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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古堡的倒塌

我读到了这个故事中最家喻户晓的一段:特里斯特人的英雄艾特尔雷德无法用和平的方式进入修士的住所,于是准备强行闯入。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我信手拿起的这本古书是朗斯洛特·坎宁爵士写的《疯狂的特里斯特爵士》。不过刚才我说这是厄舍最喜欢的书,其实只不过是一时的戏言,绝非事实。因为说句实在话,此书文字粗俗,语言冗长,情节缺乏想象力,根本不合我朋友的高贵情趣。然而,此时我手头只有这一本书,我寄希望于能够通过我这种愚蠢的朗读(书中的人也有家族性神经病)使他感到一丝宽慰,不要再让他现在的激动情绪加剧他的忧郁症。假如我能看到他极为专注、极为快活地听我念每一个字,或者至少是在听我读书,我会很高兴自己达成了愿望。

“艾特尔雷德生性刚毅,现在仗着酒劲,更是等不得与脾气倔强、性格恶毒的修士和谈。突然下起了小雨,雨点落在他身上,他担心天气会越来越糟糕,于是举起权杖在门板上砸开一个洞,把带着铠甲的手伸进去,一顿狂拽猛拉。一时间门板破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树林。”

“别看了——你不应该看这个!”我浑身颤抖着对厄舍说道。我硬把他从窗口拉到座位旁坐下。“这些让你痴迷的景象只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大气放电现象,或者也许是水塘里产生的瘴气所致。把窗户关上吧,天很凉,对你的身体不好。这儿有一本你最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咱们就这样一起来打发这个可怕的夜晚吧。”

读到这里我停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虽然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激动,太富有想象力,从而产生了错觉)——从古堡里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类似于朗斯洛特爵士所描绘的干木板的破裂声,不过这个回音更为沉闷罢了。毫无疑问,引起我注意的只不过是这种巧合,因为与窗外那越来越猛烈的风雨声相比,这点声音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应该干扰我或引起我的兴趣。我继续读了起来:

一阵狂风吹进,差点把我们刮倒。外面的黑夜中风雨交加,既令人感到可怖,又让人惊叹它的美丽壮观。古堡附近正有一股旋风在凝聚强大的风力,因为此时可以观测到频繁而猛烈的风向变化。天幕上乌云低垂,低得几乎要压在古堡的塔楼上。旋风起时,滚滚的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迅速聚集,相互猛烈地撞击,凝聚成一大片。如此厚重浓密的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没有一丝光亮。但是那大团大团的乌云以及我们周围的一切物体,却在那笼罩于古堡的水蒸气的映衬下,发出一种幽暗的、不自然的光亮来。

“然而勇士艾特尔雷德闯进门之后,不禁又惊又怒,根本看不到恶修士的影子,里面只有一条浑身是鳞的巨龙,口吐火舌,守护着一个包裹着金子的宫殿,宫殿的地板是用银子铺成的,墙上悬挂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铜盾牌,上书几个大字:‘凡进此门者乃威武勇士,凡能屠此龙者得此盾’。”

“你还没看见吧?”我默默地盯着他审视了一番后,他突然说道。“你刚才还没看见吧?待在这儿别动!你会看见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掩上提灯,匆匆走到一扇窗户旁,不顾外面的暴风雨,一把将窗户推开。

“艾特尔雷德举起权杖,朝巨龙的脑袋砸去。巨龙轰然倒下,口喷毒气,发出嘶哑刺耳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刺耳难听,艾特尔雷德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即使这样,也挡不住这种他以前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

在这种状态中踱了几个来回后,不远处楼梯上的灯光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正提着灯上楼,是厄舍。不一会儿,他就轻轻地叩响了我的房门,手里拎着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与平时一样惨白,然而他的目光却流露出一种近似疯狂的兴奋,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歇斯底里的劲头。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但是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也总比平时那种让我受不了的离群索居的孤独样儿要好,我甚至还很喜欢他现在的表情,这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读到这里我忽然又停下,心中充满了惊异,因为恰在此时,我又确切地听到了(尽管我仍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种又低沉又遥远,还带有几分嘶哑的尖叫声或碾磨声——这声音与我刚才在书中读到的巨龙的叫声如出一辙。

特别是在把玛德琳小姐放进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深夜,我就寝时尤其强烈地体验到了这种影响。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失,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努力地从笼罩在心里的紧张中寻找自己的理智,我竭力说服自己:我所体验到的一切只不过是我身边的环境所致——房间里那令人压抑的家具、破旧的黑窗帘,还有阵阵微风沿着地角游走,弄得床罩摆来摆去。但是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无缘无故的恐慌不知不觉地遍布我的全身。我拼命喘息,试图压住这种惊恐。我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向房间的黑暗中望去并仔细聆听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但这绝不是本能的驱使。在暴风雨的间歇声中,我听到一种低沉难辨的声响,隔好长一段时间响那么一下,我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从哪儿发出的。我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感,简直无法承受。我连忙穿上衣服(因为我觉得今晚肯定是睡不成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以此摆脱自己所陷入的可怕的情绪。

当这极为奇异的巧合再次出现时,我一下子就被涌上心头的千头万绪弄晕了头,但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奇和极度的恐惧。尽管如此,我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在我这位敏感且善于观察的朋友面前表现出激动的情绪来。我不敢肯定我的朋友是否也注意到了这种声音,不过这会儿他的神态和举止倒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原来坐在我的对面,现在却慢慢转动椅子,干脆面向房门的方向了,这样我就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见他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好像是默默地嘟囔着什么。他的头已低垂至胸前,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因为当我不时地向他瞥上一眼时,他的眼睛大张着,还不时地闪烁着光芒。他的身体也在不停地晃动,规则地轻轻摇摆着。我迅速地观察到这一切之后,又开始读起朗斯洛特爵士的故事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朋友由于悲痛,其精神失常的毛病也愈发变得明显。他一改日常起居习惯和平常的爱好,整天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脚步匆匆而且慌乱。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甚至可以形容成脸色像见了鬼似的难看),眼睛中的光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前的那种清脆的嗓音现在也听不见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仿佛心中极为恐惧似的。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之所以这样永远平静不下来,可能是因为他想努力鼓起勇气吐露一个秘密。而有些时候,我又不得不觉得他只不过是沉浸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疯狂怪想中。因为我总能看到他长时间地凝神发呆,目光深邃而空洞,仿佛是在谛听某种想象中的声音似的。毫无疑问,他的这种状态使我也感到害怕,他的这种情绪也传染了我。他那种奇异的强有力的迷信观念开始逐渐地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

“勇士除掉巨龙之后,便开始思考着怎样摘取铜盾并破除铜盾上的咒语。他搬开巨龙的尸体,清理了前进的道路,大步流星地沿着银地板向悬有铜盾的墙壁走去。还未等他走到墙跟前,铜盾便掉了下来,掉在了他面前的银地板上,发出‘哐啷’的巨响。”

此时我才发现,这对兄妹长得惊人的相似。厄舍或许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小声嘟囔了几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与死者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向存在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心灵感应。我们并没有长时间地注视死者,因为死者的尸体的确有些可怕。玛德琳小姐被僵硬症夺去生命时尚且年轻貌美,但是尸身上却显现出各种僵硬症的特征。她的脸和脖子上有一层像是涂上去的淡淡的红晕,嘴角上挂着一丝仿佛是装出来的浅浅的微笑,这种笑容呈现在死人的脸上,怪叫人毛骨悚然的。我们合上棺盖,拧上螺钉,关好铁门,身心疲惫地从幽暗的地窖中走出,回到地面后,各自进了各自的卧房。

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哐啷的金属落地声,同时还伴有沉闷的回音,就好像沉重的铜盾真的落在了银地板上一样。我被这空旷而响亮的金属落地声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似的噌地一下站起身。但是厄舍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仍然轻轻地摇来摇去。我跑到他坐的地方,只见他两眼直直地发着呆,脸上的表情紧绷绷的,像是一尊石像。但是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时,却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病态般的微笑,还不停地低声嘟囔着什么,就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凑到他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可怕的话语。

我们把棺材抬进这个阴森恐怖的地窖,并放在架子上。我们稍稍将尚未钉死的棺盖移开来一点,看了看死者的脸。

“没听见吗?——是的,我听见了,我早就听见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了,很多很多分钟,很多很多小时,很多很多天,我早就听见了——可我不敢——我真是个可怜虫!——我不敢说!咱们把她活活地放进了棺材!我不是说过我的感觉特别敏锐吗?现在我来告诉你,她刚一在棺材里轻轻动弹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好几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却不敢——我不敢说!——而今晚——艾特尔雷德——砸开修士的门的声音,巨龙临死前痛苦地呻吟声,铜盾哐啷落地声!——喂,其实那是她在砸开棺材,嘎嘎地推开铁门,举步维艰地在包着铜皮的地窖拱道中行进的声音!啊,我该逃到哪里去呢?她不是马上就要来到这儿了吗?我不是已经听见她上楼梯的脚步声了吗?我不是听出了她那沉重而可怕的心跳声吗?疯子!”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尖声叫喊道,“疯子!我告诉你吧,她就站在门外!”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帮助他把尸体抬到那个事先准备好的临时墓穴中去。尸体已经入了棺,我们两个人只要把灵柩抬到地窖里的台子上。由于该地窖很久都没有被人打开过,刚一打开时,地窖里面凝滞而压抑的霉气差点儿把我们的火把弄灭。存放尸体的地窖又小又潮湿,而且终日照不进一丝光亮。这个地窖恰好位于我的卧室正下方很深的地方。这个地窖在遥远的中世纪时显然是个用于实现各种邪恶目的的地牢,近年来则变成了一个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地方,因为地窖的地面上以及通往这间地窖的长长的拱道上,都仔细地包着铜皮。就连大铁门也采取了类似的保护措施,以至于每当打开这扇沉重的铁门时,合叶都会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仿佛他那超人的呐喊声具有一种咒语般的魔法,他的话音刚刚落地,他面对的那扇古老的房门便缓缓打开。其实只是一阵风将门吹开了,但是门外高高站着的确实就是厄舍家的小姐——身穿殓衣的玛德琳。她的白袍上血迹斑斑,她那瘦削的身体上伤痕累累,这是她痛苦挣扎过的每一道痕迹。她浑身颤抖,摇摇晃晃,在门槛处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沉重地跌向她哥哥。她在做临死前的痛苦挣扎,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哥哥早已倒在地上死去,他是被吓死的,是被他那早已预见到的恐怖所吓死的。

一天晚上,厄舍忽然告诉我,他的妹妹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他打算把玛德琳小姐的尸体保存两个星期后再举行葬礼。尸体就存放在古堡内众多地窖中的一个里。我是无权过问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的。作为玛德琳小姐的兄长,他可能考虑到死者所患疾病的特殊性质,考虑到医生们可能提出的过于热心的询问,考虑到厄舍家的祖坟离此城堡较远等各种因素。我忽然想起我刚到厄舍古堡那天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医生的表情。我不想否认,我认为厄舍的这个决定虽然不太寻常,但却又不失为一种无害的而且是最谨慎的行为。

我魂飞魄散地逃出房间,逃出古堡。忽然,一道光照亮道路,我回头张望,想看看这道如此不同寻常的光亮究竟是从哪儿射来的,因为被抛在我身后的只有那幢巨大的古堡和它巨大的阴影。原来,这道光亮是一轮血红的满月发出的,它顺着古堡上那条锯齿形裂缝照了过来,我曾经说起过这条裂缝,从古堡的屋顶一直裂到地基,只是当初还不这么显眼。我眼看着这条裂缝越裂越大,紧接着一股旋风呼啸而过,我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巨大的厄舍堡宅墙崩裂坍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我脚下那幽深的湖水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深深的湖水无声地吞下了厄舍古堡的碎石烂瓦。

[美]埃德加·爱伦·坡

(白雪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