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童男童女,竟还有人活在这世上?”
老婆婆陷入深思,嘤嘤地说:“我不是妖怪,我本来自中国,徐福东渡日本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我是徐福大人身边的侍女,偷服下他的长生不老仙丹,修得千年不死之身。”
其实,秦北洋根本就不相信,这是妖怪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好出身”,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是佛祖、菩萨身边逃出来的小宠物。
在这生者永别、逝者数增的世界上,叹己何时辞世?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一首古老的和歌,五句三十一个音节,五七五七七的顺序排列,秦北洋居然听懂了——
老婆婆为证明自己来自中国,是徐福率领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竟然念出《诗经·齐风》中的一首,用秦汉时期的音韵,秦北洋勉强才能听懂,光则听得云里雾里。
声音悠悠扬扬,穿透墙壁与屋顶,与旧历正月的雪融为一体,似乎召唤出沉睡在大门口的坟墓主人灵魂。
“九百年前,小女子漫游京都,偶遇晴明大人。虽然,我已活了千年,却头一回知道——爱。”老婆婆妖怪的眼角眉梢,竟露出少女的羞怯,“而对晴明大人而言,我却是个千年女妖。阴阳师本应驱魔扶正,怎能与我这人不人妖不妖、长生不死的怪物相恋?”
あわれいづれの日まで歎かん
“婆婆,你说得我都要哭了……”
あるはなくなきは数そう世の中に
十二岁的光,到底是小女孩,已被感动得泪水涟涟。
忽然,妖怪博物馆的密室里,传出真正的小女孩的歌声——
“大人发乎情,止乎礼,终其一生,我们未能行夫妻之实。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长生不老的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千年道行即破,必将慢慢老去。九百年后,将会有一头年幼的镇墓兽,从大唐渡海而来,伴着一个中国少年,一个日本少女。只有你们二人,才能赐给我第二次青春。”
老婆婆骑在九色身上呢喃,声音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年轻。最后,她变成少女的娇吒声,任谁也抗拒不了。眼看镇墓兽就要把她吃掉,秦北洋狂叫着“不要”,九色一旦吃掉这个妖怪,就像吞下几百年积累的毒药,反而会损伤镇墓兽的脏器与功能。而新鲜的美女头,一旦替代了老婆婆,不知又要兴风作浪害死多少男人。
“然后,你就变老了?”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妹妹刚刚唱的《题名不知》和歌,女诗人小野小町所作。听到此歌,蓦然回首,竟已解开心结。生者当永别,唯有逝者在地下永恒。何必贪恋易逝之青春?纵然活过两千年,又能换来一个用心爱你的男子吗?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妹妹,多谢你哟。”
秦北洋拼命挣扎,却难以逃脱坚韧的藤蔓。藤蔓越绑越紧,他只是图徒劳地挣扎。
老婆婆优雅地说出平安时代的语言,陷入对阴阳师的依恋怀念。
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妖怪,疯狂地扑向九色,就像前世的情人。她虽老,动作却如闪电,骑在镇墓兽的后背,把头凑到九色嘴边,想要让它把自己吃了。
倏忽间,幼麒麟镇墓兽的雪白鹿角,如同锋利的宝剑,悄然刺破她的心脏。
老婆婆妖怪看着它,目光贪婪地闪烁:“你就是镇墓兽,我等了整整九百年……我等你把我吃了,等你让我变成少女,等你把我带走……我要你。”
这是秦北洋的命令,也是他们求生的唯一机会。
九色变身了,头顶长出雪白鹿角,白毛化作青铜鳞甲,在这幽暗如同地宫的环境,恢复为幼麒麟镇墓兽。
妖怪的心脏,流出蓝色的血,渐渐弥漫整个房间。老婆婆的脸孔,竟然一下子变得年轻,头发变得乌黑,倒在榻榻米的篾席上,宛如散开一朵黑色罂粟。原本捆绑秦北洋与光的藤蔓,自动脱落断裂。
小镇墓兽开始呕吐,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滚,吐出刚才咬下的东西,竟然是一团污秽肮脏之物,变成蜈蚣和蚯蚓钻入缝隙。
九百年的妖怪,终于恢复青春——十六七岁少女模样,浅笑倩兮,美目盼兮,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徐福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惊艳到无法描述,浑身透着令人窒息的光。
突然,房间四周长出许多藤蔓,结结实实地捆住了秦北洋与光。老婆婆的头发竖直,渐渐变成蔓延的根须,犹如三千烦恼丝,铺满整个房间,从门窗到天花板……
光也在看着她,好像看到几年后的自己。
她伸出少女的手,冲向秦北洋和九色的跟前,十二岁的光在尖叫。
难怪啊,意志坚定如安倍晴明,也无法消灭这只千年妖怪。他们必然相爱过吧,但阴阳师是人,是人终难免一死。而妖怪,则将慢慢老去,老得再也直不起腰,老得红颜化作灰烬,只为那一人守墓,独自度过九百年的尘埃。这是生不如死。
“为何不咬我?”
“帮她解脱吧。”
老婆婆才是妖怪博物馆里的第六个妖怪,也是唯一活着的妖怪。
秦北洋一声令下,九色吐出琉璃火球,将这只美艳动人的妖怪,瞬间烧成灰烬……
就当九色要把她的脑袋整个咬下来,秦北洋猛然将它拖回去。一旦九色咬掉老婆婆的脑袋,她就会长出一个妙龄少女的人头,恢复青春豆蔻的容颜。
他知道,她不会怨恨他的。
然后,老婆婆笑眯眯地把头伸到九色的跟前。
左手牵着光,右手牵着九色,秦北洋冲出妖怪博物馆。
她向九色伸出另一只手。小镇墓兽也不客气,干脆把她的整只手都吃了。结果,老婆婆长出一只新手,羊脂白玉似的光滑,仿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雪,又下了。
老婆婆居然没倒下,甚至伤口都没流血,原来断裂的手掌上,又长出两根新的手指——并且是少女般的葱玉白嫩。
九百年来,大阴阳师能容许妖怪博物馆一直开在自己身后,大概也是对不能终成眷属的妖怪恋人,最后一点点情义吧。
光开始尖叫,秦北洋也心惊胆战,九色是从来不咬人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就当秦北洋要把九色拽开,它竟凶猛地张开嘴巴,咬掉了老婆婆的两根手指!
秦北洋用汉语念出卓文君的诗,送给在地下相会的阴阳师与千年童女。
老婆婆神神道道说完,笑眯眯地看着九色,伸出干枯如树根的手,要抚摸这头幼兽。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说:“你说的中国话真好听,可惜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嗯,妖怪太多了。但是呢,最厉害的一种妖怪,躲在古墓里头。在日本,几乎已见不到了,但在中国还有很多。它就叫——镇墓兽。”
“以后慢慢教你吧,对了,你小小年纪,怎会唱平安时代的和歌?又偏偏是这一首……”
小女孩接着问:“世界上到处都有妖怪吧?”
光摇头晃脑地说:“那是追悼逝者的哀伤歌,我想到自己也快要被妖怪吃掉了啊。”
老婆婆微笑着说:“对啊,这就是妖怪河童的尸体。”
“不会的,我和九色会保护你的。”
“河童?”
光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睛:“我说,你的这个九色,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刚才妖怪老婆婆说,它是镇……镇墓兽?”
第三个妖怪,貌似三四岁大的小孩,全身覆盖坚硬鳞片,浸泡在大玻璃缸里,像被泡酒的死胎。它长着一副鸟嘴,青蛙四肢,猴子身体,还有乌龟壳,头顶小碟子。嘴里四对尖牙,细胳膊细腿,只有四根手指,并且连着蹼。秦北洋扒在玻璃缸边细看,竟还有三个肛门。
秦北洋只能编故事:“这是中国的一种神犬,可连续多日不吃东西,依靠呼吸露水存活。”
老婆婆阴沉地回答:“会。”
“你在骗小孩子吧?”
“妖怪会死吗?”秦北洋问。
光说完大笑,忘了自己就是小孩子。
“不会,她死了,这是妖怪的尸体。”
她打开贴身口袋,还有厚厚一沓钞票。当时日元币值高,秦北洋提醒:“那么多钱,你一个小姑娘,太危险了。”
光的嘴唇哆嗦着问:“她会来偷我吗?”
到了京都的商店街,光挑了一件白色长袖水手服、小黑裙子,像夏季的女生制服。秦北洋说你会着凉的,她又买了羊毛斗篷披上,不伦不类。这姑娘在妓院长大,也就不奇怪了。
“姑获鸟?”秦北洋想起来了,“中国古籍里有,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或‘鬼鸟’。姑获鸟为产妇鬼魂所化,常在夏夜活动,披上羽毛变成鸟,脱下羽毛化作女人,最爱偷取别人家的孩子抱养。”
一块儿吃了京都拉面,光打着饱嗝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老婆婆搂着光的肩膀:“妹妹,别害怕,她是姑获鸟。”
“秦北洋。”
一个赤裸的女人,皮肤已经干瘪,近似一具干尸,却有一双大乳房,肚子鼓胀,仿佛身怀六甲的孕妇。这又是什么妖怪?光才发现,女人背后长着大鸟的翅膀,下半身披满羽毛。
他用手指头蘸水,在桌上写下自己姓名。
下一个房间,越发幽暗。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发出绿色闪光。
“秦始皇的秦,北方的北,海洋的洋——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其实啊,这个九尾狐,原本来自中国,《封神榜》里的妲己就是她。”
“你读书还不错嘛。”
老婆婆点头道:“妹妹,你真聪明。”
她俏皮地微笑:“哥哥,我们去火车站好吗?”
光问道:“九尾狐玉藻前?”
“你要去哪里?”
上半身是个赤裸的美女,无论胸还是脸,那都没的说,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至于她的下半身,居然是一只金色的狐狸,还有九条尾巴,发出浓浓的狐臭气味。
“不知道。”
九色的赤色鬃毛奓起,严格来说,他们看到的是妖怪的尸体。
秦北洋心头暗叫:冤家。
果然,秦北洋看到了妖怪。
他带着小女孩与九色,买了两张山阳线的车票。坐上车,女孩靠在他肩头呼呼大睡,沉入黑漆漆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