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丝绸，有的说是茶叶，有的说是毛笔，还有人说是手机，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大家使劲猜，猜错了没关系。”茅跃进耐心地启发，“是一件日常用品，我敢保证每个人都用过。”
茅跃进按动手里的遥控笔，投影幕上出现一个青花瓷碗。“我今天要讲的第五大发明，就是瓷器。”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孩子们急得抓耳挠腮，老师只讲过“四大发明”，从没听说过还有“五大发明。”
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说：“瓷器太普通了吧，怎么能和四大发明相提并论？”
“没想到同学们都这么聪明！”茅跃进说，“咱们中国古代科技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连外国人都要点赞，‘四大发明’就是由英国人艾约瑟最早提出来的。我觉得这个说法还不够全面，咱们的老祖宗其实有五大发明，同学们知道第五大发明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茅跃进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这位同学，你想过没有，假如把你家里的所有瓷器全拿走，会出现什么情况？”
学术讲座对茅跃进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闭着眼睛也能讲两个小时，给小学生讲课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为了讲好这堂课，茅跃进专门找了小学老师请教，老师给他的建议是：多讲故事，少谈理论，多启发，多鼓励，节奏别太快。
眼镜男生想了想，说：“吃饭有点不方便，但是可以用不锈钢或玻璃餐具代替。”
“非常正确！掌声送给这两位同学。”茅跃进带头鼓掌，台下掌声雷动，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茅跃进说：“好，就算你解决了吃饭的问题，请问你怎么上厕所？马桶是瓷器做的。你要不要洗脸？洗脸盆也是瓷器。除了吃喝拉撒会变得很麻烦，你家的地砖、墙上的瓷砖都要撬掉，你怎么过日子？汽车上的火花塞里也有陶瓷，拿掉瓷器，你家的车也要趴窝，要变成牛车。”
不等茅跃进点名，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就站了起来，很不服气地说：“这太简单了，我还知道新四大发明：高铁、手机支付、共享单车和网购。”
眼镜男生张口结舌，满脸通红。全场暴笑，掌声雷动。
前排一个小胖墩马上举手回答：“指南针、造纸、火药、活字印刷。”
茅跃进继续说：“瓷器是非常重要的发明，中国瓷器很早就远销全世界，‘中国’和‘瓷器’在英文里是同一个单词，都叫China，瓷器就代表中国。同学们，请你们告诉我，瓷器有没有资格列为第五大发明？”
容纳五百人的学术报告厅座无虚席，茅跃进坐在主席台上，打开了PPT。“同学们，咱们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你们知道吗？”
“有！”孩子们齐声高喊，无不心悦诚服。
想起孩子们纯真的笑容和充满求知的眼神，茅跃进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这段别开生面的开场铺垫，像磁铁一样把同学们吸住了。茅跃进从原始陶器讲起，讲述中国灿烂辉煌的陶瓷史：青瓷、唐三彩、宋代五大名窑、元青花、釉里红、景德镇、郑和下西洋……
学校的郑校长是茅跃进的初中同学，几年前就邀请他去给孩子们讲文物知识。茅跃进满口答应，老同学的请求无法推脱，何况他也觉得这种讲座很有意义。无奈那时新馆建设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茅跃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讲座只好一拖再拖。直到昨天，这个心愿才完成。
每个孩子都专注地聆听，一双双明亮的眸子里散发出瓷器般的釉光，那是求知的光芒。茅跃进无比享受这种注视的目光，也许这些孩子现在还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已经在他们心里播下了知识的种子。
打开微信，就看到长平路实验学校公众号推送的新闻：“著名古陶瓷专家茅跃进先生莅临我校讲学”，文字报道当然是对这位学识渊博的古陶瓷专家大加赞美，同学们受益匪浅云云。满头白发的茅跃进端坐于主席台，笑容可掬，显得格外精神。
时光像插上了粉红色的翅膀，两个小时一掠而过，茅跃进意犹未尽。
茅跃进坐在最靠里面的僻静位置，面前放着一杯乌龙茶，刚才已给江枫打了电话。茅跃进点着烟，刚吸了一口，服务生就过来提醒：“先生，对不起，这里不能吸烟。”茅跃进只好把烟熄灭，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茅馆长。”江枫的声音把茅跃进从记忆中拉回来。
中午11点半，茶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小江，请坐。”茅跃进指着对面的空位，然后把服务员叫过来点菜。
“好吧。”挂断电话，江枫心里直犯嘀咕，什么事能让茅跃进这么急？
江枫简单说了几句案情的最新变化。茅跃进说：“小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再忙也得吃饭吧，你们分局门口新开了一家茶餐厅，中午我去那里等你，保证不耽误你的事。”
“茅馆长客气了，有什么要求，吩咐我就是了。”
“现在？”江枫迟疑道，“我在分局待命，离不开。”
“你们抓捕嫌犯时把我也带上吧。”
茅跃进沉默了片刻，“现在有时间吗？我去碰下你。”
江枫立即摇头，“那怎么行，太危险了。”
“昨天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个嫌疑人，梅瓶应该在他手上，不过人还没抓到，顺利的话这一两天就会有结果。”
茅跃进说：“我希望亲手追回那个‘礼’字梅瓶。”
“什么情况？”茅跃进加快了语速。
“凶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您不能去冒这个风险。”江枫的口气不容商量，“茅馆长，您放心，我们会确保文物的安全。”
“茅馆长，劳您费心了。”江枫连声道谢，“案情现在有点变化，梅瓶可能不在古墓里。”
“你还记得我们馆里展出的那个元青花桃园结义图罐吗？”茅跃进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小江，你交待我的事有消息了，李将军墓的发掘方案已报上去了，下星期召开专家论证会。”茅跃进有些得意，“怎么样，我的办事效率还可以吧？”
“您是说二亿三千万的那个？”江枫怎么会不记得，茅跃进上次说过，东风市博物馆展出的元青花桃园结义图罐是复制品，真品在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
正说着，江枫的手机响了，是茅跃进。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枫接通了电话。
“没错。”茅跃进缓缓地点头，“真品本来应该留在我们馆里的，中间有个故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
江枫说：“地道是半年后发现的，不等于是半年后才挖的，很可能在余飞龙他们盗墓之前就挖通了。所以，当余飞龙被困在古墓时，只要找到地道口，随时能逃出来。我已经请茅馆长帮忙协调，尽快发掘李将军墓，谜底很快就能揭开了。”
江枫专注地看着茅跃进，不再插话，等着他说出下文。
“不对啊。”王三牛摇头道，“余飞龙又不是神仙，没吃没喝，怎么可能在古墓里生存半年之久？”
“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文保工作逐渐恢复正常。我经常要下乡征集文物，带着干粮到附近的农村去走家串户，很多馆藏文物都是那几年收上来的。有一年秋天，我又带上干粮，骑着自行车下乡。跑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到了下午两三点钟，人困马乏，正好马路边有一户人家，我准备进去讨点热水喝，顺便填下肚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江枫说，“我们去宝丰县调查时，老支书曾说，发生盗墓事件半年后，又在古墓附近的废弃鸭棚里发现一个地道口。由于两件事相隔半年，我当时确实疏忽了，没把这个地道口与余飞龙联系起来。这个地道可能是另外一伙盗墓贼挖的，另一头通向李将军墓，余飞龙命不该绝，从这个地道逃出来了。”
“那家的房子很破旧，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家里只有女主人和她的儿子，男人出门干活去了。我问女人讨了一碗水，在她家的长凳上坐下，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两个肉包子，正准备吃。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五六岁的样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手里的包子。小孩子怪可怜的，我就把两个包子都给他了。女人对我千恩万谢，她儿子长么大，从没吃过肉包子。女人又说，你把包子给了我儿子，那你吃什么呢？我说，没关系，我不饿。女人转身进了厢房，抱了一个大瓷罐出来，从里面拿出几块糖块，硬要往我手里塞。”
“盗洞封死之后，余飞龙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他会遁地之术？”
“我的眼睛一下就直了，她手里抱的是个青花罐，上面还有人物图案。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我是博物馆的，你家这个罐子是老物件，可不可以交给博物馆收藏？女人说，这个罐子在我家放了好多年了，原来有是盖子的，找不着了，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吧。我说，不能白拿你的，要给钱。她拼命摇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儿子吃了你的包子，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她坚持不要钱，我就给她写了张收条，带着青花罐回馆里了。”
“什么问题？”
江枫问：“这个就是元青花桃园结义图罐吧？”
“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没整明白。”
茅跃进点头，“是的。”
“没错。”江枫点了点头，“仇皓是最早发现真相的人，他不光知道余飞龙是杀人凶手，还知道‘礼’字梅瓶在余飞龙手上。所以，当‘礼’字梅瓶在鬼市现身时，他毫不怀疑就去了。”
“您用两个包子就换回一件稀世珍宝。”
“这么说，仇皓早就知道那两个人是余飞龙杀的？”
“你肯定以为我占了大便宜吧？”茅跃进说，“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文物不值钱，也没市场。有一家人搬了新房子，嫌老家具放在客厅碍眼，把一对紫檀官帽椅卖掉，买了一台18寸的大彩电回来，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
江枫笑道：“你别忘了，仇皓也是盗墓团伙成员之一，如果他说出真相，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家人可能要悔断肠了。”江枫心里感慨，那对紫檀官帽椅现在恐怕能抵小半个彩电厂。
吃完早餐，回到办公室。王三牛咕哝道：“仇皓明明没杀人，为啥要跟咱捉迷藏，把事情说清楚不就得了，这样好玩吗？”
“人永远是后知后觉的。几十年前，一部桑塔纳能换北京的一套房，如果时光能倒流，桑塔纳就没人要了。我们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在当时肯定是认为正确的，但只要把时间一拉长，后退十年、三十年往回看，就会觉得很可笑。”
连环杀人案到了决战时刻，万志强宣布了取消休假，大队民警全体待命。蹲坑组的民警昨晚就派出去了，在嫌疑人的住处和可能出现的地点秘密布控，只要目标出现，立即抓捕。
“您接着说。”江枫给他的杯子里加满茶水。
据情报组反馈，仇皓三天前从成都飞回了东风市，但他没有回到住处和古玩店，手机一直在关闭状态。余飞龙也关机了，技术组已对二人的手机已进行监控，一旦开机，就能查明方位。
“这个罐子现在的名字叫‘元青花桃园结义图罐’，但是当时并不知道，大家对元青花了解不多，以为是明早期的，拿回馆里登记入账后，就一直存在库房里。”
昨天在余飞龙的住处没有搜到梅瓶和洛阳铲，应该是被余飞龙带走了。他出逃前带走了凶器，说明不会放弃杀人计划。余飞龙的下一个目标是仇皓，如果能及时找到仇皓，就能顺藤摸瓜找出余飞龙——问题是，仇皓也消失了。
“后来是怎么流出去的呢？”
“礼”字梅瓶的下落也清楚了。江枫原先推断，这个梅瓶应该还留在古墓里，在鬼市出现的“礼”字梅瓶是假的。现在这种结论已被推翻，那个没露面的神秘卖家应该是余飞龙，他从古墓逃生时把梅瓶带出来了，一个月前想拿到鬼市去托人转卖，没想到引起警方注意，他只好改变计划。
“过了几年，老馆长退休，我接替了馆长的位置。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那时年轻气盛，急于在全馆职工面前树立威望，想干几件大事。我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兴建职工宿舍。钱不够，我就召集大家开会想办法，挑选了一批文物卖给省文物商店，筹到了一笔资金。现在肯定不能这么干了，但当时的政策是允许的。职工宿舍很快建起来了，全馆上下都对我这个年轻的馆长刮目相看，这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政绩，我为这件事自豪了很多年。”
高雅丽谎称回老家生孩子时，悄悄带走了两个口罩，4月21日在如月湖公园抢夺婴儿时用上了。7月13日，余飞龙在金店袭击邓文豪时，也是用这种口罩蒙面。江枫曾怀疑这两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实际上，余飞龙和高雅丽是各干各的，互不知情。
“那个元青花桃园结义图罐也在这批卖掉的文物里面？”
昨天晚上，王三牛找到了高雅丽工作过的丰达防护用品厂。据老板确认，这种飞蛾口罩的确是他们厂里的产品。去年厂里新招了一个大学生，设计了一款个性张扬的防雾霾口罩，图案设计灵感来自于《沉默的羔羊》电影海报。没想到这种飞蛾图案过于恐怖，根本没人要，厂里只好作为废品处理，于是余飞龙讨了一箱回家。
“是的。”茅跃进笑得很苦涩，“后来不知怎么流入了香港，又过了十几年，我才在报纸上看到它出现在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这种画有人物故事图案的元青花大罐，全世界不足十个，我有幸遇到了，又亲手把它送掉了。”
随着余飞龙“死而复生”，之前无法解释的几个谜团，现已明了。
“宿舍还在吗？”
DNA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在高雅丽家找到的小孩就是饭饭。江枫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他现在还轻松不起来。今天就是仇皓的生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余飞龙和仇皓依然下落不明。
“五年前旧城改造拆掉了。”
“如果是一对正常的夫妻，的确说不过去。”江枫略加思索道，“余飞龙患病，怕传染小孩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要完成复仇计划，为了便于作案，必须单独居住。高雅丽也心怀鬼胎，担心暴露小孩的真实身份，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对她有利，所以就爽快地答应了。这两个人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各种奇葩的事情都可能变得合理。”
江枫说：“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哪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刑法还规定‘不溯及既往’原则，我们不能用现在的法律和道德标准去评判几十年前的行为对错。您的行为在当时合理合法就够了，再说您是为全馆的职工谋福利，并无私心，根本无需自责。”
“高雅丽带着小孩来投奔他，余飞龙却要分开住，高雅丽竟然同意了，这也不大合常理吧？”王三牛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理是没错。”茅跃进微微点头，“我也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可是每当想起这事，心里就像刀剜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小江，你还年轻，那种深深的负罪感你是无法理解的。”
“这不奇怪，再聪明的人也有会弱点。所谓的高手，不见得在每一个领域都擅长，余飞龙在犯罪方面的智商不低，但在男女情感方面还停留在幼儿园水平。”
“我能理解。”江枫想起了饭饭，这几个月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身上，直到今天上午才彻底解脱。
“真他妈开眼界！余飞龙不露痕迹地杀了两个人，还能把咱耍得团团转，怎么看都不像傻子，居然被一个女人给骗了，连儿子是不是亲生的都不知道。”
茅跃进叹息一声，“那个青花罐是回不来了，我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所以我很早就发愿，要在退休前完成两件事：一是把新馆建起来；二是把失散的‘礼’字梅瓶找回来。如果能完成这两个心愿，我这一生就圆满了。”
“刚开始以为仇皓是凶手，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凶手以前没打算杀人，最近一两年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才触发了复仇的开关。”江枫说，“昨天我们搜到了余飞龙的病历，他是4月23日确诊罹患肝癌，5月10日熊超就被杀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张病历就是触发点，他在绝望中迁怒于另外四人，重新点燃了复仇的怒火。”
江枫怔怔地看着茅跃进，默然不语，之前完全没想到，他心里竟藏着这么大一个心结。江枫想安慰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真想不到余飞龙会是生日杀手。”王三牛又谈起了案子，“他既然要报复杀人，为什么等了十五年才动手？”
“我快退休了，感谢老天爷关照，第一个心愿已经完成了，第二个心愿也成功在望。如果我能亲手把‘礼’字梅瓶请回来，那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茅跃进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枫，“让我去吧，我是文物专家，有我在场，国宝会更安全。”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江枫剥开鸡蛋，一口塞进嘴里。
“您还是别去了，太危险。”江枫的口气已没有刚开始那么坚决。
江枫打了一大碗牛肉炒粉、两个大肉包、一个水煮蛋，外加一根玉米棒子。王三牛端着盘子在江枫对面坐下，看着他面前丰盛的早餐惊呆了，“老大，你真能吃。”
“不幸随时会发生，而幸福，只有努力才能得到。”茅跃进看到江枫的眼神在松动，趁热打铁，“你老是跟我强调危险，有人坐在饭馆里吃饭被车撞死，有人在小区散步被跳楼的人砸死。小江，请你告诉我，哪里没有危险？”
早晨8点，江枫和王三牛走进警官食堂，里面人不多，还要过半个小时才会到用餐高峰。他们昨晚忙到后半夜，在值班室躺了几个小时就起来了。
江枫没词了，“先说好，一切行动必须听我指挥。”
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