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猛拽他的裤脚管，脑袋向隔壁轮船晃了晃，那是一艘悬挂着蓝白红三色旗的法国船。
秦北洋逃到船舷边，绑在九色后背的长柄伞，必定藏着三尺唐刀，但再厉害的刀剑也挡不住子弹。
码头泊位有限，两艘船并排停在一起，船舷间隔不过三四米。他能清晰看到对面甲板上法国人的鼻子与睫毛，嗅到他们腋下的体味或古龙香水……
有个警探爬起来，掏出手枪在后面追逐。叶克难装作要爬起来，却高喊“哎哟妈呀”再摔一跤，“不小心”把警探绊倒。未承想，那家伙有超强的毅力，铁了心不能让北洋政府的逃犯跑掉，纵然额头鲜血直流，再度爬起追赶。
跳！
一个月不见，来不及抚摸亲吻九色，一人一兽，冲向船舷另一边。
叶克难跌跌撞撞地追在警探身后，为秦北洋默念一个字。
秦北洋挣脱双手的捆绑，绳子是叶克难给他绑的，故意留了个活扣。
秦北洋先抓起个沉重的救生圈扔向警探，延缓对方的开枪。他深呼吸，后退几步，暴喝一声冲刺。
它如一枚红白相间的炮弹，发出千钧之力，瞬间撞翻两个警探。名侦探叶克难也顺势倒下，故意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
十九岁少年，肾上腺素燃烧。他感觉自己在飞，那个梦又来了，昏睡了一百天的梦，天国的悬崖峭壁，云海苍茫，一只白鹤伴他高飞……
化身为犬的幼麒麟镇墓兽，后背绑着一把沉重的长柄伞，飞蹬四条兽腿，穿过惊慌诧异的乘客们，直冲向轮船后甲板。
飞过两艘轮船之间的大海，仿佛一道黑色闪电，数十只超低空掠过的海鸥，向着相同方向滑翔。
九色来了。
摩西渡过红海，秦北洋飞过濑户内海。
它来自坟墓。
零点一秒后，他坠落到对面法国轮船的甲板上。
这些白色翅膀的天使遽然发现一条赤色鬃毛、被毛雪白，犹如鹿头松狮的大狗冲上舷梯。海鸥们知道，它不是狗，也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种现存的物种。
跟着他一起飞的，还有四条腿的九色。狗的跳跃能力在人类之上，何况它是比狗更强大的物种。用水手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跳帮”。秦北洋感觉双腿韧带快要崩断了，甲板上路过的法国人大吃一惊。
春日午后，拥挤的神户港，海浪滔滔，轮船汹汹。不计其数的海鸥刚从南海与太平洋列岛归来，它们向并排停泊的轮船俯冲而来，欢快地狂轰滥炸，将鸟粪投掷到警探的大盖帽、贵妇的遮阳帽、学生的白线帽、商人的黑礼帽上……
中国警探隔着船舷之间的空隙，手枪瞄准了秦北洋的后背心。
胸口的玉坠子发热了。
枪声响起。
秦北洋不想一个人逃跑，他还在等一个伙伴。
秦北洋虚弱地摔倒在甲板上，九色疯狂地踩着他的胸口。一只海鸥从天而降，喷着鲜血扑腾翅膀。
倒计时……叶克难尽情表演的同时，尴尬地皱起眉毛，嘴里冒着脏字儿，并用眼角余光瞄他，嘴唇做出形状：你小子怎么还不逃啊？
警探的枪口却朝着天空，叶克难猛然抬起他的胳膊，子弹虽射出枪膛，却击中头顶的大海鸥。
三个字：拖时间。
“狗日的！”叶克难当场给警探缴了械，劈头抽了他两个耳刮子，“你眼睛瞎啦？对面那艘船挂着法国国旗，你要是打中了法国人，那得闹出多大娄子？我们三个的饭碗儿得一块儿砸。”
名侦探，你不是来引渡逃犯的，纯粹是来插科打诨说相声的，影帝啊。
警探还想跳船过去检查，叶克难踹了他一脚：“妈了个巴子！我们是中国警察，能检查法国船吗？我们连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都进不去，东交民巷碰到法国兵还得点头哈腰，谁借你的豹子胆？”
秦北洋强忍着不笑出来，他几乎肯定，叶克难是故意站在海鸥密集之处，等待被鸟粪炸弹的袭击。
名侦探教训手下之际，法国船的汽笛长鸣，烟囱喷出黑烟，螺旋桨卷起波涛浊浪。乘客们向着码头挥手，毫发无伤的秦北洋向对面的叶克难抱拳感谢大恩。
另外两个警探急忙帮他收拾衣服，各自躲避鸟粪的袭击。叶克难从甲板上捡起杂物，像个大男孩往空中投掷，想要把海鸥驱散。
叶克难第五次救了他的命。
“哎呀我操！”叶克难的烟头刚好熄灭，狼狈地脱下上衣，再用手帕抹去飞溅到脖子上的鸟粪，“倒霉催的！”
秦北洋和九色穿过人群，一口气逃到船头。这艘船可真大啊，他小时候在德国学校做过船模，估摸着有上万吨的排水量。
忽然，一坨雪白的鸟粪坠落到叶克难的肩膀上，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被弄脏了一大块。
轮船开出神户港，他望见码头送别的人群，远远站着几个人影——高大而年轻的齐远山、戴着眼镜的羽田大树、抱着一对幼子的海女，还有个穿着学生服的小女孩。
这是靠近船尾的角落，甲板上略显寂静，无数海鸥从头顶飞过。秦北洋的心跳在加快。他明白，一旦自己被押入舱室，必然被禁闭起来，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光。
他在等什么？
十二岁的嵯峨光。
他用眼角余光注视叶克难。名侦探正东张西望，两个警探说快到船舱里去吧，别站在甲板上吹冷风。叶克难说急什么？他掏出两根烟分给大家，缓缓点起火柴，转瞬就被风吹灭了。他用手掌挡着风，连续划三次才点着。他不怎么用力吸，任凭烟头在风中自然烧掉，烟灰飞过秦北洋的眼前。
他们带着九色与唐刀来给秦北洋送行，或者说，是让九色来救他性命的。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
“是。”
光在对他唱歌，充满樱花气味的海风中，依稀卷来日语的歌词——
叶克难装模作样地看着通缉令上的照片，教训杀人犯那样严厉地说：“喂，小子，你就是秦北洋？”
更け行く秋の夜（よ） 旅の空の
刚想说出他的名字，却看到旁边两个陌生的警探，立刻硬生生咽了回去，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认识叶克难。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叶……”
恋しや故郷（ふるさと） 懐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秦北洋上了船，双手被绑着绳索，远离喧闹的乘客。其中一名警官，有着更高的警阶，虽把帽檐压低，仍然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孔，浓黑的小胡子，鹰隼般的眼睛，京城大姑娘小媳妇的梦中情人，名侦探叶克难。
夢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此处码头狭窄，许多船只挤作一团。紧挨码头的一艘船，将要开往中国天津。三名穿着北洋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等候通缉犯。两国警察在舷梯上完成引渡手续。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初樱新绽，绚烂而短暂，犹如生命之坠落。樱花沿着港口的山坡，似洋洋洒洒的雪花，倒映在濑户内海水面上。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3月25日，神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