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刘艾月摇头,“男人在外面应酬的事,我从来不问的。”
“老同学?”江枫顿了一下,“知道名字吗?”
“几点钟出的门?”
“反常的地方……”刘艾月手托着下巴思索起来,“出事的头一天下午,他说要去见一个老同学,出门时说好了在外面吃晚饭的。晚饭之前他突然又回家了,做饭的阿姨煮的饭不够,还抱怨了两句。以前没听说他和哪个同学来往过,那天他回来后好像还有点心事的样子。”
“两三点吧,记不准。”刘艾月苦笑,“可能是出事之后我变得疑神疑鬼了吧,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反常的事。”
“邓文豪在案发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无论哪方面的都行。”
江枫目光看向地面,似乎在做一个重大决定。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刘艾月说:“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会让你感到难为情,但是我不得不问,请务必如实相告,不要有任何隐瞒。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跟我谈工作上的事。”刘艾月接过复印件快速浏览后,脸上露出惊讶,“真看不出,他还能写出这种材料。”
“你问吧。”刘艾月十个手指绞在一起,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
“这就奇怪了。”江枫喃喃自语,从挎包里拿出几张复印件,“这是邓文豪写的提案,他好像对文物方面比较关注。”
“你是否有过婚外情……”江枫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说,邓文豪在这方面有没有误会过你?”
“我老公只喜欢存钱,对收藏没什么兴趣,也没听他提过。”
刘艾月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无礼的问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这个问题很不礼貌,我可以不回答。”
“收藏呢?”江枫歪着头问。
“对不起,为了尽早破案,我非常希望你能如实告知。”江枫低头致歉,并不退让。
“他这个人平时比较懒不爱动,饮食又不节制,所以才胖成这个样子。我老劝他多运动,要注意减肥,他根本听不进。”在保持体形方面,刘艾月确实对他非常失望。
“我和我老公的感情很好,彼此信任,这方面从未发生过任何误会。”刘艾月浅浅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越来难看,仿佛随时准备拂袖而去。“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这三样大部分男人都喜欢,有没有更高雅一点的?”江枫补充道,“有的企业家喜欢健身、户外运动、或者收藏艺术品、文物什么的,邓文豪有这方面的爱好吗?”
“我明白了,谢谢!”
“抽烟、喝酒、打牌。”刘艾月如数家珍。
“没事我先走了。”不等江枫同意,刘艾月已站了起来。
“邓文豪平时有些什么爱好?”
“请稍等。”江枫也站了起来。
“还不是老样子。”刘艾月淡淡地回应。
“警官,我觉得你不应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要想办法尽快抓到抢劫犯。”
“这两天情况有点好转吗?”江枫指的是邓文豪。
“你说得对。”江枫说,“我们怀疑,你老公可能认识凶手。”
走到走廊尽头,二人在蓝色椅子上并排坐下,中间隔了个空位。
“啊!”刘艾月的眼神晃动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要不我们去那边坐,说话方便。”江枫指着走廊最西端,那里有两排蓝色的塑料椅子,正好没人。
“在未查明真相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江枫直视她的眼睛。
“没事,我们先谈吧。”
下午快下班时,队里同事小韩就在各个办公室串门,拉人晚上聚餐。小韩考入了省发改委,即将结束四年的警察生涯,下周就要去新单位报到。在奔向新生活之前,小韩要举行告别晚宴,请弟兄们出去大醉一场。其他人都踊跃参加,江枫找个借口推辞了。
“你有什么事要先办吗?”
自从借回刑警队之后,江枫就全身心扑在案子上,到现在还没和母亲吃过一顿饭。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冷清,难得今天不用加班,他想回家陪陪母亲。
刘艾月挤出笑容,“不麻烦。”
母亲接到江枫在路上打来的电话,欢天喜地就张罗开了,做了七八个菜,都是江枫爱吃的。开了一瓶红酒,母子二人对酌,免不了又要听母亲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什么赶紧找个女朋友啦、工作别太卖命啦……好在江枫早已谙熟母亲的出招套路,一一轻松化解。
江枫迎了上来,“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
江枫吃得有点撑,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走进卧室,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刚吞下一整只山羊的巨蟒。躺了一会儿,江枫起来看书,这是他独特的休息方式,只有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才会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
医院的电梯比北京的地铁还要拥挤,一把轮椅加上十几个人,把小小的电梯厢塞得密不透风。白色的电子数字显示到了九楼,刘艾月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出来,走到护士站,就看见江枫斜挎着背包站在那。
江枫读书很杂,荤素不忌,三教九流、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无所不包。江枫还记得警院教授说过的话,每一个警察都应该成为杂家,尤其是刑警,因为你不知道将来会遇上什么案子,也不知道哪些知识会派上用场。他读书倒是没这么功利,就是喜欢。
车子终于找到路口调了头,路面稍微畅通了些。刘艾月忍不住想,该问的都问过了,他还想了解什么呢,莫非发现了新线索?
一篇《中国人财务自由的九个阶段》曾经刷爆朋友圈,从菜场自由、饭店自由……直至买房自由、国籍自由。江枫认真对照过,发现自己只实现了买书自由,想看什么书就买什么书,不用看价钱。买书自由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书柜爆满,多余的书只好堆在地上,与人争夺空间。
刘艾月想起那天和江枫见面的情形,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举手投足却极其沉稳,好像从他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目光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压迫感。她本能地想躲避那双眼睛,却无处可躲,只要案子不破,今后恐怕要经常要与警察打交道了。
江枫找到一本《错案》,这本由法国律师勒内·弗洛里奥1968年写的书,现在来看仍不过时。多年前江枫就认真拜读过,里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签纸。他翻开了书,再次温习。
“行,我马上到。”
“法庭会给一个无罪的人判刑吗?”
“我正在去医院的路上,要不你到医院来吧。”
《错案》在开篇是这样回答的:“这种事情确实存在,而且比人们想象的要多。”
“电话里说不方便,见面聊吧。”
书中列举了大量真实案例,有的是作者参与调查过的案件,有的是在法国历史上轰动一时大案,如“里昂信使案”、“拉隆希尔中尉案”、“尊贵夫人泰蕾兹诈骗案”。弗洛里奥以案说法,用小说一样的语言和叙事手法,把那些曲折离奇的案件层层剥开,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加以分析,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还有什么事?”
法官也是人,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常人会犯的错误,他们也难以避免。不确切的资料,可疑的证据,不诚实的被告,虚假的证言,以及错误的鉴定结论,都可能导致法官做出错误的裁判。
“今天有空吗?我想再和你聊聊。”
一个看上去很诚实的妇女,由于亲属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死去,她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全部遗产,然后不出意料地受到邻居怀疑。警察局接到报案后,开棺验尸,发现尸体内含有大量砒霜。那个妇女很快被捕,并被法庭判以重罪。直到她被关押五年后,有关部门才发现,那块墓地周围的地下水中含有砒霜。由于地下水的侵蚀,才导致尸体内检出砒霜。
“你好!”
好书就是能让人流畅地阅读,又能引发思考。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千奇百怪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当人们还在用老经验和惯性思维去分析时,就容易走到错误的边缘。
“刘女士,你好!我是刑警队的江枫。”
合上书本,时间已到深夜,江枫毫无睡意。
LV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左手抓稳方向盘,腾出右手拿出手机。
今天早晨再次见到刘艾月,谈到邓文豪时,她的眼神举止总是流露出鄙夷,可能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从案发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月,警察来过好几拨,似乎还没找出头绪。刘艾月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能否破案,而是邓文豪的健康状况。她已心力憔悴,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光是想想都让人绝望。从医生模棱两可的话语中,她渐渐意识到邓文豪醒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如果长年累月这么躺着,还不如……
邓文豪遇袭会不会和妻子刘艾月有关?这样的猜测其实毫无根据,更多的是来自直觉,也许是漂亮女人更容易引起注意吧。人们看到漂亮女人总会多看几眼,投入的注意力越多,自然想法也更多。警察为了破案,会把各种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八卦心理甚至比普通人更严重。
家里请了保姆,一双女儿都上了学,生意上的事不需要刘艾月操心,她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打发,追韩剧、练习瑜伽、报插花班……却无法填补内心深处的寂寞。都说空虚比毒品还厉害,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关在金丝笼中的百灵鸟,渴望飞翔,却又贪图笼中的安逸。现在 这样不是挺好吗,你还想怎样呢?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直到那天傍晚噩耗传来。
直觉是一柄双刃剑,有时能绕过一切障碍直达事件的核心,有时又会错得离谱。警察的思维一旦被直觉左右,就容易形成思维定势,然后有选择性地收集材料,以证明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对于反面证据则视而不见,错案多半就是这么造成的。
婚后生了两个女儿,邓文豪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无奈天不遂人愿,她却再也怀不上了。邓文豪虽然有些失望,看到一双聪明伶俐的女儿,后来也就绝口不提了。邓文豪的精力都扑在生意上,一有空闲就呼朋唤友喝酒打牌,在家里的时间日渐稀少。钱越赚越多,夫妻间的共同话语却越来越少,有时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一夜无话。三年前他们就分房睡了。
江枫暗暗告诫自己,在怀疑别人的同时,更要对自己时刻保持怀疑。
刘艾月比邓文豪小六岁。十年前,刘艾月经人介绍认识了邓文豪,不到半年就结了婚。郎有财,女有貌,在别人眼里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起初她也是这么想的,邓文豪长得虽然挫了点,但是头脑灵活,会赚钱,对她百依百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刘艾月对警察三番五次的调查似乎有些反感,但今天并非一无所获。刘艾月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邓文豪在案发前一天下午去见了一个老同学,回家后心事重重。这个人是谁,会不会与案件有关呢?管他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生活节奏就全被打乱了,刘艾月每天都在医院和家里两头跑。老公躺在医院生死未卜,她必须表现出一个妻子应有的担当,这既是做妻子的本分,也是做给别人看。人言可畏,她不想给别人留下话柄。
按正常的习惯,邓文豪出门前应该会先给对方打一个打电话。下午,江枫调出了邓文豪的手机通话记,由于时间范围较小,找出这个“老同学”的号码并非难事。随后,这个手机号的机主信息也查出来了,机主姓名是仇皓。
早晨把两个小孩送到小学门口放下之后,刘艾月打算直接去医院。学校门口已经车满为患,双向车道都堵死了,两个满头大汗的交通协管员在卖力地指挥,作用却不大。想调头是不可能的了,刘艾月开着白色奥迪A6跟随车流慢慢往前拱,准备前面找到路口再调头。
江枫拿起手机,写下明天的日程安排:“见仇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