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H.M.稍带恶意地咕哝着,“我想你没打算让门一整天都开着吧?你想让我死于肺炎吗?”
我等待着,看他的情绪会如何发展。
“之前,”我说道,“你曾经在非常艰难的情况下翻盘。你觉得这次你还能脱身吗?”
“啊。” H.M.睁开了一只眼。
H.M.放下羊排,睁大了双眼,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嘲弄的神色。
H.M.知道各式各样的隐蔽餐厅,这源自他热衷于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他,特别是那些名声不太好的人。米尔顿首酒馆藏在伍德大街边上一个小得出奇的巷子里。它那木质的小窗户看起来好像自从那次伦敦大火之后就再也没擦过。现在酒馆里火烧得很旺,以抵御三月的寒意。窗户上放着的塑料天竺葵让人不免更觉得春寒料峭。我们被带上楼,来到一个私人包间,H.M.的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锡酒杯和一盘羊排。他的领子里塞着餐巾,他咬羊排的方式让人不禁想起经典电影中塑造的亨利八世。
“嚯,”他说,“他们觉得已经打败我这个老家伙了,是吧?”
“现在这个时候的话,”罗丽波普语气有些迟疑,“我猜他大概正在摔桌子板凳。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要这么干。但是等你们到那里的时候,我想他已经开始吃午餐了。请你们到米尔顿首酒馆,在齐普赛的伍德大街上,就在那边的转角处。”
“也不见得,H.M.,这家伙有罪吗?”
“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没有。”H.M.说。
“我是替H.M.来的,”罗丽波普的解释显得毫无必要,“他想要见你们。”
“你能证明吗?”
“上帝啊!”伊芙琳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小子。我会努力试试。最后的结果取决于他们会多大程度地认可我的证据。”
这里有种让人不由得想要说教的氛围,就如同这些词句在我脑内闪现一样。然而这种情绪在H.M.的金发秘书罗丽波普出现时立马消散了,她的出现有点出人意料,却令人愉悦。她从人群中向我们挤了过来。伊芙琳正说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们赶紧出去——”她正巧停了下来,迷人的脸庞突然泛起红晕。
辩方并没什么优势。这位老人正在担忧,以至于都快写在脸上了。
军人们都已列队 他们踏着步子远去
“这个案子是谁委托给你的?”
你能听到这首送葬曲
他用手摸了摸他的大秃头,一脸嫌弃。“事务律师”[1]?没有事务律师。你知道的,我是唯一相信他的人。我很喜欢瘸腿的狗。”他带着歉意补充了一句。
他们吊死了丹尼·迪韦尔
一阵沉默。
说完他赶紧离开了。
“不过,如果你在等着看什么最后时刻,突然冒出来隐藏证人冲进法庭引发骚乱之类的事,那么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要在巴尔米·兰金的法庭上制造出混乱,跟在棋盘上一样不可能。所有的事最后都要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我也希望如此。安静地行动,你一步,我一步,就跟下棋一样。或者像打猎。你记得《约翰皮尔》里的那些句子:‘从发现到搜查,从搜查到猎物进入视野,在视线之下完成晨间狩猎。’”
“我亲爱的朋友,这只是个比喻。另外,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已经和军队没有关系了。”休谟医生关切地说道。他们停在中央大厅,头上的穹顶有褪色的壁画。休谟医生相当温和地说:“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这是件让人伤感的事。我自己也失去了一个兄弟,你知道。但是现实如此,世界还会照常运转,男人还得去工作,女人则流泪哀悼。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把这件令人不快的事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尽快忘记它。嗯?再见,上尉。最好不要让人看到我和你握手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看上去不太妥当。”
“好吧,祝你好运。”
他们都停了下来。
“你可以帮上忙。”H.M.突然嚷嚷道,想要一吐闷气。
“你他妈的,”另一个人低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提到军队?”
“帮忙?”
医生开始卖弄自己的学识:“啊,那可不好说了。我猜‘他正独饮苦味的啤酒,黑人中士如是说’。”
“现在,闭嘴,该死!”在我能开口说话前,H.M.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不是在跟你玩什么把戏,或是害你坐牢。我只需要你去帮我带个信儿给我的一个证人。这对你毫无害处。只是我自己不能去。而且因为我听到这个案子里面他们关于电话的事,我对打电话也有点戒备了。”
“也不是多严重,也就是拿好几代前的事说事罢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吃什么?”
“哪个证人?”
他们终于要下完楼梯了。
“玛丽·休谟……你的汤上来了,吃吧,先不说了。”
“不,哦,不会。我们家族本来就有疯狂的基因,你知道的。”
食物相当棒。吃完之后,H.M.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心情(相对而言)很好的他又开始发起牢骚。脏兮兮的炉子里,火烧得很旺。H.M.脚放在炉火的围栏上,抽着一根大雪茄,皱着眉谈起这个话题。
“相信我,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休谟医生嘀咕道,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我本人非常愿意出庭做证,但是检方好像有些疑虑。他自己,你知道,他说,”他突然停下来,“你可不要生气啊?”
“我不会和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他说,“但是如果你们想知道的事和辩方知道的或者能查到的事无关的话,也就是说我——”
“哦,没有,我和这件事没什么直接关联。辩方也不会传我。我帮不上他。我到那栋房子的时候,他已经,你知道的,晕过去了。可怜的吉姆。像他这样高大的人,我本以为会更坚强些。当然,他像个傻子一样疯了。”
“好吧,”伊芙琳说,“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上庭来解决这件事?就是说,当然,如果你能够告诉警察——”
“控方不会。”休谟医生用奇怪的语调答道。他转过头来,“我注意到他们也没传你出庭?”
“不,”H.M.说,“这就是你不能问的问题之一。”
“我在庭上没看到她,”我看到雷金纳德动了动嘴角发出声音,“他们会让她出庭做证吗?”
他吸了吸鼻子,双眼盯着炉火。
他们又下了一级台阶。
“好吧,”我试探地问道,“如果你认为安斯维尔不是凶手,那么对于真凶如何进出这个房间,你有什么解释吗?”
“是啊,真是不幸。”
“天啊,小子,我当然要提出解释!不然你认为我要怎么辩护呢?”H.M.哀怨地问道。
“那太糟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什么解释都做不出,就一头栽进去的大傻瓜?我说,这还是件趣事。是那个女孩,玛丽·休谟本人给了我启发。我当时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她是个好姑娘。我当时坐在那里想事情,一点头绪都没有。然后她说,吉姆·安斯维尔在牢里最恨的一样东西就是犹大之窗。你看,我突然就茅塞顿开了。”
“恐怕相当糟糕。”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
“是吗?什么是犹大之窗?你不会要说那些钢质的遮板和上锁的门有什么机关吧?”
“玛丽感觉如何?”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不是。”
雷金纳德·安斯维尔使出了标准的葬礼上的口吻。
“那扇门呢?他们说门从里面被闩上了,门也很结实,所以这扇门不能也没办法从外面动手脚,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两人都扫了对方一眼,然后随着老贝利的人流一起下了楼梯。他们决定表现出自己注意到了对方。我疑惑他们之间的气氛会不会有些敌对,但是当他们开始对话的时候,两人都明显下定了决心。他们看似亲密,却又非常虚伪。
“当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认出他的同伴就是那个我先前看到的坐在律师席的年轻男子,戴尔还特意跟他打过招呼。他长相出众:神情精干,身材健硕,下巴棱角分明。裁缝为他定制的衣服也很合身,而现在他正漫不经心地用掌边敲着圆顶礼帽。
我们一起喝了口啤酒。“我不敢说这绝无可能,毕竟你以前也在绝境中反败为胜过。但是如果从技术角度无法逃脱的话——”
然后他把头缩了回去。因为大理石楼梯上聚集的人流影响,他提到的两个人不得不并肩前行。三月阴冷的阳光洒下来,并未使他们增色。休谟医生中等身高,桶状身材,一头开始逐渐变灰的黑发整整齐齐地分梳在他的圆脑袋上,看起来像个车轮。他侧过头来瞥了一眼,我们看到他饱含自信的鼻子和噘起的严肃嘴巴。他拿着一顶不太协调的大礼帽,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它被压扁。
H.M.内心的嘲讽似乎正显露出来。
“想见见这个大官司里面的两个重要人物吗?”他低声问我,“就在你前面!右边的是斯宾塞·休谟医生,左边的是雷金纳德·安斯维尔,被告的堂兄。他们就跟我们站在一块儿,现在他们要一起下楼了。嘘!”
“不是的,小子,我的话就是字面意思。那扇门确实关得死死的,还被闩上了。窗户也关得死死的,牢牢上了锁。没有人对那个锁动过手脚。另外,你也听到了那个建筑师说这面墙上连一条缝隙或者一个老鼠洞都找不到,这也是真的。我想告诉你的不是别的,而是凶手是从犹大之窗进出的。”
这个时候,有人一下子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他到底是法庭相关人员还是某个急于透露信息的局外人),就跟魔术师马斯基林的幻术表演一样,一个矮小的男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伊芙琳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都知道H.M.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有所发现,他正痴迷于在脑内翻来覆去地思索这些事。“犹大之窗”听起来有些邪恶。它暗示着许多意象,但又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你仿佛看到了朦胧的人影正在窥探什么,但是仅此而已。
“大概不能。他应该在律师协会的餐厅吃午饭。”
“但是见鬼了,”我说,“如果这些情况都属实,那么这是不可能的!要么有一扇窗,要么没有。除非,还是那句话,你的意思是这个房间的构造上有什么机关,但建筑师没能发现——”
“所有这些问题,”伊芙琳评论道,“H.M.询问的口吻温顺得像绵羊一样。我告诉你,肯,这不寻常。他一直在讨好那个管家,就跟他是己方证人一样。我说,你觉得我们能见到H.M.吗?”
“不,小子,这就是奇妙的地方了。这个房间和其他任何房间一样。你自己家的房间里也有一扇犹大之窗,这个房间也有,‘老贝利’的每一个法庭里也有。问题在于太少人注意到了。”
H.M.最后一击的目的更加让人琢磨不透。那三支箭是不是平贴挂在墙上?不全是,戴尔回答道。组成三角形上方的两支箭平贴着墙,但是作为底边的那支箭横跨另外两支,在铁钉上向外凸出了四分之一英寸左右。
他费劲地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皱着眉头看着外面杂乱的房顶,手上的雪茄仍然燃着。
H.M.想要证明什么还不太明朗。他对戴尔的交叉询问异常冗长且枯燥,主要证明了凶案当天从早上九点开始,休谟就想跟安斯维尔通电话。H.M.提出了很好的一点,与那支被用来犯案的箭矢有关。但即使关于这一点,他的想法也让人捉摸不透。他提醒所有人注意那根箭矢上的蓝色羽毛有一半破损了。在凶案发生前,戴尔看到还在墙上的箭矢时,这根羽毛是否完好无损?哦,是完好的。确定吗?确定。但是当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有半片羽毛消失了?是的。他们是否在房间内发现了另外半片羽毛?没有,他们到处都仔仔细细地找过了,并没有找到。
“但是现在,”H.M.平静地继续说道,“我们有工作要做。肯,我希望你去格罗夫纳大街给玛丽·休谟带个话。只需要她回答是或否,然后立马回来。我希望你能听听下午的庭审,因为他们首先要让兰多夫·弗莱明上证人席,关于那些羽毛,我有很多非常有深意的问题要问他。实际上,如果你认真听了已有的证言和接下来将会出现的证言,你就能明白我想要怎么引导我的证人,以及这样做的理由何在。”
“是的,我知道。但是你知道吗,肯,当他们不断抛出那些证据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没有人会像他这么疯狂,除非他是清白的;但是接着他们又说他完全没有服用安眠药的迹象。如果他们真能拿出医学方面的证据的话,那么,H.M.还是得尽力去证明他精神失常了。”
“还有什么指示吗?”
“不太理智的想法。”
H.M.把雪茄从嘴里拿了下来,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好的……那么,考虑到我不想让你惹上任何麻烦,没有别的事了。你就说你受我指派,然后把我一会儿写给你的纸条交给玛丽·休谟。如果这位姑娘想谈谈案件,那么你就和她聊聊,反正你知道的事也有限。如果有其他人对你旁敲侧击,那就按你的想法随便讲吧。制造一点神秘不安的氛围没什么坏处。但是一定不要提到犹大之窗。”
“嗯,”我的妻子说道,她的脸上专注的表情预示着她有些疯狂的想法。“我在想……”
我从他这里了解到的情况就只有这些。他叫人拿来了纸张和信封。他在桌子上写好纸条,然后装进信封封好。无论是问题还是真相,仿佛都浓缩在那四个字中:犹大之窗。下楼的时候,我突然间想到,这成千上万座房子,数百万个房间,都堆砌在伦敦这座兔子洞似的城市里。每座房子、每个房间都整整齐齐,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长长的街道。然而,每个房间都有一扇只有凶手才能看见的犹大之窗。
我说出了我们共同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打心眼里偏袒着他,可能是因为H.M.在为他辩护,不然就是因为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好人。事实上,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会在你急需钱的时候,立马借给你十镑的人;或者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在身边支持你的人。但问题是,一旦站上被告席,每个人都看起来有罪。如果他们表现得很平静,这就不太妙;如果他们有些失控,那就更糟。这可能是源自我们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偏见,那就是——如果他们是清白的,那就几乎不可能站在被告席上。”
[1]按照当时法律规定,出庭律师必须接受事务律师的委托后才能到“老贝利”出庭。但是有两个例外:法律援助和被告直接委托。在法律援助的案件中,由法官为没有足够资金聘请律师的被告指定律师为其辩护。如果不存在法律援助的情况,那就要考虑“被告直接委托”或者“直接委托案件”。被告有权指定任何具有相关资格的律师到庭为其辩护。在安斯维尔的案件中,肯定不存在资金短缺的问题。但是因为安斯维尔拒绝接受除了H.M.之外任何人的帮助,使其从理论上成为“被告直接委托”。这个程序并不寻常,但是完全合法。被告直接委托的规定是中央刑事法庭维护其公正性的重要环节。任何律师,不论多知名,一旦被选中就必须出庭。作为一种义务,他必须尽全力为被告辩护。他的收费必须是不多不少的一英镑三先令六便士。
一点刚过,法庭到了午餐时间,宣布休庭。伊芙琳和我一脸沮丧地下了楼。“老贝利”人潮拥挤,充斥着从大理石和瓷砖间传递的脚步回声。我们在楼梯口时,挤进一群人中间,向着中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