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余飞龙竟满不在乎，“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我们在关二爷面前磕过头发过誓的，你忘了吗？”虽然是模仿电影里的台词，仇皓却大为感动。
“救溺水的人很危险的，要是我们一起死了怎么办？”
“好兄弟，今后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叫我不得好死！”仇皓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毅。
“别人，关我什么事？”余飞龙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仇皓，似乎在告诉他这个问题有多么幼稚。
高三开学后，新来的英语老师在班上嘲讽余飞龙。第二天，仇皓就摔死了她的泰迪犬，悬尸示众。他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凡是敢欺负余飞龙的，就是仇皓的仇人，包括老师。
第二天上晚自习时，仇皓问余飞龙：“如果落水的是别人，你会救吗？”
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毫无悬念，“五大金刚”全部落榜。在此之前，仇皓一直瞧不起班上那些埋头苦读的书呆子，这时才真正尝到失败的苦涩，之前那点可笑的优越感荡然无存。用不了几年，他和那些“书呆子”就会变成两个社会阶层，这让他感到恐惧。
这时余飞龙已经上岸，听到呼救声，立即跳入水中，向他游去。出于求生的本能，仇皓一下勾住了余飞龙的脖子，二人同时沉入水中。也是命不该绝，水流把他们冲到河中心的一处浅滩上。水深刚好没到脖子处，仇皓双脚踩到了地，才恢复意识。二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肚子却被水灌成了皮球。
仇皓仿佛一夜长大，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思过，苦想了三天，决定去复读。他先去邀余飞龙，一拍即合，没想到其余三人也想去复读。可能是大家离开校园后，突然发现没地方可去吧，他想。
学校后面有条河，水流湍急，仇皓常去那里游泳。高二下学期快结束时，傍晚下课后，仇皓邀余飞龙去河里游泳，可能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仇皓突然腿肚子抽筋，在水里挣扎。周围的人都在大呼小叫，却没人敢靠近他。
五个人同去学校报复读班，他们以为老师会刮目相看，不料却被拒之门外。读书这条路，对他们永远关闭了。
兄弟五人中，余飞龙胆子最小，打架时常缩在后面。仇皓出了名的狠角色，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时从不心慈手软。“人怕恶，鬼怕捉。”这是他的人生座佑铭。仇皓对这个胆小的兄弟有些瞧不起，直到“溺水”事件发生后，他的看法发生了大转变。
高中毕业后，各自要为生计奔波，渐渐聚少离多，一有时间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喝酒吹牛。那时候形容关系铁，流行一句话：“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扛过枪”。除了枪没扛过，别的他们都干过了。
发完了誓，喝了鸡血，五个人按年龄大小排序：老大熊超、老二邓文豪、老三仇皓、老四陈伯杰、老五余飞龙。
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光，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意外，“五大金刚”永远会是好兄弟，仇皓后来常想。
第二天是星期六，五人起了个大早，去了关帝庙。仇皓从书包里拿出一只公鸡，这是他昨天晚上从教师宿舍区偷来的。五人跪在关公像面前，敬香起誓：“关二爷在上，我们兄弟五人今天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傍晚时分，仇皓正准备关门下班，一个人掀开门帘走进影青阁。仇皓心里咯噔一下，警察又来了。
熊超大喜，“好，就去关帝庙，关公最讲义气了。”五人当中，熊超年龄最大，头脑清晰做事稳妥，虽然没有正式排过位，大家心里早已把他当成老大。
“你被通缉了！”江枫面无表情道。
余飞龙说：“我知道附近村上有个关帝庙，我们可以去那里结拜。”
“哦。”仇皓把滚烫的开水冲入青色小茶壶，大红袍特有的火香味在屋内弥漫。
那天下午，五人集体逃课去看《鼓惑仔》，从录相厅出来，大家还沉浸在故事情节中，热血沸腾。熊超趁机提议：“咱们五人结拜为兄弟吧。”其余四人立即赞同，可能大家早有此想法。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被通缉吗？”
仇皓现在想来有点可笑，那时却觉得很威风。
“我犯了什么罪？”仇皓拿起公道杯，给江枫面前的小茶杯里注满茶水，目不斜视。
五个人都是校足球队的，每天形影不离，一起喝酒打架，无人敢惹，就连老师也忌惮三分。只要他们想踢球时，别人就要让出球场。班上的女生被欺负了，他们马上会找到那个人痛打一顿，除了道歉，还要出钱请客。
“今天早上的新闻你没看吗？”江枫拿出了手机。
仇皓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五大金刚”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先叫出来的，反正他们五人都觉得不错，也不排斥，慢慢就在校园里传开了。他们是在高二分文理科时成为同班的，因为成绩不好，才选了文科。
仇皓接过手机，图片上是一名黑衣男子的背影，攀附在不锈钢防盗窗上，一手托住女孩。图片下面是文字报道《本市又现“托举哥”，全城“通缉”黑衣男子》：
仇皓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在茶桌前坐下，烧水泡茶。两杯热茶下肚，出了一身汗，仇皓感觉精力充沛，头脑格外清醒。
今日早晨6时20分许，本市江岸华庭小区发生惊险一幕。独自在家的五岁女童丹丹爬上五楼阳台，不慎失足掉下，头卡在阳台花架上，命悬一线。小区群众发现后，立即呼救，有人从家里搬出床垫放在地上，防止女童坠落。
中午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已到下午3点多，也许是早上救了人心里踏实吧，仇皓心想。窗外骄阳似火，瀚墨街古玩市场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万分危急时，一名黑衣男子从四楼防盗窗钻出，冒着生命危险接近女童，用手稳稳地将她托住。该男子坚持了二十多分钟后，消防官兵赶到，从五楼破门而入，切割花架后将女童成功救出。事后，黑衣男子悄然离开……
路过服装店时，仇皓买了一件白衬衫，在试衣间换上。从服装店出来，他把那件黑色旧T恤随手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拦了一辆的士去古玩店。
“世上还是好人多。”仇皓把手机还给江枫，
走到小区门口，看见一家小卖部，仇皓买了一瓶水，咕咚咕咚一通猛灌。伸展几下酸痛的手脚，血液仿佛又流回了四肢。他用手背去擦嘴，这时才发现，左手背上擦破了皮，身上的黑色T恤也破了几个洞。当时竟浑然不觉，也许是太紧张了。
“你认识这个人吗？”江枫问。
仇皓平时不和邻居来往，小区几乎没人认识他。仇皓快速向小区后门走去，他不想被人认出来，不能直接回家。
“不认识。”仇皓茫然地摇头。
消防战士破开了丹丹家的防盗门，用绳索套住她的身体，准备剪开花架。仇皓终于可以松手了，小心翼翼地下降，回到四楼阳台。趁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丹丹身上时，他低头走出楼梯口，悄然离开。
“我还以为是你呢。”江枫笑道。
地面忽然传来欢呼声，仇皓慢慢扭动脖子，往脚底下瞟了一眼。一辆红色消防车开进来了，有人跑上去引导消防车，还有人举起手机向上拍照，仇皓赶紧别过脸。
“从后面看是挺像的，身高体型都差不多。”
仇皓没法看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幸亏我没带记者来，差点摆了个大乌龙。”江枫自嘲道。
仇皓以最费力的姿势站立，体力消耗很快，手心越来越滑，左手抓住的那根栏杆似乎在松动，仇皓这才注意到，这个防盗窗有些年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好几次都感觉要掉下去。
“我以为警察只负责抓坏人，没想到好人你们也管。”
仇皓感觉全身的水分快要流干了，心里开始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他努力仰起头，想看一眼丹丹，汗水立刻漫过眼眶，眼前一片模糊。只是一瞬间的分神，手上差点没抓牢，他赶紧收敛心神，不敢再说话。
“惩恶就是为了扬善，殊途同归。”
“不谢，丹丹真乖。”听到头顶上稚嫩的声音，仇皓感觉全身舒畅，比喝下两瓶水还痛快。
“江警官认为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仇皓看着江枫。
“谢谢叔叔！”
“我记得金庸小说里有个叫平一指的杀人神医，他认为世上该有多少人是阎王爷定好了的，所以他只要救活一个人，就必须杀一个人，保持总量不变。”江枫身体微微前倾，“仇老板认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真好听的名字。”
“当然是坏人。”仇皓不假思索道，“人只要干过一件坏事，哪怕以后再干一百件好事，也不能抵消那一次罪过。”
“我叫丹丹。”丹丹奶声奶气地回答，已没有开始那么恐惧了。
江枫喝了口茶，目光落在仇皓身上的白衬衫上，“衣服是新买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
“是吗？”仇皓答非所问，情不自禁地打量自己，衬衫上的折痕还清晰可见。他心里扑通一下，脸上并无任何变化，端起茶杯低头啜饮。
盛夏的早晨，气温上升很快。仇皓全身汗如雨下，忽然感到口渴，要是有人递一瓶水过来就好了。转瞬他就打消了这个奢望，现在这种姿势，哪里腾得出手来喝水。
“贴身的衣服买来最好洗一洗再穿。”
“只有我和爷爷在家，爷爷很早就要起来，出去锻炼身体。”
“我对穿着向来没什么讲究，衣服能遮身御寒就够了。”
仇皓笑了，“你家里还有谁？”
“也是，每个人兴趣爱好的不一样，你这个茶具就比别人讲究多了。”江枫喝光杯子里的茶，举起空杯，对着窗外的光线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颜色真漂亮，是叫粉青釉吧？”
“赚钱打工。”
“天青釉，仿汝瓷。”仇皓纠正，他拿不准江枫是何用意，严阵以待。
“赚钱干什么？”
“我听过粉青、豆青、梅子青，天青还是头一次听说。”江枫皱起眉思索起来，手指敲了下茶桌，“对了，我想起来了，周杰伦的《青花瓷》里有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我而在等你’，说的就是这种釉色吧？”
“打工赚钱？”
“那是瞎写，别信，世上根本没有天青色的青花瓷。青花瓷的‘青’，其实是蓝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花瓷是白底蓝色花纹，蒙古人来自草原崇尚蓝天白云，特别喜欢青花瓷，所以元青花大放异彩。天青色是青瓷才有的颜色，青瓷的历史比青花瓷早得多，它们是两种瓷器。”
“打工干什么？”
江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不说我还真搞不清楚。”
“我爸爸妈妈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仇皓说：“相传是宋徽宗御批：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窑才烧制出了天青釉青瓷，色泽细腻，温婉如玉。青如天，明如镜，说的就是汝瓷。”
“你爸妈去哪儿了？”仇皓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等下见到女孩的父母，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
“汝瓷很珍贵吧？”
“舒服多了，脖子没开始那么疼了。”小女孩的脖子卡在不锈钢花架的两根栏杆中间，被仇皓托住后，大大减轻了下坠的重量。
“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汝瓷排第一。汝瓷存世量极少，全世界也只有六十多件，所以收藏界有句话：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
“不会，叔叔托住你了。现在舒服点了吗？”
谈起瓷器，仇皓能讲三天三夜不重复，江枫在他面前顶多是幼儿园大班水平。仇皓神态自若，放松了不少，心里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仇皓左手拿过江枫面前的小茶杯，右手端起公道杯，给他的杯子里续满茶水。
“叔叔，我会掉下去吗？”
“你受伤了！”江枫指着他的左手背，几道紫红色的擦痕清晰可见。
“不怕，叔叔救你来了。”仇皓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缓缓地向上爬。双脚踩在第三根横杆上，仇皓朝上面看了看，估计距离够了。他用左手抓紧栏杆，腾出右手，托住了小女孩的臀部。
仇皓猝不及防，猛地缩手，仿佛抓到一块烧红的铬铁。“上午搬东西时，不小心擦破了点皮。”他努力挤出笑容，却感到脸上肌肉僵硬。
“叔叔，我好害怕！”头顶上传来小女孩的哭声。
江枫笑了笑，锐利的目光深遂起来。“是啊，哪怕再小心，也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
向右挪了约两米，仇皓抬头仰望，确认小女孩在自己的头顶上方。
仇皓想尽快结束谈话，刚才的瞬间失态，肯定没能逃过江枫的眼睛。仇皓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晚上我约了人吃饭，江警官还有事吗？”
仇皓双手抓住栏杆，两腿用力跃上了阳台，缩着身子，从打开的小洞钻了出去。阳台外沿不足十公分宽，表面贴了光滑的瓷砖，很难站立，只能靠前脚掌支撑全身重量。仇皓双手抓紧不锈钢栏杆，身体紧贴着防盗窗，一点一点地横向挪动。
“没事了，谢谢你的茶。”江枫饮尽杯子里的茶，站了起来。
“能开，我去拿钥匙。”楼下的动静很大，老太太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赶紧从茶几上拿到钥匙开锁，打开了防盗窗上两扇小门。
“不客气，有空来喝茶。”
“你家的防盗窗能打开吗？”仇皓冲了进去，穿过客厅快步走向阳台。
“对了，昨天我看到一句话。”江枫走到门口说，“世上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爱情和贫穷。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一样，那就是罪过。”
那是一幢高层电梯房，低层住户都安装了不锈钢防盗窗。仇皓确认了阳台的位置，绕到房子后面，找到楼梯口，一口气冲上五楼，用拳头使劲砸那家的防盗门。砸了十几下，手指震得发麻，里面没有动静。估计大人不在，仇皓心念电转，立刻转身，又跑到四楼去砸门。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江枫走后，仇皓心神不宁。
几个人向后面跑去，仇皓把包扔进车里，跟着人群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幢房子前，楼下已聚集了十几个人，全是老人和妇女，都在翘首张望，神情紧张。仇皓抬头仰望，看见一个穿黄衣服的小女孩挂在五楼阳台的花架上，脖子以下的身体悬空，在空中摇摆，随时可能掉下来。
他自认为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竟然漏洞百出，把警察都引来了，这是完全没料到的。转念他又宽慰自己，那又怎样，救人总不犯法吧？
走到小区楼下，刚打开车门，就听到远处有人高呼：“快救人啊！”
想起早上的事，仇皓就有点后悔，即使自己不冲上去，等到消防官兵来营救，丹丹应该也不会掉下来，她其实卡得很紧。他一度以为，那段往事早已埋进了废墟，直到今天早晨看见命悬一线的黄衣女童，记忆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入心间。
给关公上完了香，仇皓拎起蓝色运动包，走楼梯下楼。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警察接连来访，搅得他心神不宁，好几天都没去游泳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可怕的错误，越是非常时期，生活规律越不能乱。必须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每天该干嘛还干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暗暗告诫自己。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残阳如血。
不到6点，仇皓就醒了。
仇皓看着窗外，温热的液体漫过眼眶，渐渐模糊了视线。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当他被人从废墟里抬出来，摘去眼罩时，第一眼看见的，也是血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