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H.M.又是一副古怪的神色,“两个人他都认识,他是整个要命的案子中唯一同时认识这对堂兄弟的人。”
“他认得出这对堂兄弟吗?”
结论:根据上述的时间和事实,毫无疑问能指认出真正的凶手。咯吱咯吱咯吱。
“现在你想问的都问完了,何不把注意力放到与本案相关的事上来?比如说,斯宾塞·休谟。他是本案的一个缺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出庭做证。不是说他回到屋子后做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吗?他到底做了什么很让人感兴趣。你知道,当斯宾塞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定极其震惊。他们抓到的是吉姆·安斯维尔,而非雷金纳德。”
“这真是相当具体,”我评价道,严肃地看着他,“这张表能告诉我们什么吗?还有,这不断出现的‘咯吱咯吱’到底有什么意义?”
伊芙琳和我对视了一眼。H.M.咬着他那快要抽完的雪茄,把那张时间表推给了我。
“哦,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是这个感觉而已,”H.M.满怀歉意地说,“它代表我逐渐触碰到事情的真相。”
“是这样的。”
伊芙琳又看了一遍整张单子。“好的,除非你作了假,不然还有一个人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我指的是雷金纳德。你说有证据证明他在五点十五分离开罗切斯特。罗切斯特距离伦敦有三十三英里左右,对吧?好的。所以,在一个小时内开三十三英里,还要应对交通状况,这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特别是考虑到伦敦市中心的交通状况,我不认为他能够及时赶到格罗夫纳大街行凶,而且你已经排除了休谟医生。”
“弯腰去看什么东西?”
“排除休谟医生?”H.M.问道,“哦,不,我的小姑娘。完全没有。”
“凶手当时正在和他谈话。休谟站在桌子旁边,正弯腰去看什么东西。当他弯腰前倾的时候,凶手下意识地扣下了十字弓的扳机。所以箭的角度很奇怪,如一条直线刺进去。沃尔特·斯托姆对这事调侃了半天,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是你承认他有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
“还没完。当箭发射的时候,休谟站在什么位置?”
“哦,不在场证明!”H.M.挥动着他的拳头吼道。他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一边咆哮,一边到处走动。“红寡妇血案[2]中的凶手也有不错的不在场证明,不是吗?孔雀羽谋杀案中的那个人不也有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明。但这些都不是我真正烦恼的事。让我烦恼的是那封该死的信,昨天晚上斯宾塞叔叔写给休谟小姐的那封信。他发誓说自己看到了凶案过程,还说确实是安斯维尔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如果他撒了谎,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撒谎?最阴险的一点在于,他认为安斯维尔发誓说自己是无辜的可能是发自真心——也就是说他真的杀害了休谟,只是不记得了。哦,我的天啊!你有听说过任何人使用这套理论吗,当初狄更斯就想这样为《德鲁德疑案》[3]收尾。贾思帕就是真凶,只是他自己不记得了,因为吸食了鸦片?威尔基·柯林斯在《月亮宝石》中关于偷窃宝石的案件也是这套理论,所以我不应该惊讶。如果我这一整套伟大而漂亮的理论就因为这点而垮塌的话……但是这不可能!天啊,这不合理。羽毛的问题又怎么解释呢?我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斯宾塞叔叔——”
H.M.透过他的镜片没好气地打量着我们。“这种法庭礼仪真的会传染。我感觉就像之前一次庭审中,某个医学界人士说的那样:‘我感觉这像是宣誓下的大学考试。’肯,你要我说得精准无误,但是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精确到几英寸之间。但是以防你们又要说我逃避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不会超过三英尺,最远也不过如此。满意了吗?”
“你怀疑他的理由是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我问。
“我正要说这个。这支箭是从多远的距离射出的呢?”
“跟你聊天真是没什么用,”H.M.疲惫地说,“你看不到问题所在。我认为就算不是他亲手杀人,也是他安排的——”
“简单,”H.M.严肃地说,“一点也不大,孩子。非常宽,没错。但记住,它并不长。你自己也看到了——那是一把短腿十字弓。然后,简单吗?你也听到弗莱明自己承认,在非常近的距离内,即使是外行也不会射偏。”
一个新的可能性出现了。
“最简单的武器?就是那个你展示给我们的又大又笨重的东西?”
“我想起我看过的另一起类似的案件,”我说,“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它是真实的案件还是小说。一个男子在海边一座高塔上层的房间内死亡,有迹象显示是他杀。他的胸口被猎枪击中,但是找不到凶器。唯一的线索是房间内的钓鱼竿。不幸的是,这座高塔的门被监视着,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唯一的一扇窗户很小,在面向大海的墙上方。谁杀了他?凶器又到哪里去了?事情的真相相当简单。是自杀。他在窗户上架好猎枪,正对着他。他站在几英尺远的地方,然后用钓鱼竿拉动了扳机。枪的后坐力使其在开枪之后向后跌出窗外,掉进了海里。案件被认为是谋杀的话,他的家人就可以获得保险金。你的意思是在埃弗里·休谟的书房里可能存在什么装置,他无意间触碰后,被箭射死了?不然你到底是什么该死的意思?”
H.M.想了一会儿。“这是逻辑推导下来可能性最大的东西,肯。这是唯一符合这起犯罪的武器;同时,这也是使用起来最简单的武器。”
“不可能是那样,”伊芙琳反对,“如果真的这么奇特的话,我们还要相信凶手当时正在和休谟说话。”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十字弓?”
“没错。”H.M.承认道。
“是的。”
“那也一样,”我说,“我们好像偏离了最重要的一点。不论是谁实施了这次谋杀,动机是什么?你总不能告诉我,例如,安斯维尔之所以抓起箭刺向休谟,只是因为他认为他未来的岳父大人给他的威士忌里面下了迷药。除非他真的像他们想要让雷金纳德看上去一样疯癫。但是在这个案件中好像没有人提到过动机。那么谁还有杀掉休谟的动机呢?”
“凶手使用十字弓行凶。这是你的论点吗?”
“你是不是忘了遗嘱的事了?”H.M.问道,抬起无神的双眼。
“没错。”
“什么遗嘱?”
“按照你的说法,真正的凶手是通过犹大之窗进来的。是这样吗?”
“你在法庭上已经听过了。埃弗里·休谟急于抱上外孙,就跟所有白手起家的人一样,为了延续香火之类的。他正准备立一份新的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信托机构。注意,是所有的财产,都留给这个未来的外孙。”
“当然,孩子,随便问吧。”
“他已经立下遗嘱了吗?”
他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没有。他还没来得及。所以我想,去一趟萨默塞特宫应该很有意思。在那里花上一先令,看看原本的遗嘱内容,就是现在将要对照执行的那份遗嘱。当然,那个姑娘是主要继承人。但是其他人也能分得这个老头财产的一部分。他对分钱这件事并不谨慎。连可怜的老戴尔都能拿到一笔钱。甚至有一张高达三千五百英镑的支票会付给肯特郡护林人协会,用来建造新的房子。这笔钱会直接打给协会会长,根据他自己的方针处置。”
我的立场很简单。“我没有什么社会正义感,也不太关心是谁杀了他。我更想知道这个案子的犯罪过程。我和马斯特斯一样:‘别管动机了,让我们先听听犯案手法。’现在有三个可能性:第一,确实是安斯维尔杀了他;第二,休谟是自杀,不论是意外丧命还是主动自杀;第三,存在一个未知的凶手使用了某种未知的手段。H.M.,你能不能正面回答一些问题,不要避重就轻或者模棱两可?”
“所以肯特护林人协会的人聚在一起,进军伦敦,然后一箭刺穿了他?胡说八道,H.M.!你这么说有失水准。”
“如果你把这张时间表看完就明白了!”H.M.咆哮道,然后渐渐冷静下来。“有一部分让我很担忧,”他承认道,“你们知道的,对吧?法庭已经对斯宾塞下达了拘捕令?我们知道他已经逃走了,但是巴尔米·兰金不会放过他。如果他们抓到他,巴尔米会以在谋杀案的审判中故意藐视法庭的罪名将他送进牢房。我认为沃尔特·斯托姆略过这个证人实在是太掉以轻心了,他本应该申请延期审判。沃尔特一定知道他已经逃走了。但是巴尔米也知道。天啊,我想……算了,你有什么想法吗,肯?”
“我只是在给出各种意见。”H.M.用出人意料的温顺口吻回应道。他皱起眉毛,向上看着。“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能激发你的灰色脑细胞。你永远制定不出合理的辩护策略,肯。你不能从证据中找到线索,然后以此直接找到证人。比如,假设我认为找到斯宾塞叔叔这件事非常重要,就算我不能把他送上证人席,但是我认为非常有必要和他聊一聊,那么我应该怎么伸出手去触及他的所在?”
“至少还有三个人,我是说雷金纳德·安斯维尔,玛丽·休谟,还有休谟医生。比如,总检察长今天‘告知’那个叫休谟的姑娘,雷金纳德当时根本不在伦敦,他在罗切斯特,直到半夜才回到伦敦。你根本没有反驳他,你也没有再次询问证人。那么,他到底在哪里?我们知道,案发当晚的某个时间,他就在房子里,虽然可能是很晚的时候。我听到他自己也这么说过,当时他正从‘老贝利’的楼梯上往下走。玛丽·休谟也在那儿,时间也很晚了。最后,还有那个医生,现在他失踪了。之前你暗示说休谟医生有不在场证明。但是昨天晚上,肯告诉我,他写了一封信,发誓称自己亲眼看到了凶案的经过。你准备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鬼知道。这可是马斯特斯最喜欢的日常工作。如果警察都找不到,我不懂你怎么能找到他。记住,他都已经跑掉好久了,现在可能都到巴勒斯坦了。”
“什么其他人?”
一阵敲门声使得H.M.从迷茫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把烟蒂扔进盘子里,坐直了身子。
“就是这个意思。你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张时间表上,这就是最可疑的信号。你好像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在案发时在现场附近的人身上。但是其他人呢?”
“请进,”H.M.说着,“他是可能都到巴勒斯坦了,”他补充道,“但是他没有。”
“这话是什么意思?”H.M.问道,透过镜片看着她。
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斯宾塞·休谟医生,衣着讲究,一只手拿着一顶圆顶帽,手肘处挂着一把收好的雨伞,走进房间。
“不用了,谢谢,”伊芙琳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你在法国干过一次,在德文郡又干过一次。你列出一长串被告名单,让我们选一个。最后总是另有真凶。我猜这个案子你会说凶手是沃尔特·斯托姆爵士或者法官。所以不用了,谢谢。”
[1]《匹克威克外传》:狄更斯作品。讲述了老绅士匹克威克一行五人到英国各地漫游的故事。
“我没有以此为乐。该死!”H.M.抱怨着,自己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只不过别人总是以羞辱我为乐,我不得不予以还击罢了。”他用安抚的口吻说道,“你们都回到案子来。继续看看这张时间表。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吉姆·安斯维尔不是凶手,那么谁是?”
[2]红寡妇血案以及后文提到的孔雀羽谋杀案,都来自亨利·梅里维尔爵士系列作品。
“你明明知道我们没看出来,”她说道,“不要坐在那里哈哈大笑,晃来晃去,扮着鬼脸,像《匹克威克外传》[1]里的托尼·维勒想着怎么对付史德金斯一样。你知道,很多时候你就是最让人发怒的人。哼!你为什么以迷惑别人为乐呢?如果马斯特斯先生也在这儿,所有人就都到齐了,对吗?”
[3]《德鲁德疑案》:狄更斯的最后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尚未完成,狄更斯就因脑溢血去世。后文中的贾思帕是这本书中的主角。
我们在米尔顿首酒馆那低矮的小房间内等待下午开庭,整个讨论过程和这个案子的其他信息一样,给我留下了清晰的印象。火光照耀在一排锡质的啤酒杯、H.M.巨大的鞋子、他的眼镜以及他那洋溢着喜悦的脸上。伊芙琳双脚交叉地坐着,身子前倾,一只手托着下巴。她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烦恼。H.M.总能让女人露出这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