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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很大,彩虹高悬。每年春天当尘土初覆路面,英格兰阳光朗照、安宁温煦的时日就算结束了。春天突然之间变得狂野凶悍。白花花的阵雨横扫四野,大片的云团在地平线上升起,随着狂风的尖啸席卷天空。树木瑟缩,随风狂舞,然后又瑟缩。

有一点确定无疑:绝不是尸体。如果是尸体的话,玛尔塔——以玛尔塔的方式——会适当透露信息,以便他带上必要的设备和人员去处理情况。

乡间一派空寂,倒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他发现有些屋舍仍是窗帘紧闭。平时摸黑早起的人,周末如果没有小猫小狗叫早,必定乐得多睡一会儿。他经常抱怨警务工作侵扰了他的私人生活——奢侈的抱怨,因为多年前他继承姨妈的遗产时就可以退休了——可要是把一生绑缚在宠物上,对一个自由人来说就是在可悲地浪费生命。

他去取车,满脑子猜疑。玛尔塔有可能发现什么情况呢?瑟尔那晚留在她那里的东西?送奶工的几句闲话?

他开车来到磨坊屋的门口时,玛尔塔已经迎了出来。她从不像她的许多同事那样“入乡随俗”。她对乡下的感觉更像乡里人,是一处生活的地方,不是你要特地为它穿得艳丽休闲的地方。她如果觉得手冷,那么就戴手套。她认为没必要穿得像个吉卜赛人一样,就因为她住在萨尔科特圣玛丽镇的磨坊屋里。因此她今天早上打扮得优雅端庄,似乎正站在斯坦沃茨的台阶上迎接他。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放回听筒时想。他一直认为做妻子首要的一点就是聪明,现在更为确信。他的生活中没有玛尔塔的空间,她也没有给他留空间,真是遗憾。一个女人在电话里通报惊人的谋杀案新情况时不慌不乱,已属难得,但她同时还问及他是否吃了早餐并会为他准备好,就更属罕见。

但他觉得她神色中透出惊惶。事实上,她就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我帮你准备。”

“阿伦!你不知道我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有多高兴。我生怕你一早就进城了。”

“还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他边走向大门边问。她把他带往房子侧面的厨房。

“你吃早餐了吗?”

“是你的崇拜者汤米·思拉普发现的。汤米非常喜欢钓鱼,常常在早餐前去钓,因为那时似乎时机正好。”“似乎”是玛尔塔的典型用词,他想。玛尔塔在河边住了很多年,但说到钓鱼的恰当时机仍然得听信别人的话。“星期天他通常装点东西在口袋里,不再回来——我是说吃的东西——但今天早上他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因为他——因为他钓到了奇怪的东西。”

“那么,好吧,我马上来。”

她打开那扇鲜绿色的门,把他带进厨房。厨房里面是汤米·思拉普和他的母亲。思拉普太太蜷缩在炉火旁,似乎也不是很舒服,但汤米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时却兴冲冲的,一点也不显蔫耷。

“我不能跟你说得很明白。阿伦,有事情发生了,改变一切的事情,确切地说,一切,你——你认定的一切。”

“长官,你看!看我钓到了什么!”玛尔塔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抢了先,并把格兰特带到案桌前。桌上很小心地铺着好几层报纸,生怕弄脏了擦干净的桌面,报纸上面则放着一只男人的鞋子。

“是的。”

“我再也没法在这桌上烤东西了。”思拉普太太眼皮都不抬地咕哝道。

“你在用旅馆电话,对吗?”

格兰特看了鞋子一眼,记起警方对失踪男子的衣着的描述。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

“那是瑟尔的,我猜。”他说。

“到磨坊屋来。出了点事,是很重要的事情,要不然我不会这么早打电话给你。”

“没错。”玛尔塔说。

“出来?你是说到萨尔科特镇吗?”

棕色的鞋子,不是系带而是系扣的,搭扣横过鞋背。在水里浸泡了,沾满污泥。

“听着,阿伦,出了点事,你得马上出来一趟。”

“你在哪里钓到的,汤米?”

“是的,是我。你起得真早。”

“在大河湾下游一百码的地方。”

“阿伦吗?”是玛尔塔的声音,“是你吗,阿伦?”

“我猜你可能没想起做记号?”

“喂。”

“当然做了!”汤米说,很委屈的样子。

“格兰特探长吗?”旅馆老板说,“请等一下,有你的电话。”一会儿后他又说,“好了,接通了,请讲。”

“太好了。待会儿你就带我去那里。现在你先在这里等着,好吗。别跑出去跟人说。”

床头电话,这是白鹿旅馆对社会进步做出的唯一让步。他走回房内接起电话。

“不会,长官,我不会。除了我和警方,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至少可以换上干净的衬衫,他想。他把东西收进包里,下楼去吃早餐。虽然是星期天,时间也很早,旅馆仍然会给他准备餐点。他刚拉开房门,电话就响了。

现在的情形让格兰特心里明朗了一点,他上楼到客厅里给罗杰斯巡官打电话。他等了一会儿才联系上他,因为警局还得把电话转到罗杰斯家里。格兰特告诉他要在河里再打捞一次,并且解释了原因。

他很累,也填饱了肚子,再加上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因此睡得很好。晨光中,他睁开眼睛,看到紫色的羊毛毯上绣着的“时候到了”,便把这话当做好兆头而非警示。他迫不及待地想进城去,想让陷在萨尔科特圣玛丽镇的脑子好好清醒一下。然后,他回来就能客观恰当地审视它。你要想品鉴食物的风味,事先也得清洗你的味觉。他时常纳闷,已婚男人是如何协调家庭生活和繁忙的警务工作的?现在他才想到,婚姻生活一定是个“味觉清洗器”。眼下去教一会儿小博比做代数题,肯定比什么都管用,然后就可以头脑清醒地考虑当前的案子了。

“哦,天哪!”罗杰斯叹了一声,“那个思拉普小子说了在哪里钓到的吗?”

从萨尔科特圣玛丽镇到威克姆,这黑黢黢的一路上,埃玛·盖洛比都和他“做伴”。上床时,她仍在他心头徘徊。

“大概在大河湾下游一百码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概念。”

不要让你的直觉驾驭你。

“我知道,从他们的露营地顺河而下两百码。我们仔细打捞过那一带。你该不会认为或许——鞋子很像从星期三起就一直浸在水里吗?”

证据,格兰特,证据。

“的确是。”

不仅如此,还是有依据的推测。

“哦,好吧,我会安排。事情还就赶在星期天发生,对吧?”

嗯,算是一种推测。

“尽量不要惊扰别人,好吗?我们可不想引来一堆看热闹的人。”

他的同伴们也是,不过其中有几个多喝了一点。春夜惹得他们纵情歌唱赞美了吗?没有。他们抄近道回家睡觉,连当中最年轻的也是如此。

他挂断电话时,玛尔塔端着一个盘子上来了,正把他的早餐往桌上放。

他喝的啤酒才不过几杯。

“思拉普太太还在嘟囔说‘恶心’,所以我看还是我亲自给你做早餐好了。你喜欢鸡蛋怎么做?单面煎?”

你还记得那晚他和同伴道别的情形吗?他打趣说在那么美好的春天夜晚,他们却要上床睡觉?那种兴奋?那种极度的幸福?

“你真想知道的话,煎到半熟时戳破蛋黄,再用叉子梳耙。”

怎么说?

“真讲究!”玛尔塔高兴地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做的。我们越来越要好了,是吧!除了你的管家,我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你喜欢早餐鸡蛋带上条纹的女人。我没说错吧?”

是的。你好好想想,他确实像个情人那样。

“嗯,亚眠附近的村里有个女人听我说过,不过我怀疑她是否还记得。”

你是说瑟尔以为他要去见的人是莉兹?

“她说不定利用这点子发了财,英格兰鸡蛋如今便在法国有了全新的含义。黑面包还是白面包?”

埃玛。

“黑的,谢谢。我又得欠你长途电话费了。”他再次拿起电话,拨往伦敦威廉姆斯的家里。在等待电话接通的这段时间,他又打到崔明斯庄园找那里的管家。当布雷特太太微微带喘地接过电话时,他问庄园里通常是谁清洗鞋子,得到的回答是厨房女仆波莉。

不是?那会是谁?

“你能问问波莉吗,瑟尔先生是不是习惯不解鞋扣就脱鞋,或者总是先解开鞋扣?”

哦,不是莉兹传给他约会的信儿。

“好,”布雷特太太答应道,“可是探长不自己问问波莉吗?”

真是荒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个叫盖洛比的女孩对他真正有好感——

“不了,谢谢。当然,我以后会查证她所说的情况。不过我想,你就当问问她日常琐事的话,她不会感到不安,可要是她被叫到电话上来回答陌生人的询问,就有可能紧张。我不希望她焦灼地想来想去,我想要的是她听到问题时的自然反应。她清洗鞋子的时候鞋扣有没有系上?”

莉兹·盖洛比。

布雷特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并问他是不是不挂电话等着。

约会!跟谁?

“不了,我还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我很快会再打给你。”

因为他有约会。

伦敦的线路通了,威廉姆斯不太高兴的声音表明电话交换成功:“好的,好的,这五分钟我都等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你吗,威廉姆斯?我是格兰特。听着,我今天本来打算进城去见莱斯利·瑟尔的堂姐。对,我找到她的住址了。她姓瑟尔,瑟尔小姐。她住在汉普斯特德的霍利道九号,那里是艺术家聚居区。昨晚我给她打过电话,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左右见面。现在我没法去了。有个男孩从河里钓到莱斯利·瑟尔的一只鞋子。是的,没错,哦!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再全面打捞一遍,我也得待在这里。你有时间替我去见瑟尔小姐吗?不行的话我再从苏格兰场找别人?”

爱挑事的是瑟尔。他激怒沃尔特,沃尔特忍无可忍,不是离开就是留下来大吵一架。瑟尔那晚摆脱了沃尔特。

“不用了,长官,我去。你要我问她什么?”

没有。怎么办到的?

“莱斯利的一切,只要是她知道的。她最近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在英国有哪些朋友,她能告诉你的一切。”

你有没有想过,是瑟尔策划了沃尔特的退场?

“很好,我什么时候给你回电话呢?”

埃玛!怎么办到的?

“嗯,你应该在三点差一刻到达那里,跟她大概聊一个小时——四点,差不多吧?”

大概是她设计的。

“打到威克姆警局吗?”

这是怎么发生的?

“嗯,不,大概不能打到那里。打捞工作会很慢,你最好打到萨尔科特镇的磨坊屋,萨尔科特镇五号。”

有人确实发现他独自一人。为什么不能是埃玛?

格兰特挂断电话后才想起,他忘了问威廉姆斯追查班尼·斯克尔的情况。

她不可能算准他会独自一人。他们两人分开的概率很小。

玛尔塔端着他的早餐走了进来,然后开始给他倒咖啡,这时他再次打电话到崔明斯庄园。

他没有在萨尔科特镇喝醉。

布雷特太太已经问过波莉,波莉对这事没有丝毫犹豫。瑟尔先生把他的棕色皮鞋放到外面去清洗时,总是会解开鞋扣。她记得清楚,是因为她清洗时习惯把鞋扣重新扣好,免得它甩来甩去。她清洗鞋子时扣上鞋扣,收拾干净后再解开。

但她不知道他们来萨尔科特镇喝酒的事。

就是这样。

想想埃玛·盖洛比,格兰特。她有机会。她有动机。而且表面看来,她有狠劲。她知道那晚的露营地在哪儿。

格兰特开始吃早餐,玛尔塔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在一旁啜饮。她看起来又冷又苍白,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常识,格兰特。证据,格兰特。不要让你的直觉驾驭你。

“你注意到鞋子有什么古怪之处?”

事实上,重又绕回到莱斯利·瑟尔可能躲起来的想法上,称得上是一种执拗。如果他带着那种想法去见局长助理,就会接受他的提醒。证据,格兰特,有意义的证据。常识,格兰特,常识。不要让你的直觉驾驭你,格兰特,不要让你的直觉驾驭你。主动消失?你说的是这个付得起威斯特摩兰的账单、买得起高档的衣服、送得出昂贵的糖果、花着别人的钱周游世界的快活的年轻人?这个漂亮得惊人,惹得旁人忍不住转头或侧目的年轻人?这个喜欢相貌平常的小莉兹,藏着她的一只手套的迷人的年轻人?这个事业有成,并且参与了一项能让他名利双收的计划的年轻人?

“有,鞋扣没松开。”

天生的直觉在耳边轻声细语地诱惑他,可是埃玛就处在事件的中央,处在玛尔塔为她设定的地方。她那么真实,没法用魔术戏法变走。她的情况说得通。埃玛是范例,是典型——残忍表现于家事上的典型,就像那个莉齐·博登[1]。如果真是那样,埃玛算是最基本的例子:母鸟护雏。为莱斯利的主动消失找理由得大伤脑筋,可是说到埃玛·盖洛比为什么会杀了他,根本无须多想。

了不起的女人。他想,她有这么多优点,按理一定也有缺点,不过他想象不出会是什么缺点。

一路上,埃玛·盖洛比和他“做伴”。

注释

格兰特驾车穿行在春天的夜晚,往威克姆驶去,整个人都很兴奋。

[1]莉齐·博登(Lizzie Borden),美国新英格兰的一名女性,据传于一八九二年用斧头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