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霞摇摇头:“没什么?”
林晚松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到前面说话好吗?”
“林主任找我有事吗?”
林晚松指了指转角的小巷。两人走到巷子里,四下没人,林晚松看着春霞的脸,关心道:“你没事儿吧?
“怎么没等我?”林晚松微微喘气说。
春霞叹了口气,看着林晚松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快下班的时候,林晚松经过春霞的身边,递给她一张字条,让她下班等他一下。一下班,春霞就快步离开了医院。快到家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喊她,她回过头,看见林晚松追了上来。
“是这样的。”林晚松想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今天看到小宇的体检报告——”
蓦然,春霞心头的情绪变得强烈。
春霞打断他:“你怎么会看到?”
“嗯,都在一起。”张玉华点头,神情很欢快,“在医院上班就是这一点好,就算是临时工的家属也可以享受免费体检。小宇今年身体还好吧?”
“呃,就是……”
“那……家属的体检报告也在里面吗?”
春霞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是不是刘穗玲给你看的?她怎么能这样做?!”
“她以我们的班长自居呀,而且工会那边也乐得有人代收、代领。”
林晚松表情有些尴尬,解释道:“其实按照规定,主任可以看员工的体检报告……”
春霞惊讶道:“怎么在她那里?”
“是的,你有权利看我的一切。”
张玉华笑了:“没事儿,有姐妹们在,不怕她。”她拉着春霞的手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说:“对了,我们今年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但是刘穗玲还没给我们。”
林晚松呆了一下,他看着春霞,但是春霞不看他。他只得无奈地摆手:“先不说这个,我看到小宇的转氨酶有点高……”
看到工友严肃的表情,春霞微微低头说:“我知道了。”
“对,他的身体有问题,我也一样。”
“你不怕她给你穿小鞋?清洁剂的事她告诉你了吧,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她把你说成什么样儿。仓管那边以为你是小偷!”
林晚松睁大眼睛:“真的吗?”
春霞说:“她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春霞说:“当然是真的,我男人是得肝癌死的,他的孩子、他的老婆,早就全部被传染了。”
“我们当然相信你,但是保不准刘穗玲会怎么想。”
林晚松细细看对方的神情,反而松了口气。他点头说:“原来你在开玩笑。”
“保持距离?”
“我没有开玩笑,你以后别找我了,也别找小宇,我们会把你也传染的。我们很脏!”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和领导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春霞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大,林晚松伫立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慢慢说:“对不起,不过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不合适,我会给你添麻烦的。”
春霞开口问:“你说什么?”
林晚松摇摇头:“我这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小宇的情况,如果需要,最好来医院检查一下。”
张玉华上下盯了春霞好一会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眼神里有失望,又有释然。她喃喃说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可能”。春霞听见了,她为自己没有把和林晚松的事情说出来感到庆幸。
春霞说:“他没事,只是体检前一天感冒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先回去了。”
“你胡说什么,林主任怎么可能对我有意思?”
林晚松忍不住抱住春霞,春霞想推开他,但是林晚松抱得很紧。春霞说:“你疯了,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真的吗?那个人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林晚松说:“看见就看见了。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我想照顾你们母子俩。”
春霞心里很明白,在这个阶段,哪怕是对好朋友也不能乱说。而且,虽然说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但是对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春霞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她坚持道:“真的只是碰见了,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
春霞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低声说:“我真的很脏,我是一个洗厕所的女人。”
“你别装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晚松抱着春霞说:“我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是最好的。我一定会帮你换一份工作。”
春霞心里又剧烈跳了一下,口上说:“哦,就是下班刚好碰见了……”
春霞心里既感动又难过,如果他不加后面那句话就好了。
张玉华狐疑地盯着她的工友,突然说:“还有人看见你们在街上并肩走,就你和林主任两个人。”
5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最近开始用了吧。”
星期六的中午,林晚松跟春霞说他下午要和刘主席一起出去开会。
“如果只是打扫卫生,为什么要关门呢?而且,以前林主任从来不用那个休息室。”
“什么会呢?”春霞问。她对林晚松和她说开会的事情感到奇怪。
“什么?”
“省里的会,关于双休日的。以后我们一星期可以休息两天了,星期六和星期日都不用上班。”林晚松看上去很高兴,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急着和别人分享喜悦的孩子。
“但是门关着呀。”
“那真好呀。”春霞也笑笑说,“不过我们搞卫生的还是得轮班吧,何况我们是临时工。”
春霞心跳加快,她尽量用镇定的语气说:“就是林主任安排我打扫卫生……”
听到这句话,林晚松有点尴尬,他说自己会努力为大家争取福利政策,然后对春霞说,下午开会的事情先不要和其他人说,春霞点头答应了。
“很多人看到你最近经常出入林晚松的休息室,你和林晚松是怎么回事?”
下午,春霞在医院楼顶的平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在楼梯间里碰见了张玉华和其他工友。大家看到她,露出奇怪的神情,似乎她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你在说什么呀?”
张玉华站起来问:“春霞,你怎么在这里?你去哪儿了?”
“难怪刘穗玲最近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来是这么回事。”
春霞说:“我去天台晒晒太阳,怎么了?”
春霞问:“什么不相信?”
“你刚才不是说去给林主任打扫休息室吗?”
“哎呀,别人说我还不相信。”
“嗯,现在准备去。林主任下午出门了,不着急。”
春霞从休息室走出来时,和工友张玉华碰了个正着。张玉华像一只惊奇的兔子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分说地把春霞拉到楼梯间,用神秘而责怪的声音说话。
“林主任出门了?”
4
“好像是。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她原地站着,手里拿着打扫厕所用的地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有点失落。
张玉华的表情有点不自在,其他人看上去也差不多。
春霞从走廊里走出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怎么了?”春霞又问了一次。
看着那对父子走远,春霞心里对能够帮助到别人感到骄傲。她想,如果林晚松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很高兴。她走进林晚松的办公室,发现林晚松不在。
一个工友说:“刘穗玲带着刘婷和仓管科的小兰,到休息室去了。”
那孩子向她深深地低头。
春霞皱眉问:“去干什么?”别人不说话,她就望向张玉华。
春霞也笑起来,她轻声对那孩子说:“你们以后也可以用这个厕所,平时没有人。”
张玉华用类似肚子疼的声音说:“因为休息室关着门,而且……你和林主任都见不到人。”
说完,她轻轻把房间的门带上。本来她想离开,但想了想,还是站在走廊上等待。过了很久,她听到那个男孩打开了门,扶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出来。经过春霞身边时,男孩再次向她点头,嘴角露出笑容。
春霞猜想是张玉华把自己说去休息室打扫这件事告诉了刘穗玲。
春霞微笑说:“别担心,你可以把门关上。”
她冷冷说:“你们真无聊。”
那个孩子疑惑的眼神渐渐变化,他说不出话,只能向春霞点头,然后又望了一下门。
张玉华说:“是刘穗玲她们无聊。”
春霞指了指房间,在那个孩子耳边说:“厕所在里面,是单独的。”
又有一个工友嘀咕:“可是为什么休息室会关门呢?”
春霞在前面领路,把那对父子带到后勤部的休息室。那个房间本来是给员工休息用的,但是也不知道是考虑不周全还是故意为之,因为太靠近后勤部主任的办公室,平时都没有人使用,结果就变成了领导的专属休息室。
春霞呆了一下,发出“呀”的一声,脸色也变了。
春霞急中生智说:“那边的厕所在维修,请到这边来。”
“糟糕,今天是星期六!”
那孩子不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父亲瞪着不聚焦的眼睛向前看,粗声粗气开口:“怎么回事,谁挡路了?”
“什么星期六?”
春霞觉得把人家吓到了,不好意思地笑:“别担心,阿姨带你们上厕所。”说完心里又觉得懊恼,因为自己这个说法还是很可疑。
春霞没有回答,她几乎小跑起来,其他工友都跟在她身后。
那个孩子吓了一跳,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慌张。他的脸庞这次不再带着瘀青,看上去五官俊俏精致,但是比平时更苍白。
一行人来到医院一楼,还没走到休息室,就听到了争吵声。很多路过的人朝走廊里张望。
“你们需要上厕所吗?”
春霞走上前,看到工友刘婷和仓管科的小兰站在一旁,尴尬地垂着手。刘穗玲和一个中年男人从休息室里一前一后走出来。
星期六的下午,春霞看见那对父子从药房拿完药,向厕所走去的时候,她主动走上前,拍了拍那个戴帽子孩子的肩膀。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
3
中年男人拉扯刘穗玲的衣袖,气急败坏地低吼着。
“你真好,如果别人也知道你的好就好了。”
“你们才是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林晚松定神望着这个农村女人一会儿,喃喃自语。
刘穗玲同样地气急败坏,她想挣脱中年男人的手,却没有成功。
“没什么。”春霞摇摇头,“你不用麻烦了,我觉得在保洁科挺好。刘主席不是说,哪怕是我们也能为人民服务吗?”她低头想了想,“我想我能帮上别人的忙……”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林晚松奇怪地问:“为什么呢?”
“等,等一下,你不能走。”
春霞苦笑了一下:“人家库房可能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哦。”
春霞看见那个戴帽子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人身后。他像刚发过高烧,脸上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红色。
林晚松说:“你再等等,我想让你调到仓管科。等下次征求意见的时候。”
刘穗玲用力推开那个中年男人,对方没有扶住墙壁,一屁股蹲坐在地。那个孩子惊慌地去拉他父亲的手。
春霞轻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明白林晚松的意思,保洁科已经有刘穗玲这个正式工,如果不增加编制,自己自然没有机会转为正式员工了。
春霞冲上前,制止说:“别这样,他们是病人!”
“今年保洁科还是只有一个正式工的编制,虽然领导对你的工作很认可……”
刘穗玲愣了一下,春霞的出现让她更加狼狈。她看到周围的人在看她,大声抗辩道:“谁让他们到员工休息室的?而且,而且……”她耳根发红,说不下去。
林晚松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这是他心里不畅快时的小动作。
“是我让他们用的。”春霞挺起胸膛。
“自己的事情?”
刘穗玲又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展露笑容:“哈哈,原来是你,那责任都在你身上了。”
“你呀,总是考虑别人,明明自己的事情都悬而未决。”
“什么责任呢,为有需要的病人提供便利有什么不对吗?”
林晚松眼中透着惊讶,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过了片刻,他反而叹了口气。
“少把病人病人的挂在嘴边,旁边就是男厕所,有手有脚的人不能多走两步吗?”
“就是有一些特殊的情况,病人不方便到公共厕所,可以让他们上单独的厕所。那个厕所也比较宽敞。”
春霞咬着嘴唇,不说话。刘穗玲说:“没话说了吧?为什么要搞特殊化?他们是你什么人?你自己和林主任说还是我去说?”
“不是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让病人到那里上厕所呢?”
春霞低声说了一句,刘穗玲听不清,问道:“你说什么?”
春霞连忙说:“你放心,我会把卫生做好的。”
“那个孩子是女孩!”
“有需要的病人?”
春霞朝那个长期欺侮她的人大声叫道。一瞬间,她觉得心中的不忿和郁闷全部都发泄了出来。
“不是我自己用,我想让一些有需要的病人用。”
她眼角看见林晚松和刘主席从医院大堂走了过来。
“当然可以,但是为什么呢?”
6
“不不,只是借用一下厕所,可以吗?”
林晚松脱下外套,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走进厨房。
“用来休息?”
“今天吃什么?”
“我……有时能不能借用一下?”
他原本缩着脖子,但是因为闻到浓郁的香味,不由得抬起下巴。
林晚松笑笑说:“一般只有我用,怎么了?”
“萝卜焖牛腩。”春霞回答说。她专注地看着瓦煲里腾腾的热气,没有回头。
“那个休息室平时有人用吗?”
“闻着像海鲜煲。”
“嗯,是呀。”
“放了干鱿鱼。你快出去吧,烟熏得很。”
“你的办公室旁边有个员工休息室,那里有厕所吧?”
林晚松笑起来,他走出厨房,然后又转过身来。
“什么事,你说。”
“刚才在街上碰见周队长了。”
吃完晚饭,春霞要到学校接小宇,林晚松送她走了一段。快到学校时,春霞对林晚松说:“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哪个周队长?”春霞在厨房里问。
在后面的交往中,林晚松也对春霞十分尊重和爱护,甚至谈到了结婚,这让春霞十分感动。尽管如此,林晚松一直没有公开自己和春霞的关系。春霞能够理解林晚松的心情,虽然他口上说不介意,但是在现实中,两个人身份的悬殊不可能不成为障碍。如果林晚松真的娶了一个洗厕所的临时工当老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小心把女员工的肚子弄大了”的话来。所以,林晚松尽力在工作上帮助春霞,他希望春霞能够转正成为医院的正式员工,并且换一个岗位。林晚松是个老实人,谨小慎微,从避嫌的角度来说,这样做比两个人结了婚以后春霞再得到提拔要好。
“周延生,之前抓贼摔断了腿的那个警察,住院的时候经常和我下棋。”
“你有着比其他人更好的心。”他停顿了一下,再次强调,“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好。”
“哦。”
春霞很早就知道林晚松对自己有好感,但她不确定这份好感来自何方。林晚松今年43岁,虽然离过一次婚,但人家是医院后勤部主任,堂堂的科级干部,而自己则是一个上了年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而且带着一个小孩儿。林晚松说第一眼看到春霞就很喜欢她,这一点春霞是相信的。她到医院应聘的时候,林晚松是面试官,春霞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很久。一开始,春霞觉得林晚松看上的是自己的姿色,接近她也无非抱着玩一玩的心态。但是林晚松很诚恳地对她说,他喜欢的绝非春霞的外表,而是内在。
“他刚从八福山回来。你猜:谁死了?”
“没什么。”林晚松摇摇头。
“你说什么?”
“挺好的呀,怎么了?”
因为牛腩有点干,春霞加了点水,瓦煲发出很大的“滋滋”声。
林晚松点头,过了片刻,他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宇他……挺好吧……”
“周队长去殡仪馆参加别人的葬礼了。”林晚松重复道。
春霞说:“不要紧,那孩子今天参加学校的活动,我晚一些再去接他。”
“葬礼?”
小宇是春霞的儿子,林晚松这么说,是担心春霞会为和自己吃饭的事感到为难。
“嗯,一说起来,原来死的人我们也认识。”
两人离开医院,走到人不多的路上,林晚松的神情就放松下来。他问春霞:“要不要把小宇接出来一起吃饭?”
“咦?谁呀?”
那个前额光亮的男人站起来,有点局促地笑笑说。
“就是那个患了视网膜萎缩的病人,带着一个女儿的。”
“你吃饭了吗?我们到外面吃饭好不好?”
春霞停下手中的活儿。
下班以后,春霞看大家都走了,就去办公室找林晚松。林晚松正在整理文件,看到春霞来了很高兴,但是又有点紧张。
林晚松以为她没想起来,补充说:“你让他们到休息室里上厕所的那个,好像是姓秦……”
春霞心里暗暗叹息,又想起从那个孩子帽子后面露出来的头发。
春霞熄了火,从厨房里走出来。
到了5点钟,春霞刚好又看到那对父子从医院离开。和往常一样,他们离开之前会上一趟厕所。春霞在意那件事,所以在他们走了以后,进厕所看了一眼。果然,在一个隔间里,抽水马桶的坐圈是收起来的。
“我记得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春霞也跟着她们笑,但是心里其实不大舒服。她从那时候起打定了主意,以后到厕所打扫之前,要先看看里面有没有人。直接闯进去的行为很不礼貌,还会给别人带来困扰。而且,她心里还有另外一层怀疑。
“哎,牛腩煮到一半关火不好吧?”
几个工友都感到脸红,连连“呸”了几声,然后又“呵呵”地笑起来。
春霞白了丈夫一眼,她为对方的轻描淡写感到不满。在她看来,那对父女在某种意义上对她有恩。因为半年前那次争吵事件,春霞热心帮助病人的行为得到了大力表彰。医院不但将她转为正式员工,还安排她到卫生学校参加了三个月的护工培训。而且,她和林晚松的关系也得以公开,不久之后两人就结婚了。
“嗯,城中村的巷子里都有。我听人说,只要20块钱,直挺挺往床上一躺,什么需要都解决了。”
现在听说那个父亲突然离世,她心里不禁抽动了一下。
“按摩?那种按摩?”
“你先把事情说完。”她对丈夫说。
大家都笑成一团。有个工友说:“我知道现在有些地方有搞按摩的。”
“具体我也不知道,听周队长说是自杀的。”
“张玉华,你厉害呀!”
“自杀?”
大家震惊地瞪着她。
“嗯,周队长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了?”
“哎呀,那个需要呀。他没有老婆,而且手又不灵光……”张玉华做了一个手势。
林晚松看到妻子面露忧色,他立刻明白过来,忙道:“你别想多了,和半年前的那件事情肯定没有关系。”
“什么需要?”
“但是,刘穗玲一直说……”
张玉华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大家都看向她。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其他人起哄,她才笑嘻嘻开口:“你们说他怎么解决需要呢?”
“哎,还提那个人干什么?她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什么话都敢乱说。正是因为她品质太差,医院才会把她开除了。刘主席也没说什么。”
“真是够可怜的。”她补充道。闻言,大家都叹息说是。
春霞双手在围裙上轻轻擦着,虽然林晚松这样说,但她并未释然。她心里始终萦绕着那时候的情景。虽然医院为了突出事件的正面意义,完全没有采信刘穗玲的话,但是春霞觉得她说的未必是假话。何况,这种事情一下就传开了,传的人也好,听的人也好,根本不会管事情的真假。一想到这种传闻的影响力,春霞心里就觉得不安。
一个清洁工在洗厕所时看到了这一幕,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用滑腻腻的声音向工友们陈述。
可能是看出春霞还在胡思乱想,林晚松把手搭在妻子肩上,柔声说:“真的和那件事没有关系,其实那个人是卷入了某起案件。”
“那个人上厕所时,要他儿子帮他脱裤子。而且我在门口等了很久,他们才完事出来。我估计他是拉不出来。”
“某起案件?”
这些事情,春霞是从工友张玉华那里听来的。本来,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残疾的外来工,但是有一件事成了清洁工们的谈资。
“说是之前旧街那边的城中村出了一宗纵火案,那个人有些嫌疑,周队长也找他问过几次话。没想到那人突然就死了,现在也搞不清到底他是不是畏罪自杀。”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那对父子都来医院做检查。父亲姓秦,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独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只眼睛如同蒙了纱帐,视力一天比一天模糊。这件事他没和工厂的老板说,结果逞强的性格害了他。有一天,车间突然开广播,他一个失神,两只手就被卷进了高压车床。虽然最后保住了十根手指头,但是从此他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纵火案?听起来很可怕,有人受伤吗?”
春霞之所以对这对父子有印象,就是因为那个父亲有一次把她撞了。当时她正在走廊拖地,对方几乎把她和旁边的水桶都撞翻了。春霞站直身子,看到那个人的孩子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那个孩子看上去有十二三岁,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戴着灰色的布帽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瘀青,但是眼神里有一种倔强。春霞连说“没事”,那孩子低了低头,然后扶着他父亲离开,整个过程没有说话。后来,春霞听别人说,那个孩子是个哑巴,到药房拿药时也只用手势比画。
“不知道,我没问周队长。不过我问了那个人的女儿。”
父亲照例走在前面,努力做出昂首阔步的样子。儿子低头跟在父亲身后,每当前面出现障碍物的时候,他就伸手抓父亲的衣服。有时,他父亲会粗暴地拨开他的手。但是,当他父亲和别人碰在一起的时候,对这件事就顾不过来。
“你是说那个女孩?”
星期六下午快3点的时候,卢春霞擦完窗户后停下手,看到那对父子从医院正门走了进来。
“嗯。”林晚松对妻子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2
春霞心里觉得暖,这个男人对她确实很好。她想起半年前她和林晚松的对话。
“你得多注意,我听说肝病是会遗传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女孩?”
刘穗玲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表情。
“因为马桶的边缘一点都没有湿,地板上也是。”
“好啊……”
“呃,这又说明什么呢?”
“孩子身体挺好?”
“说明她是坐在马桶坐圈上解手的,我是指小便。用完以后,她会把坐圈掀起来,一方面是基于讲礼貌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是坐着小便的。”
春霞抬头,看见刘穗玲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她不明白那个笑容的意思,只好低声作答:“8岁了。”
林晚松呆望着眼前的这个农村女子,说:“你好厉害!”春霞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这个表情在她脸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看到她的样子,林晚松不禁又呆了几秒钟。
“你儿子多大了?”
“因为担心那个女孩子尴尬,所以你让那对父女使用休息室的厕所吗?”
“玲姐,还有事吗?”
“嗯,那是个半大的女孩呀,一大群男人在她面前解手能不尴尬吗?而且她还要帮她爸爸解裤子……正是因为尴尬,所以她才会装扮成男孩的样子。那个孩子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我希望能够帮助她。”
“稍等一下。”
林晚松叹息道:“你真好,我早就说过,你有一颗比别人更善良的心。”
春霞转身想走,但是刘穗玲喊了她一声。
春霞摇摇头,神色黯然起来:“但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说,会对那个孩子的心理造成很糟的影响吗?”
“玲姐,我知道了。”
“不会的,那个孩子一定很感激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春霞其实不大懂“适得其反”这个词的意思,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林晚松拉住春霞的手,轻轻把她拥入怀中。这个举动让春霞吓了一跳,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在林晚松的办公室里,门也开着——但是听到林晚松的话,她心里又暖又软,头就枕在了他的肩膀上。半年后,春霞看着丈夫的眼睛发问:“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刘穗玲可能觉得没说透,就补充道:“你以为拼命倒清洁剂,就能在卫生检查里得到表扬吗?你未免把工作想得太简单了,小心适得其反。”
“原来她不是个哑巴。”
春霞不说话。
“啊,她会说话?”
尽管心里有想法,但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走出楼梯间。刘穗玲向春霞招了招手,后者只好停下脚步。等其他人走开,刘穗玲瞪着春霞说:“这个月清洁剂的损耗量又超标了,库房要我们注意,你是不是又往地上乱泼乱洒了?”
“嗯,只是原本不愿意说,所以周围的人才会以为她是哑巴。”
春霞心里想,医院已经装上电梯了,一般人都会选择坐电梯。而且,提议把临时工的休息室改造成储物房的,就是刘穗玲。她是保洁科的老人,又是正式员工,总是通过各种方法彰显自己和临时工的区别。
“为什么不愿意说?”
“我说过几次了,楼梯是用来走路而不是坐的地方。如果有病人经过看到,影响很不好。”
“谁知道呢,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是,现在已经克服了,听说可以转到普通中学去。”
清洁工作结束后,春霞和几个工友坐在楼梯间里休息,刘穗玲从她们后面走进来,春霞和几个工友立刻站起身。刘穗玲冷冷地说:“怎么都在这里?”她穿着白色的工服,领子和袖口有一圈红线,看着和护士服有点像,比春霞她们的绿色工服布料要好。
“那真是太好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春霞想,无论有没有虫子,自己都只能当那只早起的鸟儿。她已经31岁了,儿子也已经8岁,还在大山里的妈妈50岁,她知道自己要更加努力。
“而且,”林晚松微微一笑,“她的头发留长了。”
这个男人死了以后,春霞独自抚养儿子,更早地起来卖油条。但随着城市管理越来越严,她的油条摊经常受到驱赶,生活很不容易。春霞还年轻,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最初她提不起兴趣,后来考虑到儿子以后的生活,就开始和一些男人见面。儿子3岁那年,她差点答应和一个老乡介绍的男人结婚,但她随即发现那个男人有赌博的恶习,立刻断绝了和对方的联系。这件事以后,她向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提出了明确的择偶条件:身体健康,没有不良嗜好,而且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医疗保险。她死去的男人虽然只在医院里住了半年,但花钱的速度让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她提条件时的表情过于严肃,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大幅减少。她自己也对媒婆没有好印象,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春霞渐渐想,如果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很难,那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可靠起来。有一天,她带儿子去医院打预防针,看到墙上贴着招聘后勤人员的告示,她试着去应聘保洁员,结果被录取了。虽然工资不高,但是春霞很珍惜这个机会。一方面稳定的收入让人有安全感,另一方面她心中对医院有一种敬畏又向往的感情。她没有文化,只是单纯地觉得在那里工作意味着某种地位上升的可能性。
“头发留长了?”
春霞和她的男人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为了营生,每天早上她在村口卖油条,其他时间在家里做串珠子一类的零活儿。她老公刚开始会来油条摊帮忙,后来推说自己脸色不好会影响生意,就不再早起。那个男人觉得用一辈子积蓄换回来的老婆,必须物尽其用,所以每天晚上在床上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愿望很朴素,他曾经有过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后来丢了,他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找回来。于是,他用虚弱的身体折腾了几年,终于让春霞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为此他狂喜不已,戒掉多年的酒瘾也回来了。他接连喝了几天的酒,因为吐血而被送进了医院。他开始以为是肝炎复发,后来检查发现已经发展成癌症。既不幸又幸运的是,病情发展得很快,他没有看到自己第二个儿子的脸就在病床上咽了气。
“嗯,周队长说,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她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出来,披在肩上像可爱的松鼠尾巴。总之,虽然她还是总戴着帽子,但是留长了头发。”
媒人做媒自然不会把情况和盘托出,春霞到了城里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医疗保险,所谓价值万元的商品房早因为治病而卖掉了。男人支付礼金时看上去很慷慨,其实那1000元是他的全部积蓄。
“这样子……”
事实上,春霞是被村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带入城的。那个汉子年轻时和村里的领导闹矛盾,跑到城里当盲流,改革开放以后靠打工赚了些钱,娶了一个本地的老婆,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还搞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后来,因为长期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加上饮食不干净,他患上了慢性肝病,整个人又黄又瘦,做不了重活儿,老婆就和他离婚后带着儿子跑了。男人身体稍好一些以后,不敢再奢想城里的姑娘,就托人在老家找对象。春霞年轻貌美,头发乌黑,尤其是胸脯长得好看,男人为此掏了1000元的礼金。
“我想,那件事以后,她一定是渐渐恢复了自信——因为你给了她力量。”
昨天下班的时候,林晚松趁着没人,塞给她一张小字条,告诉她今天早上刘主席会巡查医院的卫生情况。但是春霞没想到,刘主席会亲自到厕所里来,而且是这样一大早就来。她猜想林晚松也没料到。春霞很庆幸自己到得早,心里美滋滋的,她想这件事应该能给医院的领导留下好印象。
春霞呆了一下,她迎上林晚松认真的眼神,明白了丈夫希望她解开心结这番心意。她嘴角露出甜蜜的笑容,伸手搂住丈夫的脖子。
刘主席笑了笑,没有自报家门就走了。春霞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对不对,幸好林晚松跟着出去前,微微和她点了点头,这让她心里踏实很多。
两人相拥片刻,春霞叹气说:“可是,那个孩子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去世了……周队长他们怎么说?”
春霞木讷地摇摇头,其实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医院工会主席刘大庆上个星期在员工大会上讲过话,那时候春霞也在场。虽然她不是正式员工,但林晚松安排了几个临时工参加,她是其中一个。刘主席说,人民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要从小事做起,哪怕是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心里也要牢记这一点。这句话让春霞很受激励。
“什么怎么说?”
男人见春霞不说话,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孩子以后要怎么办呢?”
春霞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她并不是嘴巴笨的人,但是她知道有些时候不说话的效果比说话好。
“这种事情,警察也无能为力的。”
“你到得很早呀。”
春霞沉默不语,林晚松轻抚妻子的头发说:“你不要担心,她一定会积极地往下过自己的人生的,和你一样。”
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像雄鸡一样伸长脖子,扫视了厕所一圈,脸上露出不温不火的笑容。
春霞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里。牛腩和鱿鱼的香味很快又飘散开来。
林晚松停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急忙侧身对身旁的男人说:“这是保洁科的小卢。”
林晚松心满意足地拿起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过了一会儿,他随口说:“对了,下周我要搬办公室。”
春霞连忙捡起拖把走出去,喊了一句“林主任”,然后垂手站在一旁。林晚松“嗯”了一声,眼睛没敢在她身上停留就滑到一边。春霞本来有点紧张,看到林晚松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这个头发微秃、一本正经的男人最不擅长演戏。看他的样子,倒像接受检查的是他。
“啊,调令下来了吗?太好了。”春霞用筷子搅拌肉汁。
她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春霞转过头,看见林晚松和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男人出现在厕所门口。
“嗯,我也觉得能调到人事处是个机会,就是以后没有专属休息室用了,哈哈。”
那对父子昨天来医院了吗?春霞回想着那个孩子微长的发梢从帽子里露出来的样子。
“你就从来没用过嘛,我要是不把钥匙还给你,你都不记得了。”
清洗到最后一个隔间时,春霞看到那个抽水马桶的坐圈收了起来。春霞每天清扫厕所都会发现一件事,厕所的马桶坐圈总是放下的。人们在使用马桶时会把坐圈放下来,但大多数人用完以后都没有收回去的习惯。她觉得,上完厕所会把抽水马桶的坐圈收起来的人,素质一定更高。她心里立刻想到了那个孩子。
“嗬,我昨天才发现,那间休息室锁上以后能用钥匙从外面打开。原来我还以为那对父女是忘记锁门了呢。”
春霞把清洁剂倒在地上,把地板和尿槽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平时她就干得很认真,今天更加卖力。然后,她推开独立隔间的门,开始逐间清洗。隔间里用的是抽水马桶,在到医院工作之前,春霞从来没有见过抽水马桶。自己工作的地方,厕所隔间有门,而且有抽水马桶,这让春霞倍感自豪。那时候,只有高级饭店和医院的厕所里会配备抽水马桶,春霞觉得这是一种文明的标志。虽然城里医院的收费很吓人,但是考虑到相应的服务,就会明白高收费也有其合理之处。
“你说什么?”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春霞她妈从小就和她这么说。能说出这句话让这个农村妇女觉得自己很有见识,所以春霞也把这句话记得很牢。春霞在19岁那年走出了大山,而村子里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她和她妈都认为,这印证了这句格言的正确性。
“那对父女在休息室里的时候,刘穗玲不是直接闯进去了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他们既然想避人耳目,怎么就不知道把门反锁上呢?现在一想,可能是刘穗玲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钥匙。”
厕所南面的墙上开了一个鸡窝大小的四方洞,清晨的阳光像一条斜伸进来的水泥柱子,安静地插在地板白色的方形瓷砖上。医院门诊的开门时间是7点半,保洁工作要在7点之前完成。春霞的同事们大多6点半上班,春霞会提前。当然,今天她提前得更早一些。
春霞放下筷子,因为她的手微微抖动,她担心会拿不稳筷子,从而被丈夫听见。她想起自己经常把休息室的门关上的场景——无论那对父女有没有来。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其他人更快注意到休息室的异常。而当那对父女来了以后,她每次都会用钥匙悄悄把门锁打开。她知道,总有那么一次,刘穗玲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忍不住闯进去。只要有人进去一次,知道那对父女的事情就好了。她只是希望她做的好事会被人发现。
等了十秒钟,春霞又问了一遍:“有人吗?”再次确认后,她拿起门背后的拖把,走进男厕所。
门外响起了开锁声。
卢春霞靠在刷了绿色油漆的木门旁斜着身子发问。现在还不到早上6点,虽然明知道这个时间不会有人,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林晚松叠起报纸,站起身。
“有人吗?”
“哎,小宇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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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霞听到客厅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她知道丈夫正在和儿子玩飞机人的游戏。她连忙把纷乱的心绪排出脑海,重新拾起筷子。她轻轻搅拌,幸好快了一步,瓦煲里的肉差点就带焦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