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从扁担里抽出唐刀。
白天在甲板上，秦北洋认出了他们。尽管小木已满头长发，但左手断掉的手指不会说谎。达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与囚禁对象日久生情，竟然双宿双栖私奔，还带走两个小孩，陪伴小木身临险境，差点死在海上，也是疯魔入心了。
“请饶恕我们。”小木跪下来哀求，“刺客们到了岛上，要把我抓走。”
这是中华民国七年，日本大正七年，西历1918年，六月的最后一天。五天前，他从天津大沽口冒名顶替逃上这艘客轮。前往日本的中途，这艘船在旅顺口避风三日，昨天才重新起航，穿过黄海与东海，通过朝鲜海峡，驶入日本的内海。
海女将小儿子从九色身边拽回来说：“他们都是些人渣。”
然后，秦北洋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刺客杀人如麻。”秦北洋像看着鬼魂一样看着小木与海女，“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它正要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把小盗墓贼烧成灰烬，却有两个小男孩跑上来，颇为友好地抱住了它的脑袋，竟把它当作一条看门的柴犬。虽然，这是对于镇墓兽的极大侮辱，九色却再也不能造次——它本就是一头未成年的幼兽，天生就喜欢小孩子，绝不会伤害欧阳思聪与海女的两个幼子。
“我杀了他们！”
首先闯进来一条大狗，赤色鬃毛，琉璃眼球，恶狠狠地瞪着小木。
小木和海女共同讲述两天前的达摩山——刺客们登岛滥杀无辜，却掉入山洞里的陷阱。海女强调一句，那是海盗杀人的机关，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黎明前，客舱的门打开了。
秦北洋难以置信，刺客们身手高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北洋军阀的翘楚小徐将军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这弱不禁风的盗墓贼小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海上漂流民——小木、海女与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一间客舱内。小木看着舷窗外，已是异国的海上升起了明月。
“空口无凭。”
一夜过去，轮船进入日本海域，穿过本州与九州间的关门海峡，航行在狭长的濑户内海。
“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但请饶恕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欧阳思聪的亲生儿子，欧阳安娜的弟弟，也是达摩山欧阳家族最后的香火——看在安娜的分上。”
他叫秦北洋。
海女无所畏惧，仰着脖子面对秦北洋的唐刀，不像小木这般贪生怕死。
十八岁少年，身长高大如同金刚。眉目却是清朗，犹如吴道子描绘过的脸庞与嘴唇。他在看着小木，仿佛刚从白鹿原大墓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里爬出来。
“我可证明，四个刺客的模样：右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叫阿海。那个身强体壮的，他叫脱欢。还有个两撇胡子的老家伙，人称‘老爹’。最后，竟是你们带来的小女孩阿幽——她才是刺客们的主人。”
突然，小木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脸。
话音刚落，秦北洋抽了小木一个耳光。
中国留学生为他们做翻译——海女和小木自称夫妻，两个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诉船长，他们出海遭遇蒸汽机故障，随波逐流漂到这片海域。
小木的脸颊肿起，嘴角滴出血来。三岁男孩立时大哭起来。
日本水手将海女、小木还有两个孩子送上轮船。爬上高高的舷梯，小木倒在甲板喘息，暗暗对自己说：盗墓贼小木啊，你的命究竟有多硬？还是所有被你盗掘过的墓主人都在天上保佑你？
“阿幽妹妹”正是秦北洋心中痛点，如果她真被小木杀了……才让他抽出这记耳光。
终于，一艘救生艇划来了。
刀疤脸的阿海也死了的话，还有叫“老爹”的刺客——竟是小木替秦北洋完成了复仇？
他们点着小船上的木头，释放滚滚黑烟，向那艘悬挂着太阳旗的轮船求救。
他又反手抽了小木第二个耳光。
这时候，海女站起来呼喊，她看到了一艘轮船路过。
小木更加愕然，两边脸颊都红肿流血了，海女心疼地帮他捂着，对秦北洋怒目而视：“冲我来，不要欺负我的男人。”
小木的嘴唇皲裂，喉咙口干渴难当，嚼着被海女捕捉上来的生鱼和海藻……
秦北洋颓然坐倒，摸着九色的赤色鬃毛。他曾发下毒誓，要亲手为养父母报仇，手刃这两名刺客。没想到，小木竟做了这件事，让他注定无法完成誓言。
“可我们就要去阴间了。”
“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海女这话倒是不假，海岛尚盛行上古遗留的血亲复仇风俗。大仇不报，必被人耻笑。若有人为死去的丈夫报仇，寡妇可以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
他举起安禄山的唐刀，对准小木光滑细嫩的后脖颈。
“小木，你给我的夫君报了仇。按照我们达摩山岛民的老规矩，为了感谢和报答你，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不管你去哪儿。”
狭窄的舷窗外，亮起一抹晨曦。海面布满星罗棋布的岛屿，绿色山峦与蓝色大海，截然不同于中国北方单调的土黄色。
海女给两个娃儿喂奶，欧阳思聪的幼子，各自咬着她两边乳头。小木躺在她的肚子上，凝视西边晚霞，亚洲大陆埋着无数古老坟墓的国土。
突然，轮船鸣响刺耳的汽笛，有人在舱门外高喊一声：“神户港到啦。”
蒸汽机熄火了，最后一名水手被海女杀死。失去动力的船，没有桅杆，也做不了风帆。淡水用完了，万里无云。随波逐流的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洋流向东而去。海水呈现近乎黑色的深蓝，这是起源于台湾附近海域的“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