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队长亲自审问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吗？”
太阳仍未落山，九色无法变身，秦北洋与光被士兵们押解到吉野古坟前的军营。
没待秦北洋回答，光微笑着说：“我能跟您单独说两句话吗？”
不过，齐远山头戴红黄相间的大盖帽，背着三八式步枪，穿着卡其布的日本军装。
大佐军衔的联队长，满面狐疑地带着光进入内间。没多久就出来了，联队长露出谄媚的笑容，命令勤务兵端出晚餐与茶水招待，将唐刀还给秦北洋，又给他俩准备行军帐篷。
有人用中国话叫他名字，定睛一看，黄昏暮色间，竟是齐远山的面孔。
帐篷里，秦北洋不客气地大吃一通，打着饱嗝问：“你跟联队长说了什么？”
“秦北洋？”
女孩神秘地笑笑：“我说，我是光！”
不知哪根脑筋搭错，他以日语哼出最后一段：“呜呼五丈原秋厉，夜半风狂寒露泣。银汉清兮星宿高，尽蒙一色为神秘。天地微茫光亮时，触生无量感怀思，请观‘无限渊’前立……在草庐兮为卧龙，纵横四海龙飞旷。悠悠千载今犹是，赫赫英名诸葛亮！”
突然，有人闯入帐篷，秦北洋警觉地抽出唐刀，却看到齐远山的脸。
秦北洋刚到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就学会了这首土井晚翠的《星落秋风五丈原》。长诗以汉诗训读写成，围绕诸葛亮病殁五丈原，梅花间竹穿插三顾茅庐、火烧赤壁、白帝托孤、七擒孟获，赞扬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北洋，不要误会，我一直在找你呢。”
“祁山风劲肃秋酣，暗淡阵云五丈原。零露漙兮纹彩密，固是草枯骢马肥。蜀军旗帜黯无光，鼓角之声今寂微。可怜丞相病危笃！渭水清流深未成，无情幽咽作秋声。关山入夜风抽泣，鸿雁暗中迷路际。威严军令若风霜，固守诸营垣外墙。可怜丞相病危笃……”
齐远山已经脱下军装，抚摸九色的脑袋，又向小女孩光问好。
日渐黄昏，古坟背后响起一阵雄壮的歌声——
“你怎会成为日本兵？”
小女孩任性地说，秦北洋却大笑起来，日本人把美国叫作“米国”、德国叫作“独逸”、俄国叫作“露西亚”……
去年六月，天津大沽口码头，齐远山将护照与船票交给秦北洋，让好兄弟冒名顶替上船去了日本，秦北洋至今还不晓得怎么报恩呢。
“我想去米国。”
“你走后一个月，我补办了证件手续来到日本。我要先在东京振武学校读三年预科，再到日军基层部队实习一年，才能进入陆军士官学校。同学们既有公派留学生，也有地方军阀派遣的学生，甚至有自费生。这些富贵子弟在东京花天酒地，唯独我每天凌晨起床背单词，找日本人练习对话，周日去郊外爬山、游泳，保持军人的形态与精神。”
“你到底要去哪里？”
“怪不得，你的精气神越来越棒了。”
她说了个“不”。
“日本陆军各联队来挑选士官候补生。我在各项考试中均获第一，打靶弹无虚发，于是被破格选拔到京都的第十八步兵联队。不过，传说陆军士官学校前三名被中国留学生包揽，蔡锷、蒋百里获天皇御赐军刀，纯属以讹传讹。
“以欸。”
“十年前，有个叫常凯申的浙江同学，振武学校毕业后去第十三炮兵联队实习，竟只能做马夫，连炮都没摸过，开小差溜回中国参加辛亥革命了。这样在日本蹉跎岁月，几年没读上大学，半途而废的留学生很多。”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秦北洋没走几步，光已哭得梨花带雨，一抽一抽发抖，他终究狠不下心，回头帮她擦拭鼻涕，“你要我走吗？”
正月初一，齐远山参加了一次秘密行动。士兵们趁夜潜伏在嵯峨野，目睹雪地里六具战国名将的盔甲，彼此格斗之后，突然失控砍杀了京都大学的教授与学生。
“我不想说。”
“北洋，我认出了穿着学生服的你。军官下令杀死所有目击者。但我把枪口抬高两寸，否则以我的射术，即便借着夜色与茂林，任何人都难以逃脱。”
“你的父亲是谁？”
“这我相信。”
小女孩一脸委屈：“但警察真是来抓我的，如果你被抓到会很惨。”
“昨晚，军列从京都出发，装上五具战国盔甲，行驶到奈良县。我还来不及逛这千年古都，就运送五个大木头箱子来到吉野古坟。至于为什么，这是军事机密，我这样的候补士官生哪晓得？”
他抱着九色，心想世上没有比镇墓兽更值得信赖的伙伴了：“我真蠢，总是被女人欺骗。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假的，叫我背你下山也是假的，看到警察逃跑也是假的。”
这一晚，聊到深夜，齐远山才出了帐篷，走到苍茫的吉野古坟前。
“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
他看到寒冷月下，一条汉子裸着上半身，将一把武士刀舞得虎虎生风，真是“野蛮其体魄”的日本军人。
女孩把脸颊贴过去让他打，他厌恶地转身：“十年前，我救过一个女孩，她也叫我哥哥。可她欺骗和背叛了我。我猜，你家不是开妓院的，你的背景不简单。”
“齐桑！”
“那你打我吧。”
对方收回刀剑，抹去脸上汗珠，兴奋地捶了捶齐远山的胸口。
秦北洋喝道：“我不是让你省着点花钱吗？”
他叫秦田三郎，比齐远山大十岁，毕业于“陆士”，已有中尉军衔。此人相貌英武，个头在日本人里算高的，身体强壮，擅长剑道。秦田三郎自称祖先是秦始皇，日本秦氏后代。他还有两个爱好，一是古文物，尤其是日本盔甲；二是俄语，爱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与赳赳武夫的外表南辕北辙。
此刻，来到奈良的吉野古坟跟前，光摸摸口袋说：“我的钱花光了。”
秦田三郎换上军装说：“中国有一种文物，镇墓兽，齐桑知否？”
两人一兽，渡海至九州，经过福冈、长崎、熊本到鹿儿岛，寻访西乡隆盛故居，乘船向东绕行四国，登陆和歌山县，游历纪伊半岛，参拜高野山。在古都奈良，他看了鉴真和尚的唐招提寺，又在东大寺拜谒了奈良大佛。小女孩认得一路上的所有汉字，出口成章地背诵汉诗与和歌，甚至能跟秦北洋下围棋。
“闻所未闻。”
过去一个月，秦北洋、光还有九色，从陆地与海上环游了西日本。每到一地，光就买新衣服，去最好的酒楼食肆。经过大阪、神户、广岛，到了下关，上春帆楼吃河豚，欣赏关门海峡的无敌美景。冒死吃完河豚，他才知这里是《马关条约》谈判地，立刻吐得一塌糊涂。
“我听说，帝王陵墓中都有镇墓兽。不过嘛，镇墓兽的威力不仅在地下。一年多前在吴淞口爆发的战争，中国两派军阀大战，就有镇墓兽上了战场。”
吉野山的这座古坟，尚未考证出墓主人。不过在大阪府的堺市，至今保存仁德天皇的古坟，据说是全世界体积最大的陵墓，比中国的秦始皇陵还要大呢。
想起尸山血海的吴淞之战，齐远山心有余悸：“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所谓镇墓兽就是英国人赠送的坦克。中国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都是些文盲，就编了镇墓兽的传说糊弄人。”
古坟时代，上接弥生，下至飞鸟，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大和王朝统一了日本列岛，奈良县就是古代的大和国，神武天皇登基之地，大和民族的发源地。
“哦，齐桑，你可不要骗我哦。”
十二岁的光倚着他的肩膀说。
“我是堂堂的北洋军人，绝不会说谎。”
“吉野古坟。”
齐远山心里却嘀咕：而今的北洋军阀，都是毫无信义廉耻的浑蛋，满口谎言才是常态。
秦北洋手搭凉棚，看到一座石头堆积的平台，酷似中国北方的陵墓坟冢，四周布满陶土残迹。
“好，二十年后，你必是中国的将军，而我也必是日本的将军。届时，大日本帝国与中华民国若有一战，你我各自带兵在战场上相逢，你会如何？”
早春二月，奈良南方，以春日樱花而闻名的吉野山。
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顺着刚才思路，必是尊敬长官，退避三舍云云。但要是这么说，不是被日本人看扁了吗？虽是小小的候补士官生，他仍挺胸抬头：“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定当效法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取敌方上将之首级，至死方休。”
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
“好！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军人。中国若都是你这样的军人，日中便不会开战，因为大日本帝国不会轻易进攻强悍的敌人。但若真有这一天，请君为国奋力拼杀，你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日本军人鄙视胆小鬼，尊敬勇敢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