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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没有,长官,一点也没有。”

“她没跟你提到瑟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或者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她很惊讶他还有朋友。”

“是啊,她没法提供线索。他没什么亲人,这一点她说得很明白。双亲去世,他是独子。但说到他的交友,她似乎一无所知。他说在英国有个亲戚,不管怎样这倒是真的。”

“他在英国的朋友呢?”

“那么,谢谢你了,威廉姆斯。我早上忘了问你有没有找到班尼。”

“我不知道。好像大部分画的是萨瑟兰郡西部和斯凯岛。”

“班尼?哦,找到了。容易得很。”

“哦,正经的画风。”

“他叫嚷什么了吗?”

“很像苏格兰。”

格兰特听到威廉姆斯笑起来。

“怎么样?”

“没有。他这次耍了个新花招,假装晕倒。”

“哦,看到了。到处都是。”

“他这下赚到了什么?”

“你看到那些画了吗?”格兰特问,“画苏格兰的画。”

“三杯免费的白兰地和一大堆的同情。我们在酒吧里,我不说你也知道。喝完第二杯,他就来劲了,开始抱怨他如何受陷害,他们便给了他第三杯。我在那儿很招人嫌。”

威廉姆斯问她是不是经常出门,或许瑟尔打过电话却没找到她。她说她去苏格兰高地画画了,说不定瑟尔打了很多次电话,一直没找到她。她一出门,画室就空着,没人接电话。

格兰特猜测情况根本不像他说得这么轻松。

尽管威廉姆斯已经用尽心思,但收集的信息还是很少。瑟尔小姐不喜欢她的堂弟莱斯利·瑟尔,对此毫不隐讳。她也是美国人,但他们两人的出生地不同,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直到长大成人后才相见。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他来英国时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但这一次却没有。她不知道他在英国。

“幸好酒吧在西区。”威廉姆斯说。这话可以理解成他执行公务时倒没有遇到真正的干扰。

格兰特喝了三大杯滚烫的茶后——“对身体很不好。”玛尔塔说——感觉舒服多了,这时威廉姆斯正好打电话过来汇报情况。

“他答应跟你去接受讯问吗?”

“我真希望自己能为他感到难过。”玛尔塔说,“中国茶还是印度茶?”

“他说只要我允许他先打个电话。我告诉他,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他有权在任何时间打电话给任何人——这是邮政条规——不过我猜,他的电话如果没什么问题,就不会介意我旁听。”

他谢绝了下午茶,离开的时候似乎比之前更茫然了。

“他同意吗?”

“我明白了。”沃尔特阴郁地说。

“他几乎是把我拽进电话亭的。你猜那小浑蛋打电话给谁?”

“要么是水流冲脱了鞋子,要么是他觉得游水不方便就踢脱了。”

“他的下议院议员?”

“那为什么——现在鞋子怎么会是扣紧的?”

“不是,我猜下议院议员都有些畏惧他了,他终于惹人烦了。他打给《守望者》的一个供稿人,告诉了他整件事。说什么警察正紧跟在身后,想带他去苏格兰场接受讯问,他马上就要‘完了’;说什么一个人跟几位不太熟识的朋友老老实实地喝杯酒,能有什么问题,然后一个便衣警察走上前去想跟他聊几句,等等等等。之后他跟我走了,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鞋子被找到时是扣紧的。我想知道瑟尔脱鞋时是不是习惯把鞋扣解开。很显然,他总是会解开。”

“他对苏格兰场有帮助吗?”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想知道那只鞋子的事情?”

“没有,不过他的女朋友就不同了。”

“目前还没有。”

“她说出秘密了?”

“玛尔塔说你下午茶时间会回来,所以我就等在这里。有——结果吗?”

“没有,她戴着波佩的耳环,波佩·普伦特里的耳环。”

“你根本不需要去。”

“不会吧!”

“谢谢你告诉我们消息,探长。”他说,“我本来应该去河边的,但我没法去。”

“如果我们没有让班尼退出社交活动一小段时间,我想他那女朋友也会让他永远退出。她气疯了。他们俩交往没多久,她似乎正想着甩掉他,因此班尼就‘买’了一对钻石耳环送给她。班尼那脑子,连只瓢虫都不如。”

到了三点半,他们已经打捞到萨尔科特镇河段了,仍然一无所获。于是格兰特回到磨坊屋,并在那里遇到了沃尔特·惠特莫尔。

“波佩的其他东西都找回来了吗?”

下午两点的时候,来了一大群围观者。三点的时候,整个地方似乎变成了一处集市,当地警察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维持秩序。

“是的,班尼全吐出来了。他还来不及处理。”

“没有,哦,没有。”她说。她想起那只鞋子,脸上又有些黯淡。

“干得好。《守望者》呢?”

“你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吧?”

“嗯,我的确想让《守望者》那蠢货自作自受,但上面不让我这么做,说没必要惹麻烦,即便看着《守望者》闹笑话也是件乐事。所以我只好打电话去通告那家伙。”

“我想消息大概走漏出去了。”玛尔塔说,“托比打电话问我重新打捞的事是不是真的。”

“至少你捞回了一点东西。”

打捞人员上岸后,一一被介绍给玛尔塔。那些从没听说过她的人对待她像同事一样,那些听说过的则一副敬仰的样子,格兰特见此情形觉得好笑。

“哦,是啊,是啊。我得承认,得到一些快感。我说:‘里特先生,我是威廉姆斯警官。几小时前班尼·斯克尔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场。’‘你在场?’他说,‘可他在控诉你!’‘哦,没错!’我说,‘自由国家,你知道。’‘对某些人来说,我不觉得有多自由,’他说,‘你当时正要揪着他去苏格兰场讯问。’我说我是邀请他过去,他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去。

“没问题,哈拉德小姐。”汤米大口嚼着三明治说。

“然后他跟我啰唆侵扰罪犯的那老一套说辞,说什么班尼·斯克尔已经受过惩罚,他现在已是自由人,我们无权再去骚扰他,等等。‘你当着他朋友的面让他蒙羞,’里特先生说,‘再一次将他推向绝境。今天下午苏格兰场把可怜的班尼·斯克尔折磨一番,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概吧,但回去时汤米一定要跟着,给我帮忙。”

“‘值两千英镑。’我说。

“就是这种精神造就了大英帝国。”

“‘什么?’他说,‘你在说什么?’

“我先把东西从自行车上卸下来,再把自行车举过去,然后把东西装回去。”

“‘那是他星期五晚上从波佩·普伦特里的公寓里偷走的珠宝。’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班尼干的?’他问。

“我只能想到用自行车把东西运过来,”她解释道,“但还是很艰难,因为所有的栅门都没打开。”

“我说是班尼自己把赃物交出来的,除了那对大大的钻石耳环还戴在他现任女友的耳朵上。然后我说:‘祝你晚安。’说得亲切而温柔,就像儿童节目的主持人那样,之后我就挂断了电话。你知道,他可能已经写好了那篇为无辜的班尼抱屈的文章。他这下受到的打击可不小。作家们写好了东西却无处发表,一定很沮丧。”

那正是难不倒的玛尔塔,她给大家带来了暖瓶装的热咖啡和三明治。

“等到里特先生家遭窃,”格兰特说,“他一定会跑来跟我们叫嚷说不能放过那些罪犯。”

格兰特看了一眼,说:“那不是一个女人,是得救者的女神。”

“是啊,长官。很可笑,对吧?事情发生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就是闹腾得最厉害的。旧金山那边有消息吗?”

“我的长官有这么一个爱好,收集写作中的错误。他收集到错误最多的一本书里有九十二处。那本书叫《得救者的上帝》,好像是一位女作家写的。”他停下来望着什么,又说,“有个女人过来了,推着一辆自行车。”

“还没有,不过随时都可能有。现在倒是不那么重要了。”

“哦,读的,偶尔。”

“是啊。我想起了在威克姆查访公交车售票员的事,记录情况的那个笔记本可以当垃圾扔了。”

“哦,他们!”罗杰斯声音一沉,又啐了一口,“还不知道会不会读这些东西呢。”

“绝对不要丢掉,威廉姆斯。”

“我只是想到,那些世故的侦探小说作家如果亲眼目睹两个警探坐在柳树上谈论诗歌,不知道该有多震惊。”

“保存上七年,然后发现可以派上用场?”

“有什么好笑的?”罗杰斯有点戒备地问。

“把它当自传资料保存,你乐意的话,就保存下来。真想让你回到我这儿来,可惜你来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站在外面受冻。”

他那种轻蔑和恼怒的语气逗乐了格兰特,但格兰特又想到了一件更好笑的事,不禁哈哈大笑。

“嗯,希望日落之前会有收获,长官。”

“喏,你知道,我生长在海边,密尔港那边,我一直都不是很习惯离开它,会觉得束手束脚,透不过气来。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直到读到这首诗。我完全能理解那个家伙的感受——‘小鸟咕咕闲语’!”

“希望吧,真的。”

栖息树林

格兰特挂断电话后又回到河边。围观的人少了一些,因为有些人回家去喝星期天的傍晚茶了,但那些执著的人还留在那儿,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守到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格兰特看着他们阴沉又痴迷的脸,还是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这么起劲,尽管他当警察以来已经想了上千遍。有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明天恢复死刑,观众人数会赶得上优胜杯决赛。

小鸟咕咕闲语

罗杰斯回威克姆去了,媒体似乎赶来了——当地记者和伦敦各大日报驻克罗姆的通讯员,他们都想知道为什么要再次打捞。村里最年长的居民也来了。他的鼻子和下巴都快凑到一起了,格兰特真想知道他是怎么刮胡子的。他老态龙钟,可是在围观者当中似乎代表着更具权威的某样东西:种族记忆,就因为这种身份他理应受到尊重。

穿越绿野,

“你们再往村子下面打捞也没用。”他对格兰特说,就像在给花匠传授经验。

一定要聆听河流潺潺流淌

“没用?”

自婴儿期就熟知海的声音

“对,没用。她让一切都沉下去,就在那里。沉到淤泥里。”

而我

很明显,“她”就是指这条河。

鸣叫的鸥鸟,

“为什么呢?”

远离咆哮的海滩

“她在那里慢了下来,好像累了。吞下一切。然后拐了个弯,在去威克姆的半路上又精神起来。啊,她就是这样,把带来的一切沉到淤泥里,随即安静一会儿,四处瞧瞧,看有没有人发现她做了什么,接着喷涌向前,一路奔向威克姆。”他抬眼看着格兰特,蓝眼睛格外清澈。“狡黠,”他说,“她就是这样。狡黠!”

我的命运已交付给内陆

他之前跟罗杰斯提起的时候,罗杰斯就说过在萨尔科特圣玛丽镇下游打捞没什么意义,他也听取了这个本地人的意见,不过没追问原因。而现在,“种族记忆”给了他解释。

“我在杂志上读过很多,时不时地会有一首让人生出感触。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的一首。准确说来那不算是诗,我是说它不押韵,但我一直记得。是这样写的:

“再怎么捞也没用。”“种族记忆”说着擦了把鼻涕,微微带着不屑。

“我知道。”

“为什么?你认为那河里没有尸体?”

罗杰斯以为结束了。“很好,真的。”他说,“你那位战友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从来不读书上的诗——我是说诗集,不过杂志上有的故事如果结束时没占满版面,会登诗歌,你知道吧?”

“哦,啊!尸体就在那里。可是河底有淤泥,它什么时候吐出来得依它自己的时间。”

少爱你的脸庞。

“可能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我们不会因为次等的美的湮灭

“哦!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再过一千年,说不准。淤泥黏性很强,而且随时流动。我曾祖父小的时候有艘小艇,不知怎么的小艇滑下河岸,好像滑进了水里。那里水很浅,他能瞧见那艇,但是他不敢下水去拽它。他跑回了家,不过几码远。他把他父亲找来帮忙,但淤泥已经把它吞了下去。你刚一转身,淤泥就赶紧把它吞了下去。小艇根本不见踪影。他们拿来耙子打捞也没找到它,淤泥吃了它,你瞧。吃人的淤泥,我告诉你们,那就是吃人的淤泥。”

浮现在许多沉溺的地方,

“但你说过,它有时确实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哦,终极的美

“哦。啊。偶尔。”

“什么寓意?”

“什么时候?发洪水的时候?”

“只有两段,加上寓意式的结尾。”

“不是!发洪水时她只会漫延,沉积下更多淤泥。不是。但她有时会受惊,很意外地把东西吐出来。”

“很长吗?”

“受惊?”

“老套的忧伤调子,”格兰特说,“听起来像诗。那是个致命的缺陷,我觉得。”

“啊。就拿上个星期来说,云团聚起,飘到奥特利上面的林地,瓢泼大雨降到河里,好比有人倾倒洗澡水一样。她还来不及从容漫延,雨水就从河道奔流而下,像把大刷子把她搅腾一遍。这样的话,她说不定就会从淤泥里吐出些东西来。”

“不错啊。”罗杰斯说。

如果要等到下一场暴雨把瑟尔的尸体翻搅出来的话,格兰特觉得希望渺茫。天色越来越暗,他的心情也随之低落。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得收工了。而且到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也打捞完萨尔科特镇河段了,如果还是一无所获,那还有什么希望?这一整天他都有种糟糕的感觉,他们只是在那“远古的淤泥”表面挠痒痒。如果这第二次打捞又毫无结果,那会怎样?没有审讯,没有案子,什么都没有。

湮灭奋争的草叶。

日暮时分,四周一片黯淡,他们正要惨淡收场,罗杰斯又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急湍的美冲过

“这是给你的,我在警局收到的。从美国寄来的报告。”

纤弱而热情的绿草,

现在没必要着急了,但他还是打开信封看了。

曾经的确唤醒、鼓舞

旧金山警方没有莱斯利·瑟尔的任何记录,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他喜欢到西海岸过冬,其余时候四处旅行、拍摄。他生活优渥,但很低调,不举办豪华聚会,也没有其他奢华行为。他没结婚,也没传出过恋情。旧金山警方没有他的背景资料,但他们去找过大洲电影公司的广告部,瑟尔曾为这家公司给当红明星洛塔·马洛和丹尼·明斯基拍照。据大洲的人说,瑟尔出生在康涅狄格州的乔伯灵市,是德菲·瑟尔和克里斯蒂娜·马特森的独子。经康涅狄格州乔伯灵市警局调查,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搬到南部的什么地方去了。瑟尔是位药剂师,同时酷爱摄影,这就是大家对他们仅有的印象。

“我的一位战友描写过洪水。”

这真是个寡淡至极的报告,一堆无聊又无用的情况。没有他最想知道的线索:瑟尔在美国的亲友。也没有瑟尔本人的资料。不过,报告里有什么东西还是让他脑中一动。

“这是什么?”

他又读了一遍,等着心中咔嗒的警示声响起,就像时钟要报时的那种声响,但这次他没感受到任何异样。

——格兰特念道。

纳闷之下他再读一遍,读得很慢。之前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警醒?他没找到。他仍是纳闷,把报告书折起来收进口袋。

湮灭奋争的草叶。

“打捞完了,你知道吧。”罗杰斯说,“我们什么都没找到。从萨尔科特镇的河里是捞不回东西的。他们这里有句俗语:丢到萨尔科特镇的桥下去。意思就是‘放手吧’,或是‘永远都不要再想了’。”

急湍的美冲过

“他们为什么不疏通一下河道,任它一直壅塞。”格兰特气呼呼地说,“不然也不会每隔一年,河水在冬天就淹没他们的房子。”

“冬天这里全被淹了。”他说,“还是很迷人,如果你不去想它造成的损害的话。”

罗杰斯沮丧的脸一下子变得开心、亲切。“你要是闻过水桶里的拉什米尔河淤泥,就会好好考虑要不要把它们挖起来,让货车载着运过街道。我叫他们收工吧?”

格兰特和罗杰斯早就熟悉法医那一套程序,因此没有跑到前面去。在这个冰凉的春日,此刻草地上只剩他们两人。他们一起坐在一棵倾倒了的柳树的树桩上,格兰特望着打捞工具缓慢地挥来扫去,罗杰斯则看着远处平坦的谷地。

“不。”格兰特固执地说,“只要看得见,就让他们继续打捞。谁知道,我们说不定会刷新历史,首次从萨尔科特镇的河里捞出东西来。反正我不相信乡下的迷信说法。”

只有他们守在河边,守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没完没了、艰苦难熬的世界。

他们一直打捞到天黑时分,河流什么都没吐出来。

河边很冷。垂柳抖瑟,河水一片青灰,风在水面掀起层层涟漪,阵雨击出点点水花。时间过得很慢,罗杰斯惯有的焦虑表情慢慢定格成愁苦相,鼻尖从防水雨衣竖起的领子上探出,冻得发红。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闯过来与他们共享这监守的滋味。磨坊屋里的人说过要保密的,也没觉得为难:思拉普太太已经上床歇下了,还是“恶心”;汤米作为警方的同盟者,正待在打捞队伍里。挨着冲击区的河面开阔绵延,远离大小道路,附近也没有住户,因此没有路人停下来看热闹,然后再四处散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