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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海上镇墓兽

箱子里的怪物长着两对翅膀。

小门开了。手电筒照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光线翻腾之间,乍看像个佝偻的畸形人,后背似有翅膀,更像硕大无朋的蝙蝠。

手电光束扫过它强壮的胸肌、一双蜷曲的爪子、狰狞可怖的兽头,犹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被剥了皮的猎犬。

大木箱犹如一座小房子,或者说像一具硕大的棺椁。秦北洋的暖血玉坠子又发热了。绕到箱子另一面,发现有扇上锁的小门。他从昏迷的阿尔及利亚人身上摸出个钥匙串,分别塞进锁眼尝试。

四翼天使。

“我也想知道。”

秦北洋与钱科同时认出了这头镇墓兽。最后一次看到四翼天使,是把它送还到景教大墓。当时已严重损毁,只差四分五裂肠穿肚烂。可眼前的镇墓兽,已恢复到秦北洋第一次所见的模样,兽头、胸腹以及四肢,虽有修补痕迹,却都坚固完整。尤其背后两双翅膀,收缩自如的翼膜,精巧复杂,现代工业技术也未必能达到。

钱科来不及叙旧,同样发出气声:“我想看看这里装了什么。”

修复四翼天使之人,必定亲眼见过它自坟墓出土的原始状态,才能如此高度还原。

九色也蹭了蹭钱科的裤腿,这是幼兽表达友善的方式。

而有哪些人见过它呢?除了秦北洋,便是欧阳安娜、齐远山、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阿幽、王家维教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

“小心,别把另外两个家伙惊醒了。”

他回头盯着钱科:“难道是你?”

一年不见,钱科瞪大双眼,“秦北洋”三个字呼之欲出,却被布满老茧的手封住嘴巴。

钱科嘴唇哆嗦着后退,仿佛见到难以描述的东西,九色也用力撞击秦北洋的腰眼……

他也来了?

木箱深处,四翼天使镇墓兽,睁开双眼,放射赤色火焰般的光芒。

闯入轮船货舱的不速之客,是个十九岁的中国人——上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籍贯湖州的钱科。

两对翅膀底下的身体里,发出蒸汽机般的轰鸣巨响,呼之欲出……

秦北洋无须抽出唐刀,仅用环首刀柄就解决了问题。

秦北洋立刻关上门,重新把铜锁插紧。他把钥匙还给昏迷的阿尔及利亚人,木头箱子缓慢平息下来。

刹那间,秦北洋认出了那张脸。阿尔及利亚人察觉身后异样,刚一转身,后脑勺遭到沉重一击,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也许是九色,或者秦北洋自己,几乎触发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复活的机关。

忽然,有个年轻男子捏着手电筒,蹿过大木箱子背后。

太平洋的落日,如一团坠入沸汤的金黄煎蛋,黑色与红色交替的晚霞,拉开漫长的夜幕。

片刻之后,高更离去。阿尔及利亚人抽起水烟,非洲人和越南人打扑克赌钱。秦北洋耐心等待,直到两个打牌的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去舱室睡觉。只有高大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水烟越抽越精神,双眼在黑暗中瞪得如同野猫。

“不是我改造了这头镇墓兽。”钱科逃出货舱,连爬几十格楼梯,来到轮船甲板,惊魂未定地趴在栏杆上,“一年前,我说服了父亲,从上海来到北京南苑航校学习,还做了霍尔施泰因博士的助手。而今国内流行去法国勤工俭学,我考上了巴黎工业大学,要去学习航空器设计专业。”

皮埃尔·高更在对他们说话,三个人腰上都插着卡宾枪,护卫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造飞机?”

暗影中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法属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一个是法属非洲某国的黑人,还有一个是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最后一种人在上海法租界有不少是做巡捕的。

钱科的双眼在夕阳余晖下闪光:“我从小的梦想,设计出第一款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第一款齐柏林飞艇。”

七拐八绕到了货舱区,摆满邮政包裹、大宗货物。黑暗尽头有皮鞋与地板的碰撞声。

“我羡慕你,你向着自己的梦想而去,而我呢……”

九色弓背悄然前进,循着法国人的气味追击。这里只有船员与司炉工,古董商高更在此有些蹊跷。

他搂着九色,尴尬地搔搔头,简短叙述了自己为何上船。

他怎会在这艘船上?也许刚从中国起航,路经日本神户,下一站是哪里?香港还是新加坡?

“北洋,一年前,我听说你成了绑架小徐将军的通缉犯。”

侨居上海的法国古董商人——皮埃尔·高更,曾向欧阳思聪求购幼麒麟镇墓兽。

“我确实绑架了那个人,但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对了,这艘船的下一站是哪里?”

记忆定格在上海,海上达摩山,弥额尔天主教堂。

“这艘法国轮船从天津港起航,经过神户横渡太平洋,从巴拿马运河到大西洋,再到纽约停靠,最后跨越大西洋去欧洲。”

秦北洋脑中扫描搜索见过的所有欧洲人,像一台永无止境的打字机……

“那要走大半个地球。”秦北洋爱看世界地图,对五大洲四大洋了然于胸,“从中国去欧洲,不是马六甲海峡与苏伊士运河最近吗?何必舍近求远?”

好像哪里见过?

“这艘船要在纽约停靠一个星期,我想顺路拜访美国的航空学教授,观看最新的飞机表演,索性选择走远路。”

灯光照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山羊胡修剪齐整,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灰色眸子。狭路相逢,对方从喉咙里挤出法语“对不起”,便从秦北洋身边绕过,却多看了九色两眼。这条大狗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你又是如何发现货舱的四翼天使?”

秦北洋想要回到上层甲板,刚转身就撞见一个法国人。

“上船时,我注意到有法国公使馆的人员,有个巨大的木箱被吊运上船。京城有传言,四翼天使在法国人手中。我又发现货物主人是皮埃尔·高更,而他恰好是上海的古董商。”

他带着九色潜入船舱,误打误撞到了洗衣房,天助我也。他挑了一件亚麻衬衫,配上背带裤,既不惹人注目,也不显得穷困潦倒。幸好他身材高大,穿欧洲人尺码也不显大,胸前两条黑色背带,更有机械师的范儿。

果然是伯希和。这个大汉学家,也是法国驻中国公使馆的武官次官,他既能盗窃出六千卷敦煌遗书到巴黎,自然也能将四翼天使镇墓兽偷运出中国。

法国轮船离开大阪湾,进入太平洋。秦北洋还穿着日本拘留所的囚服,就差在额头写上“逃犯”两个字。

这片星辰大海上,已有两头镇墓兽,一个飞的、一个跑的,犹如大洪水时代的诺亚方舟。

旅愁渐行渐远。再也看不清他的光,似与漫山遍野的樱花融为一体,熠熠发光,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钱科住在二等客舱,邀请秦北洋同睡一床。他谢绝这番好意,决定和九色在一起,不想再分开哪怕一分钟。

十个月前,当他在天津大沽口,逃上开往日本的轮船,欧阳安娜唱过同样一首歌,只是完全不同的歌词。这首歌既非中国也非日本,而是美国老歌《梦见家和母亲》,被犬童球溪用日语填词为《旅愁》。在日留学的李叔同,又用汉语填词,成了脍炙人口的《送别》。

走下楼梯,令人窒息的狭窄转角,秦北洋撞上个披散长发的女人。栗色头发打结,飘来油腻气味,阿尔卑斯山般高挺的鼻子,淌下两行发黄浓稠的鼻涕。她多半是法国人,二十多岁,面色苍白如死尸,眼里发红,脸颊几块淡淡黑斑。如果她身体健康,再好好打扮,也是个冰肌玉肤的美女子。她开始剧烈咳嗽,秦北洋以为是被他撞的,很快感觉不对劲。九色也预感到了什么,咬着他的裤腿闪开。她趴在地上呕吐,差点吐到秦北洋一身衣服上。

离开神户的轮船上,秦北洋觉得这首歌好生耳熟啊,仿佛远行送别必备的风景,竟也暗暗哼出旋律。

秦北洋问她需要帮助吗?也许她不懂英语,也许是他的日式英语糟糕,她慌张地爬起,穿过走廊拐角,挤入喧嚣的三等客舱,像只钻入下水道的老鼠……

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