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嘉语诧异道,李、郑两家闹到这个地步,难道还能再结秦晋之好?又想道,能与李愔来往的,定然不是在室女,难道是——不由看了周乐一眼:“周郎见过这位郑氏娘子么?”
周乐道:“我也是听说……他和郑家有位娘子来往颇为频繁。”
周乐接到他娘子这个眼神,便知道不妙:“……不会吧!”
又问:“李尚书如今是有新人了?”
嘉语冷笑:“恐怕是——那位娘子生得可美,从前在大将军府里,可是大将军跟前头一号人物。”
人死了便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往前走,所以千万别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有多少价值。李愔重诺,已经是在她意料之外了。
周乐苦着脸道:“我要给她说亲吗?”——那是他们在河济时候,三娘要把半夏塞给他,他气鼓鼓地说,有一个算一个,他从前的姬妾他都给她们说亲。
“我没恼他。”嘉语道,“李尚书当时虽然是过分了,那也是连翘自己选的路。我便是恼,也恼连翘更多一点。要不要续弦,那是李尚书自个儿的事,我怎么会插手。”她最多不过是为连翘觉得可惜罢了。
嘉语忍不住大笑。
周乐又道:“三娘是恼他当初——”
周乐这才知道上了当,又是爱又是恨,上来很搓揉了她一顿。嘉语连连求饶,又与他说道:“郎君没见过,我却是见过的——我不是说从前——正始四年,这位娘子与我一同进宫给先太后贺寿,差点被先帝留在宫里,那是个风流妙人儿,李尚书未必降得住她,郎君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嘉语沉默了片刻。
她也知道周乐与李愔关系亲密,非比寻常。
周乐道:“三娘尽与我抬杠——三娘该知道我的意思,他如今是既无亲族,也没个知心人儿,以后连妹子都嫁了,就更没个知冷知暖的人——让人看着怪不落忍。”
周乐但觉可惜,也还是应了。
嘉语道:“他满屋子姬妾都不是人?”
两人妆扮停当,换过衣裳,周乐骑马,嘉语便嫌坐车气闷,闹着也要骑马,周乐应了。这一路行去,郎君英挺,娘子清艳,难免不引人频频回头,多看几眼。已经入秋了,阳光拂过面上,周乐斜斜看他娘子,心里盘算难得这阵子得空,可以带她进山里去猎一回。
周乐犹豫了一下:“不是他,是我。他原与你订过亲,如今我们成了亲,他却还形单影只一个人——”那时候三娘与萧阮成亲的消息传来,他还陪他喝过闷酒。
郑笑薇醒来的时候,李愔已经在镜子前正衣冠,从她的角度,便只能看到一个侧影。她有瞬间恍惚,不知道她与他如何走到这一步。他是不会娶她的,她知道。她也没打算嫁给他。
“李尚书。”
她无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那绝不是夫妻,也不像情人。她没想过长久,但也不是一夕之欢。
“谁?”
起初……也许是喝多了。她嘲笑他清心寡欲,然后很混乱——她忘了是怎么开始,谁比较主动。她觉得那不是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他有很多姬妾,有生得很美的,但是没有身份特别高的。
嘉语夺了笔过来,把镜子塞给他,自个儿画了两笔,忽又问:“他如今后悔了?”
她寡居之后,与诸多美少年来往,她亦知道分寸,知道谁能碰谁不能碰。
嘉语:……
他也不符合她的审美。他一点都不像她三哥,哪一点都不像,眉毛,眼睛,侧影。血海深仇的两个人。
周乐“唔”了一声,似有深思之意。他下手描她的眉。他原不擅用笔,又怕弄疼了她,画得极轻,半天下来和没画一个样,还不如上次呢。却还得意洋洋:“我娘子的眉生得好,原也不须画。”
她原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来。她也该离开,迅速忘掉那个荒唐的晚上。偏偏没有。她没有走。他隔几日又来了。看见她还在,眉目里有诧异的颜色。也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她问他:“你笑什么?”
“他自个儿发的誓,不是我逼的。”
李愔呆住:“我笑了吗?”
“那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这句话里多少惊慌失措。
嘉语道:“哪有这种事。”
混乱的关系。她想她总会屈从于混乱的关系,像她的父亲与姑姑,像她与她三哥。
“三娘当初是逼过他,让他发誓不再娶吗?”
他又走了一次,过了整整半个月才来。之后便心照不宣地,每隔几日来一次。有次她故意不在屋中,看见他进门,从意外到失望,一点茫然,渐渐竟生出恼恨的神色。不知道是恼恨她,还是恼恨他自己。
“他娘子怎么了?”嘉语打断他。
她走近他问:“尚书郎是在找我吗?”
“娘子要想不起来,为夫就再提醒你一次,你那个——”
他那晚要她要得格外狠。她于是知道,他恼恨的是他自己。他们维持这段关系有些时候了,他竟不敢问她有多少入幕之宾。反是她问:“尚书郎老往我这里来,那一屋子莺莺燕燕不会怨恨吗?”
嘉语:……
李愔竟然红了脸。
周乐挥舞着眉笔威胁道:“娘子今儿还想出门吗?”
郑笑薇也是服气:“我要是个男子,就搜罗这天底下的美貌女子,建一座仙境一般的园子,成日里与人嬉戏,却不像尚书郎这样劳神。”这话还是说得委婉,她听说商纣王有个酒池肉林。可惜她这具肉身却是个女子。世人对女子苛求甚多。幸而她生在郑家,也幸而她是个寡妇。
嘉语道:“他的娘子,我怎么知道。”
李愔微阖了目,却问:“郑娘子难道没想过以后?”
周乐哄了半晌才把她的眉笔哄到手,又问她:“十二郎从前那位娘子是怎么回事?”
“以后怎样?”郑笑薇笑道,“我家也出过侍中,我家也出过天子,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前者说的是她娘家,后者说的是夫家。
“要论脸皮,独孤将军是远不如郎君。”
李愔从前不知道自己迷恋她什么,这会儿反而想得明白了。大概就是这种……朝生暮死的气质吧。他家也出过贵嫔,他家也出过天子——那个被抱上皇位的小公主,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要是个男孩儿,没准还有人舍身做程婴、公孙,然而只是个公主。
嘉语:……
于世事无常,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过了十余日,便是李愔嫁妹。周乐也好,嘉语也罢,都不能不去捧这个场。因晨起盛装。周乐闹着要给她画眉,被嘉语刚烈地拒绝了:“上次都被阿言笑话了!”周乐怏怏道:“没准独孤如愿还不如我呢。”
明明他对她不怀好意,竟不能摆脱这一刻沉溺。
嗯,她一早就该知道,这货属饕餮,是个绝对、绝对不能乱撩的。
“你那些人,”他说,“都断了吧。”
嘉语:……
郑笑薇笑道:“我却没有要求尚书郎散了一屋子姬妾。”
周乐亦懊恼道:“三娘又不是不知道——”
“我散不了。”李愔说,“郑娘子该知道。”她不会给他生孩子。他需要儿子,他需要很多儿子。
嘉语笑着吻他湿漉漉的眉目:“郎君这次便来得很早……”猛地神色略异:“你——”
“尚书郎不来的时候,”郑笑薇笑吟吟地道,“又何必管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和谁在一起?”她不知道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更多,还是失望更多。大约是在两者之间。他不为她修身养性,她也不为他洁身自好。
她口气淡,周乐却疼得心里一酸:“我原该早点找到你。”
没有承诺最好,承诺太重了——他为他前头那位娘子已经承诺了一次,犯不上再给自己上个笼头。
她就是害怕——怕他得了手,不过新鲜得几日。难道她还能和他后宅里那些莺莺燕燕去撕、去抢?她没那个脸皮,亦作不出那等事。这点子惧意存在于她的心里。活过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相信他们能有善始善终。便又道:“……那时候遇见的小人多了,难免不把人往坏处想。”
李愔知道自己面上变了颜色。原本不该如此。她是这样的人,他一早就知道。“那你还气什么呢?”他心里问自己。却淡淡地道:“我是为你好——我不想有一日,要我去大理寺捞你。”
她就是吊着他。
郑笑薇喜孜孜地凑过来亲他:“那我先谢过尚书郎了。”尾声往上扬起,她的轻佻融在妩媚里,却不讨人厌。
话这样说,心里却想,没准他是对的,根本就不是名分的问题。她那时候就住在他的双照堂里,外头早当她是他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她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没想过走别的路。
九娘出阁。郑家当然是送了帖子的,李愔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出席。如她出席,算是什么身份?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他没法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撇清得像他和华阳一样。
嘉语道:“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总要有个念想,不然怎么撑得下去。”她如今什么都有,那自然又不一样。
他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郑笑薇却一把撕扯开来:“尚书郎是不想我被人看见吗?”
周乐不信:“三娘会在乎这个?”
李愔看着镜子不说话。
嘉语随口道:“不外是为了名分罢了——我不肯作妾,郎君又娶不得我。”
那镜子角度刁钻,刚好能照见她似醒非醒的眉目,像是清晨起得早了,走到园子里,花还没有开全,一半是舒展,一半还蜷缩着,也像露珠坠在叶尖上,也还没有砸进尘埃里。特有的风情。
周乐恨恨咬她一口:“那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疯狂地生长。那就像是韭菜,割了一批,又长一批。十分顽强。他轻车熟路割下这早长出来的这一批,冷冷地道:“郑娘子想不想被人看见,想被谁看见,都不是我能管的事。”
周乐恼起,便要动手,嘉语忙求饶道:“是我不对……郎君且饶我这回。”
“那如果……我让尚书郎管呢?”
周乐:……
李愔看见镜中自己恼怒的脸。有时候人恼怒,源自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难道郑家人全是妖精不成?他怨恨地想,从前郑念儿,后来郑忱,再到如今郑二娘——哪个都是惑人的主。
嘉语取笑他:“郎君有眼无珠。”
他没有回答她,就装作没有听见,走开了。他觉得自己走得有些仓皇。
周乐亲了亲她,感慨道:“我从前怎么会放过你。”
李九娘想过要出家。
周乐逼了她一回,方才掩面道:“郎君觉得好就好。”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信心。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赵郡李氏的嫡女,嫁得不会差。她兄长会给她仔细挑人,五姓高门里出色的男子,或者前程看好的宗室。哪怕是进宫,天子给的位份都不会太低。
嘉语怕羞,只管装死不肯回话。
但是无常。
到云散雨收,嘉语难免倦怠,由着他拢在怀里。那人的手横竖是不肯闲着,嘴也是。一时说道:“按说也能摸到三娘的骨头,只不知怎的,有时候又觉得没有。”一时又问:“这床好不好?”
这样赫赫扬扬的大族,说没就没了。她当时被拘在始平王府,没有看到他们最后一面,于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些人都还栩栩如生,会说,会笑,会与她找茬,也会责骂她,粉团团的富态,她的母亲。
一时春色无边。
天子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比如先帝,比如伪帝。
背后寒凉,唯肌肤相接处滚烫。嘉语贪恋这点暖,不由自主贴近他,喜得那人无可无不可。倒后悔这床打得晚了。
但是兄长不许。如今家里就剩了他们兄妹两人,就是置气,也多有不忍。她还能逃避,出家,便不在尘世中,出阁,便不再是李家人,她兄长却是这一生一世,都被拘在这里,走不得,逃不得,鲜血淋漓。
他哄她道:“这就不凉了。”
他不肯再娶,她劝也没有用。她甚至不知道她嫂子姓甚名谁。她疑心他还是中意华阳公主,然而华阳如今与大将军琴瑟和鸣。她兄长出入大将军门下也是面无异色——也难得大将军不疑他们。
就听得他娘子娇声道:“……有点凉。”
隔年,府中姬妾先后有孕,李九娘颇忙了一阵子。到这时候她认了命,她兄长是注定没有嫡子了。
周乐抱起她往卧房走。才进门,嘉语就看到了那张玛瑙打制的床。一眼看去,红如海棠。他像是将她放在花心里,硬的玉,软的人,一冷一暖,散开来乌发一蓬。周乐有瞬间的眩晕。
后来兄长带她去相看。起先确实如她所想,最后定的赵郎却并非顶尖门第,也并非顶尖富贵,兄长说:“此人小有才,家中和睦。”她在屏后看时,那人相貌平常,却难得意态舒展。
周乐只是笑:“三娘恁的多心。”他手下重了,她呼吸吃紧,便无暇多问他些什么。
她于是说道:“但凭兄长做主。”
“当真不是郎君的人?”
就这么定了。
周乐心不在焉地道:“你表姐的人吧。”
定了之后却又忐忑起来。大抵女孩儿都是这样,离开自己的家,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那人也许是她的夫君,她的姑翁,小叔妯娌,但那也还是陌生人——度过以后无法预料的几十年。
嘉语心道韩氏兄妹算什么把柄,她阿兄心肝宝贝的妹子还在他手里呢。却忽地生出疑心来:“那个突然冒出来要杀你表妹的宫人,却不知道是谁的人。”
便是公主,也是要出宫的——当然公主到底好一点,她们有自己的府邸,除了驸马,不必应付陌生人。她心里羡慕华阳和晋阳,她们嫁的不是陌生人,她们不必担心不讨夫君欢喜,不讨姑翁喜欢,不能与妯娌和睦相处。
周乐吮她粉白的耳垂道:“我有把柄在你阿兄手里,是个好事。”
她盼着离家的时间晚点儿到,但是再晚,也终究有到的时候。
嘉语打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的,你都问我阿兄要了王郎君,怎么不一并把你表哥要回来?”周乐得到宫里的消息,不比她慢多少。这人下手也快,谢冉不信王政,他就使人把他捞了出来。
送她出阁的阵容堪称豪华,新贵与高门,哪个都不能与李愔过不去。华阳长公主的出席,基本已经代表了洛阳顶尖的权贵。九娘心里是感激的,当初也是她救了她,是她送了她兄长出城。
周乐奇道:“你郎君我难道不够厉害?”
她像是在那一刻回到从前,从前母亲膝下温厚不知世事的小女儿,不知道该如何把感激的话说出口,便只郑重与她行礼。
嘉语又道:“你那位表哥,可是个厉害人物。”
嘉语扶她起来,为她鬓上添了一支如意钗。
周乐但笑。
这时候侍婢藿香进来,低声与嘉语说道:“驸马家中有事,先走一步,留了刘统领护送公主——”
嘉语无奈按住他的手:“似郎君这等人,哪里要愁这个。”
嘉语:……
嘉语回府,最高兴的当然是周乐。他与她抱怨道:“你阿兄再找你进宫,是不想要外甥了!”
这里是洛阳!又不是从前信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难道还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不成!就这么点子路,还能巴巴儿给她留个人来护送!真当李家没人了。因失笑,却摇头,问:“是什么事?”
韩狸如今在牢里,韩舒意命大,被救了回来,只是弱,仍留在掖庭苦役——反正嘉语不敢收这个祸害。
藿香道:“听着像是……尉统领家里——”
当然他也没有带上韩狸。
嘉语:……
韩狸伏罪之后,假作贺兰袖的人与王政接头。倒是证实了王政没有说谎。但是他没有说谎不等于贺兰袖没有,他不是贺兰袖的心腹。便是,谢冉也不认为可用。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他不相信贺兰袖的判断。
嘉语掐指算了一下,娄氏身孕,到这时候差不多九个月了。
兴和二年七月末,谢冉领军出征,天子亲上城门,以壮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