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这周的菜单,”我又一次掌控住局面:“你们应该注意到菜品的丰富足以让大多数学生们吃到爱吃的食物,我们有热菜、有沙拉、有水果、都是些家常菜。”
“好吧。”他咬紧牙关说。我俩一言不发地瞪了对方一眼,我赶紧回头去“照顾”正在看布告牌的拉弗蒂夫妇。
他俩对视了一眼:“我家孩子恐怕比较挑食。”
“咱俩待会儿必须谈谈。”我对休伯特说。
“那样的话他们也可以自带午餐。”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自带午餐最后往往演变成薯片、巧克力、汽水这老三样。
“太好了。”二人同声说道。
参观完餐厅是时候看看更无聊的地方了,我提议道:“我们去教室看看吧。”我们三个艰难地爬了好一段楼梯来到我的教室,我能看出夫妇俩和我一样喜欢教室里的空间感。宽敞的教室里摆放了十张桌子二十张椅子,桌椅都是淡绿色的,给人一种宁静感。他俩翻看着课桌上摆放的作业本——当然都是我精挑细选提前摆好的。这俩人很快看出端倪:
休伯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那个……没什么。”他对不远处正在查看每周菜单的拉弗蒂夫妇大声说:“接下来由丹德里奇老师继续带你们参观。”
“我能看看别的作业本吗?”拉弗蒂先生说。
我把休伯特往旁边拉了几步,也小声说:“没问题,但这个‘迈达斯小组’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可以,这些都是,你随便看吧。”我指了指墙角处的讲台,上面有一堆没改完的作业。“绿皮的是英语,橘皮的是数学。”
休伯特假装没听到拉弗蒂先生的问题,他笑意全无,扭过头对我小声说:“要不你带他们参观一下食堂的餐饮设施?”
拉弗蒂先生翻了几页,着重看了看优秀作文还有我用红笔批的评语。一边看一边嗯了一声。
拉弗蒂太太戳了戳丈夫,拉长了脸。
就在这时凯伦走进教室支援我,她冲我眨了眨眼,然后对拉弗蒂先生说道:“二位是拉弗蒂夫妇吧?”
拉弗蒂先生趁妻子喘口气的功夫插嘴说道:“我们在哪儿能拿到‘迈达斯3小组’的详细资料?”
“正是在下。”拉弗蒂先生一看到凯伦立刻来了精神。
“很周到,很周到,我们刚刚参观了校剧院。真的非常棒!”
我赶紧上前一步做介绍:“这位是我的同事威尔金森老师。”我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臂示意。
休伯特努力在一贯严肃的脸上挤了个微笑:“二位是拉弗蒂夫妇吧?很高兴见到二位。”休伯特和这两位分别握了手,然后又恢复了一脸严肃。他朝我比划了一下说:“丹德里奇老师对二位照顾的还算周到吧?”
“很高兴认识你。”拉弗蒂夫妇齐声说。“我听说您是皮尔森他儿子的老师?”拉弗蒂太太上下打量着凯伦问道。
“我刚才还说杰里米和克莱尔肯定会爱上这里来着,是吧,亲爱的?”
“您听说的没错。”凯伦一脸沉着地回视着对方。
拉弗蒂先生刚要张口就被妻子抢了话:
“据我所知您是个出色的老师。”拉弗蒂先生说。
“能见到您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拉弗蒂太太奉承道:“这所学校真的非常棒。”她扭头对丈夫说:“是吧,吉姆?”
“谢谢您的夸奖,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凯伦笑得眯缝起眼睛。
夫妇俩卑躬屈膝地好像发现了圣杯2一样。
作为一个教学新手,凯伦的确做得很不错,所以很难判断拉弗蒂夫妇的夸奖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奉承。
“这位是拉蒂默副校长。”我把拉弗蒂夫妇引荐给休伯特。
是时候参观“五大项”的第二项了。虽然不用想也知道回答是肯定的,我还是客套地问道:“下面咱们去参观一下游泳池吧?”前前校长不看好前前前校长的剧院计划,因此建了这个泳池。泳池虽小,但五脏俱全,泳池建在室内,更衣室之类的配套设施都有模有样,对学生学游泳来说完全够用了。学校定期举办和邻校之间的游泳比赛,这一赛事比招生宣传广告还有效果。泳池边上也安排了几个学生随时为家长们展示泳池设施。
有几个学生趁休伯特转头的功夫做了个痛苦的鬼脸,我假装没看见:
“五大项”的第三项是米特福德图书馆。各位看官猜得没错,该图书馆正是由于前校长不看好前前校长的游泳计划而建立的。一座混凝土玻璃混合体,各种现代化图书馆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大厅里贴着墙壁摆了一排电脑显示器,学生们借书还书都通过电脑操作,这些变魔法似的电子产品恐怕只有年轻一代能玩得转,对于由此可能引发的各种问题,我还是持保守态度。
“你!把这些盘子和杯子拿去摆在桌子上,”他一边使唤人一边啰唆:“小心别摔碎了。”
“所有的孩子们都会来图书馆吗?”拉弗蒂太太问。
我心想:看看食堂能不能给学校加几分。周六学生不上课,但校长组织了一些学生做志愿者,主要就是摆摆桌椅,布置一下给家长提供的咖啡和饼干,以便使空荡荡的食堂有点儿可参观的东西。休伯特在旁边监工,嘴一刻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给学生们帮着倒忙:
“哭着也要把他们拖来。”我开了个玩笑。
他俩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上的舞台灯光设备、宽大的舞台幕布,还有剧场的翻转座椅,然后我们一行人准备前往下一个参观项目。我能感觉到夫妇俩表面上看起来深受震撼,其实内心深处并不能把自己的孩子和剧院挂上钩。
拉弗蒂夫妇没有笑。
我看得出他此刻正在心算,猜到他接下来要问什么,不等他问我就回答了:“算上服装租金、场景道具,还有空调电费,每张票要卖二十英镑。”
于是我赶紧换上严肃脸:“所有的班级都有专门讲解怎样使用图书馆的课程。接下来我们去参观校礼拜堂吧?”
“四百二十二个,”我前几天的数学课上才和学生们一起算过,这下正好用上了:“一共有十七排三十多列。”
校礼拜堂不是哪个前任校长心血来潮的产物,而是从学校诞生之日起就存在了。事实上正如宗教之于教育,礼拜堂在学校日常活动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们从走道走向圣坛,生怕打破了神圣的气氛,教职工参加晨会时用的礼堂座椅都还靠墙摆在两边,华丽的彩色玻璃窗给了礼堂一种庄严的仪式感。
拉弗蒂夫妇俩对剧院似乎印象深刻,拉弗蒂先生不愧是当会计的,上来就问:“一共多少个席位?”
“所有的学生都会来做礼拜吗?”拉弗蒂先生问。
“今天咱们参观的第一项是校剧院。”虽然很怀疑这俩人的后代会是戏剧天才,但戏剧课确实让不少家长乐意为孩子的学费掏腰包。这个剧院的建成是托了一位前前前校长的福。这位校长不希望校园活动局限于团队运动,因此学生们每周二要在剧院上一次戏剧课,每学期末戏剧课都以一场戏剧表演告终。有几场表演挺有意思,但大多数表演都很无聊,观众席上的家长除非是真心爱孩子否则坚持不了整场表演。
虽然看不出来他这话是不是在开玩笑,鉴于刚才的教训我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每天早上的晨会是老师和学生为迎接一天的挑战做准备的时刻。”
斯莱特家和拉弗蒂家住得很近,就在离市区只有几英里远的思罗克莫顿镇。拉弗蒂夫妇想把孩子送来这里上学显然是受了斯莱特家的影响。学校排名表在家长心目中的影响力往往抵不过熟人的随口推荐,人类的思维方式就是这么不合常理。这样想着,我们穿过草坪准备参观“五大项”的第一项。
“下一个项目是什么?丹德里奇老师?”拉弗蒂太太趁我发表一大段套话之前赶紧说。
后者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盯着脚上那双亮得能照见人影儿的黑色皮鞋。
“二位想去看看运动场吗?”
看到我没有反应,拉弗蒂太太知道丈夫说错了话,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丈夫:“咱们今天不是来聊这个的,对吧,亲爱的?”
夫妇俩相视一笑:“杰里米肯定会喜欢这里的,克莱尔也一样。”
“斯莱特家也很热衷于‘脑畅’。”
我们穿过草坪走下石阶来到运动场。运动场的名字“贝利储备区”更容易使人联想到烈性酒而不是运动场地。
拉弗蒂太太微笑着说:“我们从斯莱特家听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儿。”从她脸上的笑容来看,他们听说的应该都是正面消息。拉弗蒂太太比她丈夫高,她脚上的高跟鞋更凸显了这一身高差。一身海军蓝办公装,下褶边稍稍往里收了收;露趾凉鞋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双精心护理过的脚;再加上珍珠项链和耳钉的点缀,单凭这一身完美的装扮她已经赢得了我的好感。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完全没注意拉弗蒂先生的穿着,不用想,肯定是无聊的灰色西装。
“场地看起来很不错。”拉弗蒂太太笑容满面。
我重整旗鼓,给解雇我的校长打了电话,他同意给我写一封推荐信。恰好在这时皇家学校招聘教师,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拿到这份工作,和以前的颓废生活一笔勾销。这就是为什么我下定决心做好本职工作,绝不辜负皇家学校对我的信任。
“学生们都很享受运动。”我说。其实学校建运动场的初衷是给精力过剩的学生们一个发泄体能的渠道,当然家长们不会往这方面想。
就在一蹶不振的时候我遇见了珍,我们在市图书馆里一见钟情,遇见她以后我才明白相异相吸的道理,我们从一周一见发展到一天一见,时时刻刻都想粘着对方,瓦珥去世以来我第一次这么开心。虽然这段感情只维持了几个月就和平散场,但这几个月的恋爱喜悦足以使我获得新生的力量,我欠珍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学校都有哪些体育项目?”拉弗蒂先生接着问。
出于同情,学校答应另外给我谋个差事,但没说具体是什么。学校还给了我离职前留薪假期,一直到学期结束之前学校都会付我薪水,但学期一结束我就彻底失业了。
“嗯,学校比较注重能让大多数学生参与其中的、耗时较长的运动,所以像英式橄榄球、板球、曲棍球这样的团队运动最受欢迎。”话说多了果然容易说错话,拉弗蒂夫妇俩听了我的回答双双拉长了脸,然后拉弗蒂太太岔开了话题:
校长终于请我喝了散伙茶:“我们不得不解雇你,你会让学校成为家长和学生们的话柄。校董事会已经决定了,我也别无他法。”
“这所学校有种亲切的氛围,这一点我要承认。”
这时我回想起来这儿教书之前的峥嵘岁月。瓦珥去世之后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医生们再三保证能治好她,但她还是在四十岁之前就离我而去。我开始酗酒,每天都喝的颠三倒四,喝到朋友散尽,喝到无力上课,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不断突破颓废的底线。
我没有吸取刚才的教训,又一次开口说了错话:“没错,皇家学校一向标榜亲切有魔力的校风,虽然我觉得学校的亲切毕竟不能取代家庭的亲切,”我骑虎难下,只能继续瞎扯,试图挽回残局:“皇家学校的老师对待学生总是视如己出。”话说到这儿我想到我的子女和我之间的破碎感情,终于放弃力挽狂澜,乖乖闭上了嘴。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虽然知道没必要,但客套话还是要说的:“我是丹德里奇老师,很高兴见到你们。”
拉弗蒂夫妇俩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结束了今天的参观,往教务处的方向走去了,我希望他们是去交学费的。
我们走出昏暗的学校礼堂来到校园绿化草坪上,室外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草坪四周是历史悠久的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建筑,建筑之间密密地生长着茂盛的落叶果树。皇家学校向来以固守传统著称,然而古老的石砌建筑中间仍然有一两栋超现代钢筋水泥土建筑赫然耸立着,像是永不停歇的现代化脚步势不可挡的证据,远处的城市喧嚣也在提醒我们象牙塔外的现实世界。
学校在维持公众形象的时候向来以传统为重,但这也意味着半个世纪以来学校几乎没什么变化。咬定一套成功的体系当然没错,然而故步自封而不与时俱进必然会和传统一起变成历史。
我赶紧说:“咱们出去说话吧,这里太闷。”
我偷偷尾随着拉弗蒂夫妇往教务处走,远远地看到校长和副校长两个人正交头接耳,这俩人一看到我立刻沉默下来。
“吉姆1是皇家学校93届的学生,”拉弗蒂太太崇拜地看着丈夫,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我的平价教师外套和她的时髦商业正装相比显得格外邋遢,炎热的气温加剧了我的窘迫,我感觉到汗水顺着脖子流淌到后背。
“我说,这一周以来已经两次有人跟我提到‘脑畅’,有没有谁能告诉我‘脑畅’到底是什么东西?拉弗蒂夫妇还提到了‘迈达斯小组’,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小组,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暗自提醒自己挺胸抬头不要有小动作。
“丹德里奇老师,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校长回答道。
“皇家学校一直是我们的首选。”拉弗蒂先生说。
“你搞不好听错了。”休伯特说。
“我来带你们参观一下校园。”我微笑着说道。之前研究过他们的入学申请表,因此对这一家人略有了解,但拉弗蒂夫妇俩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我尽量多听少说,由他俩先做自我介绍然后听他们讲述对学校的好印象——毕竟鱼已经有意上钩,垂钓者只需耐心等待,言多必失。正如医生常说的,医者的第一要务是避免二次伤害。
这俩人的话前后矛盾。“这当然需要我操心,已经有两个学生的家长向我询问相关问题,而我完全无法给他们答案,”我越说越气:“我能感觉到你们有事瞒着我,我豁出一条老命也要查个究竟!”
和夫妻二人分别握手之后我快速打量了对方:他俩穿着非常正式,仿佛要去教堂一样隆重——看样子他们把开放日当作是一场面试。其实这场面试是双向的:他们考查我们、我们也顺便考量他们。
两位校领导根本不屑于回答我,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俩走远的背影,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又热火朝天地密谈起来,一边谈一边鬼鬼祟祟地回头朝我这边张望。我刚刚在气头上警告他俩说我要调查‘脑畅’和‘迈达斯小组’的事,事后回想起来,这是我那天说过的最严重的错话。
拉弗蒂先生本人就是皇家学校的校友,虽然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老师们都对他印象深刻,其实他当年完全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拉弗蒂太太是在另一个城区的女子学校上的学,她认为把龙凤胎送到丈夫的母校会比较省时省力省事,还能省下开车的油钱。
1 拉弗蒂先生全名是吉姆·拉弗蒂。
开放日节目单上校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主要负责歌颂学校的优良校风,现在轮到我带领家长们参观校园了。我早就知道今天早上要负责给拉弗蒂夫妇介绍校园,所以趁校长发表演说的时候,我坐在挤满家长的学校礼堂后排仔细阅读他们交上来的申请表。
2 圣杯是耶稣受难前的晚餐上与门徒所使用的一个杯子,后来有些人认为这个杯子因为这个特殊的场合而具有某种神奇的能力。
扎拉失踪的那个周六是开放日,有意送孩子来这所学校读书的家长们会在开放日这天参观心目中的“圣地”,毫无疑问这些家长想在开学注册前替儿子(有些甚至是替女儿)实地考察,学校表演的各种节目不过是给已经打定主意的家长们一颗定心丸而已。这次轮到我给他们做向导。
3 迈达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国王,因贪恋财富求神赐给他点物成金的法术,然而他的爱女和食物都因被他手指点到而变成金子。他无法生活只好向神祈祷一切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