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台就在右手边，他突然挣脱阿海，用力转动灯台。
他想起海女说过的一个秘密，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
地下的青石板打开，露出陷阱。阿海第一个掉下去，虽已掏出割喉的匕首，接着是阿幽、脱欢，还有老刺客……
而阿幽黑洞般的瞳孔，让小木有重新坠入坟墓的恐惧，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全灭。
刺客们抓着他的胳膊往外冲。
达摩山上的太阳，被海水蒸腾出白虹般的光晕。
“小木，快走。”
唯独小木还活着。他机敏地站在石壁边缘，抓住灯台保持平衡。看到刺客们坠入深渊，他又把灯台转回来，青石板恢复原貌。
他紧紧抱住阿海，流着泪说：“阿海哥，我日思夜想苦等着你们。”
山洞寂静无声。
铁栏杆上的铜锁被锯断，刺客们将小木从地窖拯救出来。
小木跪地发抖，眼泪和鼻涕垂下。他怯生生地把耳朵贴着石板，听不到任何动静。杀人无数的刺客们，竟被这瘦弱的小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消灭了？
他们回来了。
他几近癫狂地大笑。他不相信刺客真是来救他的，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所无法理解的秘密之外，自己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就像他那卑微低贱的名字。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会立刻被割断喉咙，一如人们杀鸡一样。而他再也不想被别人摆布命运，不想做古墓棺椁里的僵尸。
小木看到了十五岁的阿幽，脑后梳一根油光滑亮的大辫子，裹着一件小碎花的青色土布袄子，就像农村的童养媳大娘子。还有刺客脱欢、留着黑胡子的老刺客……
他掌握了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脑子，远比用刀子更强大。
突然，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露出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
今时今日，从这座孤岛上起，小木只想做自己的主人，让别人匍匐在脚下，而非相反。
小木开始大声呼喊救命。
小木闭着眼睛冲出山洞，好久才睁开，见到半年来第一抹阳光，还有大海、石头、荒原以及灯塔。他闻到海风的味道，咸涩而湿润，让人泪流满面。
这一天，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但不是一个人。
周围没有任何植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犹如光秃秃的戈壁荒滩或月球表面。
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
他看到了海女，二十岁的女子，金色皮肤染上鲜红血迹，像岛民膜拜的女神。
地窖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
海女的鱼刀还在滴着血。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一如哺乳时拍打孩子，以免噎着。她亲吻小木的额头，最后是四片嘴唇的碰撞……
两小时前，刺客与他们的主人阿幽，在东海达摩山登陆，将全体岛民赶上山顶。
烛光下的地窖，两朵暗红色的花苞，不为人知地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地默默凋落。他凑上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
阿海向岛民们征集小木的消息。女人们说，岛上跟欧阳家关系最近的，是个叫海女的小婊子，总是光着奶子潜水抓贝壳，妖精似的迷住欧阳思聪先生，还给他生了两个娃。原来这岛上所有女人，都以跟欧阳思聪上床为荣，毫不顾忌自家丈夫。
“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她脱下上衣，像潜入海底那样裸着胸，贴着地窖铁栏杆，“你哭起来就个小婴儿，像我的两个儿子，只要一吃我的奶头，他们就不哭了。”
岛民们的忠诚是脆弱的，他们出卖了海盗之王欧阳思聪，乖乖交出海女的两个孩子。看到刺客阿海右脸的刀疤，小的直接被吓哭了，大的叫喊救命。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一辈子的复仇对象。阿海决定烧死这俩孩子，但被阿幽制止。刺客们悬赏一千银圆，要打听更多消息。有个小寡妇跳出来，为了一千块大洋，给他们带路去秘密山洞。
“可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杀了我吧，求求你，水里下毒也行……”
当刺客们进入山洞，潜伏在乱石丛中的海女跳出来，用鱼刀杀死了带路的小寡妇。
“男人和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
杀人的海女。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上的日本少女。
小木手无缚鸡之力，放弃抵抗，敞开双臂，跪在石头上，面带微笑。
“我才不信呢。”海女噘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
鱼刀在他的心口前停下。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绞着自己的长头发：“我不喜欢女人。”
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小木的双眼，戏班子旦角般的眼睛与长发，他是个美丽的男子。
最让人惊奇的故事，就是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见到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
鱼刀坠落在石头缝间。
小木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陆，中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奇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奇地要听下去。
小木起身用口封住她的嘴唇。她没反抗，反而钩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他们亲吻过无数次，在幽暗的山洞地窖，但在达摩山的太阳下，截然不同的滋味。
不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发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赤身裸体潜水，就像中华白海豚——这是她被欧阳思聪相中的缘由，达摩山的海盗之王，上海滩青帮老大，独独迷恋上了故乡的海女。当她为欧阳思聪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带她去上海，让她成为海上达摩山的女主人，但她永远都没能等来这一天。
在这个世界上，海女是唯一看得起小木，并把身体和心都交给他的人。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发更漂亮。
“那些刺客呢？”
海女发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
“我转动了石壁上的灯台，他们都掉到陷阱里去了。”
小木的毛发不旺，但在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发，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上老垢，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
她再次与小木相拥：“我的心肝儿，你太好了。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浑蛋，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的名字好听。
小木与海女一起登上达摩山的最高点，岛民们依然聚在石头大屋前，墙上贴着小木的画像，显然出自阿海的手笔——哪怕只用毛笔白描，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年轻后生的面孔，五官清秀，眉眼细长，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可以上台唱戏了。
她没有名字，人人都叫她海女。
两个孩子扑入海女怀中。老大叫欧阳樯橹，不到三岁，还穿着开裆裤；老二叫欧阳连帆，也才一岁。兄弟俩长得颇为壮实，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遗传了欧阳思聪的相貌。
她说起海中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与珠宝首饰。偶尔游过黑暗海底，发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发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海女开始复仇，用鱼刀胡乱地砍向岛民。她讨厌岛上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上的女人，每个人都忌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上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上来。
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犹如盗墓失败，坠入封闭的地宫。每天有人来送食物，总是腌鱼或海菜，偶有撒上盐的饭团，配一小罐淡水。隔着铁栏杆，他看到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小麦色皮肤，硕大的脚丫，就差在脚趾间连上蹼，头发经常湿漉漉地盘在头顶。
“你是杀不光他们的。”
这是小木的监狱。
小木提醒海女一句。经过天翻地覆的变故，她不可能留在达摩山了。每一个岛民，都成了她的敌人。大家也会认为，是海女和小木的存在，才给这座海岛带来死亡和灾变。
山洞很深，当年每个被海盗绑架的幸存者，都以为自己要前往地狱。山洞尽头，是个地窖。最深处有口深潭，通往最近的大海。
逃跑是唯一的选择，欧阳安娜回来，也无法容忍海女与小木之间令人羞耻的关系。
小木被囚禁在达摩山北侧的秘密山洞。
他们抱着两个孩子，直奔山下渔港，跳上一艘小蒸汽船，这是被刺客们雇用而来的。
东海达摩山，被逆光浇灌成黑色剪影的孤岛，犹如一尊浮出海面的镇墓兽。岛民们聚居在渔港边的村落，石头垒成的古老房子，海藻覆盖屋顶，犹如长眠于海底的沉船遗骸。
海女刺死几名水手，最后一个被她逼入驾驶室，点火起锚。
三天后，东海上的清晨，太阳血流如海。
小木将尸体抛入大海，茫茫海天间，达摩山浓缩成一个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