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江枫问。
“反正这种窝囊气老子是受够了。”钟涛干了快三十年刑警,到现在还是个普通民警,职务上不去,面子挂不住,牢骚就越来越多。
“还能怎么办,撤案放人,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这起错案又要记在我的名下了,年底的法制检查还不知道怎么对付。”
“那也没办法。”江枫摇头道,“人家来报案,说自己被强奸了,你也不敢不受理吧?”
“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江枫沉吟道,“女学生偶遇前男友,半推半就发生了性关系,却被现男友发现。她无法向现男友交待,只好向警方报案声称被强奸。前男友被拘留,她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又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正在犹豫不决时,很有可能前男友的父母找她谈过,或者给了她一笔钱,求她帮忙。然后她下定决心,主动找警察改口供,既还掉了良心债,还能得到一笔钱,一举两得。”
“年轻人关起门来爱怎么玩都行,只要你情我愿,谁也管不着,但是你别玩到公安局来啊。妈的,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吗?”钟涛愤愤不平道。
“有这种可能。”钟涛点了点头,“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女人也太狠了。”
“是够前卫的。”江枫笑了。SM是Sadism & Masochism的缩写,意思是性虐待狂与受虐狂,江枫还是在大学寝室里看片学会的,没想到这点知识在办案时能用上。
“我也是瞎猜。”江枫笑道,“去年我办过一起强奸案,就遇到这种事。”
“她说,他们玩的是SM,所以身上会有伤。完了之后,两个人为了一点小事吵架,一气之下她就打110报了假案。我又不懂英语,哪知道什么叫SM,上网一查,还真他妈有这种变态的玩法。”钟涛似乎不解恨,“如果她是我女儿,直接掐死算了,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酒菜上齐,干了一杯白酒,江枫切入正题:“‘4·21’的案子查得怎样了?”
“她怎么说?”
“你是说那个抢婴案?”
“对啊,我也是这么质问她的,你身上的伤怎么解释?”老板娘端上来一碟花生米,钟涛用手抓起一颗,丢进嘴里,“你猜她怎么回答?”
“还有哪个?”江枫苦笑。
“受害人虽然改了口供,还有其他证据啊,她身上的伤总赖不掉吧,有照片和法医鉴定书为证。”江枫说,“如果嫌疑人没有采取暴力胁迫,她身上的伤是怎来的呢?”
“不是老哥不出力,能想的办法我都试过了。”钟涛放下筷子,“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那件事错不在你,全队的弟兄们都为你打抱不平。”
“受害人是个大三的女学生,半个月前男朋友陪着她一起来报案,说她被前男友强奸了。我们在她的内裤和床单上提取到了精斑,通过DNA比对,的确是她前男友的。受害人脸上和胸部有多处抓伤,法医给她做了伤情鉴定,是轻微伤乙级。证据确凿,我们就把她前男友刑拘了,案子送到检察院,刚批捕,那女的突然改口供,说她当时报了假案,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现在非常后悔,要求办案单位撤案放人。”
“涛哥,你不用安慰我。”
“什么事难得到你啊?”江枫猜他遇到麻烦了。
“还真不是安慰你。”钟涛看着他摇头,“在那种情形之下,光头强命令你强行拦住面包车,其实是急昏了头。如果你不让开通道,两车迎面相撞,结果就是车毁人亡,大家一起完蛋。”
“顺利个屁,想起来就恼火。”
“死了也好,好歹要风光大葬,不用活得这么窝囊。”江枫再次苦笑。
“还顺利吧?”
“你当然风光无限,成了勇斗歹徒的大英雄,死得轰轰烈烈。但是你想过没有,饭饭才活了一百天,大好人生还没开始,凭什么要陪你一起死?”
“一个强奸案。”钟涛点着了一根烟。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涛哥最近忙什么案子?”
“让开一条生路,放嫌疑人过去。”钟涛干脆地说。
见面地点约在南湖分局附近的一家夫妻小饭馆,这家的老鸭肚片汤和香菜牛肉做得很地道,江枫以前常来。二人上了阁楼上的小包间,踩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钟涛是个老刑侦,身材高大,快五十岁了,头发日渐稀疏。
江枫愕然地看着他。
“拜托啦,等你电话。”江枫把手放到耳旁,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向停车场走去,晚上他约了钟涛吃饭。
“你当时只有两种选择。”钟涛伸出两根手指,“一是冲上去堵截,同归于尽;二是放他过去,先确保小孩的安全,然后从长计议。换成是我的话,也会和你一样,选择第二种方案。”
“五一路528号。”
“结果却很糟。”江枫又想起饭饭的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
分别时,二人互留了手机号码,加了微信,江枫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万小强。江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发型很酷,在哪剪的?”
“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运气差了点。”钟涛拎着酒杯,微微皱眉,“一般来说,抢婴儿都是为了卖钱,杀害小孩按说是没道理的事情,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行,我懂,现在就可以问。”搭边头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微信群里发了信息。几分钟后,就有几个人回复了,都说那天没来过。要等所有人回复,还需要一段时间。
“动机方面也许可以再考虑一下。”江枫提醒道,“有没有可能是报复作案?”
“管他有没有拍到,反正问一问也没关系。”江枫笑道,“别说得太详细,你只要问那天有没有人来拍过就行。”
“这点我也想到了,反复调查过,这种可能性不大。”钟涛说,“饭饭的父母都是普通公务员,没跟什么人结过仇。退一步说,就算是报复杀人,嫌犯当场把小孩杀掉就可以了,何必费那么大劲,先把小孩抢走再下手。”
“如果那天有人来飞过无人机,有可能会拍到那个坏蛋吧?”他似乎明白了江枫的意图。
“你觉得饭饭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麻烦你在群里问一下,4月21日有没有人到如月湖公园飞过无人机?”
“不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有找到尸体之前,只能认定为失踪。”
“也不一定,一般是双休日或节假日,天气好的时候,就会有人提议去哪里拍拍片子。反正有空的就参加,全凭自愿,来去自由。”
“我感觉是凶多吉少。”江枫脸上现出忧虑。
“你们协会的人会经常来这里拍摄吗?”
“为什么?”刘保国放下酒杯问。
搭边头甩了甩头,“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组织,就是一群无人机飞行爱好者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学习交流,我也是同事把我拉进来的。”
“我们假定这是一起普通的抢婴案,嫌犯在街上随机寻找目标作案,原本是打算抢到小孩就卖掉。但是中间发生了意外,差点被警察堵住抓现行,嫌犯害怕日后被抓到,小孩留在手里就是证据。所以他把小孩沉到河里,目的是毁灭证据。”
“你们还有协会?”
钟涛想了想,似乎无法反驳,闷头喝酒。
“4月份我还没来这里上班,我是6月才加入无人机爱好者协会的。”
江枫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口罩,多关注下,也许是个突破口。”
“案发时间是4月21日,星期六,那天下午你来这里飞过无人机吗?”
“查了,一无所获。”钟涛说,“你是不是怀疑这起案子和金店那个案子有关联?”
“有点印象,前段时间还看到附近贴过悬赏公告。咱们国家的法律太仁慈了,妈的,这种人贩子抓到就该枪毙三次。”搭边头义愤填膺,看来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
“这两起案子,凶手都戴着同样的飞蛾口罩,刚开始我是有过怀疑,现在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也许真是巧合吧。”随着“7·13”金店杀人案逐渐走向明朗,江枫觉得仇皓抢夺婴儿的可能性非常小。
“几个月前这里发生过一起抢夺婴儿的案子,你听说过吗?”
江枫给钟涛的杯子里倒满酒,“有件事还想请涛哥帮忙。”
“什么事?”
“说这话就见外了,只要老哥我能办到,绝不含糊。”几杯酒下肚,钟涛满脸通红,说话也豪爽起来。
“不犯法。”江枫笑道,“向你打听点事。”
“不是什么大事。”江枫笑道,“我想去见饭饭的父母,你有他们的电话吧?”
搭边头立刻警觉起来,上下打量江枫,“这附近没机场,飞无人机不犯法吧?”
钟涛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这事我不能帮你。”
“我是警察。“江枫掏出了证件。
“为什么?”
“平时要上班,双休日有空才出来玩玩。”搭边头以为遇到了同类,“你也喜欢玩无人机?”
“老弟,我劝你还是别掺和了。茅坑里本来不臭,你偏要拿根棍子搅两下,那就臭了。家属现在已经接受了现实,你不能再往粪坑里跳。”
“你经常来这里拍摄吗?”
“我明白你的好意。”
“效果不好。”搭边头皱着眉摇头,“今天没出太阳,光影效果出不来。”
“这种事我比你有经验,听老哥一回,万一家属揪着你不放就麻烦了,何必要自讨苦吃呢?”
“兄弟,拍得不错吧?”江枫上去套近乎。
“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江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枫向他走去。走近了看得更清楚,那个人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像是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留着时髦的搭边头,后脑勺和左右两侧全掏空,头顶上却留着长发高高垒起,好像顶着一个石磨,让人感觉头重脚轻。
“在我看来,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我带着一个传奇的故事平安回到地球,要么在十分钟内化为灰烬。无论结果怎样,这都是一次非凡的旅程……”
无人机在空中绕了几圈后,稳稳地降落在地面。男子双手捧起无人机,对着液晶显示屏边看边摇头,似乎拍得不满意。
平板电脑上正在放科幻电影《地心引力》,桑德拉·布洛克饰演的女宇航员意外遭遇太空灾难,同伴牺牲后,她历尽千辛万苦,即将驾驶受损的飞船冒险返回地球。此时故事发展到最高潮,她将面临一个不确定的结果,要么平安着陆,要么化为灰烬。
江枫在咖啡色长椅上坐下,看无人机在空中飞行。
夜已深,当片尾字幕出现时,江枫依然心潮澎湃。
两个人倚在白色栏杆上钓鱼,一老一少,手里握着鱼竿,眼睛紧盯水面,纹丝不动,仿佛被强力胶粘住了。江枫继续往前走,听到头顶上传来嗡嗡的响声,抬头往上看,一架白色无人机在空中盘旋。操纵无人机的是一名青年男子,他站在不远处的湖心岛上,双手握着摇控,两眼看天,脖子随着无人机移动的方向转动。
洛夫克拉夫特说:“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便是对未知的恐惧。”纵观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残酷的冒险史,从探索海洋到太空,多少人永远留在了路上。
案发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江枫自从借调到“7·13”专案组后,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每个周六下午,他都会到如月湖公园来走一走。
心怀恐惧,依然向前,他们是真正的勇士。
三天后,警方在东风大桥附近的江岸边发现了饭饭的玩具和鞋子,但是没有找到尸体。江枫被调离刑警队,发配到高潮洲派出所,案子交由刑警队的民警钟涛接手,此案至今未破,饭饭生死未卜。
每接手一个案子,都是一次未知的旅程。江枫穿上警服快六年了,难啃的案子遇到过不少,甚至好几次站在鬼门关外,他从不知道“恐惧”二字怎么写——饭饭的案子是唯一的例外。
4月21日下午,如月湖公园发生抢夺婴儿案。犯罪嫌疑人从婴儿车里抢走三个月大的男婴饭饭,驾驶银色五菱面包车疯狂逃窜。警方在堵截嫌疑车辆时,面包车与江枫擦肩而过,逃之夭夭。
江枫常常被噩梦纠缠,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小男孩从深井里爬出来,全身湿淋淋地站面前。有时他想,要是能像《记忆大师》里演的那样,人的记忆可以选择性删除,那该有多好。
岸边绿草如茵,杨柳依依。水中的睡莲盛开了,粉的、蓝的、白的、紫的,竞相斗艳;浓绿的卵圆形叶片安静地浮在水面,随波荡漾,悠然自得。江枫漫步在游步道上,无心欣赏风景。
饭饭的案子已过去四个月,正在进入冷冻期,有可能永远变成悬案。从晚饭时的交谈看来,钟涛的内心几乎放弃了。钟涛也许说得没错,好不容易跳出是非圈外,何必要再往粪坑里跳?可问题是,你的内心能够安宁吗?
下午4点多,如月湖公园人不多。虽然没出太阳,天气还是很闷热,要到晚饭过后,出来散步乘凉的人才会多起来。
江枫告诉自己:所有人都可以放弃,唯独你不可以。
8月18日,星期六。
正在胡思乱想时,放在书桌上的充电的手机响了一下,江枫拿起了手机,是白天在公园遇到的万小强发来的微信语言。万小强的声音有些兴奋:“枫哥,有消息了,那天下午有两个人去如月湖公园飞过无人机,一个叫‘老陈醋’,另一个叫‘独孤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