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翼天使镇墓兽,将这个逼仄的木头箱子当作地宫中的棺椁,而将眼前俯首称臣的船长,当作闯入的盗墓贼。
人无法与兽交战,人终将成为兽的仆佣,祭坛上的牺牲,无论在陆地、海洋还是天空。
它咆哮着伸出爪子,撕碎船长的身体,带着西班牙流感病毒的鲜血,喷溅到它的双眼。两对翅膀撑到最大极限,木头箱子被打成碎片。幸存的船员们戴着口罩,举着斧头,惊恐地看着烟尘中飞起的镇墓兽。
船长跪下,放弃一切抵抗,向四翼天使奉献膝盖。
四翼天使悬浮在货舱顶上,翅膀不紧不慢地扇动,仿佛回到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大墓的地宫,翱翔俯瞰这个幽暗世界。
天使俯下野兽般的身子,赤色目光如两团火焰,直勾勾盯着船长的眼睛。
船员们惶恐逃窜,但两条腿的哪能跑得过四扇翅膀的?钢铁翅膀扶摇直下,如同俯冲战斗机,滚烫的利爪与铁翼,飞速撕破人们的后背心。
背后的四扇翅膀,开始慢慢扩展变大,翼膜犹如无数撑开的伞面,抵住木头箱子边缘。
四翼兽对双脚兽的屠戮,巴比伦的泥板文书与犹太人的死海古卷里记载过的屠戮,也是二十世纪下一次更大规模屠戮的预演……
它饿了?
镇墓兽飞出货舱,在轮船内横冲直撞。它先飞到锅炉房,撞坏已熄火的蒸汽机,又冲到轮船后部,破坏了控制方向的尾舵。它飞到船头,摧毁了锚链舱室,整艘船失去动力与方向,成为大西洋上随波逐流的死亡之舟。
四翼天使镇墓兽,再度发出齿轮的轰鸣,似乎闻到人类气味,就能激活沉睡的心脏。
一路上,它屠杀了所有能见到的活人,在它眼里全是入侵地宫的盗墓者。
兽的眼睛。
底层舱室的幸存者们尖叫着逃上甲板,秦北洋也差点被铁翼削掉脑袋。他趴在地上安抚九色。一扇舱门里传来剧烈敲打声,他用唐刀砍断大锁,没想到放出了皮埃尔·高更。
天使睁开了眼睛。
秦北洋分外眼红,把皮埃尔·高更推到墙壁上,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为何要把四翼天使带上这艘船?”
船长的航海生涯四十年,在地球上的每片海洋都航行过,抵达过几乎所有海港。他在开罗与大马士革甚至巴格达都见过类似的古代雕塑。但这样巧夺天工的四翼天使——是从中国古墓里挖出来的吗?
“伯……伯希和……”
“四……四翼天使?”
高更说出法国大汉学家的名字,他资助过伯希和的考古事业,条件是获得从敦煌洞窟里揭取的壁画。他是上海法租界最大的古董商,还与许多文物贩子交朋友,用几十块银圆收购战国的古剑或南北朝的佛像,再以十倍价格倒手贩卖到巴黎、伦敦或柏林。
两对翅膀收缩在背后,胸前有沟壑纵横的钢铁肌肉,还有个布满皱纹的兽头,强壮的爪子与兽腿,仿佛刚从自然博物馆里复活的史前生物。
“果然是他?法国人终于从北洋政府手里得到了镇墓兽。”
灯火通明之中,船长看到一个长着魔鬼面孔的天使。
“是……四翼天使镇墓兽……藏在法国公使馆里……伯希和先生……法国机械师修复了……”
流满鲜血的货舱,虚弱的船长拄着拐杖,亲手打开木头箱子。他想要看一眼,这来自中国古墓的宝物、全船诅咒的来源,据说叫什么“镇墓兽”,究竟是何方神圣。
高更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回答,秦北洋愤怒地说:“为免引起中国文化界的抗议,法国公使委托你以古董商的私人名义,不走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而选择太平洋与巴拿马运河,带着四翼天使镇墓兽,穿越大半个地球去法国。我的推断对吗?”
船长下令,打开货舱里存放古董的木头箱子。原本的三名武装护卫,已经病死一个,又病倒一个,剩下最后一个黑人护卫,开枪打死多名船员后,被人从背后用斧头劈死。
“对……”
船长也生病了,他是个强壮的加斯科尼人,达达尼昂的老乡。他愤怒地将皮埃尔·高更关到底层船舱的禁闭室,哪怕古董商喊出陆军部长的名头也没用。
突然,轮船发生地动山摇的撞击声,两条腿的秦北洋与高更、四条腿的九色都摔倒了。
“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在纽约港外被困了三个昼夜。接连不断有人被抛入大海,有的人前一天在给别人抛尸,第二天自己就葬身大海,以至于海葬的白布都用完了。
他们逃上甲板,才发现“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跟另一艘大型货船撞上了。轮船遭到严重破坏,纽约港外还有不少等待排队检疫的船只,黑夜视线不佳,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两艘巨型轮船的相撞,会带来极其致命的后果。
空气中弥漫着死神牌香水的气味。
满载排水量11000吨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迅速下沉,来不及放下救生艇,更没有演奏最后一支曲子的乐队。
检疫员扫了眼不断咳嗽的人们,下令这艘船必须升起代表瘟疫的旗帜,疫情解除前不得进入纽约港——换句话就是自生自灭,直到整船人全部死亡。
甲板已倾斜四十五度,秦北洋与钱科抓紧栏杆,许多人惨叫着滑入北大西洋。对面的轮船率先倾覆,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沉没。
来了一艘检疫船,戴口罩的美国检疫员登上“红衣主教黎塞留”号。美国流行病史上最黑暗的1918年已经过去,现在是第二波西班牙流感的尾声,纽约对海上来客仍然格外警惕。
中央甲板下,四翼天使已腾空而出,挥舞四扇翅膀,飞在危如累卵的大船上方。
纽约港外,布满航船,残破的欧洲之外,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秦北洋眺望长岛与新英格兰的绿色海岸,犹如三百年前“五月花”号上的乘客们。
小镇墓兽九色开始变身……
船上刚举行过一次海葬。一家五口,最大四十岁,最小才四岁,全部死于流感,蒙着白布沉入大西洋。自从离开加勒比海,每天至少十次海葬,超过十分之一的乘客已经死亡,剩下大半也已病倒,包括医生。
春夜,北大西洋上的星空灿若银河。
这片春寒料峭的海底,埋葬着“泰坦尼克”号与一千五百多名遇难者的遗骸。
九色长出雪白分叉的鹿角,恢复金色的青铜鳞甲,露出一张兽脸,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大家都忙着逃生或者祈祷,没人注意到九色的变化。
他敢打赌这艘船的老板是大仲马和《三个火枪手》的忠实读者。按照既定航线,轮船将驶入纽约港停泊数日,放下部分乘客并交换邮件,再横渡大西洋前往法国。
但对十九岁的钱科来说,更关心天上的四翼天使。他与霍尔施泰因博士一起试图改造过这尊镇墓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四翼天使的翅膀,盯着它胸腹之间的结构,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能依靠两对翅膀,支撑这副凶暴的钢铁身体悬浮在半空呢?
三天后,秦北洋抚摸着九色的赤色鬃毛,趴在“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船头,面对北大西洋上壮阔的落日。
四翼天使镇墓兽看到了秦北洋和幼麒麟镇墓兽。它意识到自己撞上了对手,便瞪着火红的双眼,呼啸着俯冲下来,想要一举杀死这一人一兽。
船长摘掉皮埃尔·高更的雪茄烟说:“高更先生,我警告你:如果这场流行性感冒继续蔓延,为了全体乘客与船员的生命,我将把你的货物——对,它叫镇墓兽,投入大西洋!”
九色连续吐出数只绿色的琉璃火球,如同鬼火飞过北大西洋的星空,猛烈撞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亚洲人身体孱弱,在海上生病很正常。但他们的抵抗力与耐力很强,请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刹那间,眼前这幅火光四溅的画面,秦北洋想起专诸刺王僚的“彗星袭月”。
“这艘船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幸免,病毒是从哪里传播的呢?医生向我报告,货舱又出现一个病例,就是负责看守你的古董的越南人。”
镇墓兽的琉璃火球,力量相比以往更为强大,犹如投石机射出的火弹,雷霆万钧地冲天而去。火球没能烧化四翼天使的钢铁外壳,却让它的翅膀收缩颤抖,无法驾驭气流,疾速向倾斜的甲板坠跌。九色的鹿角继续生长,蔓延成一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比幼兽本身庞大数倍。
皮埃尔·高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耸耸肩膀:“哦……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古董……无法在三言两语内解释清晰。”
鹿角如欧战战场上锋利的铁丝网,立即托住四翼天使,既让它无法伤害秦北洋与钱科,又免于它被摔得粉碎。
“镇墓兽?”
秦北洋不准九色把四翼天使抛入大海。钱科抓紧他的胳膊说:“北洋,我们要把它带回中国去。”
“您认为‘泰坦尼克’号是因为木乃伊而沉没的,我们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就要因为中国的镇墓兽而沉没?”
但海水已蔓延到脚踝,九色艰难地保持平衡。
“据说在‘泰坦尼克’号上,除了上千名乘客,还有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
一分钟后,这艘大船将彻底沉没,届时将产生巨大旋涡,任何人或兽都无逃生的可能。
“我很遗憾,船长先生,从此您就变得如此迷信了吗?”
秦北洋攀着倒塌的烟囱,来到四翼天使面前,盯着它的眼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热……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进入北大西洋。七年前,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邮轮,在四月的春光里,沉没于北大西洋的冰海。”船长的嘴唇发紫,“我的妻子,就死于那次海难。”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船长,您是在跟我说古埃及法老的诅咒吗?”
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撰写碑文之人,就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景教徒伊斯之子景净。秦北洋使用唐朝音韵,确保四翼天使镇墓兽听得懂。
“我听说,中国古墓中埋藏了许多秘密。有某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文物,绝不能随意出土,更不能通过轮船运输。这种文物是用来保护墓主人的,对于活着的人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果然,四翼天使原已熄灭的双眼,重新亮起赤色光芒。它完全理解这段碑文,几乎是唤醒墓主人的咒语。
“您怀疑货舱里的中国古董给整艘船带来了疾病和灾祸?”轮船航行过古巴海域,高更点起一支哈瓦那雪茄,“太荒谬了。”
他大胆地爬上这尊镇墓兽的脖子,钱科也上来了,最后轮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收起鹿角,变回一条大狗的形状。
“有人说,古董里会带有某种古老病毒或细菌,就像拔出撒旦的瓶塞,传染黑死病一般的大瘟疫。”船长打开窗户吹着海风,让宴会厅的空气流通,“众所周知,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来自黑海帆船上的老鼠。”
四翼天使重新扑扇翅膀,激起狂澜大波,海水全扑到秦北洋脸上了。
“这很重要吗?船长先生,我只是为政府服务的承运人。古董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法国政府,需要我向您出示外交部和陆军部的信函吗?”
轮船烟囱沉入北大西洋的瞬间,四翼天使镇墓兽冲上云霄,几乎九十度向着星空飞去,驮着两人一兽。秦北洋抓紧它的脖子,钱科也如第一次坐飞机似的抓紧秦北洋。而九色四只锋利的爪子,像在四翼天使的后背生了根。
“什么古董?”
好像回到东海达摩山,屠杀恶龙镇墓兽的清晨,秦北洋扶摇直上与地心引力战斗。北极星在头顶闪耀,像一团要吞噬天地的光晕。钱科的头发直起,九色的赤色鬃毛奓开,仿佛从冰海冲入更冰冷的天宫。
“您知道,我是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我所承运的货物,自然是一件来自中国的古董。”
当秦北洋回头往下看,黑暗的北大西洋上只有虚空与混沌。
高更躲不过去了,船长有权力开箱检查。
四翼天使镇墓兽已在云端平飞,四扇翅膀不再剧烈摆动,优雅地控制高空气流。杀人无数的飞行兽,已被牢牢掌控,就像牧民臂弯上的猎鹰,渔夫竹筏上的鱼鹰。
“在这艘船上,我的话就相当于法律。有人说,目前船上发生的流行疾病,跟您托运的货物有关。”
秦北洋直起上半身呼号,差点被夹杂冰雹的狂风冻僵。他俯身抱着四翼天使的兽头,在它耳边说着温柔的悄悄话,免得这头“畜生”又突然翻脸。
“船长先生,我有权沉默吗?”
若看到灯光聚集之地,必是北美大陆的城市,无论纽约、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甚至魁北克,都要立即降落,否则他和钱科会在天上冻死。
皮埃尔·高更也想溜回舱室,船长从背后叫住他:“高更先生,您在货舱托运了一件大木箱子,并有三名武装护卫,昼夜不停看守,请问是什么?”
无须借助观测星空,四翼天使就能准确辨别方向。秦北洋怀疑当年制造这尊镇墓兽的秦氏祖先,在它体内安装了罗盘之类机关,或某种更强大的灵魂力量。
舞会上又有两个女人晕倒。不断有人咳嗽,掩面流涕地离开。船长面色严峻,眼看一场盛大的狂欢变成葬礼般的落寞。
他连续打了好多喷嚏,四翼天使降低飞行高度,距离大西洋海面不过百米。在南苑航校学习过的钱科知道,这属于危险的超低空飞行,很容易分辨不清海平线,一头栽入海中。但镇墓兽就像蝙蝠与鸟类,绝不会犯人类飞行员的错误。
钱科后退两步,仿佛空气里藏着杀人的刀子。在这艘船上,唯二对病毒免疫的,只有镇墓兽九色与四翼天使。
前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背后的太阳冉冉升起,一格格喷薄而出,投射来冰冷的热量。
突然,秦北洋剧烈咳嗽起来……
未经过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的力量将在太阳下迅速衰竭……
“是,患上西班牙流感一开始头疼脑热,肌肉酸痛、缺乏食欲,然后就要了你的命。短短一年,美国人的平均寿命缩短了十二岁。世界大战突然结束,也跟西班牙流感有关,年轻人都病死了,没人能打仗了。”
四翼天使掠过上百艘悬着各色国旗的轮船,绿色的长条形岛屿在右手边,波光粼粼的海湾深入北美大陆,中间夹着一条河流与一座小岛。河是哈得孙河,岛是曼哈顿岛。
“他们对中国人存有不讲卫生的偏见吗?”
纽约!纽约!
“西班牙大流感。”钱科为秦北洋解释,“这种病在西班牙感染了八百万人,甚至国王都被传上,简称为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有种说法是法国战场上的中国劳工带来了病毒,但没任何证据。”
秦北洋命令四翼天使镇墓兽加速从纽约港的水面上滑翔而过。他看到曼哈顿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真正的钢铁丛林,视觉震撼超过上海外滩一百倍。
秦北洋在钱科耳边轻声说。这些天,下层舱室已连续多人死亡,更多人患上重感冒。死者们大多年轻力壮,医生束手无策,只能分发供不应求的廉价药品。至于更贵的药物如阿司匹林,则为上层舱室的有钱人专享。
终于,阳光晒在四翼天使的翅膀上,四翼天使即将变成一堆钢铁疙瘩,坠向最近的一座小岛。
“这是最近死亡的第十三个人。”
岛上有尊巨大的雕像,高举火炬的女人,仿佛衣带飘飘的古希腊人,头戴象征七大洲的七道光芒。无论是意大利移民的教父,还是爱尔兰移民的牧羊人,抑或德国移民的传教士,进入纽约港的第一眼,都会看到这尊自由女神像,毕生难忘。
有个消瘦的青年开始咳嗽,面色苍白,脸上泛出青斑,突然倒地。四周一片尖叫,医生过来检查,竟已没了生命体征。船长下令抬走死尸,歌照唱,舞照跳,绝不能让这艘船冷清地开过加勒比海。
四翼天使镇墓兽,降落在自由女神像的肩膀上。
舞会上绝大多数是欧美人,少数几张亚洲面孔是日本人。秦北洋躲在宴会厅角落,穿着白衬衫与背带裤,特意把头发梳理得有型,捉走身上跳蚤。非但没有侍者来倒酒,反而有人把他当作船员。他看到暴露抹胸的法国女郎,免不了脸红心跳。
底下已有人看到他们,惊慌地呼喊异教徒的降临:长着兽头的天使,后背上的四扇翅膀,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宴会厅灯火通明。皮埃尔·高更换上礼服,举起香槟与贵妇们相谈甚欢。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欢乐时光了,过去四年里法国人都在忍受战争,没有一个家庭没奉献过鲜血与生命。与其说在舞会上狂欢,不如说在补偿地狱般的四年光阴。
秦北洋看到自由女神像脚下的地面,有张中国女孩的面孔,镶嵌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就像两面镜子,反射太阳全部的光辉。
数日后,满载排水量11000吨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客轮,已经横穿太平洋,经过巴拿马运河,来到了加勒比海。
不是做梦,也不是淹死在北大西洋海底后的幻觉。秦北洋站在凝固的自由女神肩头,向着地面上活着的自由女神,声嘶力竭地高喊:“欧阳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