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邻居,怎么没见过?”
“我是402,住你楼上。”
“上下楼时肯定碰见过,只是没说过话吧。”隔壁的男子猜测。
“我是2单元302室的。”仇皓说。
仇皓感觉有点黑色幽默,楼上楼下做了五年邻居互不相识,等房子倒了才有机会说话。聊了几句,仇皓才知道隔壁的男子姓韩,是镇政府某部门的副主任,快五十岁了。
“你是谁?”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韩主任,你还好吗?”
仇皓听到敲击墙壁的声音,连续响了几下,似乎隔得不远。他屏气凝息,仔细听音辨位,声音来自墙角的对面。仇皓马上捡起砖头敲击墙壁回应,“喂,有人吗?”
“不好,我的腿被压住了。”韩主任痛苦地呻吟。
喊了十几声,地面突然又开始摇晃起来,头顶传来预制板挤压碰撞的声音,他吓得赶紧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余震过后,仇皓意识到不能这么乱喊了,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尽量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隐约听到几声微弱的回应,也是呼救声,分辨不清声音的方向。
“出了这么大的事,政府不会不管,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韩主任说,“我们现在要少说话,尽量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有人吗……救命啊……有没有人?”仇皓扯开喉咙大声呼喊。
仇皓感到口渴,可这时候哪有水喝。空间很小,勉强可以翻身,他努力伸展手脚,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摸到一点有用的东西。脚尖碰到一个矿泉水瓶,他的心狂跳起来,是午休时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瓶水,他记得只喝了两口。
暂时死不了,仇皓刚松了口气,恐惧又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地震的范围究竟有多大,会有人来救吗?妻子和女儿会不会有危险?他越想越害怕,不敢再往下想。
仇皓轻轻地把矿泉水划拉到腹部位置,然后弯腰伸手去拿,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矿泉水,如获至宝。他喝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拧紧瓶盖,抱在胸前,强迫自己休息。
再次清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仇皓试着活动几下手脚,确认身上没受伤,然后四处摸索。仇皓渐渐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一个大木柜和床板在墙角处支起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才让他没有变成肉酱。
半梦半醒间,仇皓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座古墓内。长长的墓道向前延伸,一直在下坡,仿佛没有尽头。墓道狭窄,压得人透不过气,不知走了多久,手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尽快逃离这个密闭的恐怖地带。
这个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仇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轰隆巨响,身体随着房子一起下坠。楼房垮塌了,漫天的灰尘呛得他几乎窒息。
前面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墓道坍塌,出口被封死。他赶紧调头往回走,却发现回去的路已堵死,绝望瞬间笼罩了全身……
不好,地震了!
仇皓大汗淋漓醒来,心里刚闪过一丝侥幸,却发现眼前的现实比噩梦还要绝望。四周漆黑,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他喝了口水,拿起砖头敲击墙壁,过了几分钟,墙壁就传来了回应。
仇皓睁开眼睛,没看到人,却看见头顶上的吊扇在摇摆,像荡秋千一样。床也在动,先是左右轻微地晃动,紧接着就变为上下剧烈抖动,心也开始狂跳起来。仇皓好像躺在一把筛子上面,本能地伸出双手乱抓,却什么也没抓到,整个人从床上滚落下来,有细碎的泥沙掉在脸上。
“韩主任,你觉得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身体似乎在摇晃,仇皓以为睡过了头,可能是吴菲在摇他的肩膀。
“肯定会,国家不会抛弃我们的。”
刚才喝了酒,仇皓感觉有点口渴,起身去客厅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顺手放在床头柜上。今天太累了,头靠上枕头,仇皓很快就沉沉睡去……
“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最想做什么?”
吴菲送团团上学去了。仇皓走进卧室,新店明天就要开张,下午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必须抓紧时间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仇皓靠在床头上,拿出诺基亚N81滑盖手机,把手机闹钟调到了下午2点30分。现在是1点半,还能睡一个小时。
“我每天过得谨小慎微,对每一个同事都笑脸相迎,总想努力往上爬。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别人看得起我,现在才发现过得很失败,我竟用了一生去讨好一些和我不相干的人,好笑吧?”
“那就辛苦你啦,老婆。”吴菲育儿经验丰富,这方面仇皓总是言听计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家都差不多吧。”仇皓安慰道。
看着这对父女一唱一和,吴菲无奈,转身对仇皓说:“我先送团团上学,回头再去药店买点退烧药备用,孩子晚上可能还会发烧。”
“我喜欢写诗,却写了一辈子公文材料。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我要讨好我自己,再也不和老婆吵架,要像对待领导一样对待身边的亲人。”韩主任幽幽地说,“你呢?”
“团团真坚强,爸爸支持你。”说话的是仇皓。
“如果老天爷给我机会,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去弥补以前犯下的罪过。”
“刚才喝了药,我已经好了。”
有一个人陪着说话,仇皓感觉还没有与世隔绝,内心的恐惧稍微减轻。韩主任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没说几句就不吭声了。
吴菲摸着女儿的头说:“宝贝,你生病了,今天可以不用上学。”
地震刚发生时,还能听到废墟里传来的呼救声和哀嚎声,现在几乎听不到声音了。手机早已不见踪影,没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仇皓已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团团坚决地摇头,“不行,老师说了,不能随随便便请假。”
仇皓被埋在七八米深的废墟底下,此时他并不知道,时间已过去了一天一夜。一场牵动全国的大救援正在展开,而他重见天日,还需要继续等待漫长的四十八小时。
吴菲找出一包护彤,麻利地用开水冲开,待水温变凉后给团团喝下。半个小时后,再量体温,已降了下来。吴菲松了口气,“团团,下午不要去上课了,我给老师打电话请假。”
余震不断,不知过了多久,仇皓被余震震醒。他拿起砖头敲击墙壁,想和韩主任说说话,却再也没听到隔壁的回应。瓶子里的水已喝光,尿液也变得极其宝贵,都装在矿泉水瓶里。身体极度虚弱,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各种幻觉:
团团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脸蛋红扑扑的,碗放在茶几上,饭没吃几口。吴菲发觉不对,伸手在团团的额头上靠了靠,“真烫,会不会发烧了?”听到声音,仇皓也赶了过来,从卧室拿出体温计。测完体温,三十七度五,低烧。
一会儿全家人围着桌子吃火锅,一会儿兄弟五人拿着大号啤酒杯在开怀畅饮……
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房子太老,楼层又低,冬天没阳光,墙上还有裂缝,有时他真有点担心房子会塌。仇皓的目标很清晰,趁自己年轻时努力打拼几年,先买房,再买辆车,圆圆马上就要出生,将来一家四口电动自行车也坐不下了,有车就可以遮风挡雨。每次看到插着彩旗的自驾游车队从门前经过,他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跟随车队前进的方向移动,然后想象自己坐在车内,脚踩油门手握方向盘,在寂静的盘山公路上自由驰骋的画面。有车的感觉多好啊,仇皓不止一次地想。
一个红脸大汉突然出现在眼前,丹凤眼,卧蚕眉,长须飘飘,手持青龙偃月刀,不怒自威。那人双目圆睁,指着仇皓厉声喝道:“无耻小人,我来取你的狗头!”仇皓大骇,扑通跪在地上,“关二爷饶命!”关公却不理会,挥刀向他砍来。
来映秀已经有五年了。仇皓开了一家户外用品店,来这里徒步和自驾的驴友越来越多,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原来的店面上个月合同到期,仇皓趁机扩大经营,重新租了店面。新店刚装修,气味很重,仇皓不准吴菲进店,店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人打理。新店的位置更好,面积是原来的两倍,租金翻了一番,压力自然也比以前很大了。他满怀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
仇皓一个激凌醒来,已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幻觉。四处寂静无声,他能感觉到死神正在向自己一步一步靠近。
仇皓嘿嘿地笑了,不敢与妻子争辩,低头喝酒。自打团团出世以来,吃喝拉撒睡都是吴菲一手操持,女儿长到四岁,仇皓没给女儿洗过一次澡,不会冲牛奶,不知道尿片怎么换。吴菲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捡了个爹当,除了贡献了一颗精子之外,再无作为。
……
“光知道嘴上说,你捡了个爹当还不知足。”吴菲笑着抱怨,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她已怀孕七个多月了。“等咱们的圆圆出生了,都交给你去管,我也享几年清福。”
“有人吗?有没有人,听到请回答。”迷迷糊糊中,仇皓似乎听到有人在头顶上呼喊。他怀疑是幻觉,仔细倾听,声音越来越真切。嗓子已干到发裂,他浑身一震,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有人,有人,快救我!”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团团都四岁了,还小?”仇皓给自己倒上白酒,“培养孩子的独立意识很重要,要让她从小就知道,不能依赖父母。吃饭看电视的习惯也不好……”
“下面还有人活着!”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孩子太小,等她大点再说吧。”吴菲说。
仇皓听到人群在向自己这边聚拢,大型机械轰隆隆地开过来,头顶上的废墟开始松动。四五个小时后,他看到强光手电筒照进来的光束,消防员橙色的裤脚在上面来回走动。一根塑料管子从缝隙中伸下来,他接住管子塞进嘴里,尝到了牛奶的味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书包要让孩子自己背。”仇皓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客厅里的团团听到。
头顶上的洞越开越大,仇皓可以和上面的营救人员对话了。
吴菲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拿出碗筷,先给团团盛好了饭。团团端着碗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今天是几号?”仇皓问。
“唱歌。”团团惜字如金,似乎兴致不高。
“15号。”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军官说。
午间新闻没播完,就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一身黄衣、梳着羊角辫的团团进来了,挺着大肚子的吴菲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小书包。仇皓把团团抱起来,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团团,告诉爸爸,老师今天教了什么?”
在废墟下埋了三天三夜之后,仇皓第一次看到一张人脸,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是倒立着的。一个小个子消防员以倒挂金钩的姿势钻了进来,紧紧抱住仇皓的身体,将他拉了上来。
打开落地电扇,坐到沙发上,仇皓边看电视边等妻子和女儿回来。妻子吴菲去幼儿园接女儿团团下课,还有十多分钟才能到家,吴菲觉得幼儿园伙食营养不好,坚持要每天接送。女儿的事向来是由吴菲做主,仇皓虽不赞同这种做法,也只好由她。
人们欢呼雀跃,众星捧月般围住他。一副担架把他抬进了临时搭建的帐篷医院,体检结束,他身上居然只有几处皮外伤,大家都说是奇迹。一群记者围上来采访,他一言不发,趁别人不注意时拔掉管子,悄悄溜了出去。
仇皓走到神龛前,点上三支香,对着关公像拜了三拜,“关二爷,保佑我开张大吉,财源广进!”他每天都要给关公上香,今天早晨出门走得急竟然忘了,整个上午都觉得心慌。
仇皓想去幼儿园找女儿和妻子,走到街上才发现房子全倒了,早已面目全非。别说找人,连幼儿园都找不到了。
中午12点多,仇皓刚进家门,就闻到辣椒炒肉的香味。他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饭桌旁,来不及拿筷子,用手抓起两块肉片塞进嘴里。新店明天就要开张,他从早上5点起床就忙得脚不沾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两天后,幼儿园的废墟终于清理出来。仇皓看到一身黄衣的团团,像熟睡了一样,他在女儿面前长跪不起。如果那天他不逼团团去上学,也许是另一种结局。悲痛到不能自已,他想放声痛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撕心裂肺地干号。
5月12日,仇皓永远记得,那天是星期一。
人在做,天在看。这一天终于到来,仇皓没想到,老天爷对他的惩罚竟如此严厉。他愤怒了,双目喷出火焰,发疯似地对天大喊:“老天爷,你瞎了眼,该死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