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玛丽·休谟说。
“你叔叔的高尔夫球外套?那怎么了?”
我眨了眨眼。她说这话似乎想要表达某些含义。我得到的指示是,如果她想要讨论案件,就和她讨论,但是现在我除了沉默以外,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当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后,”她继续说道,“似乎只有两件事让他产生了兴趣。而这两件事看起来都毫无意义。一件是关于什么‘犹大之窗’,”——然后她再次坐了下来——“另一件是关于斯宾塞叔叔最好的那件高尔夫球外套。”
“这件衣服本应挂在柜子里,但是却不见了。”女孩继续道,“我搞不明白一个印台和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你呢?”
她激动地说着话,从炉边的位置上站起身来,开始绕着房间踱步。她耸着肩,双手抱在胸前,仿佛自己正在挨冻。
如果H.M.的辩护是建立在一扇犹大之窗、一件高尔夫球外套和一个印台上,我认为这真是相当奇怪的辩护了。
她比了个手势,“哦,我想也是。但是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让我感觉很难受。只是说一切都会没事的,这有什么用啊?”
“嗯,那个印台就在那件外套的口袋里。弗莱明先生迫切想拿到它。我,我本以为你会知道点什么。实际上,那件外套和那个印台都不见了。哦,上帝啊,我不知道还有人在屋子里!”
“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承认道,“说实话,他这种沉默的态度意味着他一定有什么锦囊妙计。”
最后几个词她说得太轻,以至于我都听不清楚。她站了起来,把烟头扔进了炉火中。突然之间,她摆出一副温柔的女主人的表情,对着客人的脸苍白得跟汤团一样。我回头一看,斯宾塞·休谟医生正走进来。
“我相信,真的。你知道,最早就是我去找H.M.的。那是一个月前,当时吉姆的事务律师拒绝接手这个案子,因为他觉得吉姆在撒谎。我,我当时真的没有故意隐瞒任何事。”她的解释有些令人费解,显然她以为我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也没想到。起初,H.M.说他帮不了我,大声地又吵又骂;我想我流了些眼泪。他又怒吼了一会儿,之后说他会接手这个案子。问题是,我手头的证据虽然能帮到吉姆,但是不足以使他完全摆脱目前的窘境。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完全不知道H.M.打算怎么处理。”她顿了一下,“你呢?”
他脚步轻快但稳健,仿佛是要迎合现在的气氛。休谟医生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当中的分界线至少有四分之一英寸宽,圆圆的脸上带着对家人的担忧和同情的神色。他那双分外凸起的双眼,和照片里他死去的哥哥相似;他毫无兴趣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仿佛打量起整个房间来。
“休谟小姐,你要相信H.M.会照顾好他。”
“你好,亲爱的,”他轻声说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镜?”
“这也不是太要紧,真的。”她侧过头去,看着壁炉里的火,整个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对着火光呼出一大口烟,烟雾在空气中翻滚着飘了回来。她再次转过头来。“当着上帝的面,告诉我实情吧。他会没事的,对吗?”
“没有,叔叔。我确信你的眼镜没在这里。”
“他们完全不会。休谟小姐,别这样胡思乱想!”
休谟医生捏着下巴,走过来看了看桌子,然后又看了看壁炉台,最后他还是没找到,只能踌躇地站着。然后,他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我。
“我,我还没去过老贝利。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些站在证人席上的人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会不会对他们大声嚷嚷,就像电影里面那样,对他们又是怒骂又是咆哮的?”
“这是我的朋友,斯宾塞叔叔。名叫——”
她迟疑了一下。
“布莱克。”我说。
“哦,那没事,”玛丽·休谟很直接地说道,“阿米莉亚并没有这么讨厌吉姆,只是因为她太过沉迷于爱情的青春幻想;如果她不是那样爱着我的父亲,她会更喜欢吉姆的。”
“你好,”休谟医生的语调刻板,“我似乎认得你的脸,布莱克先生。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并没有多少。除去开场陈词,只有两个证人出庭。因为两人的询问时间都拖得很长。乔丹小姐和戴尔——”
“没错,你也看起来很面熟,医生。”
“我知道他会的。你是站在他这边吗?请抽根烟,请抽一根吧,给你。”她催促着。我把烟盒递了过去,并为她点了一根烟。她的手很纤细,拿烟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透过火柴的光,她抬头瞥了我一眼。“他们是不是证明了很多事?如果你是陪审员,你会怎么想?”
“可能是在今天早上的庭审。”他说。然后,他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看着玛丽;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从她的身上看到几分钟之前的那种活力。“事情挺糟的,布莱克先生。别耽误玛丽太长时间,好吗?”
这一次她不是在问H.M.。我回答,他表现得很好。
她立刻回应:“庭审如何,斯宾塞叔叔?”
“求你坐一会儿吧。抽根烟吧。在那边的盒子里。”她在壁炉围栏旁一个宽大的矮榻上坐了下来,一条腿盘在身下。炉火的光使得她的头发看上去更蓬松了。“告诉我,情况是不是——很糟?他表现得怎么样?”
“和预想的一样顺利,亲爱的。不幸的是,”——我后来了解到他总是喜欢用充满希望的语句开头,然后再皱着眉头说,“不幸的是”——“不幸的是,我担心最后的判决仍然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当然,如果梅里维尔真的在行,他毫无疑问会准备一些医学证据来证明被告精神失常。不幸的是——天啊,没错!我现在记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了,布莱克先生。在老贝利的大厅里,我想我看到你在和亨利爵士的秘书交谈。”
“是的。”
“亨利爵士和我相识多年,休谟医生。”我诚实地答道。
“告诉他是的,”她说,“是的,是的,是的。不,求你了,再等一会儿,先别走。今天上午,你也在法庭吗?”
他看上去很感兴趣。“不过,你并没有参与这个案子?”
在这番颇有深意的对话中,她始终保持着亲密且温顺的语气。当雷金纳德点了点头出去后,她小心地关上了前门,然后领我走进了左侧的房间。这是一个安静的客厅,一部电话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桌上,大理石的壁炉台下面,火烧得很旺。她接过信封,走到炉火旁边打开了蜡封。在读完那张纸条后,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丢进了火中,她的头转来转去,确认纸条的每个角都烧着了。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双眼放光。
“没有。”
“你了解我的,雷。[1]”
“嗯,好的。我能问问(就我们之间私下说说)你是怎么看待这起不幸的事件吗?”
“哦,那没什么,公平交易。”他开玩笑似的问道,“不过,都说定了吧?”
“哦,他会被宣判无罪,毫无疑问。”
“谢谢你做的一切。”她说。
一阵沉默。只有火光照亮这个房间;天色暗了下来,开始刮起了风。我遵照指示“制造一点神秘不安的氛围”,最后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休谟医生不经意地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副绑着黑色缎带的眼镜,小心地架在鼻子上,然后看着我。
“好吧,我得走了,玛丽。”
“你的意思是,虽然他确实有罪,但是会因为精神失常而被判无罪?”
雷金纳德·安斯维尔开始在衣帽架上翻来找去。最后他的脸贴着手上帽子的边缘,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他精神正常且无罪。”
“休谟小姐,是的。”
“但那太荒谬了。简直荒谬绝伦!那孩子绝对疯了。就单说他关于威士忌的证言——对不起,我想我不该谈论这件事。我想他们今天下午可能会传我出庭做证。对了,我一直以为证人会跟陪审团一样,在监视下被聚集到一起;现在我才知道,只有在一些案件中会采取这样的手段。考虑到这次的情况非常明朗,检察官不认为这个案件中有这个必要。”
“我是不是听到你说H.M.有信给我?”她语调平静地问我。
“如果你是检方证人,斯宾塞叔叔,”那女孩说道,“他们会允许你说吉姆疯了吗?”
在过道的后方传来一阵快步下楼的声音。玛丽·休谟看起来毫无病容。相反,她精神亢奋,表面上装出来的温顺让人一眼就能识破。报纸上的照片相当精准。她的蓝眼睛分得很开,鼻子短短的,下巴丰满。这些特点每一样都不算多美,但是在她的脸上却显得相当好看。一头中分的金发,在后颈的位置盘了个发髻,却一点也不显得凌乱。她穿着半丧服,戴着订婚戒指。
“可能不会,亲爱的;但是至少我会尽力去暗示这一点。毕竟我欠你这么多人情。”然后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的问题是,布莱克先生。对于你的态度,我很感激。我知道你想尽力安慰玛丽,希望她能在庭审过程中打起精神。但是给人虚假的希望是——该死的。先生,这是非常无情的。我就这么说了吧:无情,没有其他词汇可以形容。记住,玛丽,你可怜的老父亲躺在那里,被谋杀致死,入土安葬;这些事实才是你的支柱。”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表。“我必须要走了,”他轻快地补充道,“俗话说,‘时间不等人’。嗯,对了,玛丽,我是不是听到你在说些荒谬的事,关于我的棕色粗花呢外套,那件旧外套?”
“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能和她见面。”
她坐在炉火旁,双手环抱着膝盖。这时,她抬头看了一眼。
他一脸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大笑了起来。“天啊,你们律师真是疑心病太重了。我真的会把信给她,你知道的。这又不是什么食人魔的洞穴或者什么——”他停了下来。
“那是件不错的外套,斯宾塞叔叔。花十二畿尼买的。你也想找回那件外套,不是吗?”
“对不起,这封信是给休谟小姐的。”
他忧心地凝视着她。“是这样的,玛丽,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人在经历丧亲之痛的时候,反倒会去关注那些最细枝末节的问题。我的天,亲爱的,你为什么如此在意那件外套?我告诉过你,我把它送到洗衣店去了。那之后,我自然没空去管那件旧高尔夫球外套,因为有那么多其他的事要考虑!我只是忘了去取,就我所知,它现在应该还在洗衣店里。”
“你看,老兄,休谟小姐身体不太舒服。我也正巧过来探望她。我是,怎么说,这家人的朋友,当然也是她的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信件,不妨直接给我。”
“哦!”
他压低了嗓音,言语显得有些激动。
“你明白的,对吧,亲爱的?”
“是的。”
“嗯,”她说,“你是连口袋里面的印台和橡皮章一起送到洗衣店了吗?还有那双土耳其拖鞋?”
“你是亨利·梅里维尔爵士派来的?”他问道。
虽然这话说得不太明白,却也没有故意要去刁难谁的意味。但是休谟医生取下了眼镜,放回了口袋里。就在这时,我注意到门口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人正向里张望。光线不够强,不能完全看清楚他的脸——似乎是个瘦削的男人,一头白发,面部没有明显特征。但是他的一只手好像在拧着门帘的一角。
此时我和他面对面,之前对他的印象也得到了印证。他有一个长下巴,长相忧郁而英俊,整体感觉偏暗色系,和他的一头金发并不相配。在他高斜的额头下方,双眼深陷,但眼神很直率。虽然他很克制,却已经不像在“老贝利”的楼梯上看到的那副仿佛大限将至的谦卑模样,我想,他平时应该相当有魅力。
“我想我真这么干了,亲爱的,”休谟医生的声音突然改变,就像那抓住门帘的手一样突然。但他仍然努力说得轻松些,“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忧心这件事。洗衣店里都是些老实人。哎呀,哎呀,我真得走了。嗯?哦,原谅我,这是特里加农医生,我的朋友。”
女仆快步离开了,门也就这么半开着。她没有邀请我进去,但也没当着我的面关上门,于是我就走了进去。在门厅里,一座巨大的落地钟正对着你,仿佛空气都严肃了起来。这座钟走动的时候,不是嘀嗒声,而是带着一种沙沙的声响。左边拱门下的门帘飘动着,你可以看到女仆的身影。里面传来一阵轻微咳嗽的声音,然后雷金纳德·安斯维尔走了出来,来到了门厅。
门口的男人把手放了下来,微微鞠了个躬。
“能麻烦你告诉她,我是来替亨利·梅里维尔爵士送信的吗?”
“特里加农医生是精神病学专家,”他微笑着解释道,“好了,我真的必须要走了。再见,布莱克先生。别往玛丽的脑子里面灌输荒谬的想法,也别让她对你这么做。亲爱的,今天下午试着睡一会儿吧。晚上我会给你些药,让你忘记所有的烦恼。‘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莎士比亚是这么说过吧?没错,确实如此。再见。”
“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见休谟小姐,她生病——”
[1]雷为雷金纳德的简称。
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格罗夫纳大街十二号门口时,颇有兴趣地盯着这栋房子。这栋房子是窄形的暗褐色建筑,最近很多这类房子的窗户上都已经挂上了“出租”的牌子。房子沿街而建,自带一个水泥地的小院子,四周都围着铁栅栏。左右两栋房子之间铺了一条小道以隔开。我上了台阶走到前门口,因为临近傍晚,一阵寒风吹进了格罗夫纳大街。前来应门的女仆很瘦小,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想要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