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拖?”
“也不难办,慢慢拖呗。”小曹轻描淡写道。
“让她们到派出所多跑几趟,跑烦了,自然就不会再来了。该解决的问题,她们自己还是会想办法解决的。”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问题吧?”
“这恐怕不好吧。”江枫对小曹寄予厚望,没想到他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那也别跟我打听。”
“要不然怎么办?”小曹瞟了江枫一眼,“你觉得跟这两个女人说得清道理吗?”
“慌什么慌,又没说你早泄。”
“说不清。”江枫遥望窗外漆黑的夜空,再次陷入绝望。
“这种事别问我,没经验。”小曹直接顶了回去,像受了侮辱似的。
“这种民间经济纠纷,本来就不属于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有些人偏偏喜欢赖在我们身上。用上面的话讲,这是滥用警力,浪费宝贵的警力资源。”小曹在派出所干了三年协警,经验丰富。“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奇葩的事,比方说没钱买种子化肥的,老婆跟别人跑了的,儿子不养爹娘的,都跑来找派出所,你能解决吗?”
“甲醛超标会引起早泄吗?”江枫扭头问正在开车的小曹。
“还是你有经验,以后多教教我。”江枫顿时释然。江枫原来觉得小曹沉迷于游戏,不务正业,没想到人家张张嘴就能当自己的师傅。今后一定要戒骄戒躁,好好跟人家学习,踏踏实实把工作做好。
回来的路上,天色已彻底暗下来。江枫坐在副驾驶座上,按下车窗玻璃,灼热的风吹进来,车上的空调半个月前就罢工了。江枫把警服衬衣脱掉,露出宽阔的肩膀,一想到明天还要跟这两个女人继续纠缠,不禁头晕。
“枫哥,你是名侦探,我哪敢教你啊。”小曹笑道,语气却非常诚恳,“咱们这地方不比刑警队,一年遇不到一个大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你就适应了。”
“都给我闭嘴!”江枫大吼一声,他从来没这么大声对女人说话。“这么着,明天上午9点,双方都到派出所来调解。”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了,只好先用缓兵之计。
“我现在就是个片警,以后别提什么侦探了。”
又出了新情况,战争再次爆发,江枫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感觉脑袋快要炸了。
听到“名侦探”三个字,江枫明知小曹并无半分嘲讽的意思,心还是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他暗暗检讨,看来自己的心态还是没有摆正,到了什么山上,就得唱什么歌。办刑事案件必须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容不得半点差错。派出所和刑警队的工作对象和性质完全不同,如果还用办刑案的思维来调解民事纠纷,就像开着一辆保时捷去拉货,完全不搭调。
游泳圈说:“别信她!明明是她自己家的房子提前装修完了,不想住了,才找了这个借口。”
警车拐进派出所大门,江枫发现院内多了一辆现代越野车,兰登守在车门外“汪汪”直叫,样子很凶。江枫把兰登叫住,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向江枫直冲过来。“妈呀,吓死我了!”
不能这么问下去了,再问就要被这个女人带到沟里去,江枫猛然惊醒。江枫又把游泳圈叫到客厅,向她解释贞子退房的理由。
“王三牛!”江枫大感意外,上去就给了他一拳,笑道:“别怕,兰登不咬好人。”
“以前没这么快。”贞子声若蚊蝇。
王三牛瞟了一眼兰登,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小时候被狗撵过,有心理阴影,一朝被狗咬,十年怕井绳啊。”
你们小两口床上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江枫心里愤愤不平,却必须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前也是这样吗?”
“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我和我老公还这么年轻,肯定有时候会亲热一下,他一般很快……就……那个了。郁闷死了。”贞子十指绞在一起,看了一眼江枫,马上就把头低下去了,“你懂的。”
“自学成才。”
“哪个?”江枫不由得向她靠近了点。
江枫摸了摸兰登的头,“一边玩去。”兰登很懂事地摇着尾巴走开了,江枫转身问王三牛:“要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贞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我老公现在那个也很快了。”
“我查了今天是你值班,所以就省了两毛钱电话费。”王三牛说话还是那么不正经。
江枫注意到她的头发确实有点稀薄,是不是住进来之后掉的就不得而知了。江枫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没闻到什么味道。“你怎么能确定是甲醛超标?”
“这么晚,有事吗?”江枫低头看手表,已经到了晚上8点多。
贞子说:“房子刚装修完,我和老公就住进来了。现在我头发掉得很厉害,每天早上起来,枕头上全是头发。我和我老公撒出来的尿也很黄很臭,开始我们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后来感觉是肾出了问题。亲戚朋友进来,都说味道很重,肯定是房子甲醛超标。”
“没事就不能来吗?”王三牛不客气地反问,“突然想你了,下了班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有什么问题?”江枫再次环视四周,没看出什么异样。
“好小子,我以为你把这个老大我忘了。”
“房子质量有问题,我们不敢住了。”
“哪能啊,老大。”王三牛一脸无辜。
“既然签了一年合同,你提前退房就是违约,人家可以不退押金的。”
“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江枫向王三牛的车走去。“走,我们去街上找个饭馆。”
既然来了,那就想办法调解吧,前提是要先把事实弄清楚。江枫决定分开询问,先叫游泳圈去卧室暂时回避,让贞子留在客厅。江枫本能地对贞子多些好感,除了说话温柔,看上去也比较通情达理,相对容易做工作。
“不用那么麻烦,泡碗面就行。”王三牛站着没动。
游泳圈逻辑混乱,蛮不讲理,江枫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只好在心里默念:“我爱我们的倒霉工作,也爱这千疮百孔的世界!”这句话是从林小砚那学来的,已成了他的人生座佑铭。
“那怎么行。”江枫的口气不容商量,“你难得来一趟,到了我的地盘,怎么可以随便?”江枫转身又对小曹说:“这是刑警队的兄弟,我们出去叙叙旧,有事打我电话。”
“我有那闲工夫去法院打官司,那要你们警察干什么?”游泳圈细长的眉毛纹得很黑,眼神中满含杀气。
小曹说:“放心,你们去吧,这里有我呢。”
“是。”江枫被迫点头,“如果调解不成,你们还可以向法院起诉。”
交待完毕,江枫上了王三牛的车。车子开动,江枫问:“最近案子多吗?”
游泳圈说:“有困难找警察,不是你们承诺的吗?”
“还行。”王三牛含糊其辞道。
江枫理清了头绪,对二人说:“这是经济纠纷,不归派出所管,你们应该到居委会去调解。”
“光头强还好吧?”光头强是万志强的外号,队里的弟兄背后都这么叫。
游泳圈是这套房子的房东,贞子是房客。半年前,贞子租了这套房,每月租金是一千二百元。租房合同签的是一年,贞子住了半年后想退房,要游泳圈退还一千二百元押金。游泳圈以贞子违约为由,不肯退押金,因此发生争执。二人吵得很凶,并未动手打架,自然也不会有人受伤。
“唉,别提了。”王三牛摇头叹息,“自从你走了之后,光头强越来越狂躁,动不动就骂人,我怀疑是更年期提前光顾。”
听二人七嘴八舌地讲完,江枫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心里话,我刚到派出所那几天,听不到光头强发脾气,耳根太清静,还真有点不适应。”
一直没说话的贞子开口了:“警察同志,你来得正好,给我们评评理。”贞子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语速也不快,弱不禁风的样子。
“老大,你这个症状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是病,得治。”
游泳圈不耐烦了,“我不说严重点,你们怎么会重视?”
二人哈哈大笑。
江枫问:“你为什么报警说有人受了伤?”
在江枫指引下,王三牛把车开到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下。乡下小街,本来就冷清,这时老板已经准备打烊了,正在抹桌子打扫卫生。饭馆内空荡荡的,没有别人,二人随便找了张条桌坐下。老板娘拿出两套消毒餐具,一碟瓜子,摆在桌上。
游泳圈说:“是我。”
王三牛看着江枫说:“你黑了。”
江枫问:“是你报的警吗?”
“晒的。所里没什么事,每天在湖堤上跑跑步,打打拳。”江枫拿起筷子,对着碗口的密封薄膜用力戳下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江枫只穿了件背心,结实的肌肉突出来。
游泳圈说:“没人受伤。”
“难怪肌肉练得这么发达,迷倒了不少村姑吧。”
江枫问:“谁受了伤?”
“村姑没有,村婆倒是不少。”江枫不全是开玩笑,现在的农村哪留得住姑娘,年轻漂亮的都到城里去了。
江枫环视室内,两室两厅的房子,看上去新装修不久,陈设比较简单。除了这两个女人,并没看到其他人,两个女人吵架,居然打110报警。江枫哭笑不得,却不能发作。
不多时,酒菜上齐:红烧鳝段、卤水白鱼、老鸭烧肚片、炸泥鳅、油淋空心菜,全是湖区特产,外加一箱啤酒。王三牛连吃了几天方便面,闻到香味,狂咽口水。他看着那箱啤酒,不禁面露难色,“酒就少喝点吧,等下回去我还要开两个小时车。”
江枫在心里称她们为“游泳圈”和“贞子”。
“晚上别回去了,睡我床上。咱哥俩两个多月没见了吧,今天不醉不归。”江枫起开了两瓶啤酒,先给了王三牛一瓶。
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五十岁左右,穿红色旗袍,小肚子高高隆起,像在腰上套了一个红色游泳圈,仿佛随时准备跳入风浪中搏击。年轻的二十刚出头,穿黑色碎花连衣裙,个子很小,苍白的瓜子脸上毫无血色,一甩头长发就会挡住半边脸,晚上出来会很吓人,江枫不禁想起恐怖电影《午夜凶铃》里的贞子。
王三牛只好老老实实地给自己倒满,举杯道:“老大,我敬你。”
门是虚掩的,两个面红耳赤的女人正在激烈交锋,互相用最恶毒的语言亲切问候对方的亲属,并表达了衷心希望对方立即死去的美好愿望。看见警察进来,二人才暂时休战。
喝完第一杯酒,江枫说:“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找我什么事?”
江枫和小曹一路小跑,拐弯抹角找到18幢,一口气冲上楼,累得气喘吁吁。
王三牛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18幢1单元602室,快点。”她像是指挥手下的佣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乌七抹黑的,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了,鬼才相信你是想我了。如果你是去见女网友,我倒是会相信。”江枫指了指他身边的黑色公文包,“有拎着案卷来看老大的吗?”
“对不起!我们接到电话就在往这边赶了。”江枫低声解释,“麻烦你告诉我具体位置。”
真相被戳破,王三牛反而不着急,点着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大口才说:“妈了巴子,确实遇到麻烦事了,要请你帮忙。”
“怎么才来?”中老年妇女的口气明显表示不满。
“如果需要派出所协助调查,包在我身上,全力协助。”
“我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你在哪个位置?”
“尿性!老大,你总是这么罩着我。”王三牛有点感动,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王三牛抹了抹嘴,把金店抢劫案的案发经过,以及调查取证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是我报的警。”听声音是个中老年妇女。
江枫听得并不专注,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已经喝掉了三杯啤酒。“你说的这个案子,和我们高潮洲派出所有关系吗?”
银城花园小区离派出所不远,十分钟就到了。警车停在小区大门口,江枫拿出手机拨打报案人的电话:“你好,派出所,请问刚才是你打电话报警吗?”
“实话实说,没有一毛钱关系。” 王三牛摇了摇头。
警车停在院内,车头朝外,随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现场。小曹打着车时,江枫已穿戴整齐,佩戴好“六小件”和执法记录仪,警服和处警装备都在警车上,方便随时取用。
“那你找我干嘛?”
“一秒钟也不行。”江枫抓起钥匙和手机,快步向门外走去。
“想请你回去破案。”
“吃完饭再去吧,最多三分钟。”小曹刚尝到饭菜香味,舍不得放下碗筷。
“破案是你们刑警队的事,我一个小小的片警,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江枫连眼皮都没抬。
“出警!”江枫向小曹挥了下手,站起来。
“这不是问题。”王三牛急忙说,“来之前我请示过光头强了,只要你同意,李局长会亲自出面协调,把你借调到专案组。”
江枫一边接电话,目光转向身边的小曹,左手拇指做了几下按键动作,示意他拿手机记录。江枫报出一串号码,小曹在手机上记下了报案人的电话。
“尝尝这个,纯天然的野生黄鳝,城里有钱都买不到。”江枫给王三牛碗里夹了一块鳝段,然后举起了酒杯,“这个世界百分之九十的问题,就在于每个人都少喝了两杯。来,喝酒!”
刚挂掉不到两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有效警情:银城花园小区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现场有人受伤。
“老大,别扯犊子了!”王三牛坐着没动,直直地看着江枫。
“嗯,我试试。”
“吃完饭你就回去吧,明天我还有个纠纷要调解。”江枫又想起那两个难缠女人,一筹莫展。
“没关系,我教你,把电话转给120,让他们派精神科医生去。”
“我知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王三牛说,“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也会和你一样。”
“上了三天班了。”
“用不着你来安慰我,我早就忘了。”江枫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
江枫马上打断,“美女,你是新来吧?”
“你没忘!”王三牛红着眼睛,大声打断。“老大,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以前总是告诉我,凡事往好处想就会越来越好。”
“刚才一名男子报警,说在他家的洗衣机里发现外星人,请你们派人出警,地址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都学会教育人了?”江枫斜着眼睛看他,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
江枫放下筷子,“喂。”
湖区的蚊子个个膘肥体壮,像B52轰炸机一样轮番轰炸。王三牛穿着短袖T恤,只听到耳边嗡嗡作响,手臂上很快起了一片红包。
晚上人少,饭菜也简单,两菜一汤:红烧肉、洋葱炒蛋、紫菜蛋汤。江枫先给兰登夹了几块肉,放进一个不锈钢饭盆里,小曹才懒洋洋地走进来,手里拿着手机。江枫端起碗,刚扒了两口饭,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110指挥中心的号码,每次值班时,江枫会把值班室的电话转接到手机上。
看见王三牛的窘样,江枫说:“高潮洲的蚊子也是野生的,野性十足。”
“走,吃饭去。”江枫向兰登招了下手,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尘,向厨房走去。兰登像个跟屁虫似的,摇着尾巴紧跟在江枫身后。
王三牛试探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喂一辈子蚊子吧?”
“开饭啦——”系着黄色围裙的陈阿姨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腰,扯起大嗓门叫喊,仿佛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一项重大决定。每次开饭前,是她一天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江枫笑道:“这里其实挺好的,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没有汽车尾汽,吃的都是有机食品。除了蚊子大一点,哪点不比城里强?”
没来由就想起了林小砚,连回忆都变得微甜,转瞬心底又泛起苦涩。如果没有去年平安夜那起案子,结局会怎样呢?江枫把目光投向远方,天边的落日像一个大蛋黄,留给大地最后一抹明艳。
王三牛没词了,默默地拿过一瓶酒,给自己满上。一箱啤酒很快就变成了空瓶,江枫叫老板又搬了一箱来。喝到后面,也不用杯子了,一人一瓶,嘴对嘴喝。
兰登趴在地上,吐着舌舌,歪着脑袋看着江枫。兰登喜欢与人对视,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枫,欢快地摇动尾巴,两只爪子拼命往他怀里蹭。江枫大笑起来,拍着兰登的脑门说:“你也别高兴太早,女朋友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动物,哪天被甩了,不要哭鼻子哦。”
不知喝了多久,两个人脸上都已通红,目光迷离。
江枫摸着兰登的头说:“你长得这么帅,哪天给你找个女朋友吧,喜不喜欢?”
王三牛还没死心,想做最后的努力。他拿起黑色公文包,拉开拉链,把案卷拿出来。约有两公分厚的案卷,用黑色长尾夹夹住,案子没结,随时要往里面增加材料,还不能用棉线装订。
汪星人的世界没有尔虞我诈,内心世界都在身体上表露无遗,坦诚得让人汗颜。开心时,它就拼命摇动尾巴;紧张时,就缩着身子,夹紧尾巴;警戒时,就屈下前腿,后腿蹬地,弓着身子,前低后高,嘴里还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像一辆蓄势待发的跑车。
王三牛把案卷递给江枫,“老大,你就看看也行,我好回去向光头强交差。”
江枫在户籍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厨房里飘出洋葱炒蛋的香味。兰登又贴上来一通亲热,然后扑通躺翻在地,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江枫知道,那是要人给它挠痒痒。
“说了不关我的事,别烦我!”江枫头也不抬,手背一挡,用力往外拨开。王三牛刚好松手,被他一挡一拨,案卷就飞了出去。原本就吃力的长尾夹在空中断裂,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顿时分崩离析,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太阳却不急着下班,像一个不甘退休的老干部,还想留在办公室多发挥点余热。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原本就冷清的派出所,此时显得更加寂静。小曹窝在宿舍没出来,不用问,肯定是在打“王者荣耀”。
王三牛重重地叹息一声,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弯腰去捡纸。
星期五下午,5点钟过后,派出所就变得空荡荡的。双休日不值班的民警都下班回家了,赶回城里陪老婆孩子过周末。所里只剩下三个人一条狗:除了兰登,还有江枫、协警员小曹、以及食堂做饭的陈阿姨。
江枫虽然喝高了,脑子并未糊涂。这是一起抢劫案的卷宗,地上的每一张纸都是宝贝,将来要作为定罪量刑的证据呈送检察院和法庭,少了哪一张都是重大事故。
兰登已经完全康复,四肢健壮,毛光水滑,像个健美先生。它还是个超级吃货,几乎不吃素,却喜欢吃蛋糕。不论别人吃什么,它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你,口水直下三千尺。
江枫也蹲下去帮忙,一张一张捡起来,掸掉上面的灰尘和瓜子壳,熨平叠好。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捡拾纸张。
兰登是一条大黄狗,全身金灿灿的黄毛,只有嘴巴是黑的。一个多月前,江枫在湖堤上晨跑时,它正趴在马路边痛苦地呜咽,右后腿受了伤,血流如注。江枫把它抱起来,带到卫生所包扎好伤口,却找不到主人,只好带回了派出所。名字是江枫起的,来自于《达·芬奇密码》里的主人公,符号学教授兰登。江枫希望它像兰登教授一样博学多才,思维敏捷。
江枫拖开一把椅子,钻到桌子底下,捡起一张A4纸。眼角余光从纸上扫过,他突然像中了风似的,整个人就不会动了,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纸。“王三牛,这是什么?”
身上的汗干得差不多了。江枫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四处无人,迅速把自己脱得精光,一头扎进湖水中。游了半个小时,他才恋恋不舍地上岸,穿好衣服。走到派出所门口,老远就看见兰登摇着欢快的尾巴地跑上来。
“画像。”王三牛正在另一张桌子底下,回头瞟了一眼江枫手里的A4纸,继续低头干活。
正值丰水期,湖面上烟波浩渺,远处升起了薄雾,隐约能看见白帆点点。微风裹挟着淡淡的腥味,掠过湖面,轻轻地拂过脸颊。江枫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不禁想,在此地终老一生也不错,与世无争,看日出日落,潮涨潮退,多好。
“这个人是谁?”江枫大声追问。
跑累了,就找块石头坐下休息。“咕……咕……咕咚……”葱茏茂密的灌木丛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这里的确像世外桃源,远离闹市,半个小时见不到一辆车,负离子充足,是天然的氧吧。
“抢金店的劫匪。”猫在桌子底下的感觉不好受,王三牛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腾出右手捏了捏发酸的肩膀。“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我们请专家画了这张像,可惜戴了口罩,整张脸都被遮住了,没什么卵用。”
江枫沿着堤顶公路向前奔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偶尔会有荷花的清香闯入鼻腔。
“口罩是从哪来的?”
当年知青们垦荒时种下的法国梧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虬劲的树枝在空中交叉,形成天然顶棚,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绿色隧道,仿佛能穿越时空,通向另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它们又像是一对对恋人,隔着十多米宽的马路,互相凝望了半个世纪,终于紧紧拥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咋知道,你问劫匪去吧。”王三牛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片警的工作虽然枯燥,好在高潮洲风景优美。从派出所出门右转,穿过一条简易的石子路,大约走一公里就能上湖堤。每日清晨和傍晚,只要天气晴好,江枫就会在堤顶公路上跑五公里。
“你不觉得这上面的图案有点怪吗?”
江枫穿着灰色沙滩短裤,白色跑步鞋,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饱满的肌肉。落日的余晖,洒在宽阔的肩膀上,将他麦色的皮肤照得熠熠生辉。厚实的背上挂着大颗的汗珠,晶莹剔透,沿着脊柱沟往下淌,砸在地上,摔成八瓣。
“哪里不对劲?”王三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猛地反应过来,“你见过?”
一个矫健的身影奔跑在堤顶公路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烧成灰都记得!”江枫目光如炬,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夕阳衔山,水天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