竭:“阿兄你怎么会来洛阳……你怎么能来洛阳……”
这个问题在当初跟他们进京的新贵身上十分严重。从前是成败难料。周乐俭朴,便嘉语姐妹也不以此为能。到进了京,难免不被权贵的豪奢晃花了眼。又以功臣自居,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韩狸叹了口气,他觉得他这个妹子也是命运多舛。要当初母亲不嫌贫爱富,如今就不是这般光景了。如今薛郎已经没了。他们兄妹得罪了华阳公主,就算谢冉对他青眼有加,在洛阳也是出不得头。
嘉语简洁地回答:“贪贿,去官。”
——得罪了天子还能去大将军那里碰碰运气,得罪了大将军还能指望天子。得罪了华阳公主,就算保得住命,也是有时限的。
昭熙奇道:“怎么进京之后,不曾听说?”当初在信都起事的人论功行赏,又是嘉语手下,没理由不出头。
他不得不抚慰妹妹道:“公主不过一时气话,她要杀我们,一早就杀了,不必等到这时候。”
嘉语道:“是我从前用的人。”
韩舒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昭熙反而比她容易接受——在昭熙看来,前头贺兰袖嫁给咸阳王是个意外,时间也不是太长,而后来作为陆氏宠妾,有人杀了她的夫君,她要为他报仇——那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他都不明白他妹子在怀疑什么。只笑道:“三娘这几个人倒是得力——是大将军借给三娘的吗?”
“当真。”
那比她为了萧阮求她更让她无法相信。然而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韩舒意想了一会儿:“当初表哥把我送回来……我也以为必死无疑了。”
贺兰袖会是因为动情,而不肯投靠宇文泰,宁肯回洛阳求她吗?她不知道。那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贺兰袖,她的表姐,不为了生存,不为了权势,而为一个死去的男子,回来求她?
“不会的。”韩狸道。这句话谢冉也问过他,他当时回答说:“我妹子鲁莽,也是一条命。死了没什么用处,亦不能弥补她的过错——活着却是条难得的罪证。”谁的罪证,他没有说,谢冉也没有问。
她连名分都没要。
“那我们几时能出去?”韩舒意又问。
而陆俨待贺兰袖的好,她看不到,贺兰袖心知肚明。
韩狸沉默了一会儿,他猜是事情起了变故,什么变故他如今还不能确定。华阳公主带了阿舒来与他相见,可能是她的个人行为,也可能是天子示意——或者是周乐的意思。他猜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她看不到的好处,陆俨看得到——贺兰袖当然是有她的好处的,真也罢,假也罢。
“你进京之后,大将军待你……可好?”韩狸问。
她之前是全然不能够明白为什么陆俨会对贺兰袖另眼相待。那个扼守豫州的将军,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模样。但那也许就像从前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周乐对她另眼相待一样。
韩舒意不意他会问到这个,登时羞愧道:“表哥和表姐……都待我很好。”表哥也就罢了,她当时这么走了,不知道表姐心里怎么想。她定然恨死她了。她情愿他们待她不好。这样她心里也好过一点。
嘉语从未想过,她这个表姐在权势之外会有别的追求,这时候翻想起来,要说权势,她前世已经是顶峰,两朝皇后的成就,便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很了不得了。却终究心有不甘。然而她从前没有在萧阮那里得到的,重来也仍然没有。嘉语不得不怀疑,要是她在别处得到了呢?
“……他们都没有怪母亲当初——”
信这个同样与她两世为人的表妹,能够看穿这布局里的合理性。有些人的命运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的。至少她赌她知道。天下大势改变之后,人的命运会随之不同,但总有些东西,是有迹可循。
“那是自然。”韩狸温和地笑道,“如果阿乐如今落魄,吃不起饭,娶不到妻,你看他们怪不怪。”他能娶到华阳长公主——虽然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五姓女,但是公主的序列仍然在五姓女之前,只是大多数人自知高攀不起罢了——又怎么会对阿舒一个乡野女子念念不忘。
她不会是信昭熙,而该是信——她。
韩舒意“嗯”了一声。她既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皇帝会放过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说他们死不了。便只问:“是夫人派阿兄进京的吗?”她对贺兰袖极具好感,也因此才格外憎恶华阳公主。
她自己也该知道这个局太险,很难取信于人,却还是这么做了。
她还当贺兰氏是个好人,韩狸心里想,说道:“陆将军没了,贺兰夫人如今自顾不暇。”
嘉语与昭熙说道:“从王郎君的说辞来看,袖表姐怕是从来没有想过投靠宇文将军。”这些布置的矛盾与奇诡,有些看来几乎是不合情理。那背后是贺兰对于陆系人马的了如指掌——非如此不能成此险局。
韩舒意呆住,她并不知道这半年里又起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登时讷讷道:“那、那——”
元祎炬性情温和,听得进朝臣进谏,在太平时节,那不失为一个优点。但是三国争雄,缺一点霸气野心都是不成。就不说局势艰难时候的坚持了。元祎炬始终是个贵公子,而宇文泰是个霸主。如果贺兰袖只想要一个安身立命,那当然是投靠宇文泰更为妥当——如果宇文泰让她投靠的话。
“长安如今乱极了,我得人相救,离开了长安,就想来洛阳找你,也碰碰运气。”他原有妻室,难产,母子俱亡,后来一家子被掳了去做人质,母亲在路上就没了,之后妹夫也没了,就只剩下他们兄妹。
贺兰袖也知道。
“那夫人——”
但是嘉语知道后来成了气候的是宇文泰,不是元祎炬。
韩狸仍微笑道:“如今是各人自寻出路,没准有一日夫人也会来洛阳——”
如今是长安的形势好猜,贺兰袖的心思不好猜。陆俨死后,诸子年幼,陆氏族人没有能当大任者,他留下的势力要投靠一方,首选该是元祎炬——除了天子名分之外,皇后还是他陆家的人。陆家做惯了忠臣孝子,陆俨能跳出这个窠臼全得贺兰之力。如今陆俨一死,多半会回到老路上去。
“不、不会的!”韩舒意道,“夫人她——”
以他尴尬的身份,来洛阳作间,未尝不是一角妙棋。
嘉语听到这里,再听不下去,交代了宫人继续监听,自个儿走开去了。她心里想这个韩狸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要不就是他知道有人窃听,要不就是他们素日里兄妹说话也时时这样滴水不漏。
一种是王政确实是贺兰袖的人,韩狸不是。韩狸可能是宇文泰或者元祎炬的人——贺兰袖可能倒向洛阳,而元祎炬、宇文泰绝不可能,所以如果韩狸是元祎炬、宇文泰的人,则必是作间无疑。
韩舒意能这么死心塌地信任贺兰袖也是天真。却也愁人:磨了几天还这样冷静,恐怕不容易上当。
但是嘉语不认为贺兰袖对她有这个把握。
谢云然闻言笑道:“三娘如此这般……试试?”
无论谁得手,都是她贺兰袖的人。这是为日后留下余地了——那就是她不甘心就此碌碌,还想翻盘。
嘉语但笑,却问:“谢姐姐当真放心谢侍中远征吗?”
王政与韩狸先后抵达洛阳,都声称受贺兰袖派遣,有两种可能。可能的确两人都是贺兰袖的人,不过一人针对昭熙,一人针对周乐。对长安,昭熙想打快,周乐想慢——贺兰这把赌的是谢冉求功心切瞒下韩狸,或者嘉语为了周乐瞒下王政。
谢云然微笑道:“就是不放心,才要弄清楚这位韩郎君的来意。”停一停又道:“我劝过你阿兄,奈何你阿兄固执起来——我倒是想问大将军借两个人,三娘能不能帮我说个项?”
谎言经不起对比,何况这些问题都是精心设计过。
嘉语不意谢云然是这般打算,答道:“谢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与周郎开口,借不借在他,就怕周郎能用的人,谢侍中不一定用得顺手。”
双方说辞大相径庭,有很多地方甚至截然相反。嘉语与谢云然仔细对比过了,方才拿去给昭熙看。
谢云然颔首道:“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