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上司一脸惊讶。他该怎么回答?默认,就此放手?坚守事实和证据,保全自己?
“格兰特!”
他隐隐有些后悔地听到自己说:“长官,你见过女人被锯成两半的戏法吗?”
什么地方使诈了……
“见过。”布赖斯小心翼翼又不以为然地瞧着他。
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就能为所欲为。
“我在这案子里明显闻到了那种把戏的味道。”格兰特说,然后想起自己对威廉姆斯警官也说过这个比喻。
分散别人注意力的小把戏。
但是布赖斯的反应与威廉姆斯警官的大不相同。
魔术师的行话。
“哦,天哪!”他抱怨道,“你想制造拉蒙特事件,是吗,格兰特?”
你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看见。
多年前,格兰特跑到苏格兰高地很远的地方抓回来一个人,抓他回来了结一起严重错办、只差判决的案子。他把他移交出去时说他们似乎抓错了人——他们抓错!苏格兰场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把跟证据有严重冲突的推测称作“制造拉蒙特事件”[1]。
什么地方使诈了。
冷不丁地听到“杰里·拉蒙特”的名字,格兰特精神一振。当初他面对那起牢不可破的案子时觉得杰里·拉蒙特是清白无辜的,那比在这起简单的溺亡案中闻到“被锯女子”戏法的气息要更显荒谬。
不要让你的直觉驾驭你,格兰特。
“格兰特!”
案情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案子里有古怪的地方。”格兰特固执地说。
你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看见。
“哪里古怪?”
格兰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抬起头来锐利地重复道:“对吧?”
“如果我知道,就会列入报告。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整个案子。案子的气氛,给人的感觉。不对劲的感觉。”
“嗯,我看我们眼下也没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做了一个利索清楚的报告,看看局长怎么说吧。只能这样了。溺亡事件,目前为止没有证据表明是谋杀或其他情况。这就是你的结论,对吧?”
“你能不能跟我这个平庸却努力的警察解释一下,到底是哪里感觉不对劲?”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烟斗敲着牙齿——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格兰特没在意警长加重的语气,说:“一开始就不对劲,你不觉得吗?瑟尔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出现在聚会上。没错,我知道大家都认识他,他确实是他说的那个人,诸如此类。我们甚至知道他从外地来英国,正如他说的那样——经由巴黎。他的住处是由美国运通公司在马德琳的办事处替他预订的。但这一切都没法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整件事情都有些古怪。难道就因为他们俩都是库尼·威金的朋友,他就那么迫切地想见沃尔特?”
“报纸吗?算不上呢,他们已经足够谨慎有礼了,不过也不可能为兔儿小子写出赏心悦目的文章来。很难报道的一个事态。没有控告,也就不可能有抗辩。他什么都没有。”他补充道。
“不要问我!这可能吗?”
“是啊。”格兰特说,又想了想,“今天早上他们对他很不客气。”
“他为什么这么想见沃尔特?”
“沃尔特·惠特莫尔这下可有得受了。”布赖斯说。
“说不定他听了他的广播节目,等不及了。”
“根据当地警方的说法,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拉什米尔河淹死过五个人,这还不包括密尔港和泊船区。其中两个淹死在萨尔科特镇上游,三个在下游。淹死在下游的这三人的尸体一两天内都被发现了,上游那两个则一直不见踪影。”
“他没有任何信件。”
“通常都会发现,迟早的事。”
“谁没有?”
“如果能发现的话。”
“瑟尔。他待在萨尔科特镇期间一直没有收到过信件。”
“嗯,看来我们无计可施了,只能等到尸体被发现再说。”
“说不定他对信封上的胶水过敏呢。或者像我听说的那样,信件躺在他们的银行待领。”
“很不幸,经‘调查’确实如此。本地居民倒是正常。”
“那是另一回事。没有一家美国银行或代理公司听说过他。还有一件小事本没多少实际意义,却让我觉得很奇怪。我是说对这个案子的实际意义。他有一个镀锡的箱子,有点像超大号的颜料盒,用来存放他的摄影用品。里面有一样东西不见了,大概十英寸长三英寸半宽四英寸高,原本放在箱子底层——这箱子像颜料盒一样有托层,托层下有个较深的空间。现在他的物品里没有一样能放进那个空当,也没有人能说出那可能是什么东西。”
“村子里的人都这么怪吗?”
“有那么奇怪吗?肯定有上百件东西放得进那空当。”
“是的,我想。或许威克利有那个可能。他是那种随时都可能发疯的人,然后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里快乐地写作,度过余生。可是塔利斯就不会犯傻干下这样的谋杀案,自毁前程,他很精明。至于莱托夫,我能设想他有杀人的冲动,只不过不等走到半路,他又会想起另一个好主意,忘了自己最初是想来干吗的。”
“比如什么,举个例子,长官?”
“没法肯定是这些人干的?”
“嗯——嗯,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但一定有很多。”
“托比·塔利斯,他现在仍对瑟尔不满,因为他不领他的情、怠慢他。塔利斯住在河边,有一艘小船。他让手下一个狂热的追随者为对方的不在场证据作证。瑟奇·莱托夫,舞蹈演员,他憎恨瑟尔是因为他得到托比的关注。据瑟奇自己所说,星期三晚上他在河边一带的草地上跳舞。赛拉斯·威克利,知名的小说家,住在瑟尔于星期三晚上离奇失踪的小路边上。赛拉斯对美自有看法,毁灭美好事物的欲望一直很迫切。那晚他在自家花园尽头的小木屋里写作,他自己说的。”
“他的其他箱子里还有足够的空间装东西,所以那不会是衣物或平常的物品。不管镀锡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一定是他收藏起来、让自己方便取放的东西。”
“很多吗?”布菜斯说,对“那些”这个复数表述感到惊讶。
布赖斯越听越专注。
“没有。只是可能的人选,那些不喜欢瑟尔、有机会作案、没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据的人。”
“现在它不见了。它对这案子似乎没什么要紧,说不定毫无意义。只是这东西很古怪,我一直想着。”
“玛德琳·史密斯也是。还有别的明确的嫌疑人吗?”
“你觉得他来崔明斯庄园有什么目的呢?勒索吗?”布赖斯终于有了兴趣,问道。
“她是个好女孩。”格兰特温和地说。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勒索的事。”
“这话我也会编。”警长说。
“箱子里会有什么可以转手卖钱的东西呢?从形状看不是信件。文件,可能吗?一卷文件。”
“我把手套拿给她看,她认出是她的,还说他可能是捡到的,本想还给她。”
“我不知道。嗯,有可能吧。然而说不通的是,他如果想勒索,有多种手段可用。”
布赖斯咕哝道:“我还以为现在的情人都嫌这种事太老套。”他这下意识的反应跟威廉姆斯警官一样。
“勒索之徒通常手段多样。”
“他的衣柜抽屉里有一只她的手套。”
“没错,但是瑟尔靠着拿手的专业过得很好,只有贪得无厌的人才不满足。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个贪婪的人。”
“瑟尔有喜欢那女孩的迹象吗?”
“别天真了,格兰特。你清醒一下,想想你遇到过的勒索者。”他见这话没起作用,冷冷地说,“就是这样!”然后又问:“你觉得崔明斯庄园里谁有可能被勒索?盖洛比太太经历丰富,你说呢?”
“是啊。但是我们会比较安心,虽然不一定能获取线索,查清案情。”
“可能。”格兰特说,又从新的角度想了想埃玛·盖洛比,“没错,很有可能。”
“就算找到了尸体,你还是没有证据。”
“嗯,人选不多。我想拉维尼亚·菲奇还没出去放纵过吧?”
“我比你更想找到呢,长官。没有尸体,我们该怎么办呢?”
格兰特想到和善而焦躁,一头乱发上插着铅笔的菲奇小姐,微笑起来。
“然后怒火中烧的母亲拿着结实的工具去等他,把他敲翻到河里。希望老天让你找到尸体。”
“你瞧,没有多少合适的人选。我想如果这是勒索事件,被勒索的肯定是盖洛比太太。那么你的推论就是,瑟尔因为和莉兹·盖洛比无关的原因而被谋杀。”格兰特没有马上回应,“你确认这是谋杀案,对吧?”
“大概是吧。”
“不是。”
“‘莉兹让你到旧磨坊过去的第三棵橡树下等她。’”
“不是!”
“很可能是他想去哪儿见莉兹·盖洛比。那天晚上他们打电话回去时,盖洛比小姐并不在家,因此就由盖洛比太太代接。我猜她可能还代办了别的更正经的事。”
“我觉得他并没有死。”
“你认为那天晚上他是故意要跟惠特莫尔分开的?为什么?”
一阵沉默。随后布赖斯从桌上探过身去,极力克制自己,说:“现在你听着,格兰特。直觉终究是直觉,而且你应该好好驾驭它。如果你滥用直觉,好事反而变坏。拜托,节制一点。昨天你在河里打捞了一天,想找到溺亡者的尸体,现在你竟然敢坐在这里告诉我你认为他根本没淹死。那你觉得他到底怎样了?光着脚跑走了吗?还是假装成跛子,拄着闲暇时掰下的橡木枝,一瘸一拐地走了?你说他会去哪儿?从现在起,他靠什么生活?说实在的,格兰特,你需要休个假了。怎么会——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一个训练有素的警探,为什么突然平白无故地从简单不过的‘失踪溺亡无疑’的案件,跳到和案件无关的幻想上去呢?”
“嗯,说到吵架,有件怪事。据很多人说瑟尔是个平和的人,但这次的争吵却是他挑起来的。至少惠特莫尔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他。他嘲笑惠特莫尔配不上莉兹·盖洛比,吹嘘说他在两周之内就可以把莉兹夺走。当时他头脑清醒,却做出如此有违常性的举动,必定别有用心。”
格兰特一言不发。
“但是她不可能知道这两个人会吵架,然后分头回河边。这一点她是怎么做的呢?”
“行了,格兰特,我不是在讽刺你。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人的鞋子明明已经在河里找到,你是怎么得出他没有淹死的结论的?鞋子又是怎么到河里去的呢?”
“没错。她的继女要嫁给她的外甥,一家子越发亲密,她不知道有多高兴。我觉得瑟尔可能扰乱了她的计划。这可能是个动机。她那天晚上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而且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的露营地。她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因为每天晚上他们都打电话到崔明斯庄园——菲奇家——告知进展,星期三晚上他们也说了要去露营的地点。”
“如果我知道的话,长官,我就可以破案了。”
“一切都为我们的莉兹着想。”
“瑟尔带了换穿的鞋子吗?”
“沃尔特·惠特莫尔未婚妻的母亲。事实上是继母,是她把莉兹·盖洛比一手拉扯大的,对她母爱泛滥。我不是说占有欲,但是——”
“没带,只有脚上穿的那一双。”
“是谁呢?”
“在河里找到的那只就是?”
“一丁点都没有。”
“是的,长官。”
“没有证据。”
“你还是觉得他没有淹死?”
“可惜还缺第四个要素。”
“是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布赖斯戏谑地说。
一阵沉默。
“嗯,有一个,这人有机会、有动机、有手段。”
“格兰特,我真不知道该夸你什么好,是你的勇气呢还是你的想象力。”
“还有其他嫌疑人吗?”
格兰特没吭声。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相当清楚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
“在某些方面,他是那种心思单纯的人。他只是不相信那是意外,也这么说了。事实上,证明那是个意外对他有利,但他的言语中没有这个意图。他对失踪事件感到既迷惑又困扰,我十分肯定他和案子没有干系。”
“你能不能给出一个理由,不管有多离谱,证明你所说的他还活着的推论?”
“是吗?的确。他又不傻。”
“我能想到一个。他可能被绑架了,鞋子被扔到河里以造成淹死的假象。”
“兔儿小子认为不是。”格兰特咧嘴一笑。
布赖斯假装钦佩地看着他。“你入错行了,格兰特。你是个好侦探,不过你如果写侦探小说会赚大钱。”
“意外吗?”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质疑,给出符合事实的想法,长官。”格兰特平和地说,“我又没说我相信。”
“是的,长官。我觉得事情不像是那么荒谬。”
这话对布赖斯起了一点安抚作用。“快说,就像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行吗?合乎情理的、不管什么样的推测!能让人相信的!快点!快点!”他停下来,看着格兰特平静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微笑着放松下来。“你那张该死的扑克脸,你呀!”他温和地说,伸手在口袋里找火柴,“你知道我羡慕你哪一点吗,格兰特?你的自制力。我呢,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这对己对人都不好。我太太说那是因为缺乏自信,担心失去对事情的把控。她在莫利学院修学了六堂门理学课程,对人的心思了解得很透彻。我只能判断,在你那好脾气的背面,你一定他妈的自信得要命。”
“这么说,你觉得不是那个兔儿小子惠特莫尔干的?”
“我不知道,长官。”格兰特打趣说,“我来汇报并且又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告诉你案情跟你四天前交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时我的心情可是一点都不好。”
“是的,长官,一团糟。”他把记事本放在桌上,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位置被全局当成嫌疑犯之位。
“所以你就在心里嘀咕:‘不知道今天那老家伙的风湿病怎样?他今天好说话吗,或者我会有得受?’”他那小小的大象眼眨巴一阵,“好吧,我们就按现有的事实向局长呈报你的报告,至于你那非凡的想象力,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还是布赖斯体谅了他。布赖斯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打量着他,说:“我要是见过有谁脸上写着‘长官,拜托,真的不是我’,那就是现在的你。”格兰特笑起来。
“哦,好的,长官。我也没法向他解释我心里的这种感觉。”
格兰特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他总不能说:四天前你交给我一项任务,在我看来这项任务就各个要点而言仍和四天前一样。说得更直白的话就是:原地踏步。
“是啊。你要是听得进我的意见,就不会老想着心里的感觉,而会忠实于你脑子里的想法。警察工作中有句常用语:符合证据。你每天像做祈祷一样在饭前饭后念六遍,或许就会变得现实一点,不会再幻想自己是腓特烈大帝或是刺猬什么的。”
布赖斯正在抽着烟斗,看来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遇上坏日子,他抽的就是香烟,并且吹熄火柴不过五秒钟就会把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注释
可是想到马上要去见布赖斯,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好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还是坏日子呢?平均起来,警长的日子一天坏三天好,因此有利于他的概率便是三比一。不过另一方面,今天天气糟糕,而警长的风湿病在糟糕的天气里总是最厉害。
[1]拉蒙特(Lamont),苏格兰人、北爱尔兰人姓氏。
伦敦灰蒙蒙的,但经历了雨淋淋的拉什米尔河,你便会觉得这灰沉既亲切又舒服。威斯敏斯特披上新绿的树木生机勃勃,有如黑暗中的火焰在跳跃。真好,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恢复了面对同事的轻松心情,参与到充塞于总部办公室的那种暗指影射而又心领神会的谈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