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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深不可测

茅跃进哈哈大笑,美美地吸了一口烟。“二位不嫌我啰嗦,我就简单说几句吧,说错了不负责。”茅跃进本来就是话痨,清了清嗓子,话匣子打开,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他说出了一段洛阳铲的传奇身世。

王三牛有点迫不及待,赶紧给茅跃进递烟。茅跃进摆了摆手,拿出自己的三五香烟,他只抽这个牌子的烟。王三牛马上又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烟,“茅馆长,您就别吊胃口了,快给我们讲讲吧,这洛阳铲到底是干啥用的?”

1923年,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特别显耀的年份,太阳底下无新事,颠三倒四还是那些狗血的剧情:孙大炮又打回广州了,北洋政府又政变了,大总统又跑了,哪里的工人罢工运动又被镇压了……舞台上演员不停地换,剧本一成不变,折腾得人都昏昏欲睡。

“洛阳铲的确很神奇,没想到它还能成为凶器,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茅跃进半信半疑,欲言又止。

这一年,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大事是,河南省长公署由开封迁至洛阳,洛阳成为河南省会。当地人们欢欣鼓舞,以为从此以后,洛阳就坐稳河南老大的位置了。与此同时,一个土哩巴叽的农民偷偷摸摸地干了一件小事,这件事情太不起眼,以至于要到半个世纪之后,人们才能完全认识它的价值。

江枫苦笑道:“不瞒您说,案子是半个月前发生的。刚开始没人认识这件凶器,只好管它叫‘四不像’,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是洛阳铲,要是早来向您请教就好了,也不用兜那么大一个圈子。”

河南省洛阳市廛河区瀍河回族乡邙山脚下,有个叫马坡村的回族聚居村。1923年,马坡村出了一个叫李鸭子的人,他的第一职业是农民,半公开的第二职业是盗墓。当时军阀混战,大家都忙着抢钱抢粮抢婆娘,杀人放火都没人理,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事。趁着天下大乱的好年景,李鸭子无意中赶上了的盗墓事业的风口。

“凶器?”茅跃进眯起了小眼睛。

有一天,李鸭子去附近的集市赶集,逛累了,蹲在马路边抽旱烟。李鸭子看到对面包子铺的人在地上打洞,洞很小,那人手里拿一个小工具,先打进地下,再拔出来,就能带出一些土。如此不断重复,洞就越打越深。

“那倒没有。”江枫说,“这其实是一个案子上的凶器。”

李鸭子是个爱动脑子的人,瞧着瞧着就灵光一闪,假如用这种方法来探测地下的土层,以后找墓定位不就方便多了吗,比“分金定穴”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可靠多了。李鸭子还是个实干家,有梦想就去做,马上找到铁匠,按照自己设计的样式打制了出实物——世界上第一把洛阳铲诞生了。

“与中国几千年的盗墓史相比,洛阳铲的历史其实非常短,至今不到一百年。”茅跃进顿了顿,“你们怎么突然对洛阳铲这么有兴趣,是不是又有文物被盗了?”

李鸭子叭嗒叭嗒抽着旱烟,瞅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黑家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这玩艺儿到底有没有用。李鸭子没想到,这个小发明不仅管用,而且大大地管用。

“那它的历史一定很悠久吧?”江枫听得一头雾水,只好顺着茅跃进的话往下说。

铁匠打制的实际为洛阳铲的铲头部分,长三四十公分,半圆筒形,中间是空的,为U型凹槽。接上特制的木杆和绳索,就能打入地下十几米深处,铲子提起来之后,中空的凹槽会把地下的泥土带上来。

茅跃进看了一眼王三牛,“小王,你说得对,也不全对,不过洛阳铲的确是一个盗墓贼发明的。”

这样不断向地下深钻,通过对土壤的结构、颜色、密度和成份进行分析,就能知道地下的情况。如果是被人翻动过的熟土,说明地下可能有墓葬或古建筑;如果含有陶瓷、铁、铜、金、木等质物,就可以推断地下藏品的性质和布局。经验丰富的盗墓者,仅凭洛阳铲碰撞的手感,便可判断地下的情况。

王三牛说:“听说是盗墓用的?”

早期的洛阳铲接木杆,由于木杆太长,目标太大,不方便携带。后人不断对它进行改良,用螺纹钢管代替木杆,每截钢管长半米左右,可层层相套,任意伸缩,就像钓鱼竿一样。

“洛阳铲。”茅跃进瞟了一眼手机就把目光移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拿这个就想考我,也太小儿科了。

现代的洛阳铲基本由六大部件组成:铲头、配重杆、加长杆、吊环、安全绳以及携带包,方便携带和拆装。经过上百年的演变,洛阳铲已发展出庞大的家族,用途也越来越广泛,除了用于考古,在建筑、公路、地质勘探等领域也大显身手。

江枫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找出一张图片给茅跃进看,“这个您认识吗?”

洛阳铲简单实用,既是盗墓利器,也是田野考古的必备工具,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最好的考古工具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考古代表团访问阿尔巴尼亚时,赠送的礼物就是一把洛阳铲。

“哦,什么宝贝?”茅跃进以为江枫会拿出一件古董,没想到是一部深空灰色iPhone 8 Plus。

李鸭子肯定想不到,他发明的这个盗墓小工具,居然有一天会走出国门,扬我国威。多年以后,在李鸭子的家乡洛阳,人们以洛阳铲的发源地为荣。

“我也有个东西,想请您掌掌眼。”

茅跃进干了一辈子文物工作,学问渊博,就像一册会行走的百科全书。江枫和王三牛完全被吸引住了,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洛阳铲,背后竟藏着这么神奇的故事。

茅跃进推开了窗户,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抽出一根给王三牛,自己夹了一根在手上。“小江,你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何贵干啊?”

江枫回到正题:“茅馆长,您看这个洛阳铲是做什么用的呢?”

“那天发生了个案子,后面又出了点状况。”江枫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是4月21日,东风市博物馆举办开馆仪式,江枫当天下午到馆里参观国宝,紧接着就发生了如月湖公园抢婴案。三个月大的男婴饭饭被抢凶手当街抢走,案子至今未破,小孩生死不明。

“你这个是洛阳铲的核心部件,即铲头,另一头套接螺纹钢管,可以加到很长。从铲头的形状来看,这个应该是破砖铲。”

“不行,不行,浴缸都能把我淹死。”茅跃进慌忙摇手,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天你走得急,给你准备的纪念品还留着呢,还记得吧?”

“破砖铲?”江枫从名字上大概能猜到,但不敢确定。

“下次我邀你去游泳。”

“按照具体的使用环境和用途细分,铲头可以分为土铲、破砖铲、泥沙铲、以及筒子铲四大类。普通的铲头遇到砖瓦类的硬物无法下钻,破砖铲的顶端设计成倒三角形尖头,可以打碎小石块和砖瓦。”

“年轻人多锻炼好,别像我,喜静不喜动,一身毛病。”

江枫点了点头,拿出邓文豪写的政协提案复印件,“茅馆长,麻烦您再看看这个。”

江枫说:“这几个月户外运动多点,跑步,游泳,晒黑了。”

茅跃进重新戴上老花镜,仔细读完后说:“写得真好,保护文物刻不容缓,这个人是专家吧,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茅跃进说:“小江,怎么晒得这么黑了,办案这么辛苦啊?”

江枫说:“是一家金店的老板,与文物界毫无瓜葛。”

江枫和王三牛哈哈大笑起来。

“不可能吧?”茅跃进脸上露出惊讶,“提案中有大量文物方面的专业术语,怎么看都不像出自外行之手。”

茅跃进接着说道:“我告诉行长,这玩艺儿是古人装骨灰用的,你家里放什么不好,非要摆个骨灰罐?他当时半信半疑,过了半个月给我打电话,问我还记得那个将军罐吗,已经出手了。虽然亏了几万,他还是很开心,说这叫嫁祸于人。”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闯进来两个老人。一个是先前带“永乐青花压手杯”来鉴定的老干部,另一个是满脸怒容的老太太,看情形像是两口子。

“您刚才还没讲完呢。”王三牛心里惦记着那个将军罐。

老太太进来就抓住茅跃进的手,差点就要下跪,“求求你们,别再骗我们家老头子了!”

王三牛猛拍马屁,茅跃进连忙摆手,笑呵呵道,“千万别叫大师,现在街上的大师比驴都多。”“大师”、“干爹”这些词都毁掉了,茅跃进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

茅跃进慌忙把她托住,“大姐,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不等江枫介绍,王三牛抢着说:“大师,您好!我叫王犇。三横王,三条牛的犇,叫我王三牛就行了。江枫是我师傅,他常跟我说起您,说您老厉害了。”

老太太说:“我家里到处都是没用的坛坛罐罐,连床底下都塞满了,他那点退休工资全扔里面了,还骗我说,随便一样东西就能卖几百万。现在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了,也没见他换一分钱回来,这日子怎么过啊?”

“这位是……”茅跃进的目光从王三牛脸上扫过,移向江枫。

“女人懂什么?”老干部对老伴不屑一顾,底气十足道,“我那对永乐青花压手杯能卖很多钱,茅老都说了是真的,不信你当面问吧?”

“对啊,真的为啥要扔掉?”一直没说话的王三牛问。

“啊!”茅跃进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我什么时候说了是真的?”

“真货也分几种。”茅跃进说,“我认识一个银行的行长,去年他说新得了一个明万历的青花将军罐,放在家里镇宅,叫我给他掌眼。将军罐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我看了一眼说,赶紧扔掉,扔得越远越好!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说这是晚明的东西,几个大师都看过了。我说,我没说它不真,是叫你扔掉。行长问,既然不假,为啥要扔?”

老干部急了,“今天早上,就在这里说的,你怎么不认账呢?”

看破却不说破,茅跃进的涵养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江枫暗自心惊。“古董的存量不变,增量为零,东西就那么多,天灾人祸损毁一批,自然消失一批,收藏爱好者却越来越多。有钱又怎样,哪能人人都买到真货?”

茅跃进四处搜寻,目光落在江枫脸上,灵机一动说:“正好刑警同志也在,帮破破案。小江,我说了是真的吗?”

“小江,你有所不知。”茅跃进说,“这些人买的不是古董,而是一个梦,天天做梦都想捡漏,我不能打碎他们的梦。比如今天这位老先生,就算我明说是假的,他也不会信的,弄不好还会跟我急。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确实没说。”江枫实话实说。

“没关系,正好我们也长长见识。”江枫笑道,“连我都听明白了,刚才这位老先生的宝贝是赝品。那种压手杯全世界只有三个,他一人就占了俩,从概率上算也不可能是真的。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老干部脸上挂不住了,愤怒地质问茅跃进。“那就是假的了,为什么要骗我?”

老干部小心翼翼地把宝贝包好,欢天喜地走了。茅跃进挪动椅子,坐到了江枫对面,“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经常会有收藏爱好者闯到我办公室来,赶也赶不走,只好应付一下。”

茅跃进再次望向江枫。“我说了是假的吗?”

“不客气,慢走。”

江枫继续摇头,“也没说。”

“谢谢您!茅老。”

老干部张口结舌杵在原地,可能是感觉智商欠费了,这个年轻警察当时确实在场,说的也是实情。老太太马上来劲了,指着他的鼻子说:“死棺材,我说你走火入魔了,还不信。天天做梦发大财,快醒醒吧,回去就把你那些破烂都砸了!”

茅跃进笑道:“那您留着吧,好好保管。”

“贱人,你还有脸说我!”老干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像发怒的公牛。“我的钱花出去,起码能看到那么多东西。你倒好,叫你别炒股,偏不听。你那点退休工资全扔水里去了,连个响声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老干部顿时两眼放光,“我家还有一个,跟这个一模一样!”

江枫和王三牛都把脸转向窗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差点憋出内伤。

“不好说。”茅跃进面无表情道,“永乐青花压手杯,目前发现带有年款的,全世界只有三个。”

“好了,二老都别争了。”江枫深吸两口气,上去打圆场,“文物收藏和股市投资都没错,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得开心就好。只要二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比什么都强,是不是?”

“茅老,您觉得这东西是老的吗?”老干部毕恭毕敬地问,像一个好学上进的中学生,他看上去要比茅跃进大十几岁。

江枫在派出所工作了两个多月,别的没学会,和稀泥的功夫倒是大有长进。老两口估计是吵累了,正在等台阶下,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不打招呼就走了。

“哦,那就好。”

茅跃进说:“你上次来,第六个梅瓶还没来得及讲解,我带你们去国宝厅看看吧。”

“不多。”

“下次吧。”江枫说。他的心思还在案子上,对国宝并无兴趣。

“花了不少钱吧?”

回到分局,江枫拿起手机,再次凝视那个“四不像”。从昨天开始,它已经有了响亮的名字——洛阳铲。凶器查明了,下一步的主攻方向也就明朗了。

“好多年前,还是我在农村下放时淘来的。”老干部一脸神秘道。

江枫把这几天查到的线索汇总,提炼出三组关键词:

“您是从哪儿得来的?”

邓文豪、保护文物提案;

“对,对,对!”老干部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凶器、洛阳铲;

茅跃进摘下老花镜,抬起头对老干部说:“您这个带有年款,应该叫永乐青花压手杯。”

仇皓、古玩店老板。

穿着中式对襟衬衫的茅跃进,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青花小碗,左看右看,像是在鉴定,神情却又不是特别专注。办公桌对面,一个退休老干部模样的人正襟危坐,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惴惴地盯着茅跃进的脸,像一个在等待法官宣判的被告人。

把这些关键词进行碰撞,很容易就能找出共同点:都和文物有关。

“不碍事,进来坐。”茅跃进向旁边的黑色三人位沙发指了指。江枫和王三牛在沙发上坐下。

7月12日,也就是案发前一天,邓文豪去古玩店见过仇皓。7月13日下午案发时,仇皓自称在家休息,却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馆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江枫敲门进去时,发现里面还有陌生人。“茅馆长,您忙,我们等会儿再进来。”

如果说这些线索全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东风市作为历史悠久的老牌火炉城市,绝非浪得虚名。有个段子说暑假来临,一名非洲留学生坐在路边哭泣,众人围观,问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是不是想家了?黑人小伙边抹眼泪边点头,用生硬的中文哽咽道:“妈呀,这里太热了,我想回家避暑。”这个段子引起无数市民共鸣,后来真有人考证过,非洲某些国家的夏季确实比东风市要凉爽。

种种迹象显示,仇皓有重大作案嫌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动机又是什么?情杀还是仇杀?

途胜停在东风市博物馆大门外,江枫和王三牛并肩向办公楼走去。太阳晒得人无处躲藏,光是走过从门卫室到办公楼不到二百米的空地,二人就已烤得外焦里嫩,头顶冒烟。

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29日上午,烈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