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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糟糕的习惯,”查诺夫说,“但这位年轻人有其他的特质,让我离不开他。要我放弃他,就好像要他戒掉尼古丁一样困难。不过我们不都是某种事物的奴隶吗?”

“烟味会薰着书。”我说,其实还可以补充说会污染空气。威尔弗雷德瞥了查诺夫一眼,查诺夫轻轻点点头。于是威尔弗雷德把香烟从嘴上拿下,我还以为他会扔在地上,不过没有,他把门打开,熟练地弹到街上。

我非常同意,然后引导他坐到我的大椅子上,说他会发现这张椅子最舒服。他庞大的身躯落在上头,椅子似乎还能承受这个重量。没了香烟的威尔弗雷德依然很阴郁,他挑了主人旁边的一张折叠椅坐下。

他看了我一眼。

“我想,”查诺夫说,“我们可以从守时的酸涩苦果里面制出爽口的柠檬水吗?先生,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就此达成协议,让迟到的人一边凉快去,你说怎么样?”

威尔弗雷德点点头,没伸出手,我也没伸。“幸会,”我尽可能诚挚地说,“呃,威尔弗雷德,恐怕我得请你熄掉香烟。”

“啊,但愿我做得到。”

“正是。威尔弗雷德,这位是罗登巴尔先生。”

“你的确做得到,先生。只要用行动达成愿望就行了。”

“希望你今天不会失望。”我说,“我还没见过你的——呃——朋友,但我相信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

我摇头。“这对其他人不公平,”我说,“而且这么一来,会留下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况且,其他人随时会到。”

“我们好像来早了,”他说,“准时是我的缺点,先生,太过准时的人常常会遭受失望的待遇。”

“我想也许你是对的。”他说,然后朝门点点头,门口有个两手提了一堆袋子的女人正设法腾出一只手来抓门把手。

“查诺夫先生,”我说,跟他握手,“您能来真好。”

是那个嬉皮士,麦琪·梅森,她满怀期望地喘着气说:“真想不到你们今天会开门,拉菲兹怎么样?它也工作吗?或者你今天放它假?”

胖子看看我们,礼貌地向卡洛琳点点头,再看看毛克利和我。“罗登巴尔先生,”他对我说,“我是格列高利·查诺夫。”

“它一直在工作,”我说,“其实我倒是没在工作,我们今天不营业。”

他的同伴是个瘦子,下巴窄小,犹疑不定的两只小眼睛靠得很近。他的那种苍白,好像是睡在棺材里的人才可能有的。阴郁不悦的嘴角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

“是吗?”她看看周围,“真奇怪。看起来你在营业,而且店里很多人。”

最早来的两个人,我以前从没见过,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立刻就认出来了。高个子那个胖得要命,大鼻子大下巴,还有显眼的眉毛。他穿着白西装,里面是有翻边袖口的白衬衫,白配白,袖扣是一对价值五十美分的金色廉价货。黑色的贝雷帽戴在那头铁灰色的浓密头发上,搭配得十分合适。

“我知道。”

***

“是啊,当然,你当然一定知道,不是吗?可是你的特价桌摆在外头呢。”

一个小时后,他们果真陆续都来了。

“那是因为今天下午店里摆不下。”我说,伸手去拿“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在橱窗上,“我们今天下午有个私人拍卖会,明天老时间会照常营业。”

毛克利双掌合十微微躬身。“你建造起来,”他故意憋出低沉而响亮的声音宣布道,“他们就来了。”

“私人拍卖会!我可以参加吗?”

“这部分简单,”我说,“不过你觉得会有人来吗?”

“抱歉——”

卡洛琳说看起来很好。

“我是个非常冲动的买家,真的。记得我上次来吗?本来只是进来看看拉菲兹的,结果看我买回家多少书。”

十二点半,卡洛琳到街角的自由斗士熟食店给我们三个人买了午餐。每人一个泽辛斯基三明治,裹在杂粮面包里,还有一瓶奶油苏打水。我们各坐一把椅子,再用另外两张拼起来当桌子放东西。吃完后我把椅子归位,往后站,看着眼前的成果。

我记得很清楚,做我这行的谁忘得了?一笔两百美元的交易,完全是意料之外。

他们一走,我就接到一个电话,等他们回来时,我又打了个电话。然后还真有几个顾客上门,其中一个问起一套八册的笛福作品集,我同意减价十五美元后,他就掏出皮夹,付了现金,这让我不禁怀疑,这些年来每逢星期天和假日一律公休,是不是个错误。

“拜托,罗登巴尔先生,真的拜托你好吗?”

他觉得听起来很有趣,我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参加。他帮我把几张椅子从后面房间搬出来,这时卡洛琳出现了。她的贵宾狗工厂里有两把折叠椅,毛克利跟着她去拿。

老实说,我还真犹豫了一下,脑子里想象着她眼睛亮闪闪地坐在那儿,准备出价击败所有人。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又多了一打艺术书和那套皮面精装的巴尔扎克。

“差不多吧,”我说,“还有些戏剧性元素。”

“很抱歉,”我不情愿地说,“这次拍卖真的只是私人性质。不过下次我会把你列入邀请名单,你看这样好不好?”

“像拍卖吗?”

至少已经好得可以把她送走了。我转身回去面对客人,正要说话时,毛克利向我示意,我走到门边把门打开,迎进提格拉斯·雷斯莫里安。

“要找听众得花点时间。”我说,回想起有天晚上有人把艾米莉·迪金森[1] 的诗配上《得州黄玫瑰》的调子,还有漫长得像永远念不完的俳句朗诵,尽量不让自己因为回忆而战栗。“不过今天下午没有诗歌朗诵会,”我补充道,“比较像是私人销售会。”

今天他穿了一件系带的军用大衣,里面的衬衫不是叫柿子色就是南瓜红,就看你喜欢哪个邮购目录的说法。他还是戴着那顶巴拿马草帽,但我发誓他换过帽带上的羽毛,好让颜色跟衬衫搭配。“罗登巴尔先生。”他进门时说。然后他看到了穿白西装的男子,脸颊上的色斑看起来好像自燃了一般。

“嘿,你居然知道!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不多。”

“查诺夫,”他喊道,“你这斯拉夫之耻!龌龊的死胖子!”

“黑色的墙壁和天花板,”我说,“黑色蜡烛插在猫食罐子里。”

查诺夫抬抬眉毛,其他部位没怎么动。“雷斯莫里安,”他喉头颤动着,恨恨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这亚述窝囊废,黎凡特[2] 杂碎侏儒。”

“我不知道你还玩这套。以前我在路德罗街那边的一个小地方朗诵过自己的诗,那个店叫什么来着?双轮诗咖啡店?”

“你怎么会在这里,查诺夫?”他又转向我,“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算是。”

“每个人总得有个地方待吧。”我说。

“对这里来说就是一大群了,我看这就是你要把东西搬开的原因。有什么节目?诗歌朗诵会吗?”

这个答案安抚不了他。“没人告诉我他会在这儿,”他说,“这下我可不高兴了。”

“不能说是一大群,大概六到八个吧。”

“见到你我倒是很高兴,提格拉斯。我发现你的长相越来越龌龊了。知道你没在别的地方闯出什么大祸,真令人宽慰。”

“伯尼,你会有一大群客人上门吗?”

他们看起来剑拔弩张。雷斯莫里安一只手滑进军用大衣的口袋,他对面年轻的威尔弗雷德也将一只手伸进密尔瓦基酿酒人队的厚夹克里。

“就在屋里,”我说,“我想腾出一个小空间,放几把折叠椅。”

“绅士们,”我说得名不副实,“好了。”

“搬家具?老兄,要搬到哪儿?”

对面的卡洛琳似乎正四下张望,打算万一开火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站在她旁边的毛克利则好像没那么紧张,或许这套他玩腻了,想想他在自己声称为“家”的那些废弃建筑里,必然早已习惯这些。又或许他以为这只是两个藏书家为了什么难得的珍本书而吵得不可开交,威尔弗雷德只是伸手要掏烟,雷斯莫里安则是要拿手帕。

“我看这么办好了,”我说,“你帮我搬一些家具,这样你就一毛都不欠我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动,两人玛瑙色的眼珠紧紧盯着对方。然后,仿佛回应某种人类耳朵无法觉察的高频率声音,他们又同时抽出空空如也的手。

“我没钱找呀,”他说,“你是想给我六十美元,另外五美元欠着,还是可以让我欠十五美元?我当然比较希望这样,不过也许你不想。”

我承认,我的呼吸顺畅了些,我不希望他们互相射杀,不能在我店里,当然也不能在这场游戏才刚开始的时候。

当然没有,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看,但我在柜台后面找到那堆书,迅速浏览了目录。是好货,有两本早期的《绿野仙踪》,里头的彩色卷首插画很完整。我们同意以七十五美元成交,扣掉卡洛琳之前给他的十美元订金,我在现金抽屉里面找到四张二十美元递给他。

***

“那书的事情怎么样了?真没想到你来了。昨天和前天都是卡洛琳在看店,现在你居然亲自过来了。你看过我上次给你的那些书了吗?”

下一个到达的是威克斯。

“我怕鲨鱼。”

他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停止营业”的牌子,转动门把,走了进来。他的一身穿戴和早上我看着他离开公寓时一样——碎格子外套,法兰绒长裤,褐白相间的双色鞋,还有那顶可可色的帽子。今天戴帽子的可真不少,有查诺夫的贝雷帽,雷斯莫里安的巴拿马帽,还有威克斯整洁的小礼帽。我从没看过那么多帽子同时出现,牧歌剧院除外,那里有时帽子多得把银幕都填得黑压压的。

第一个进门的人是毛克利。“哇!”他说,“伯尼,这么努力想发财呀?老兄,今天是假日呢,怎么不去海边玩?”

查诺夫和雷斯莫里安还戴着帽子,但威克斯一看到卡洛琳就摘了下来,警戒的眼睛扫视室内,然后漾开一个笑容。

拉菲兹给了我一个皇家欢迎式,它似乎是想知道摩擦我的脚踝能制造出多少静电。我马上喂了它,与其说是怕它饿死,倒不如说是防止它被我踩着。然后我把特价书的桌子拖到门外——我考虑过给这张桌子装上轮子,不过我知道,如果真装了,哪个低能儿就会来把桌子推跑,从此不见踪影。我把特价桌放在外头,不是因为想多卖几本赚钱,而是因为我需要这块空间。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今天下午我会有满屋子的客人。

“格列高利,”他说,“能再见到你真好;还有提格拉斯,真荣幸见到你。实在没想到你们两位会在这儿。”他的语气就好像我们从不曾花许多时间讨论过这两位似的。然后他愉快地朝威尔弗雷德笑,威尔弗雷德正严厉地回瞪着他。“真不敢相信有此荣幸,”他说,“格列高利,不介绍一下你的年轻朋友吗?”

首先是冲澡、刮胡子,两件都是紧急要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搭上去往市中心的地铁,在联合广场一家咖啡店好好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又是美好一天,是连续几天好天气的最后一天,也为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周末假期画上了句号。我喝了第二杯咖啡,然后吹着口哨走到书店。

查诺夫说:“查尔斯,这位是威尔弗雷德。威尔弗雷德,这位是查尔斯·威克斯。好好盯着他。”

但是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下回再说吧。此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威克斯重复一遍。“好好盯着他,嗯?你这是什么意思,格列高利?”然后对威尔弗雷德说,“幸会,小子。”伸出了手。威尔弗雷德只是看看那只手,没有要去握的意思。

我几乎想跟他谈谈,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我住在这幢大楼里,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无权进来的人在里面闲晃,危及住户——包括我在内。我曾用虚张声势、微笑、甜言蜜语进入过无数大楼,我知道这一套很管用,但我希望这一套在我住的地方行不通。

“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克斯嫌恶地说,“像个男人一样握握手吧,可怜的浑蛋臭小子。这样好多了。”他在裤子的大腿部位上擦擦手,转向我。“鼬鼠,”他热情地说,“把我介绍给这些好人吧。”

这种事情奇妙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所以他应该也不认得我,结果他倒是开门让我走进了这扇本应锁着的门。

我介绍了,威克斯朝卡洛琳的手弯腰,双唇轻啄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和毛克利握手,问他是不是真的由狼抚养长大的。毛克利告诉他,起先是由它们养大,后来就养不大了。

我的公寓大楼门前没有可疑的车子,我也不必担心会在大厅里碰到雷·基希曼,不过现在似乎不是冒险的好时机。我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刚好有个穿格子西装、系着条难看领带的男子从我打算进去的那扇门出来。“别关!”我大喊,他照办了。于是我不必费神挑开任何锁就进去了。

我说:“找个位子坐吧,查理。”

进去,又出来。来到街上时,我四下看看,没看到他。我拦了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那个种族不明的司机,然后膝上放着那个布兰尼夫航空公司的手提袋,往后一靠。我觉得全身脏透了,而且忍不住直打哈欠。

“哦,谢了,”他说,“是的,我想我会的。”他花了一点时间琢磨究竟该坐在哪儿,最后选了查诺夫左边的两个位子,把帽子放在他们中间的那张椅子上。“毛克利这个名字出自吉卜林的《森林王子》,但你当然知道这个,对不对,格列高利?”查诺夫对着这个问题转转眼珠。“小子,你父母很迷吉卜林吧?还是你自己选了这个名字?”

但我没有。我也没有偷喝一杯残余的咖啡。他说不定会发现,天知道,我真需要喝杯咖啡,不过我是个好小偷,根本没碰他的咖啡。

我们无缘知道答案了,因为毛克利回答之前,门正好打开了。我知道是谁,当她走过店前的人行道时,我就看到她了。我想盯着其他人看她的表情,但管不住自己。她走到哪里,我的眼睛就跟到哪里。

你知道,我考虑过。我可以脱掉衣服,在热水底下冲上几分钟,然后从他那堆松软的薄荷绿毛巾中抽出一条,迅速擦干身体。我可以把那条毛巾塞进我的手提包里,带走证据。他就没机会发现了。

昨日重演。

我说不定还有时间冲个澡。

所以我要再说一次,这次大声地说出来。“世上那么多城市中的那么多家书店,”我说,“她偏偏走进我这家。”

结果,远远没花这么长时间我就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我八点四十就离开他的公寓,然后很快就离开了那幢大楼。

[1] 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诗人。生前只发表过十首诗,默默无闻。死后近七十年开始受到文学界的关注,被现代派诗人视为先驱。与同时代的惠特曼一同被奉为美国最伟大的诗人。

在他回家之前,我估计自己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干活儿。如果想保险一点,我只要在九点以前离开他的公寓就行了。

[2] 指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家和岛屿,包括叙利亚、黎巴嫩等在内的自希腊至埃及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