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我们的阿幽，终于长大了！”
“嗯……”
“住嘴。”
“阿幽，切勿再冒险。”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留着浓黑胡须的老刺客，抽出她身上的匕首，“昨晚，你杀人了？”
阿幽不愿继续这样的对话，她决定看一眼小皇子。
除非，将十八岁的秦北洋杀了，化妆扮嫩躺在棺材里。
棺椁一头有扇木头小门，是军阀在白鹿原盗墓时留下的，阿幽蜷缩起来，像只小猫似的钻进一千两百年前的内棺。
强壮的刺客名叫脱欢，他在北京法源寺山门口，劫走这具几经转手的棺椁，确认了小皇子——尽管谁都没见过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容，但根据盗墓贼小木的描述，不会有第二张这样的面孔。
马灯照亮唐朝的世界，颜色鲜明灿烂，几乎亮瞎活人的眼珠子。瞳孔好久适应，仿佛回到九年前，阿幽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身着童男童女的盛装，几乎要被老太监灌入水银，千年不朽地为皇帝陪葬。
三天前，他们在房山云居寺雷音洞，用计逼迫徐树铮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棺椁里躺着千年不朽的小皇子，他也在生前被灌满了水银？
烽火台内躺着硕大的梓木棺材，彩绘千年不朽，唐朝的宴饮、行猎、征战、婚丧嫁娶……
她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她攀上又称“仙女楼”的烽火台，荒凉颓丧的敌台洞口，冒出一张有刀疤的右脸。烽火台内是个幽暗空间，全由大方石块砌成。阿幽望向北侧的射击孔，燕山如万马奔腾直至天边塞外。又一张脸，高大壮阔的汉子，面孔却比阿海年轻好几岁。
穿着唐朝小皇子服饰，梳着乌黑发髻的秦北洋。
古北口最高点的烽火台冒出滚滚黑烟，这是狼烟，传递给阿幽的信号。
不，他们只是长得像，但不至于一模一样。在地宫和工匠家长大的秦北洋，面孔与皮肤更为粗犷，就像一团灼人烈火。唐朝小皇子，貌似十五六岁，皮肤苍白细腻，似一汪碧水，或者，碧血。
警戒线大半解除，想必小徐已回到陆军部。她没进城，折向北方，顶着烈日，进入重峦叠嶂的燕山。
沉睡千年的面孔，恍若笼罩一层金色光环，无论是在佛教、道教还是景教的殿宇壁画之中。
阿幽靠两条腿走到北京城墙外。
女皇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终南郡王，李隆麒。
三天后，两个女孩的命运，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但她无法唤醒他。
虽是名义上的姐妹，阿幽的性格却与安娜相反，就像她的名字——幽若微火，暗似寒冥。她从不跟陌生人说话，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让人心惊肉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这样的眼神，加上一副看似柔弱的小身躯，便有坚不可摧的心……
阿幽退出棺椁，面色也仿佛受到小皇子不腐尸身的感染，变得半透明般苍白。
阿幽想起住在百花深处胡同的这个春天，两个姑娘常睡一张床入眠。阿幽经常莫名地瑟瑟发抖，安娜总是安慰她，你莫怕！朗朗乾坤，姐姐定会保护好你。阿幽说，纵然朗朗乾坤，也会日落月升，昼夜交替呢。
老刺客说：“主人，只要小皇子落到我们手中，自然会有办法的。”
她冷眼旁观铁轨上的三具尸体，仿佛三只死蚂蚁。稍后的夜班列车，将协助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一并下地狱。而她上次亲手杀人，要追溯到三年前，用剪刀刺死了前清内务府陵墓监督。仇恨让人变成魔鬼，悲伤同样也会，她想。
脱欢插话道：“得到又如何？回家去又如何？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开始，我们已杀了将近一百条生命。那么多的活人殒命，竟为争夺这个死人……”
三个灵魂飘上星空的刹那，已然认定——她不是人。
“他不是死人。”
不消说，必是打家劫舍的盗匪，看到单身夜行的小姑娘，肥肉到嘴边地喜出望外。他们还没擦干净口水，刚想上来一亲芳泽，便感到喉咙口说不出的干涩，想叫喊却只余气息中断的咝咝声。月光下，看到伙伴的咽喉上多了一道赤色拉链，鲜血飞溅到彼此脸上。男人们死不瞑目，盯着独行在铁轨上的小姑娘，乌幽幽黑洞般的眼睛，她手中滴血的匕首。
老刺客反手抽了脱欢一个耳光，当场鲜血直流。尽管脱欢比他高两个头，但绝无反抗的胆量，乖乖退到烽火台外。
三条黑影阻拦在她面前。
“还有一个人，能帮到我们。”阿海坐在敌台的射击孔上，用匕首在石壁上刻画着说，“盗墓贼小木——去年在上海，我跟小木深谈过多次。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好朋友。除了在白鹿原地宫中出生的秦北洋，只有小木亲近过小皇子，也只有他能与小皇子有某种感应……”
这年头兵匪横行，在荒郊野外别说是小姑娘，就算大男人也不安全。她像只孤独的小野兽，忽而小跑，忽而漫步，忽而躺下看星空，忽而跳起古老的舞蹈。
“小木现在何方？”
秦北洋告别大沽口，远渡日本的当晚，阿幽独自走在天津与北京间的铁路上，一双千层底儿布鞋，踩在被蒸汽机车摩擦得锃亮的铁轨上。
“我猜——他还在东海达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