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杰微微点头，“听清楚了。”
江枫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口水，“陈伯杰，你应该猜得到，既然我们能找到你，说明公安机关对你的情况已经完全掌握了。你应当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故意隐瞒事实或者作伪证都要负法律责任，会对你非常不利，听清楚了吗？”江枫其实并不知道多少，却必须装出早已洞察一切的样子，先在气势上碾压对方，尽可能打消他的侥幸心理。
江枫拿出两张户籍登记表，“这两个人你认识吗？”户籍表上是熊超和邓文豪的名字。
“L”形真皮沙发，面前摆着大理石茶几，灯光全部打开。陈伯杰在二人斜对面坐下，神色不安。
陈伯杰接过来看了看，不说话。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了。
江枫打开手机地图，找到附近一家KTV，要了一间没窗户的小包厢。白天没什么人唱歌，KTV包厢密闭性强，隔音好，非常适合长谈。江枫吩咐服务生，没有人叫不要进来，也不要敲门。
“你们是什么关系？”
陈伯杰换好了衣服，再次回到展厅。三人走出大门，上了停在门口的途胜。
“同学。”
陈伯杰没有选择了，“好吧，我去换下衣服。”
“什么时候的同学？”
江枫说：“怎么请假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们可以依法传唤你到分局去谈，自己选吧。”
“高中。”
陈伯杰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起，我现在很忙，公司有管理制度，请不到假。”
“最近联系过吗？”
江枫环视左右，压低声音说：“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
陈伯杰浑身一震，像被马蜂蜇了一下。
“你要是这种态度，咱们就没法聊了。”江枫笑盈盈地看着他，像一个不肯降价的淘宝客服，语气温婉，态度却十分坚决。
江枫身体略微前倾，直视他的眼睛，“老四，我们找你很久了。”
第一个谎言就被揭穿，陈伯杰有些沮丧，低头沉默。
“真会开玩笑，我又没跟什么人结仇。”
“好吧，不兜圈子了。”江枫拿出几张案发现场照片，推到陈伯杰面前，“熊超在5月10日被杀；邓文豪在7月13日被人袭击。”江枫紧紧盯着陈柏杰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我不会算命，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陈伯杰脸上布满惊恐，喉结来回滚动几下，拿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们不是来给我算命的吧？”陈伯杰笑得很不自然。
“你有什么想法？”江枫问。
“我的意思是说……”江枫顿了顿，“你的阳寿只剩下二十天。”
“我没杀人。”陈伯杰急忙撇清。
“什么意思？”
“没说你杀人。”
核对完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重名的可能性排除了，江枫心里有数了。江枫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二十。”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柏杰稍微犹豫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皮夹，抽出身份证，给了江枫。
坐在旁边的王三牛急得不行，霍地站起来，指着陈伯杰的鼻子大骂，声音像打雷：“妈了个巴子，都死到临头了，还装疯卖傻！”
“给我看下。”
陈伯杰没想到竟有这么野蛮的警察，吓得脖子一缩，屁股往后挪了挪。
“带了。”
王三牛转头对江枫说：“老大，咱们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别跟这孙子磨叽了，带回局里去审，看老子咋收拾他。”
“身份证带了吗？”
审讯讲究刚柔相济，既要尊重被审讯对象的人格，适当的震慑也是必要的。二人搭档了两年，配合越来越默契。江枫对王三牛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挥手示意他坐下。
“武警医院。”
“陈伯杰，你们兄弟五人，已经有两个出事了。”江枫目光如炬，“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下一个横尸的就是你！”
“在哪做的手术？”
陈伯杰脸色苍白，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拿起矿泉水瓶，却怎么也拧不开瓶盖。江枫帮他拧开瓶盖，再交给他。陈伯杰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呼吸略微顺畅。
“三月前下楼梯时摔的。”陈伯杰苦笑，“胫骨骨折，住院做了手术，回家又躺了两个月，刚上班不到十天。”
“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想不到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江枫指了指他的瘸腿。
“他是谁？”江枫挑了下眉。
“有十多年了吧。”陈伯杰略加思索道。
“仇皓。”陈伯杰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干了多久了？”
江枫同王三牛对视一眼，目光转向陈伯杰，“说吧，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是车间主任，负责售后服务和车辆维修。”
陈伯杰茫然地看着吊灯，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往。王三牛给了他一根烟，陈伯杰低头抽了几口，抬起头问：“要我从哪里说起？”
“没事肯定不找你。”江枫微笑道，“你在这做什么工作？”
“从你们认识开始说起。”江枫向他报以微笑，同时打开了录音笔。
“找我什么事？”陈伯杰浅浅地坐在椅子上，看到警察证脸上并无意外，女销售应该告诉了他，外面有两个警察在等他。
陈伯杰把五人在学校结拜兄弟、毕业后合伙盗墓、余飞龙在古墓中被活埋、以及四人去博物馆献宝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十五年前的陈年旧事，关键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也许是那段经历太刻骨铭心了。
“坐下说吧。”江枫指了指对面的红色牛角椅，向他出示了证件。
江枫注视着陈伯杰，专注地聆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子点了点头：“是我。”
陈伯杰讲的故事很长，曲折离奇。江枫没想到，这两起杀人案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尤其是听到余飞龙被活埋，不禁毛骨悚然。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清楚了，还有几个疑问需要确认。
江枫问：“你是陈伯杰？”
江枫定了定神问：“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是仇皓杀的？”
男子表情拘谨，目光在二人脸上梭巡，一脸戒备。“你们找我？”
“除了他还有谁？”陈伯杰说，“老五早就死了，老大和老二都被杀了，如果不是仇皓干的，那就是我了。”
二人正说着，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男子向他们走来。此人三十多岁，中等身高，身材瘦削，尖尖的下巴上留着小胡子，走路时右腿有点瘸。
“老五就是余飞龙吗？”江枫再次确认。
王三牛挠了挠后脑勺，“我也是瞎猜，我们现在连余飞龙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是的。”陈伯杰点头。
“脑洞开得很大。”江枫赞道，“假如是这种情况，仇皓为什么要杀熊超和邓文豪？他想拿到梅瓶，应该去找余飞龙才对啊。”
“仇皓为什么要杀人？”关于杀人动机，江枫一直苦思不得解。
“余飞龙失踪会不会和梅瓶有关呢？”王三牛又提出一个问题，“你看，‘五大金刚’少了一个，梅瓶刚好也少了一个。如果把二者联系起来，就是余飞龙带着‘礼’字梅瓶一起失踪了。”
“他要给老五报仇。”陈伯杰不假思索道，“余飞龙救过仇皓的命，他们两个感情最好。出事的那天，仇皓就和老大打起来了。”
江枫顿时语塞，王三牛的分析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仇皓为什么要选在被害人的生日动手？”
“这说不通。”王三牛立即摇头，“冒着坐牢的风险去盗窃文物，然后献给博物馆，除非是脑子进水了。就算有一个精神不正常，不可能四个人的脑子同时进水吧？”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陈伯杰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们五兄弟在关二爷面前磕过头、发过誓。老五被活埋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仇皓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大家不要忘了当年发过的誓。”
“洛阳铲。”江枫说，“袭击邓文豪的凶器是洛阳铲，能接触到这种工具的，除了野外勘探和考古工作者，就是盗墓贼了。”
“我他妈就是个没用的胆小鬼！”陈伯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揪扯，“如果我当时不跟着他们跑，老五也不会死得这么惨。”
“凭什么？”王三牛问。
“活埋啊！”陈伯杰呜呜地哭泣，泪流满面，“自从出了那事之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背着良心债过日子的滋味，你们不懂。”
“说不定是偷来的。”江枫剥开一颗陈皮糖，放进嘴里。
怎么会不懂？江枫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纸巾，想起了饭饭，即使大家都说他没做错，那种愧疚和自责却始终萦绕在心，挥之不去。
“那是怎么来的？”
“我们抛弃兄弟，是罪该万死，天打雷劈都不过分。但是仇皓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他难道不是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小人？”陈伯杰由悲伤转为愤怒。
“兴许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梅瓶根本不是在工地上挖到的。”
待陈伯杰情绪平稳后，江枫拿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这张照片你还记得吗？”
“一伙人幸运地挖到了国宝，却引来杀身之祸，记者肯定喜欢这种题材。等案子破了，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我连标题都想好了，就叫《一个梅瓶引发的血案》。”即将真相大白，王三牛有些兴奋，思维跑得很远。
陈伯杰说：“这是在博物馆送梅瓶时拍的，那天刚好有个记者也在，还说要采访报道，我们吓得赶紧走了。”
“除非他不想活了。”江枫信心十足。
“你们从古墓里拿出了几个梅瓶？”
“老大，你觉得陈伯杰会说实话吗？”
“五个。”
几个女销售都躲得远远的，可能都不愿惹警察。王三牛把手机塞进口袋，陈伯杰还没出来，二人又讨论起案情。
“会不会记错？”
“艺多不压身嘛。”
“错不了。”陈伯杰非常肯定地说，“那五个梅瓶本来是要卖掉的，出了意外之后，就不敢卖了。刚开始老大说要分掉，正好一人一个，老五应得的那个给他父亲。但是仇皓坚决不同意，我们也担心送把梅瓶给余飞龙的父亲容易出事，后来就全部送到博物馆去了。”
“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
“古墓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没什么卵用。”王三牛摇头。
“在宝丰县的紫阳镇，一个村庄后面，从市区坐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村名我忘了，只记得那个村子里有很多老房子，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有用吗？”江枫很好奇。
“什么样的老房子？”
王三牛拿出手机，架起二郎腿，一脸专注地盯着屏幕。江枫拿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赫然看到一行醒目的标题：《如何优雅地让女神一丝不挂？》
“基本都是明清时的古建筑吧。”
女销售进去叫人去了，江枫和王三牛在一张玻璃小圆桌前坐下，桌上有陈皮糖和汽车宣传单。另一名女销售端了两个纸杯过来，里面是可乐。展厅面积很大，冷气开得很足，炎炎夏日坐在清凉的地方等人，并不觉得时间难熬。
“从博物馆分手之后，你们后来还见过面吗？”
“麻烦你了。”有了，江枫心中暗喜，脸上佯装淡定。
“只见过一次，是偶然碰到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陈伯杰没必要再隐瞒了。
女销售看完证件，再次打量二人，把碎在地上的笑容又捡了起来。“二位请在这里稍等，我去叫。”
“什么时间？”江枫追问。
江枫出示警察证，“我们想找陈伯杰问点事。”江枫并不确定陈伯杰是否在这里，却不能让她看出自己是在试探。
“具体日期不记得了。”陈伯杰皱了下眉，“好像是今年4月，就是市博物馆新馆开放的第一天。”
女销售脸上的表情立刻垮塌，像夏天自爆的钢化玻璃，笑容碎了一地。
“4月21日，星期六。”江枫脱口而出，这天是东风市博物馆举办开馆仪式的日子，还是如月湖抢婴案的案发日期，刻骨铭心。
江枫深信她能连续说上半个小时不重复，赶紧挥手打断，“不好思意，我们是来找人的，不买车。”
“可能是吧。”陈伯杰随口应道。
“新思域虽然没有网上炒得那么神，但它的确是一款好车，配置丰富，仪表盘炫酷，溜背外观颜值超高，百米加速成绩同价位无敌手……”
“你们那天去了博物馆？”江枫感觉心跳在加速，这几个人4月21日碰面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去博物馆看元青花梅瓶展出。
江枫原来开的是老款的九代思域，四个月前堵截抢婴犯时撞坏了。车子虽然经过大修，底盘已不如原来那么扎实，万志强趁此机会向局里打报告，把那辆思域调剂给了派出所，队里换了一辆新车，就是他们现在开的现代途胜。
陈伯杰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江枫，仿佛在说“这你也知道”。
“以前开过，了解一点。”江枫说。
“我在电视上看到市博物新馆即将开放，首次展出元青花梅瓶，没想到我们当年挖到的五个瓶子竟是国宝，我就很想去看看。上午人多眼杂，我没敢去，所以下午才去。我刚走进国宝厅，就遇到仇皓，然后又看见了熊超和邓文豪。没想到会这么巧，可能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吧。我们都很意外，不敢逗留太久，随便聊了几句，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就分手了。”
“大哥，你很懂车。”女销售毫不吝啬地把最纯真的笑容献给了江枫。
今天收获巨大，几个重要疑点都解开了，江枫喝了口水，换了个话题：“你家里有哪些人？”
听说是思域，江枫抱起胳膊，饶有兴致地围着车转了一圈。“这就是号称秒天秒地秒空气的新思域？”
“家里还有父母，我是独生子。父母都下了岗，后来厂子也拆掉了，就在郊区买了套二手房，房子小了点，三个人也够住了。出了那件事之后，我在家里呆了半年，然后重操旧业去4S店当学徒，一直做到现在。”陈伯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情反而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
“那你可以看看最新款的十代思域。”女销售把二人引到一辆红色思域前，“本田号称买汽车送发动机，这款车搭载的是世界排名前十的地球梦发动机，动力强劲，上个月还要加价提车呢。”
“你还没结婚？”江枫问。
“轿车。”王三牛信口胡扯，目光落在女销售高耸的胸脯上。
陈伯杰脸上再次露出苦笑，“谈过两个女朋友，都没敢结婚。我干过那么多坏事，早晚要出事，不想再连累别人。我在网上查过《刑法》条文，盗窃文物罪行不轻，我全都交代了，你们可以抓我了。”
“帅哥喜欢轿车还是SUV？”
江枫笑了，“我说过要抓你吗？”
“美女，你们这什么车卖得最火？”王三牛任何时候不想浪费与美女搭讪的机会。
陈伯杰当即愣住，一脸意外。
8月23日，午饭过后，南京路东风本田4S店展厅里空荡荡的。江枫和王三牛推开玻璃门进去，一个穿着蓝色条纹衬衫的女销售立即迎了上来，圆圆的脸上荡漾出甜腻的笑容，“两位帅哥，想看什么车？”
“陈伯杰，你今天的表现很好，主动交代违法犯罪事实，算自首情节，依法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理。”江枫顿了顿说，“我希望你继续立功，争取把刑期降到最低。”
全市共有五家本田4S店，江枫已走访过两家，均查无此人，马上要去走访的是第三家。
“要我怎么做？”陈伯杰晦暗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
刘华提供的信息不多，但是查找范围已经大大缩小。江枫又燃起了信心，如果陈伯杰在本田4S店工作，只要一家一家去找，不愁找不到人。
“等下你跟我们去分局做一份详细的笔录，然后回去照常上班，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后面有哪些工作需要你配合的，我们会随时通知你。”还没到收网的时机，现在把陈伯杰收押起来并不合算，但是具体要怎么做，江枫暂时还没想好。
江枫去一位老职工家走访时，碰巧遇到他家的小儿子刘华回家看望老父亲。据刘华回忆，陈伯杰原来住在他家前面那幢职工宿舍，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刘华说：“半年前我在地铁上遇到过陈伯杰，他说在本田4S店当车间主任，还叫我以后想买本田车就去找他。其实我从没想过要买日系车，所以没问他是在哪家4S店。”
“行，我一定配合。”陈伯杰用力地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万一……仇皓找到了我怎么办？”
这几十年间社会巨变，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会直立行走的活人并非易事。陈伯杰的户籍地址在东风市手扶拖拉机厂，企业早已倒闭，原址盖起了住宅小区。厂子没了，职工都走散了。为了寻访陈伯杰的下落，江枫陆陆续续见了十几位厂里的老职工。
“放心，我们会负责你的安全。”江枫站了起来，俊朗的脸上写满自信，“今天是8月23日，离你的生日还有二十天，在此之前你是安全的。”
四个献宝人：老大熊超死了，老二邓文豪昏迷不醒，老三仇皓有重大作案嫌疑，老四陈伯杰很可能是下一个被害人。这四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陈伯杰应该知情，及时找到他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