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不是周末吗？”
大同捧着盒子，无言以对。尹古声继续说道：“里面已经预存了电话费。明天我要出门，你可以试试给我打个电话。”
“客户周末不上班，我可以上门呀。”尹古声的语气略显冷淡，“好了，赶紧去睡觉吧。”
“你的毕业设计，你不是说要研究电子通信吗？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但是，没有实物只能凭空想象的研究，应该会很困难吧。所以，我想着，无论有没有用，都给你找一个来试试看。”
大同小声说：“谢谢爸。”说完走进自己房间。
“做实验？”
尹古声看到儿子关上门，在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夜灯熄灭。他心里突然觉得美滋滋的，感觉像做完了一件大事，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都说你不用管。我和你说，这个东西不是给你玩的，是给你做实验用的。”
5
他有点发怔：“但是你一直在忙店里的事，哪里有时间……”
领取了保险代理业务的经营许可证，尹古声从本市的人民银行正门走出来。他手里捧着那张薄薄的纸，有点后悔没有带适合的东西来装放。他本来以为，既然是证书，应该会有封皮，结果却只有一张纸，而且规格又大，很不好拿。虽然发证的干部告诉他，把许可证叠起来也无所谓，但是尹古声哪里舍得。
大同知道父亲肯定跑了很多地方，他在杂志上见过这部摩托罗拉的新型手机，但是在他们的城市没有上市。最近的专卖店在外省，那是一个需要坐火车才能到的地方。
尹古声双手捧着，有时忍不住打开看一眼。看到公司名称那一栏，他的眼光停留在“有限公司”几个字上，心情就有点激动。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家有限公司的老板了。就连保险公司那些大佬看到他，也要喊一声“尹总”。他想起刚才在人民银行，发证的干部告诉他，目前保险中介公司的设立门槛很低，但是明年国家就要设立独立的保险监督机关，到时候牌照政策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所以，他算赶了政策末班车。尹古声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心里慨叹世事变化之快。如果大半年前没有做出创业的决定，现在他还是一个天天为生计奔波的业务员。这么一想，尹古声就觉得下定决心多么重要。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尹古声在路上信步走着，因为心情好，也不想坐车。穿过一条马路，他突然发现一个牌楼很眼熟，停步一看，原来走到了儿子和外甥就读的学校门口。他看了一下表，刚过中午12点，应该是学校的午休时间。尹古声原地打了个转，决定进去走一趟。
“你……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最近大半个月，门店和申办公司的事情让他忙得像陀螺，尹霜这几周也没回家，所以一直没机会和他说上话。但是，和外甥谈话这件事始终得做，今天这个机会正好。
“你说这东西以后会很普及，但是现在和粮票一样难搞呀。”
这是一所大专和技校合一的地方学校，成立于新中国成立初期。虽说办学质量一般，但是字号很老，关键是入读的门槛很低。大同差点初中毕不了业的时候，一个老乡建议尹古声把儿子送到这里来上学，说念完附属的技校可以升读大专，而且学校气氛活跃，十分适合有自主思想的学生。当时，尹古声觉得也没太多选择，就信了那个老乡的话。直到儿子入学以后，他才明白所谓的气氛活跃其实是管理松散。不过，这类三流院校的办学理念都大同小异，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管理太严，势必影响生源。就像那位黄老师说的，会来这里上学的学生，你能对他有什么期待呢？事实上，家长也对他们的孩子没有多少期待。儿子在这个学校无风无浪待了几年，好歹从技校念上了大专，尹古声心里只期盼他能够拿回来一张毕业证，好帮他谋个出路。
“摩托罗拉……是手机？”
尹古声来过学校几次，儿子尹大同在电子工程系，他是熟门熟路。尹霜是在传媒系还是广告系，他则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打算自己先找找，找不着再问人。尹古声在校园里边走边看，可能是惯性使然，走着走着就看见了电子工程系的门牌。他原本想继续向前走，但忍不住，还是走了进去。
大同接过来，看清盒子上的图片和英文字样时，他瞪圆了眼睛，并且吸了口气。
教学楼前有一面水泥砌的宣传栏，左上角贴了一张红海报。上面写着“电子工程系94级大专毕业设计评选大赛获奖名单”，下面是一串学生以及他们作品的名字。尹谷声立时站直身。因为有些设计作品的名字很长，字就显得小，加上那海报贴得高，尹古声像一只小狗般伸手扶着水泥墙，踮起脚想看清上面的字。蓦然，他觉得身体发热，因为他看到了儿子尹大同的名字。
“这个给你。”尹古声把盒子递过去。
从电子工程系走出来，尹古声心里很高兴。
尹古声走进自己的卧室。大同站在门口，听见父亲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找东西。过了一会儿，尹古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因为走廊里只亮了一盏夜灯，大同只看见盒子上写满了英文字。
“紧急信号一键式无线通信发射器”——虽然他搞不懂儿子的毕业设计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毕竟获奖了！这小子这回出息嘛，尹古声一边走一边想。他本来想上楼到教室去，但想起现在早就下课了，如果跑到儿子的宿舍问东问西，又显得夸张，估计儿子也不会高兴。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等大同回家再说。
“你等等，有个东西拿给你。”
尹古声迈步走着，走出很远才想起还要去找尹霜。他转了个头，因为搞不清方向，打算找人问路，这时，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拿起来看，发现传呼台发来一条信息：“你爸入院，请速到第一人民医院。”后面附了来电号码。
儿子转过身说：“我现在就睡啦。”
这是怎么回事？尹古声感到纳闷。他的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在人世，这是发错了还是有人跟他开玩笑？
那天半夜，尹古声起身上厕所，刚好看到儿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房间里还亮着灯、开着电脑。父子打了个照面，大同低下头，想从旁边走过去。尹古声“喂”了一声，叫住他。
虽然心里疑惑，但是因职业习惯他还是四下张望。他一眼看到学校图书馆旁边有个电话亭，就快步走过去，拿起听筒拨号。
凭什么还要帮别人管教儿子呢？他觉得这一点太不公平了。
不一会儿，电话那边有个姑娘应答。
尹古声不说话，其实他心里也后悔，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突然就冒了出来。他仔细想了想，发现原因是觉得烦心，但问题并非出在自己儿子身上。
“你好，第一人民医院。”
邓淑华看到父子俩又是不欢而散，气得向尹古声直跺脚：“你突然发什么急，拦都拦不住，好好的周末闹什么呢？”
“你好，”尹古声心想，这还真是医院的电话，问道，“有人给我发传呼，说我爸进医院了，我问问是怎么回事。”
儿子涨红了脸，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房间，重重地把门关上。
“你爸叫什么名字？”
“哼，说什么搞电子通信，其实你根本搞不出来吧。”
“呃……是这样的，我父亲其实……总之，他不可能在医院里。但是有人联系我说，我爸现在在你们医院。”
大同张开嘴，看上去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闷闷说：“这个你不用管……”
“你在说什么呢？是刚才联系你的吗？”
“那你题目定了吗，要做什么东西？”
“是的，不到十分钟前，就是用这个电话打的。”
大同愣了一下：“还有一个月才交呀，你急什么？”
“哦，刚才是有个年轻人借用我们电话发了个传呼。”
“你的毕业设计。这个不做出来，你连业都毕不了吧？”
“年轻人？”
“什么？”
“就是个大学生，我听到他留言说‘你爸进了医院’什么的。”
尹古声望着儿子说：“你的毕业设计做好了吗？”
尹古声困惑地抓着头发，完全搞不明白。这时电话那头的姑娘喊了一声：“哎，你等一下，我看到他了，我喊他过来——哎，同学，你爸回电话了！”
邓淑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走过来对尹古声说：“哎，你这么说不公平，大同也没做错事。”
后面那句自然是向那个学生喊的。尹古声听着觉得好笑，医院前台的那个姑娘应该是医护学校的实习生，热情是热情，但是没经验，到后面连谁是谁的爸都混淆了。
大同愣了一下，背脊拱起来：“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我又怎么了？天天不上学的那个人又不是我！”
等了半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人声。
尹古声怒道：“你们两个都不长进！”
“喂，你是李木堂的儿子吗？”
大同叹了口气，说：“爸，你总说我懒散，现在你知道谁更懒散了吧。说不准他还在外面做坏事呢！”
尹古声愣了一下，因为李木堂这个名字他还真知道，当然不是他远在天国的老父，而是他的一个保险客户。而且，他还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但是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尹古声呆住，说不出话。
“你好，李木堂老人进医院了吗？”
大同“哼”了一声：“我可没乱说，上次你让我带冬枣给他，我送到他宿舍，但他没在。他宿舍的人和我说，尹霜连晚上都不回宿舍，他还让他室友给他打掩护。你想，天天晚上在外头浪的人，白天会乖乖去上课吗？”
“嗯，他在街上被人撞了，你快过来吧。”
尹古声闷声说：“你别随口就来，自己不上课就以为别人都不上课。我想，小霜是最近有什么事，才缺了课的。”
“其实，我不是他的儿子……呃，等等，你是大同吗？”
“我听说他那个学校上课点名的做法是最近才开始的，以前都不点名。他肯定是以前就一直逃课，但是不知道现在开始点名了，所以才露了馅儿。”
尹古声搞明白哪里不对劲了，电话对面那个人的声音，分明是他儿子尹大同的。
“什么意思？”
6
尹古声想了想，把那天尹霜班主任来家访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同听了，冷冷回应：“我怀疑他从入学以来就没好好上过课。”
赶到医院，尹古声直接走到对应的病房，看到客户李木堂躺在床上，左脚吊着，打了石膏。尹古声整理仪容，敲了敲门。
大同蹙起眉头，但停了一秒钟，他望向父亲：“哎，你要问什么呢？”
“哎呀，古声，你真的来了。”老人闻声抬起身子，脸上挂着歉意，“怪我，老糊涂了。”
“下次你看到他，问一问他情况，就当是帮我问。”
尹古声连忙上前扶着对方：“您这是怎么了？”
“交流得不多。”
“本来想叫我儿子过来，竟然顺口说成了你的号码。如果不是那个小伙子告诉我，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真是巧呀，他刚好是你的儿子……”
“他最近功课怎么样？你们平时有交流吗？”
“李老，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您怎么会摔倒？”
“这个我不知道。”
“没什么，刚才在长顺街的路口被一个行人撞了一下。”
“哦，是他班上的同学吗？”
“我还以为你被汽车撞了呢，把我吓坏了。”
“是的。”大同站定，“今天下午在学校门口碰见他了，他说周末要和同学出去，不回来了。”
“呵呵，我好好地走人行道，怎么会碰到汽车？事实上，是一个孩子跑得急……”
“你弟说周末不回家吗？”
“孩子？是不是大同那个臭小子？！”
尹古声叫住准备回房间的大同。
“大同是你儿子？当然不是他撞的，撞我的是个女孩子。你儿子把我送到了医院里。他是助人为乐。”
“你问问大同。”邓淑华说着又走进厨房。
尹古声闻言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问道：“真的吗？”
“他周末去哪里？”
“当然是真的。他看见我摔倒在地，就过来扶起我，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医院，连住院的手续也帮我办好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
“大同说他这周不回来了。”
尹古声四周看了看，但是没看到大同。他问道：“那小子呢？”
吃完饭，邓淑华收拾碗筷，尹古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邓淑华从厨房走出来时，他问妻子：“对了，小霜今天又没回来吗？”
李木堂老人说：“他走开了，可能是去接你了。”
尹古声想说什么，邓淑华朝他轻轻摇头，他就作罢了。
“他才不会费这个心。不说他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大同拨开母亲的手：“我才没兴趣做保险。”
“没什么大不了，医生说小腿有骨折。”
尹古声和妻子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火热和满足。邓淑华望向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大同要好好学习经营方面的知识，当然还有新的技术知识，以后你可是要帮你爸管理公司的。”
“需要住院啰？”
邓淑华说：“要准备什么资料？我来帮你弄。”
“本来我很讨厌住院，但是医生说一定得住，那就住几天吧。”
尹古声愣了愣，觉得妻子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想了一会儿，以下定决心的语气说：“好，那我们就申请开一家公司。明天我就去张罗。”
“嗯，您好好休养，保险理赔的事您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保险公司当然无所谓，但是监管部门怎么看待就不好说了。你想，保险中介公司是需要申请牌照的，监管会允许工作室这种模模糊糊的东西存在吗？”
“哎呀，你一过来就说这事，倒像我不放心所以喊你来似的。”
“是吗？但是公司说他们会支持，费用比例还提高了。”
“不不，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提早做好单证保存，会比事后收集更方便。等会儿您儿子过来对吧，我把需要的资料清单告诉他。”
邓淑华用纸巾擦了擦嘴：“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我算了一下，按照现在的业务增长速度，到年底就会超出小额纳税人的免征上限。而且，我总担心工作室这种模式不稳妥，说不定哪一天会被取缔。”
“那真是劳你费心了！每个月都帮我老婆报销医疗费，现在又轮到我，你不会被公司扣奖金吧？”
“嗯……但是现在就启动这件事会不会有点急？我还想着先经营几年看看。”
尹古声想起李木堂的妻子患了慢性肾炎，需要定期到医院做透析。每次老太太去完医院，尹古声都会到李木堂家里把医疗单证收集起来，有时还会陪同老太太到医院去。这些事花费了他大量精力，但是他觉得，为了培养客户的忠诚度，多花点时间也是值得的。
“你之前不是说，现在可以申请开保险中介公司吗？”
想到这里，他回答道：“怎么会？保险本来就是为这种时刻而存在的嘛。何况，我自己开了一家中介门店，也不用听保险公司的。”
“将工作室改成公司？”
“嗯，我听你爱人说你开了一家店。”
“如果我们把门店改成企业，虽然要缴营业税，但是成本部分可以抵减利润，所得税就能大幅降低。总体来看，如果业务达到一定的规模，企业税务安排会比个体户好。”
“淑华告诉你了？”
“呃？”
“是的，所以今天原本打算去登门造访，没想到还没走到地方就摔跤了。”
“如果注册成企业，就能抵减营业成本。”
“啊？您是在去我们店的途中受伤的？您有什么事喊我上门就好了，干吗自己跑呀？”
“嗯……”尹古声点头答道，“不过这也没办法，总不能偷税漏税吧。”
“没什么事，就想过去看看你的店，和你说说话。每次都麻烦你跑来跑去，我自己走一趟就不行吗？”
“也不一定，如果申请到小额纳税人的资格，会有一定的免征额度，税率也不会太高。”邓淑华停顿了一下，“不过，如果业务量继续增长，企业税负肯定会跟着上去。”
“但是您因此受伤，我真的很过意不去。下次有什么事，您给我打个电话我就过去。”
“也就是每个月要缴更多的税啰？”
“古声老弟，你太小看自己了。”
“因为业务量上去了，税务局今天派了人来查看账本，提出要改成核定征收。”
“呃？”
“哦，为什么呢？”尹古声放下筷子。其实税务的事情他也不懂，平时都是交给邓淑华处理。而且他原本不想在儿子面前讨论保险的事。不过，所谓纳税，就是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交出来，所以他也不能不关心。
“我是去道谢的，我老婆的事情一直麻烦你。既然是道谢，哪里有叫人家上门接受道谢的道理。”
“门店注册的是工商个体户，原本是按照定额征收的方法纳税，不过从下个月开始，可能要改成核定征收了。”
“哎，说什么道谢，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吃饭的时候，邓淑华说到保险门店纳税的事。
“所以我说你太小看自己。做了有价值的事，就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道谢。”老人李木堂摇晃着吊在半空的小腿，很认真地说，“还有，我觉得你不用每一次都亲自上门，偶尔也要让我们做顾客的自己跑跑腿。这和养孩子是一个道理，事无巨细都包办、代替，客户反而会不珍惜你的劳动哦。”
大同还想反驳，刚好邓淑华端菜出来，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大同怄气地抿嘴，不再说话。尹古声看上去也不高兴，一言不发地吃花生。
尹古声闻言一呆，他想起儿子尹大同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建议也许真的有道理，他暗地里想，有时候越是端着，越是能吸引人。但他没打算和客户讨论这种问题，他伸手扶着李木堂的肩膀，让他躺下来。
“你说谁没有尊严？”
“是淑华告诉您地址的吗？亏您能找得到。”
大同直起身子，说道：“总之，跑来跑去就是没有尊严！”
“其实我走错路了。”老人家自嘲地笑起来，“我差点走到了你家里，幸好你的小儿子给我指了路。”
“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就你这种懒洋洋的思维方式，什么事都不会做好！”
“小儿子？”
“有个固定的地方提供服务不行吗？而且，上下班的时间也应该明确，凭什么下了班还提供服务，而且要随叫随到？连国家都提倡要劳逸结合……”
“有个孩子在家，不是你的小儿子吗？”
“你懂什么？保险行业就是要体现服务。”
尹古声“哦”了一声，心想可能是尹霜回家了，回答道：“那个是我的外甥，寄住在我家里。”
“不是舒服的问题，我觉得，哪怕是做保险，和客户也应该是平等的关系。他们有事，难道不能自己到店里去吗？就像到银行办业务一样，没有哪个银行的人会上门服务吧？”
“原来是外甥，就是那孩子告诉我怎么走的。”
“我说了，哪有这么舒服的事情。”
尹古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他让你往长顺街走？”
“没什么，我以为你现在不用到处跑了。”
“是呀。”老人点头。
“你说什么？”
尹古声心里有点纳闷。从李木堂家到保险门店会经过长顺街，但是如果是从尹古声家里出发到门店，长顺街就不是必经之路了，虽然也能到，但是会绕路。
大同表情有点厌恶，他小声嘀咕：“真是卑躬屈膝……”
估计是尹霜不熟悉路——但是既然不认路，为什么要胡乱给别人指路呢？而且，对方是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又是自己舅舅的客户，他就不能陪着走一趟吗？尹古声这么想着，心里对尹霜感到不满，忍不住把李木堂摔倒受伤这件事记到他头上。如果不是他乱指路，就不会有这宗理赔案。尹古声又想到了事故追偿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
“对了，那个撞倒您的女孩子，就这么跑掉了吗？您认不认得她的样子？”
“那还是一个电话就随叫随到啰？”
“她从后面撞了我，然后急忙走了，我没看清楚她。”
“嗯，那种情况更需要去。”
“真是太过分了！”
“还有客户在浴室摔跤的时候。”
“是我自己没站稳，也不怪她。”老人停了停，正容说，“但是，一旦有了对比，你儿子救助的行为，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我真的很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路过，我还不知道要在水泥地上躺多久呢——果然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哈，这个说法还挺好听。不过，哪里有屁股坐着就有业务掉下来的道理，客户有事，肯定还得迈脚呀。譬如客户需要办理赔什么的。”
尹古声听着这话很高兴，说道：“那小子上哪儿去了？肯定是知道我要来，所以躲起来了。”
“嗯，妈说现在你从行商变坐商了。”
“你要不要出去找找他？”
“你说保险业务呀？”尹古声望了儿子一眼。
“不用，不用，找他干什么？”
“就是不用到处跑拉业务。”
老人定神望着尹古声，又笑了笑：“你们父子俩果然很像。”
尹古声夹了一颗卤水花生丢进嘴里：“什么叫跑来跑去？”
“哎，哪里像了……”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问完表情有点不自在。
“口上说话不好听，但是心里惦记着对方。我问他关于你的事，他也是不愿意多说。”
“爸，你现在是不是不用跑来跑去了？”
尹古声轻“哼”了一下：“他是没兴趣说。”他本来想说儿子看不起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尹古声见儿子不顶嘴，没有继续发炮。过了一会儿，大同转回头，牙齿轻咬嘴唇。
“但是知道我是你的客户之前，他可是说个不停的哦。”
“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一开口就吵架。”大同别过头去。
“呃，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不说话？”
“说你呀。他说他爸在学用一种新电器，但是脑瓜笨得很，用不好，最后还是要他画成图形，一步一步对照着来用。”
尹古声坐在饭桌旁，大同也走过来坐下。尹古声看了看儿子的脸，有点奇怪他今天居然没有反驳。大同被父亲看得有点局促，瓮声说：“干吗？”
尹古声呆了一下：“什么新电器？”
“好了好了，过来吃饭吧。”
“叫作电子脑什么的，说是能够自动算数。”
“他平时星期五也不回来呀，因为怕星期六早上睡懒觉会挨批。”
尹古声心里一震，想起妻子邓淑华给自己的电脑操作指南，难道那本小册子是儿子写的吗？
邓淑华端了一盘餐前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嗔道：“你说的什么话，今天是周末，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吃饭。”
老人又道：“他还说了很多保险的事。”
“哎，稀客嘛。”他对着儿子“哼”了一声。
“保险？”
星期五晚上，尹古声从店里回到家，发现儿子尹大同回来了。
“嗯，他问我有没有办理保险，我说有，他说那就不用担心了。然后他又向我解释了许多保险条款的问题。我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么会这么了解保险。原来他是你的儿子，这就不足为奇了。”
4
尹古声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不是一个能一心多用的人，店里的业务刚上轨道，他一点都不想分心。
“那小子……他还说了什么？”
尹古声不禁叹气。
老人侧头想了想，“啊”了一声：“对了，他说要送我一个平安钟。”
不但要匡正自己儿子的行为，现在连寄住在家里的外甥也要操心吗？这么一想，尹古声就觉得头疼。刚才忘记问老师尹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逃学的，所以这话该怎么起头呢？不知道那个孩子什么时候才会回家，难道要直接到学校找他吗？还有就是，自己到底应该以什么立场和他谈话？
“平安钟？”
回家的路上，尹古声回想当时的话，心里不禁有些不痛快。因为虽说是一种说辞，但是尹古声对两个孩子能够互相监督、互相帮助其实抱有期望。结果，到头来却毫无作用。儿子尹大同就不说了，尹霜原本看上去是一个会认真念书的孩子，怎么现在也学会逃学了。这下子，不是又多了一个要管教的对象？
“他发明了一个机器，像盒子那么大。”老人伸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四方形，“可以随时随地带着，如果发生了意外事故，譬如说像我今天在外面摔倒了，只要按一下按钮，可以立刻通知到想通知的人。当然在家里也一样，有什么事按一下，就不用打电话了。他说，这个机器是为了老人家的平安而设计的，所以叫平安钟。真是个厉害又贴心的发明！”
“相比于钱一类的东西，那孩子更需要这样的情感。”妻子笑嘻嘻地说，“用这种方式和他说最有效，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尹古声心里翻腾着某种情绪，他想起儿子毕业设计作品的名字——紧急信号一键式无线通信发射器，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吗？
尹古声睁大眼睛。
帮助老人及时联系亲人的平安钟？他完全没想到儿子会设计这种东西……
“嗯，我说，大同让人不省心，舅舅舅妈希望小霜能和他一起学习，帮助他。明白了吗，得让那个孩子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尹古声发怔的时候，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回过头，看到儿子尹大同站在门外，有点尴尬地别过头。
“被需要的人？”
“哎，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能把老人家一个人丢下……”
“我告诉小霜，他是被需要的人。”
尹古声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不知道儿子刚才在门外听到了多少话。
“那你是怎么劝他的？”
老人开口说：“古声。”
尹古声侧头思考，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自己考虑问题还是太单纯。
“啊，您说。”
“本来是好事，但是在那个孩子听来，不会觉得我们抠门吗？你要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寄住在别人家的孩子，心理很敏感，这样的提议会伤害到他。”
老人打了个哈欠：“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你和大同能不能到外面说话？”
“是啊，省钱不好吗？”
7
“你原本是不是打算和小霜说上那家技校能够省钱？”
父子两人顺着医院病房的走廊走到后面的楼梯间。尹古声本来想掏出烟来抽，但看到楼梯间里有几个保洁工坐在楼梯的阶梯上聊天，他就把烟收起来了。
“呃？为什么？”
但是那几个保洁工看到有人来，立刻站起来，向外走。
“我没告诉他奖学金的事。”
尹古声说：“不好意思啊。”
当然，尹古声也同意钱能省则省的观点。毕竟一般的中专学校学费不便宜，加上生活费，一年少说得1万多元，三年就是3万多元。这笔钱能够节省下来留给那个孩子，对他将来的生活会有很大的帮助。一开始，尹霜似乎不大愿意上那家技校，尹古声打算给外甥做思想工作，邓淑华说“我去说吧”。一个晚上的工夫，那孩子就同意了。尹古声问邓淑华是怎么说的，妻子神秘地笑了笑。
保洁工们没有回应，鱼贯走出楼梯间。有两人走过尹古声身旁时，他听见她们在低声说话：“人家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哪里会理我们？”另一个狠狠地说：“那也不能比以前还苛刻呀，人怎么能这么坏！”
这时候，邓淑华提出，不妨让小霜上儿子尹大同所在大学的附属技校。两个学校靠在一起，两兄弟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尹古声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但是直到后来，他才搞明白妻子的真正用心——那家技校有奖学金计划，以尹霜的成绩，不但学费可以得到减免，连大部分的生活费都可以解决。
保洁工走了以后，尹古声就点了根烟。大同靠着墙，不说话。尹古声想了想，把烟盒递过去。
尹古声明白外甥的心思，一方面，那个孩子不想一直给他们家添麻烦；另一方面，尽早经济独立，就可以尽早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是以，虽然尹古声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但是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大同讶然张嘴，看着父亲。尹古声说：“你早就满18岁了，要抽就抽吧。你在学校里抽，我还不是管不着。”
“舅舅，我不是那块料。何况，我想早一些参加工作。”
大同用脚尖踢了踢墙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尹古声把火机伸过去，大同缩着脖子靠近父亲。父子俩吐了几口烟，尹古声把烟灰弹进楼梯间的垃圾桶里。他一只手拿着烟抽，另一只手里拿着那张保险中介公司的许可证，小心不让烟灰沾到。
“为什么不打算上大学呢？”
“那是什么？”儿子尹大同开口问。
“我没有打算上大学，所以与其上高中，还不如上技校，学习一门技术更有利于就业。”那孩子露出腼腆的笑容。
“保险中介公司的牌照批下来了，不过，你也没兴趣。”
半年前，尹霜初中毕业，那孩子成绩不错，尹古声原本以为他肯定会考高中，没想到尹霜自己却提出想上技术学校。
大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我没想到那个爷爷是你的保险客户。”
学校老师走了以后，尹古声又干了一阵活儿，但是发现自己集中不了精神，于是收拾东西，关店回家。本来他心情很好，那个黄老师的出现，在他心底投进了一块不愉快的石头。
“知道就不帮人家了？”
尹古声把老师送出门。黄老师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回过头望了店里一眼，略带暧昧地弯起嘴角：“原来你是做保险的，难怪这么辛苦。”
“啧，怎么可能……”
“我来就是说这个事，至于怎么管教小孩，你们看着办。”
“是在长顺街碰见的吗？你怎么跑那里去了？”
尹古声吓了一跳，急忙解释说：“是我们疏忽了，最近比较忙——”但话没说完，黄老师看上去已经不想多逗留，他摆摆手走向门外。
“今天毕业设计答辩完了，上街买点东西。”
“你别嫌我多事，如果不是学校有要求，我也懒得说。我知道上技校的学生说不上多好学，你们家长也不会有什么期待。但是，基本的规矩总要守呀，不然就在家里蹲着算了。”
“买什么呢？”
尹古声不禁皱起眉头，想到要和外甥谈这些事，他就感到为难。黄老师可能误会了那个皱眉的意思，他露出一种厌烦的神情。
“给妈买点东西。”
“这个不知道，老师也管不了这么多。你们自己问问孩子吧。”
“就你一个人？”
“他没上课去哪里了？”
“呃……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去的。”
“是。我的课还好，但是其他课程的老师反映，经常点名他都没到。教务处让我来和家长通报一声。”
“因为看到老人家摔倒在地，所以就把他送到医院里吗？”
“缺课是指没有上课？”
“总不能让他就这样躺在路上吧，也没有其他人去帮忙。”
“没什么事，但是你儿子经常缺课，这一点你们要多注意。”
尹古声点点头：“你做得对。”过了一秒钟，又补充，“做得很好。”
“情况？那孩子出什么事了？”
父子俩又静默了一阵，尹古声开口说：“今天是毕业答辩？”
“也算不上家访，主要是和你说个情况。”
“嗯，已经通过了。”
“哦，您今天是来家访的吗？”
“还拿了奖吧。”
“我和你简单聊两句就走。”
“嗯？”大同抬头看着父亲。
尹古声连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和对方握手，并且准备倒茶，黄老师说不用。
尹古声望着旁边：“今天事情都赶在一起了。中午的时候我去了你们学校一趟，刚好看到你们系贴出来的获奖名单。不错呀，你妈知道得高兴坏了。”
“啊，黄老师，您好，辛苦您了！”
“只是撞大运而已……你去学校找我吗？”
“我姓黄，是尹霜的班主任。我下午到过你家里，但是没有人，听人说你在这边开店，就过来了。”
“不是，是去找你弟，谈谈他最近上课的事。”
“呃，你是……”尹古声打量来人，是个40多岁的男人，身上有种清高气。
“哦……”
“你是尹霜的爸爸吗？”
“不过没见到他，你的信息就来了。”
尹古声抬头招呼客人，但是对方可能因为外面冷的关系，不停地搓着手掌，脸上也说不上有什么表情。
尹古声看儿子不说话，就把话题拉回毕业设计上。
“啊，晚上好，您有什么需要吗？”
“你的作品叫作‘紧急发射器’？是不是就是你和李老说的那个平安钟？”
尹古声正在埋头工作，有人走进了店里。
大同点点头：“紧急信号一键式无线通信发射器。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有事的时候按一下，就可以联系对应的人，相当于一键拨号的功能，只不过加了个紧急事故的噱头。”
因为用电脑还不熟练，尹古声翻开了一本小册子，对照上面的提示制作保险计划书。那本小册子是邓淑华给他的，内容是电脑办公软件的操作指引，针对性很强，而且全是手写。邓淑华在原来任职的公司学会了使用电脑，但尹古声没想到她的水平会这么高。看到这本册子时，他不禁对妻子敬佩不已。
尹古声说：“但是创意很厉害，你不是说设计最关键的是前瞻性吗？”
门店开张不过三个月，已经赶上了尹古声以往一整年的业绩。尹古声满心感激，觉得开店有妻子的强力相助，真是太幸运了。
大同停了停，小声说：“爸，抱歉。”
门店的经营比预期还要喜人，尹古声深感妻子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咨询和洽谈的事宜客户喜欢自己登门，但是配送保险合同和办理理赔手续一类的事情，还是主动上门服务效果更好。可是，如果人一跑出去，店就得关门，又会无法维持一种持续经营的形象。所以，门店有两个人轮流坐镇，可以说至关重要。而且，邓淑华不只是看店，她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保险知识，如果有客户上门，完全可以胜任讲解的工作。整理单据等杂事更是不在话下。在邓淑华的坚持下，尹古声在店里配了一台电脑，可以使用财务软件进行账目处理，十分方便。上个月，邓淑华又教丈夫用电脑制作保险方案，相比手写的计划书，不仅有效率，而且经营档次一下提高了。
“抱歉什么？”
看着邓淑华离开，尹古声被一种幸福和幸运的满足感包围。
“就是……你好不容易给我买了一部手机，但是我没有做相关的设计。”
“早点回来，今天降温了。晚上我做天麻鱼头汤。”
“哎呀，那部手机是给你用的，你真打算拆开当实验品呀。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嗯，我做完方案就回去。”
大同摇头说：“那部手机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可以说，这个设计最后能够成形，那些启发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那电脑我不关了，我先回家做饭。”
“哦，真的吗？”
邓淑华白了丈夫一眼，但没有说反对的话。她明白店里的业务正处于上升期，确实容不得松懈。
“嗯，刚才我不是说功能相当于一键拨号吗？这本来就是从移动电话来的灵感。而且，通信的原理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所谓的平安钟，其实就是一部简化版的手机。”
尹古声笑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我等会儿把方案做好，明天可以给客户送去。保险业务最紧要的是趁热打铁。”
“原来是这样。”尹古声心中和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说，“可是，你的设计应该早就做好了吧？这么复杂的东西，也不可能半个月一个月就做出来。”
“明天再看吧，都6点多了。”
大同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最后进行了一些修改……实际上，那个设计最关键的是控制体积，所以模块化很重要。爸，你送我的手机，最大的参考意义正是模块布局这个问题。拿到实物以后，我的思路立刻清晰了。”
“真的？我看看。”
儿子说了几个专业术语，尹古声也听不懂，但是确认自己帮上了忙，他心里踏实。他对儿子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上次问你毕业设计做完了没有，你也默不作声。”
“嗯，刚才来了两个客户，已经填好了投保单。”
“没什么好说的，那时候也没做好……”
“今天差不多了？”他呵出白气，但脸色很红润。
“总之，你的设计获奖了，恭喜你！”
给三个客户送完保险合同，尹古声回到店里，看到邓淑华把各种单据叠整齐放进抽屉里，然后准备关电脑。
大同低头说：“谢谢……”
3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想到要做这个东西？是专门为老人家设计的吗？”
稍微想了想，邓淑华开口道：“扣除小霜上学的费用，你姐那笔保险金还剩下多少？”
大同将抽完的烟拧熄，丢进垃圾桶里。
“是啊，怎么说到那儿去了？”
“我们不用回去看着李爷爷吗？说不定他儿子已经过来了。”
邓淑华微微低头，突然说：“你是小霜的监护人，没错吧？”
“干吗？先把这个说完呀。”
“嗯，这一块我们得仔细算算家里的钱。”
大同抿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不想他们一旦有事就把爸喊过去。”
“关于开店需要的资金。”
“你在说什么？”尹古声睁着眼睛问。
“什么事？”
“爸爸那些保险客户，无论他们有什么事，总是第一时间要你去。可是，很多时候你跑过去，根本就不是办理保险方面的事务呀！譬如摔倒了需要送医院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由儿子或者女儿来做才对吗？所以我心里想，给那些老人配个平安钟就好了——平安钟的联系人总该是亲属了吧？有什么事叫他们去，不要叫我爸！”
“其实……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大同咬着牙，声量渐渐提高。尹古声发着呆，他从来不知道儿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好，吃完饭我给你说一下整体方案。”
“你……是不想我经常不在家吗？”
邓淑华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那我们规划一下。”
大同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有点尴尬地别过头：“那只是灵感而已。”
她的眼神和话似乎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她丈夫没有分辨出来。尹古声大声回答：“那是肯定的！”
“灵感？”
邓淑华看着丈夫，说：“你要记着你的话，那是留给儿子的。”
“就是因为有这种抱怨，所以引发了做这个东西的设想。但是在设计和制作的过程中，也没多想这些问题。何况，那只是我当初的想法，现在也不一样了。”
“嗯！”尹古声豪气上涌，“我要把它做成家族公司。”
“怎么不一样了？”
“傻气，哪有让儿子刮目相看这样的话。”邓淑华笑着嗔道，“我是说，这家店是我们送给孩子的财产。”
大同望了父亲一眼，眼神变得认真。
“对，我要让那小子刮目相看。”
“他是真的把你当作儿子了。”
尹古声用力点头，他觉得妻子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你说什么？”
尹古声心里又感动又惭愧，伸手拉住妻子的手。邓淑华说：“我们夫妻一起努力，我就不信会比别人差。我们把店好好办起来，大同也会以他的父母为傲。”
“那个李爷爷，他让我帮他打电话，通知他儿子过来，结果却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他搞错了，其实在他心里面，是把爸爸你当成了他的儿子。”
邓淑华点点头：“我想好了，要做就全力以赴去做。这些年一直是你在外面奔跑，不能只让老公一个人辛苦呀，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我应该承担起自己的那部分责任来。”
看着儿子认真的神情，尹古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的可以吗？”他试探道。
大同苦笑说：“所以，哪怕给他们配上平安钟，他们也会把联系人设置成你吧。”
尹古声发起呆来，他没想到妻子会考虑得这么全面，而且把决心下到了这种程度。
“哎，那不至于啦……”
尹古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妻子继续说：“我也辞职，帮你的忙。我想，刚起步的时候，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说是等客户自己上门，但你总要提供服务吧，而且要和保险公司对接。你不在的时候，店里就得有人看门。还有，如果来了业务，记账、报税等事务也需要有人帮你。”
“所以，我想把平安钟改进一下，一旦出现紧急事故，可以同时向几个联系人发出通知，包括亲属和急救中心，还有一个联系人是我们的保险门店。”
“嗯，我相信老公的判断。我们这个年纪，再不下决心谋求转变就没机会了。”
尹古声闻言一呆：“我们的门店？”
“你是说试着开店？你觉得可行？”
“爸，我想给你的每个保险客户都配一个这样的平安钟，我想很多人会有需要。”
“干吧。”
“你说真的？”
“嗯。”尹古声站直身体，“怎么样？”
“嗯，当然，前提是能够量产。”
邓淑华没有笑嘻嘻的，她平静地说：“早上说的事，我仔细想过了。”
“在门店里兼营平安钟的销售吗？”
“今天这么早？”尹古声故作轻松地和妻子打招呼。
“前期可以用赠送的方式推广，作为保险增值服务的一部分。后期自然是要盈利的。我想，以后我们的门店还可以兼营各种保健、养生甚至运动类的产品，和对应的保险产品进行配套。你觉得这样可不可行？”
尹古声上午回公司查阅资料，下午跑了两个客户，回到家的时候，邓淑华已经回来了。他看了一下表，刚过5点半，看来妻子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尹古声心里有点忐忑，妻子肯定已经有了决定。他知道上过正规会计学校的妻子在某些方面的判断力比他更强。
尹古声心里一阵热，但嘴上平静地说：“开口闭口说保险，你对保险改观了？”
尹古声时常想，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一点的话，不顺心的事情就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他在努力跑业务的同时，暗里观察保险市场的走向，学习各种政策知识，并且到处取经问道。考虑自己开店的设想，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功课，绝非随口一说。这事能成，越是分析，他越是坚定自己的信心。剩下的问题，就是取得家人的支持。
大同撇撇嘴：“稍微有一点吧。”
就这样，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生活还算相安无事。尹古声对待尹霜的态度很是注意，尽量表现得不温不火。因为他知道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大痛快，自己如果对外甥过于关心，说不定就会激起家里的矛盾。尹古声虽然觉得那个孩子可怜，但也无暇投入更多的心力。毕竟，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不长进的儿子，已经够他烦心了。
尹古声有点理解儿子为什么一直没有把毕业设计的事情说出来。儿子这种死要面子的性格，其实和他一模一样。
草草处理了继姐的后事，又办了监护人的手续，他把尹霜带回家里。家里无端地要住进来一个外人，妻子和儿子的脸色自然不好看。尹古声的家虽是三居室，但是地方也不宽裕。除了夫妻两人的主卧，还有儿子尹大同的房间，以及一个不大的书房。已经上技校的大同表示，虽然他在学校住，但房间不能让出去。邓淑华想了想，也婉转地说，她有时候需要在书房做针线活儿，而且她父母有时会来，总得有个机动的地方。商量来，商量去，尹古声最后在玄关和阳台连接的地方做了个简易的分隔，放了一张小床。尹霜那个孩子倒是很懂事，他对舅舅一家说，他在学校住得挺好，没什么事就不回来了。这个承诺尹霜贯彻得很好，他偶然回来吃个饭，放下饭碗说学校还要上自习课，就背起书包离开家门。周末回家睡觉，他也总是一早静静离家，直到很晚才回来。由于新加入的家庭成员自觉地不给别人添麻烦，再加上尹古声从一开始就告诉妻子，保险公司支付了一笔比较可观的赔偿金，能够负担那孩子上学和吃穿用度，邓淑华也就不再提意见了。
“其实……下午送李爷爷到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有点理解爸的心情……”
尹古声拜托调查的警察，请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凶手。但他自己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线索，心里也没对这件事抱有什么期待。让他最感惆怅的是继姐留下的14岁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那个孩子叫尹霜，上初中三年级，平时在学校里寄宿，但是周末总得有家可回。作为那个孩子唯一的亲人，加上人家母亲买的人寿保险也是自己一手经办的，尹古声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做出了领养的决定。
尹古声好奇地看着儿子，大同抓抓鼻尖。
尹湘萍死于一宗刑事案件，听说是被别人用刀刺死的，而且住的房子被烧毁了。尹湘萍的家说是在城中心，其实是在城中村里，房子一面用来住人，另一面开门做生意，而且做的生意不怎么见得光。知道这一点以后，尹古声又觉得这些年和继姐断了联系其实也不无道理，至少原因不全在他自己身上。
“被需要的感觉挺好的。保险是一件被人需要的工作。”
尹古声不禁懊恼，自己怎么会十年都没有和住在同一座城市的继姐联络呢？虽然说彼此之间没有真实的感情，但毕竟是亲戚，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看来会显得很不近人情。这种懊恼，是在警察向他问话时生出的，因为对方投来的眼光里有某种责怪和怀疑的意味，让他很不好意思。
尹古声心潮翻滚，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他转过身说：“走吧，人家需要我们回去了。”
那次碰面以后，两家人相互留了通信地址，但是从来没有实际联系过。直到一年前，尹古声接到公司的电话，说好多年前挂在他名下的一张保单，客户去世了，他才惊悉继姐的死讯。他赶到尹湘萍家里，发现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千米。尹古声原本住在县城，而尹湘萍住在城中心，后来城市改造加快，周边几个县级市被归并进城区。也就是说，两家人其实住在同一座城市，如果坐地铁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
大同点头，跟着父亲往回走。路过厕所的时候，尹古声说他要上厕所，顺手把手中的保险中介公司许可证递给儿子，自己钻进厕所。
虽然那场面看上去很温馨，但是尹古声觉得她的动作和神态都有点做作。事实上，尹湘萍略带炫耀地说和丈夫离婚，从而拿到了一大笔钱的时候，尹古声也有类似的感觉。尹古声心想，继姐无非是不想被他们一家比下去而已。
大同打开那张纸，看到公司名称那一栏写着：同声保险销售有限公司。
“我给我儿子买。”尹湘萍一边说，一边抱着儿子亲了一口。
8
尹霜是尹古声姐姐尹湘萍的儿子，不过，严格来说，他和尹古声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因为尹湘萍虽然名义上是尹古声的姐姐，实际上是继姐。尹古声的母亲在他16岁那年病逝，第二年，尹父续了弦，尹古声就多了一个比他大一岁的继姐。尹湘萍性格叛逆，虽然在母亲的强硬要求下，改了和继父同样的姓氏，但是并不愿意和尹古声一家同住。一满18岁，她就离开家门，其后几乎断了音信。直到十多年以后，她才带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跑回来。那时候，尹古声的父亲和继母已相继过世，他自己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算下来自己的儿子尹大同还要比姐姐的儿子大四岁。两家人简单叙了旧，但是因为本来关系就疏远，加上多年不见，也没有共同话题可说。尹古声只知道尹湘萍离了婚，所以让儿子随自己姓。不过，在饭桌上，当尹湘萍听说继弟在保险公司上班，当即说要买一份人寿保险。
尹古声起了个大早，今天他要去工商局领取营业执照，这个手续办完，他的保险中介公司就算正式成立了。公司的注册资本是20万元，他占60%的股份，妻子邓淑华占30%，儿子尹大同占10%。
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尹古声想，刚才回应尹霜的问题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显得过于漠不关心。虽然说这样的态度主要是展示给妻子看的，不过演过头也不大适合。
出门前，儿子尹大同从房间走出来送他，问道：“爸，公司剪彩定在什么时候？我和弟弟说一声。”
尹古声耸耸肩，走出了房间。
尹古声说：“下个月初吧。你问问他课外调研忙不忙，如果抽不开身就不用过去了。”
“不知道，大同说他们平时也很少碰见。”
大同点头答应：“我今天回学校和他说，尽量让他来。”
邓淑华说“好”，看丈夫穿好衣服，她问了一句：“小霜在学校还好吧，他昨天怎么没回来？”
尹古声有一种所有问题都解决了的轻松感。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儿子尹大同让他可以放心尹霜的事情。
尹古声说：“好，我等会儿回公司，再把有关政策摸一摸。今天有点晚，我自己在外面吃早餐，你就别忙了。”
“爸，你不用去找弟弟了。”
邓淑华抿住嘴，沉思了片刻，说：“这会儿赶着上班，我们晚上回来商量吧。”
“嗯？”
“嗯。”尹古声点点头，“我算了一下，租一个好的铺面，加上装修和前期宣传的费用，大概需要3万元的样子。所以，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我已经和他谈过。前阵子他参加了校外的一个调研项目，只是没有及时向学校报备，现在已经解决了。”
“固定的店面吗……”过了片刻，她谨慎开口，“那么，需要投入一笔钱啰。”
“校外调研吗？学校同意？”
邓淑华怔怔地看着丈夫，似乎要重新认识自己的枕边人。
“这是很常见的，只要办好报备手续就行，学分也可以换算。我相信他可以兼顾。”大同顿了顿，又说，“爸，以后我会多多照顾弟弟的，你放心吧。”
尹古声停了一下，继续说：“而且，我是这么设想的。刚起步的时候，我开一家门店，也不挂牌，或者在工商那里办一个个体户的执照，这样税费能减轻一些。如果经营得好，就申请办一家保险中介公司。我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有人注册，可以销售好几家保险公司的产品，变成一个保险百货商店，这样竞争力就有了，不用再仰仗保险公司的鼻息。关键是，工作室和公司可以继承。有一家店留给大同他们，我们也安心了。”
听到这个消息，尹古声高兴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就好，虽然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但是作为男子汉，该承担的责任就一定要承担。”
“我试试和公司谈。目前，这种操作还没有人尝试过，监管政策也是空白，我觉得对公司来说尝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我只是拿佣金，能给他们带来保险费就行了。我把劳动合同的名额让出来，这样他们也就没话可说了，说不定还能给我安排更好的佣金政策。”
大同摇了摇头：“不是责任，他也是我们的家人，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
邓淑华想了想，说：“公司那边会同意吗？”
尹古声觉得，他的事业和家庭终于都步入正轨了。
“客户的需求是摆在那里的，现在保险销售的问题是做法过于强硬，让客户缺乏信任感。设立一个固定的服务点，正是为了解决信任感的问题。相比于上门推销，客户其实更倾向于自己去选购商品，他们会觉得更自主。不过，我刚才也说了，这得建立在服务到家的基础上，而且口碑的积累也需要时间。我是觉得，在服务方面，我还比较有信心。”
走到玄关，大同把文件包递给父亲。
“这……可行吗？会有人主动上门买保险？”
“里面有个牛皮信封，大号的，证照可以放进去，就不用拿在手里了。”
邓淑华呆了一下，因为从丈夫口中说出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新鲜。而且她从来没想过，她的丈夫能够提出这种大胆的设想来。
尹古声笑起来，伸手接过公文包，像个老板一样夹在腋下。
“现在新式小区越来越多了，我想找一个住宅楼比较集中的小区，在里面开一家固定的门店，有保险需求的客户可以直接上门咨询和采购。只要经营、服务得好，逐渐建立口碑，以后就不用天天跑来跑去了。”
“那公司配置电脑的事就交给你了，最好这个星期能送过来装好。”
“工作室？”
“爸，你放心好了。”
“我有个想法，我想自己开一个工作室。”
送完自己的父亲，大同回到屋里。邓淑华走出来，看见儿子一脸愁容。
“但是不是说业务不好做吗？40多的人了，你也快跑不动了吧。”
“怎么了？”母亲开口问。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而且如果业务做得好，完全可以弥补那点微薄的退休金。”
“哎，爸让我这个星期把公司的电脑买好。”
“但是养老会比较有保障吧，毕竟能够买社保，还有退休金。”
“来不及吗？”
“我仔细想了想，我这个岁数再回到后台，公司不可能给我安排好的职位，而且收入会少一大截。现在家里开销挺大的，大同他们的学费也不便宜。”
“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是我对电脑也不是很熟呀。”
“呃，为什么？”邓淑华转过身，有点惊诧，“因为公司不同意？不是说有最后一批机会吗？”
“只是订购几台电脑而已，型号差不多就行。至于安装，可以让送货上门的师傅安装好。”
“转回劳动合同的事，我想，算了。”
“但是日后保养、维修什么的怎么办呢？我完全搞不懂……”
尹古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暗自下定决心。
“那就趁此机会学习一下。”邓淑华向儿子下指示，“你以后管理公司也需要用到这些知识和技术。”
邓淑华起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尹古声看着妻子穿衣的背影，腰围圆滚滚的。他想起十几年前两人刚相识时，妻子也拥有引人注目的曼妙身材。那时候，保险公司还没有营销员，保险基本属于国家配给的概念，业务好做得很。他在一家国有保险公司当核保员，日子既滋润又体面，媒人一上门，带来的就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到了80年代末市场化改革，保险公司像雨后春笋般竞相设立，市场份额的争抢越发激烈，每家公司都将资源向一线倾斜，后援部门拿着死工资，收入不断缩水。营销员制度引入以后，尹古声听说营销员按单计酬，加上考虑到自己只有小学文凭，在公司难有大的晋升，脑子一热便放弃了劳动合同，转成个人代理人。几年干下来，虽然他存了点钱，但是跑业务的艰辛让他身心俱疲。每天爬上高楼敲开陌生人的门，热情洋溢地做一番演讲，然后压着公文包低头弯腰离开，这样的苦闷尹古声也能接受，但是社会上对于保险业务员的风评日益不友善，让他十分惶然。邓淑华原来在一家国有企业当会计，两年前成为第一批下岗工人，现在在一家很小的民营公司当出纳，薪水很低，家里的经济基本靠尹古声一个人支撑，这个局面让尹古声无法停下奔走的脚步。一回头，看到自己和妻子都已垂垂老去，尹古声一面嗟叹岁月的流逝，一面觉得自己没有给妻子和家人带来更安定、有质量的生活而感到有愧于心。
“说得轻松，学校的电脑课早就上完了……”
“什么事呀？”
“别担心，连你妈都能学会的东西，你怎么会学不会？你的毕业设计比这复杂多了吧？”
“不是……也有关系吧……”
“那是另一回事……”大同嘀咕说，“都是妈，为什么要和爸说那本电脑手册是我做的呢？弄得爸一副‘以后就靠你了’的样子。”
“怎么了？大同的事？”
邓淑华说：“难道你想被你弟比下去吗？”
“和你商量个事。”
听到母亲冷冷的话，大同顿时哑口无言。
一早起来，尹古声摇醒邓淑华。
“你弟做了一本电脑指南给你爸。”
2
大同想起那天母亲走进他的房间和他说的话。
尹古声把那张纸丢在桌子上，转身走出了儿子的房间。
“啧，那又怎么样？”
“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我截下来了。”
他闷闷地站起，看到儿子的书桌上摊开一大张纸，上面印着毕业设计的表格。尹古声拿起来扫了一眼，纸面上左写右涂像道鬼画符，好不容易有几行连贯的字，但是又被粗暴地全部画上叉。
“什么叫截下来？”
虽然妻子这么说，但是尹古声不认同。他心想，她刚才没听到儿子是怎么说的，他说再不济也不会去卖保险，这难道还不是看不起他父亲的证据吗？
“我和他说，谢谢他的心意，但是他哥哥已经做了一本，所以他的这本就不需要了。”
“那只是表达的问题，天底下哪个儿子会对父亲甜言蜜语的，但是心其实都连在一起。”
“啊，为什么？”
“恶劣的态度就是证据呀。”
“妈不想你被他比下去。”邓淑华对儿子说，“你也不想有一天那个人变成你的竞争对手吧？”
“那是你自己瞎想，你能拿出证据来吗？”
“你在说什么……”
“别说客户客户了，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的职业。”
“你想想就明白了。本来家里多一个外人也没什么，但是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你爸和我会把门店好好经营，那是我们留给你的财产。”
“如果你拿出对客户的那种耐心来，哪里有和儿子沟通不了的道理？”
看到儿子嘟起嘴，邓淑华很快地补充说：“你不要急着反驳，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你不是想自己创业吗，但是这需要资金基础吧？还是说你想毕业以后一直给别人打工？”
尹古声“哼”了一声，说：“我已经够沉得住气了，我实在没法和他沟通。”
大同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最后含糊说：“你觉得尹霜会信吗……”
“怎么一回来又和儿子吵架？”
“没什么信不信的，我把意思说得很明白。”邓淑华说，“我和他说‘你哥和你舅舅最近在闹矛盾，你要帮助一下他们’。”
大同说完，拎起书包走出去。邓淑华把儿子送出门口，走回来，看见丈夫还坐在儿子的房间里。
“啊，你干吗要这么说……”
“不吃了，晚上学校还有活动。”
“因为对那个孩子来说，这样的说法最有效。”邓淑华露出信心满满的笑容，“我了解他的心情，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被需要的人。”
“呃，都回来了，不在家吃饭吗？”
大同怔了半天，支吾说：“那……我要怎么做？”
大同站起身，对他妈说：“我回学校了。”
“你参考你弟做的手册，再做一本。”
“咦，你们父子俩都在呀。”
“哦，然后给爸爸吗？”
父子正打着冷战，房门突然被推开。邓淑华出现在门口，一脸惊诧地望着房间里的人。
邓淑华想了想，说：“我来给你爸，暂时不告诉他是你做的，等合适的时间再说，这样效果比较好。这段时间，你只要表现得乖一些，不要惹你爸生气就可以了。”
尹古声被儿子戳到痛处，说不出话。大同可能觉得自己说得过了，也沉默起来。
经过仔细思考，大同认可了母亲的话。他原本对保险这个行当看不上眼，但是当他看到他爸的门店经营得不错，心里就有了改观。他觉得保险业务看上去挺好做的，做这门生意也不算坏。况且，在家里干活儿比较舒服，说到底，他也不想去给某个抠门的老板打工，过着朝九晚五和低人一等的辛苦生活。当然，回家做保险也有不爽的地方，譬如说客户有什么事情要随叫随到，这也让人感觉低人一等。为此他向他爸提过建议，结果却被狠狠地批了一顿。后来他也想开了，人生很多事情都没法尽善尽美，反正以后往客户家里跑的那些活计，让他父亲自己去跑就好了。所以，他母亲让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乖巧一些，他都尽力做到。碰见父亲的老客户摔倒，他母亲让他把对方送到医院，他虽然嘟了嘟嘴，也乖乖照办了。
大同嘻嘻冷笑：“原来如此，所以你一把年纪了也只能当个四处跑楼的业务员。自己不去努力，却希望由儿子来弥补自己的人生遗憾，这样的想法，真够天真和自私的。”
那天，他参加完学校的毕业答辩，母亲说要给他奖励礼物。本来他想到电器城去，但是母亲却坚持带他去长顺街，而且让他骑上自行车。到了长顺街，母亲领着他在几家服装店来回打转，就在他觉得这样逛下去根本买不到东西的时候，一个老头子突然摔倒在他前面的路口。
尹古声骤然黑了脸，说：“你看不起卖保险的？他们起码能帮到别人。而且，国家马上要出台政策，以后销售保险需要参加资格考试。听明白了吗？没有对应的学历水平，你连保险都卖不了。哪怕能卖也没法晋升层级！”
“快，去把人家扶起来，用自行车送到医院。”母亲镇定地说。
“你是说我不努力吗？”大同将书包重重放下，眼睛斜望着自己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放心好了，我再不济也不会去卖保险。”
“啧，为什么我要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看不过眼，但是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
“那个人是你爸的老客户，这是你在你爸面前好好表现的难得机会！”
“你又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对我考不上本科看不过眼。”
“啊……我自己送他去吗？”
“创业呀。”父亲点点头，“有想法是挺好的。有考虑再上一个本科的函授班吗？以后的社会，对学历的要求会越来越高……”
“当然，如果我也跟去，效果就不好了。”
大同停下手，淡淡回答：“能有什么打算？尽量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积累几年经验，再考虑自己创业。”
接着，母亲向他发出了一系列指示，这让大同明白过来所谓“适当的时间”的意思。母亲的指示包括以“无意之中”的方式，对老人说出为不懂电脑的父亲制作指南手册，以及关于平安钟的设想；在帮老人联系亲属的时候，故意弄错从而变成联系他的父亲；还有见到他父亲以后的一整套说辞。由于那些指示过于具体和连贯，大同禁不住要质疑母亲口中所说的“难得的机会”是否言不由衷。
“稍等一下，我就想问你个事，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其实，大同除了性格有点懒散，脑子倒不笨。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握母亲各种指示的要旨，并且执行到位这一点，就是证据。所以，他心里也隐约明白，保险客户李木堂恰好摔倒这件事，也许并非恰好发生的。后来，大同听说是表弟尹霜给老人家指了路，不然他不会走到长顺街来。他就猜想母亲可能拜托了尹霜什么事。只不过，他搞不清那个把老人家撞倒的女孩子是谁。
“没什么。”大同开始收拾书包。
“这件事就辛苦你了，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家人都会感谢你。”
“什么？”
大同心想，母亲在拜托尹霜的时候，一定是用了类似的语气。把一个老人家推倒在地，他对母亲的果敢感到吃惊，另外尹霜答应帮忙，也算有骨气。不过一如母亲所言，他也多少能够理解这个外来表弟的心态。毕竟，大同自己之前也找过尹霜帮忙，那个人一定觉得既然要帮人就帮到底好了。
儿子沉着脸，站起来：“我要回学校了，你去忙吧——出门记得打上领带。”
因为不好开口，邓淑华没有对大同说出老人摔倒事件的安排；大同拜托尹霜的事情，他也同样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因为就算是一直宠爱他的母亲，如果知道他的毕业设计是从别人那里剽窃来的，估计也会瞧不起他吧。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说：“我去打个电话。”说完走出客厅，拿起餐桌旁边的固定电话打电话。过了几分钟，他走回儿子的房间，挠了挠下巴。“有个客户上厕所摔倒了，我等会儿过去一趟。我们再聊一会儿。”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表。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眼看毕业设计提交的时间日渐逼近，大同对此却毫无计策。他那些天天睡觉的同学都接二连三地找来了可以交的东西，可是他低声下气地请教，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门道。焦虑之间，他突然想起某次到尹霜宿舍送东西，看到表弟书桌上有一本笔记本，上面画着某个产品的设计图，名字叫作“紧急信号一键式无线通信发射器”，正好和他的专业相关。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个未经发表的设计，他急忙去找尹霜，一问，果然如此。于是，他用力拍着表弟的肩膀，提出了要求。
尹古声别在腰间的BP机赶趟般响起来。
“反正你那个朋友又不打算发表论文，我只是借来应付一下，又不会真的做出来。”
“啊，你等等。”
“真的不会做出来吗……”
“是啊，所以像BP机这种东西——”
“哎呀，我哪有闲心去做这种玩意儿，不就是为了凑一篇5000字的报告交上去吗？你也知道，如果我拿不到毕业证书，我和我爸的父子关系就算完了。做人要念恩情，我以前从来没有找你帮忙，这次你就帮帮我吧！”
“这么小呀。”
现在回想当时的承诺，大同心里就有些不安。因为母亲知道他毕业设计的题目以后，马上脱口而出：“这个设计太棒了，刚好和你爸的保险业务配套，可以取名叫作平安钟。”其后，他一时兴奋，又和父亲吹了一番牛皮，结果变得骑虎难下……
“爸，‘大哥大’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现在的移动电话叫手机，就是说只有手这么大。”儿子伸出手掌比画，“完全可以装进裤袋里，很方便。”
“刚才你说的你弟的事是真的吗？”
“移动电话？你是说大哥大？”
母亲的话将大同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
“爸，你知道吧，移动电话以后一定会越来越普及，而且体积也会越来越小。”
“呃，什么事？”
“哦，电子通信呀……”
“你告诉你爸，尹霜参加了校外调研。”
“初步考虑是围绕电子通信方面。”
“是真的呀，尹霜是这么和我说的。”
“那就好——你打算设计什么呢？”
“是真的就没问题，我以为你是不想让你爸去找尹霜。”
“你别小看专科学院，论专业性，比那些所谓的综合性大学只高不低。”
“怎么会……”大同扭捏地说，“妈，你不是让我在爸面前表现得对那个人关心一些吗？”
“好吧，看来我确实不懂。”尹古声摸摸下巴，承认道。
邓淑华意味深长地望着儿子，轻叹了一声。
“当然，必须清晰把握某个行业未来一段时间的发展趋势，做出来的东西才具有市场价值。这和照本宣科地做方案是两回事。”
“你弟是真心实意想帮助你，你别对人家太尖刻。”
“前瞻性吗？”
“我知道啦……”
“别开玩笑了，我要做的是设计，设计的关键是具有前瞻性！”
“何况，你关心尹霜，你爸才会放心。”
“人寿保险也需要制订方案，和你的毕业设计不是同类的东西吗？”
“啥？对我放心吗？”“不是，是你爸就不用费心去管你弟了。所以，你记得定期和你爸说一下他的情况。”
“你是说保险计划书？”
“哦……”
“就是计划书一类的东西吧，你爸也经常要做计划书。”
邓淑华停了停，突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芒。
“说得好像很懂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毕业设计？”
“不过，我想，我们可能担心过头了。”
“但是毕业设计的题目得先定下来吧，你打算做什么呢？”
“什么担心过头？”
“哪里差不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才交毕业设计。”
“担心你弟会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呀。”邓淑华嘴角一弯，说道，“我们都想多了，其实你爸脑子里清醒得很。”
“你妈呗，不过从时间上看也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
“你听谁说的？”
“没什么，你看公司的股权分配就明白了。”
“你们快到毕业设计的阶段了吧？”尹古声想了想，开口。
“股权分配？没明白呀。”
“啧，问你的事啦。”尹古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你也坐吧。”儿子微微“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上。
“算了，有些事你不用知道。”
“你到底是要问我的事还是他的？”
“哎呀，妈，你说吧。”
“你没在学校见过他？他学习和生活都还好吧？”
邓淑华略微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儿子：“你爸刚开始开店的时候，因为资金不足，借用了一部分你弟母亲剩下的保险金。”
“我没觉得他需要我照顾，我根本看不到他的人。”
“啊？那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但是在一个地方呀。他刚入读，你要多照顾照顾他。”
“原本我们打算等门店经营稳定了就把资金补回去，也就几个月的事情，所以没必要和你弟说。”
“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又不是一所学校，他上的是技校！”
“哦……”大同侧头想想，眉头皱了起来，“‘原本’是什么意思？”
听父亲提到那个人，大同不耐烦的神情写在脸上。
邓淑华下巴微微抬起，眼睛也向上翻了一下。
尹古声虽然心里不悦，但考虑到平时和儿子说话的时间就不多，这时候不想因为这些事和儿子争吵，于是摆了摆手：“你弟呢？他没回来？”
“昨天要确定股权分配的时候，你爸问了我一件事。”
大同脸色不好看了：“什么叫‘你们那个学校’，儿子只能上个大专让你丢脸了是吧？”
“什么事？”
“哼，就你们那个学校，管理根本没有这么严吧？”
“他问我你弟是不是不知道学校有奖学金的事，我回答说‘是’。你弟的学费是我去交的，奖学金扣减了一部分学费。”
“哪能呀？宿舍要点名的呀。”
大同仍旧皱着眉头，用不明白的眼神看着母亲。
“晚上不在家里睡吗？”
“你爸说，既然如此，那笔钱的事就算了。”
“我就回来一阵子，一会儿就走了。”
“什么叫算了？”
“你急什么？我是说你回家来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咳，如果你弟知道门店成立之初用过他的钱，说不定会在公司股权分配的问题上产生纠纷。”
“都说今天没课嘛！”
“啊，这怎么会呢……”
“你是一整天都在家里？”
“照理说不会，但人心难测，毕竟公司的价值摆在那里。考虑到这样的风险，你爸的意见是算了，反正上学本来也是要花钱的，所以我也同意。”
尹古声看到儿子穿着宽松的T恤，头发也被压出一个角，看上去刚睡了一觉。
大同觉得脑子转不过弯，他有点不相信“算了”这个词的意思。
大同嘟着嘴，但还是把门打开了。尹古声走进去，环顾了房间一圈。他好久没进儿子房间了，平时儿子住在学校里，人不在时房间都关着。只有周末回家，他才允许他妈进来打扫卫生。
他的母亲望着他，叹息说：“虽然你爸嘴上不说，但是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可是一件苦差事。所以，我希望你支持你爸的决定。”
“问什么嘛。”
大同点点头，他心中惊讶，但是又渐渐释然。原来自己对待表弟的做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难得回来了，问问你在学校的情况。到你房间里说吧。”
“大同哥，设计图你拿去吧，但是请你帮我一个忙。”
“今天没课，我回来拿些东西。你有什么事吗？”
何况他自己也提出了条件，事情无非等价交换而已。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学校不上课吗？”
“请告诉舅舅，我参加了校外的调研，让他不用担心。”
“干吗？”
得了，大不了以后帮他多打打掩护——反正老爸也压根儿不想管他……
这时，尹古声听到儿子房间里传来声音。他走过去，看到门关着，他敲了敲门。过了片刻，儿子尹大同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你在发什么呆？”母亲问。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呀，尹古声心里想，而且现在的楼房都越建越高，一栋一栋楼按门铃的工作方式快要到极限了。
“没什么，我去电器城买电脑了。”
尹古声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公文包丢在沙发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揉着小腿的肌肉，酸疼让他咧开嘴角。他很快发现，那种酸疼不但来自小腿，腰杆、后背还有肩膀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大同咂了咂嘴，手插在裤兜走出门去。他推开屋门，发现外面阳光明媚。因为摸到裤兜里的钱包鼓鼓囊囊，不痛快的情绪便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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