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位总领事乃是贵族子弟，自幼拜入围棋大师本因坊秀荣门下，要不是被送出海外留学，几乎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大饭店辟出一间总统套房，布置成对局室。猜先，日本总领事执黑先行。李隆盛按常规布局应对，几个来回，惊觉对方棋力深厚，远非业余爱好者能比拟，大局观超乎常人。
中方团长看出门道，为李隆盛捏了把汗。危急关头，李隆盛下出一记妙招，立刻化解对方攻势，反让日本总领事陷入长考。
血气方刚的日本驻纽约总领事，提出要跟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李隆盛比试围棋。中国代表团的团长也是棋友，心想既是才智出众之人，下棋绝非泛泛之辈。如果这位天才就此击败对方，杀了日本人的威风，还可赢得更多的美国舆论支持。
围棋手长考，是在脑海中计算无数种可能性。每一可能性都会推演出数十手棋，变幻无穷。整局棋的可能性，理论上有3的361次方，绝对是天文数字。高手长考，犹如超级复杂的数学公式心算。古时没有读秒，往往持续一整个昼夜，许多著名对局要耗时数日。
“今晚，此地。”
团长等待了足足一个钟头，日本总领事才下出一记应招，看似漫不经心，旁观者仔细一分析，则是石破天惊。
李隆盛看到日本总领事眉眼里的骄傲，不禁应承下来：“请问何时何地？”
果然，轮到对面的李隆盛陷入漫长的思考……
“李先生，很高兴您也是棋友，我希望跟你切磋一局。”
中国代表团团长是个老外交官，年轻时跟随李鸿章出访欧洲做翻译，亲眼见证过李鸿章与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对弈。他已哈欠连天，眼皮瞌，看怀表已很晚了。若按眼下事态发展，对决不到明早也结束不了。他又问双方，是否愿意就此封棋，住下客房歇息，明早再战？日本总领事与李隆盛异口同声反对，都有自信在天亮前结束战斗。
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在纽约的宴会厅里，用最典雅的英语对话，在场的美国人啧啧惊叹。
老团长指派两名秘书留下，熬夜伺候对局者，自己先行休息去了。
“围棋是中国人的发明，也应当属于全世界。这些年来，欧美的科学家开始学习围棋。我在剑桥攻读之时，还曾向我的老师传授过围棋技艺。”
回到顶楼的客房，他刚想倒头睡下，心里异常烦躁。再看房间地毯和窗户，似乎有被动过的迹象。他警觉地打开壁橱，露出一个大保险柜。
“不仅是东方，也是全世界最深奥最复杂，顶尖的智力竞技——围棋。”
塞入钥匙，转动密码锁，柜子里躺着个黑色手提箱，外壳印着两个汉字：档案。
“东方的游戏？”
档案箱里是密密麻麻的资料，大部分是英文、法文与德文，少量中文和日文。
日本总领事按捺不住说：“李先生，我也听说了世界智力大会。可惜所有比赛项目，都来自西洋世界，没有我们东方的游戏。否则，说不定我也会来报名。”
“虚惊一场。”
他先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后用标准的英语伦敦音，再次赢得一片掌声，一时间抢尽风头。
老团长擦擦额头冷汗，正要重新关闭保险柜，喉咙口感到一片冰凉，某种金属的滋味，深深切入气管。
“很荣幸，今晚参加中国外交代表团的宴会。晚生李隆盛，即将去欧洲拜访爱因斯坦先生，向他讨教“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作为客居海外的中国人，我衷心祝福中华民国国运昌隆，收回理所应当的国权，巴黎和会上的各国首脑，尤其美利坚合众国的威尔逊大总统，为中国伸张正义，为世界谱写和平。”
他看到了血。
李隆盛先分别向纽约市长、中国外交团的团长鞠躬，又朝目瞪口呆的安娜挤了挤眼睛。
喷溅在保险柜与档案箱上的鲜血。接着他转回头来，首先看到一把滴血的匕首。
刚与安娜跳完华尔兹的年轻男子，走到宴会厅中央，接受全体宾客的祝贺。
雪白的象牙柄上露出七彩螺钿——不再是当年的“彗星袭月”，而是太阳周围一圈白色光晕，这叫“白虹贯日”。
纽约市长拿出一张纸，分别用中英文写着“李隆盛”。
他死了，尚未来得及看清刺客的脸，便已坠入永恒的黑夜深渊，在纽约，在曼哈顿。
舞会告一段落。纽约市长讲话：“上星期，纽约举行了世界智力大会。我们请来全世界五十位顶尖天才，包括战败的德国与奥地利。智力大会有各种高难度竞赛，算术、几何、函数、逻辑、密码破译……荣膺第一名的，却是一位中国的年轻人。他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拥有物理学博士学位，他叫李隆盛。”
一双脚跨过倒在地毯上的尸体，一双手伸入保险柜，掏出了沉甸甸的档案箱。
“对不起，我只是个法语翻译。”
就在刺客拎着档案箱，走出房门的刹那间，整个饭店响彻了警报声。
安娜胸中小鹿怦怦乱跳，以前不是没碰到过主动搭讪的，但眼前男子的杀伤力却是惊人。
乍听起来像火警，几乎要刺穿人们的耳膜。
“你在中国外交代表团？”
杰弗逊大饭店顶层的总统套房，对局室内的李隆盛刚落下一枚白子，对面的日本总领事已面色煞白，不仅被警报声惊吓，也因为棋局上的形势已天翻地覆，短短几手交换，黑棋中腹大龙已陷入绝境。
“嗯。”
日本总领事匆忙起身：“对不起，这警报声太可怕了。我建议今晚对局到此为止，大家必须想办法逃出大饭店。”
“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谁胜谁负？”李隆盛并不在乎什么警报，他直视日本总领事的双眼，就在对方几乎要投降求饶的刹那，风度翩翩地站起，竟把整个棋局都掀掉了，“好，到此为止，胜负不分。”
“安娜……欧阳安娜，不是英文名。”
这看似粗暴无礼的行为，却是给足了对手台阶，总领事羞愧地点头：“李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照。”
“感谢你陪伴我跳了这支舞。”对方鞠躬还礼，“请问小姐芳名？”
日本驻纽约总领事走到底楼，却发现大门被紧紧锁闭，门房表示无能为力。前台服务生表示已打过电话报警，但不是火警，而是发生了凶杀案。
安娜松开手，低头对迷人的中国绅士说：“对不起，我累了。”
秦北洋正在饭店走廊狂奔，九色跟在身后。他在楼梯拐角撞上了欧阳安娜。她的面色苍白，抓着栏杆喘息说：“出大事了！”
今宵不眠夜，舞曲最高潮，欧阳安娜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人群中的秦北洋。
片刻之后，他们闯入中国外交代表团最大的一间客房，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团长。
标准的中国话，欧阳安娜稍稍宽心。随着音乐跳起华尔兹，她的舞步笨拙，好几次踩到对方鞋子。他说没关系，操控两个人的步伐，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圆舞曲的旋律让人兴奋，她的额头沁出汗珠，脸上扑满红晕，怪不得洋妇人都爱舞会。他有双幽深明亮的眼睛，刻意保持距离的嘴唇，不像登徒子们趁机一亲芳泽。
秦北洋蹲下触摸老团长的颈动脉，查看还在流血的咽喉——是被匕首割开的。
安娜微微一颤，他低声说：“得罪。”
“他们到纽约了？”
他向安娜鞠躬并伸出手，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欧美礼节，先生邀请女士跳舞。欧阳安娜不得不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左手握住对方右手，他的左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
“刺客？”
一个头发乌黑的东亚人，穿着一身紫色礼服。他有白皙的皮肤，古希腊人一般的立体五官，细长而明亮的目光里，蕴含一点点高傲，又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几乎与秦北洋同样个头，又渐入成熟男子阶段，不像小郡王乳臭未干。他的身材瘦削挺拔，如果换一身行头，可以上舞台演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或《麦克白》。
欧阳安娜蹙起蛾眉，发现壁橱里的大保险柜是敞开的，存放档案的手提箱不见了。
秦北洋躲藏在舞会的人群中，他刚瞥见欧阳安娜的晚礼服，就见一个男子来到她面前。
“第二批中国代表团，跨越大半个地球，取道美国去巴黎，就是要护送这个档案箱。”安娜急得快哭出来了，“如果这些档案被人偷走，我们就没有去巴黎的必要了。”
乐队奏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来自战败国奥地利的圆舞曲，让宾客们感到胜利的愉悦。果不其然，小郡王帖木儿搭着一位美国姑娘的纤腰舞步翩跹。
秦北洋抓着她的胳膊：“别着急，什么档案？”
这位总领事高昂着头颅，赢得了美国人的掌声。宴会厅角落，秦北洋和钱科躲藏在侍者身后。他很想用流利的日语跟对方辩论，却不敢抛头露面，毕竟他还是北洋政府的通缉犯。
“为了夺回青岛，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先生，要在巴黎和会上发表讲话。主席团要求中国提供资料，要大量外交档案作为证据。事关重大，外交部才派遣了第二批代表团，携带一个密码档案箱，装有关于山东、满洲、蒙古等问题的绝密档案，包括中国与日本签订的秘密条约，许多内容是袁世凯亲笔签署的，从未对外公开过。”
日本总领事乘胜直追：“大战爆发时，德属东非的沃尔贝克中校，手下仅有一百多白人军士、两千多黑人士兵，四面为敌，断绝外援，遭到数万大军围攻，竟然坚守四年，甚至攻入协约国殖民地。如果日本不参战，山东就是第二个德属东非。日本为世界大战的胜利流了血，并让德国人也流了血。中国人流血了吗？据我所知，一滴都没有！那么流过血的青岛，就应属于日本帝国。”
“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档案箱？”
宴会厅鸦雀无声，中国代表团无一人敢反驳。北洋军阀连年内战，却是菜鸡互啄，若要跟欧洲军队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至少将决定山东和青岛的命运。”欧阳安娜注视老团长的尸体，平常女孩早吓得尖叫逃窜了，“中国驻美公使馆还有一批档案，涉及美国政府的秘密承诺，对争取威尔逊总统的支持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先绕道来美国，汇总资料，再去巴黎。一路上，团长本人保管档案箱，必须放在保险柜。我们在档案箱里安装了报警器，连接饭店的警报系统。如果有人偷走档案箱，只要走出房间，就会触动警报，自动锁闭所有大门。”
“大战爆发那一年，日本帝国付出270名军人的生命，攻占德意志帝国的远东堡垒——青岛。中国呢？连宣战的勇气都没有。”日本总领事向中国代表团微微鞠躬，“抱歉，就算中国军队进攻青岛，恐怕非但不能取胜，反而整个山东省都会落入德国手中，甚至北京城头都会飘扬德意志帝国的旗帜。”
“凶手和档案箱，此刻还在这家饭店？”
中国代表团长致辞后，日本总领事起身，未待主人应允，他走到宴会厅中央，操着日本人里罕见的流利英语，用词优雅，引经据典，不时蹦出几个古希腊人名和拉丁文。
“如果我们运气不差的话。”
当晚，中国外交代表团正在宴请纽约的名流与媒体，从纽约州长到市长，包括各国总领事，为中国在巴黎和会制造舆论。
中国外交代表团成员纷纷赶来，小郡王光着上半身，边走边扯着背带裤，知道大事不妙。
曼哈顿，第五大道，杰弗逊大饭店。
秦北洋蹲下盯着小镇墓兽的双眼：“九色啊九色，君可知刺客之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