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一张俊美的脸 > 第5章

第5章

“是啊,看来他们要迟到了。”拉维尼亚说着,继续阅读赛拉斯受人“宰割”的新闻。

“只差十分钟就要吃晚饭了!”

这么说来,莉兹今天下午没听广播!他一直对着她说话,而她甚至根本没收听。他脑子一蒙。事实上,里兹的老小姐、布里奇沃特医院里的小女孩、苏格兰的灯塔守护人也一样不收听广播的。可是莉兹总是会听,这也是她该尽的本分。他是沃尔特,她的未婚夫,如果他对着全世界的人说话,她理当听着。现在,她却兴高采烈地跟着莱斯利·瑟尔出门了,丢下他对着稀薄的空气说话。在星期五这个他的广播日下午,她想都不想就跑出去闲逛,天知道去了哪里,跟着瑟尔,跟着一个她只认识了七天的家伙,而且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他特地费心去给她买了巧克力糖,她竟然没在家里等着。实在荒谬!

“‘技巧的轻易重复,不够细腻,就像海报。’对,今天下午我没有什么事让莉兹忙,他们就出去了。晴朗的好日子,不是吗?”

这时牧师来了。大家都忘了他要来吃晚饭这回事,他就是这样的人。沃尔特又不得不花上十五分钟的时间谈论蚯蚓,而他已经谈得够多了。牧师下午听了广播,听得很入迷,他现在就只想着聊这个。

“午饭过后?”

盖洛比太太进来了,以值得称道的得体仪态向牧师打了个招呼,然后出了客厅,去准备添在小菜里的罐装豌豆和盖在炖大黄上的糕点。

“我不知道。午饭过后他们就开着比尔·马多克斯那辆可怕的小破车出去了。”

等了二十分钟,那消失的一对还没回来,盖洛比太太决定不等了。沃尔特也换了心思,觉得莉兹可能死了。她从来不会晚归到赶不上晚饭的。她死了,躺在什么地方的水沟里,说不定被压在车下。瑟尔是美国人,美国人开车出了名的莽撞,对英国的道路也没多大耐性。他们有可能在拐弯时跟什么撞上了。

“回来?从哪儿回来?”

他搅弄着碗里的汤,既沮丧又担心,一边还在听着牧师谈论神鬼学。牧师聊什么都会扯到神鬼学,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不过至少可以从蚯蚓的话题中摆脱出来了。

“这破刊物以前很推崇赛拉斯·威克利的啊,等到他发达的时候却反过来了。埃玛应该在楼上,其他人还没回来。”

正当他的心暗沉畏缩得像个干蘑菇时,过道上传来瑟尔和莉兹的欢快声音。他们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脸上都喜滋滋的,嘴里又是为迟归道歉,又是为家人没等他们吃晚饭感到庆幸。莉兹向牧师介绍了瑟尔,然后就像个饿坏了的难民一样开始喝汤,根本没想到要对沃尔特说点什么特别的话。他们说把这里都逛遍了,首先去参观了图尔斯修道院和附近的村庄,然后就遇到了彼得·马西,便去看了看他养的马,之后载他一起去克罗姆;后来在克罗姆的“星星和吊袜带”喝茶,等从克罗姆回家时却发现一家戏院正在上映《火车大劫案》,当然,谁又能抵抗诱惑不去看《火车大劫案》呢?可他们耐着性子看了个展览后,才等到电影放映,这也是他们晚归的原因,不过那部电影值得等那么久。

“嗨,姨妈,其他人呢?”

吃鱼肉主菜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谈论《火车大劫案》。

“奇怪的事情,”拉维尼亚从《守望者》上抬起头,“靠写作赚钱是多么不道德!”

“广播怎么样,沃尔特?”莉兹边问边伸手取面包。

他穿过空寂寒冷的宽敞大厅,厅内散发出树上嫩枝和炖煮大黄的气味,尽管有那些过时的绒面门挡着。客厅像往常一样温暖舒适,只有拉维尼亚一个人在。她坐在那里,脚搁在壁炉板上,膝上摊着当天发行的精英周刊。

她没说“错过了广播,真是难过”,已经够糟了。她却还想着往自己盘里添面包,除此之外才能匀出点心思给他的广播,这真让他忍无可忍。

他以快于平常的车速赶回家,停好车,拿出格匣里莉兹最爱吃的巧克力糖,准备进屋后就呈上糖果,并迎来为感谢这份体贴的一吻。他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那就是科马克·罗斯喜欢他们的出书计划,并会出个好价钱。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到客厅。

“牧师会告诉你的,”沃尔特说,“他听了。”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也没去担心一个让人想起堕落天使的美男子有可能会夺走一个与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广播员订了婚的年轻女人的心。

牧师热心地向他们讲述,沃尔特却发现不管是莉兹还是瑟尔都没用心听。其间有一次,莉兹递东西给瑟尔时跟他眼神交会,脸上闪过一抹亲切的笑。他们很开心,为自己、为对方,也为这共度的一天。

不管怎样,瑟尔看起来像个不错的小伙子,而且他们正准备共同创作一本书。瑟尔也知道他和莉兹已经订婚,因此不可能——

“书的事情罗斯是怎么说的?”当牧师终于讲完后,瑟尔问道。

或许就是这一点,让想象力丰富的瑟奇联想到堕落的天使。

“他很喜欢这主意。”沃尔特说,心里却恨不得根本没有合作写书这回事。

但是不可否认,瑟尔的美貌确实有些古怪之处。是什么呢?一种难以捉摸的味道,不像是男人世界里的东西。

“你听说他们的计划了吗,牧师?”盖洛比太太说,“他们打算写一本讲拉什米尔河的书,从河的发源写到入海。沃尔特负责文字,瑟尔先生负责插图。”

他的心中闪过一幅画面:他和瑟尔围着农场散步,瑟尔的金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双手深深插入英式法兰绒长裤的裤兜里。路西法,他差点大笑出来。

牧师深表赞赏,还举了优秀范例。他又问他们是打算徒步考察还是骑驴子。

路西法,堕落的荣耀。美人变为恶魔。

“先步行到奥特利那一带,然后再改走水路。”

直到繁忙的车流落到身后,通畅的主干公路舒展在眼前,他才越过莉兹本人,去探测藏在她身影背后的事:瑟尔。瑟尔。可怜的瑟奇骂他是“中西部来的魔王路西法”。为什么是路西法呢?路西法,晨光的王子。他一直把路西法想象成一个华丽、炽烈的形象,身高高达六英尺六英寸。根本不像瑟尔。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让愤恨的瑟奇产生联想,骂他是路西法呢?

“走水路?拉什米尔河的上游到处是暗礁。”牧师说。

他感到困惑,又有点气恼,不过没有乱了方寸,还在听众特地送来播音室的一些签名册上签了名,针对以下情形斟酌出合适的应对之词:(一)有人请他参加洗礼仪式;(二)有人想要一个他的领结;(三)有十九个人想参加他的节目;(四)有七个人想获得贷款。这之后他便起身回家,但在路上念头一闪,又调转回去为莉兹买了一磅盒装巧克力糖。他把巧克力糖放进仪表盘上面的格匣里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买东西带回家给莉兹了。这是个很好的习惯,他决定以后要经常这么做。

他们又跟他提起独木舟。牧师觉得独木舟倒是可取,适合拉什米尔这样的河流,可是担心他们不知道能从哪儿弄到。

但效果不是很理想。他一想起莉兹,心思便离开了讲稿,不由自主地飘向河边的黄昏,渐渐晦暗的垂柳,磨坊屋里泛着黄晕的孤灯。像黄水仙花一般,“莉兹喜欢这样的灯光”。他的注意力从蚯蚓、英格兰的话题飘移开,嘴上也磕巴起来,想象中的那种自然便荡然无存。

“我今天和科马克·罗斯提过这事,”沃尔特说,“他说基尔纳或许有,就是密尔港造小船的那一家,他们给世界各地供货。上次就是乔·基尔纳为那个曼塞尔的奥里诺科河之行设计的折叠式小艇,后来他还说要不是没想到,他本来可以把那做成一架滑翔机的。我打算明天和瑟尔去密尔港拜访基尔纳——如果瑟尔有空的话。”

沃尔特主持节目时有个秘密习惯,即对着某个特定的人说话。这个小窍门能让他的亲切显得自然,这可是他的标签。那从来不是真实生活里的人,他也没有想象过他这位虚拟听众的细节。他只是认准,要和“里兹的一位老小姐”说话,或者是“布里奇沃特医院里的小女孩”,又或者是“苏格兰的一个灯塔守护人”。今天,他却第一次想对莉兹说话。莉兹从来不会错过他的节目,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收听,但他想象中的听众在他的表演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分量,以至于他此前从未想过要把莉兹当成说话对象。而今天,现在,他莫名其妙地想把莉兹留在身边,想确定她就在那里收听广播,于是舍弃了假想的听众,跟莉兹说话。

“好啊,”瑟尔说,“好啊。”

播音也不是那么成功,不足以抹去他对哈罗德的记忆。这次的主题是“蚯蚓为英格兰做了些什么”,“为英格兰”体现了典型的惠特莫尔风格。换成别的主持人可能会大谈特谈蚯蚓在大自然的地位,可是谁会对蚯蚓或大自然感兴趣呢?沃尔特却把蚯蚓和一个莎士比亚话题联系在一起,委婉地抛出主题,他的听众就听到大批这种生物的无谓之举是如何将西边海洋里的灰白岩石变成了绿色天堂英格兰。明天一早,第一轮邮政服务就会带来五十七封寄自英国北部边境的读者信函,当然,他们是为了说明苏格兰也有这样的蚯蚓。不过说起沃尔特的吸引力,这些反应都算不了什么。

后来牧师问瑟尔是否钓鱼,瑟尔说他不钓的,可牧师却喜欢。假虫饵就是牧师感兴趣的另一样东西,仅次于神鬼学。因此余下的晚饭时间里,他们就听他谈论假虫饵,听得兴味寥寥,什么黏合粉的搅拌,果胶的咀嚼,短袜后跟的翻转,那纯粹是带研究性质的兴趣。他们边听边各自想心事。

今天的嘉宾是一个养了只温驯狐狸的小男孩,沃尔特却郁闷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叫哈罗德·迪布斯的调皮蛋。他一向都喜爱他的嘉宾,对他们生出热心、爱护感和兄弟情谊。他也只有在每周的对谈节目里,才会那么广博又深沉地爱着别人。他爱他们到了热泪盈眶的地步。此刻,他对自己的心不在焉、对自己竟然看哈罗德·迪布斯和他那蠢狐狸不顺眼而感到烦躁。他发现哈罗德的下巴发育得很不健全,看起来就像只狐狸。也许这只狐狸跟他待在一起,就是因为能在他身上找到同类的感觉。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愧疚,因此出于弥补的心态,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嗓音交谈着,结果却显得非常做作。于是哈罗德和他的狐狸,成了沃尔特的首次败笔。

沃尔特决定把那个白色的巧克力糖小包裹留在过道里的桌子上,等着莉兹主动问起。他进餐厅时就把它搁那儿了。到时他会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什么。他暗想,她一定会满怀歉疚:他惦记着她,她却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每周节目的一半时间都有一个嘉宾参与,通常是能和《野外》扯上关系的人。近来他已为这节目投入很多精力,想让它打上惠特莫尔的标签。被他请到《野外》来的有曾经的偷猎者,澳大利亚边远地区的牧民,野鸟观察者,萨瑟兰郡的饲养员,四处去把橡子摁到河岸里的狂热妇女,带着猎鹰的业余狩猎人,总之就是容易找来也乐意来的人。在节目的后半段,沃尔特的话通常很少。

大家走出餐厅时,他斜眼瞥了一下,看那个小包裹是否还在那儿。当然还在。不过看起来,莉兹进餐厅时也随手放了样东西在那桌上。一盒精美的糖果,从克罗姆最高档的糖果店买来的。至少有四磅重。奶黄色的包装盒上隐隐可见金色的手写体字“油封”[1],还用宽缎带打了个夸张的蝴蝶结。沃尔特觉得那字显得造作,那缎带过于浮夸。整件东西的品位低俗不堪,太像美国人买的了,又大又招摇。他看着它就觉得不舒服。

就这样,沃尔特带着满肚子的勃艮第美酒和可观版税的前景回到播音室,可他的心又开起了小差,飘回萨尔科特镇,而不是像平时那样高高兴兴地待在播音室。

让他不舒服的,当然不是那盒糖果。

现在,面对英国公众的这个宠儿提出的出书计划,罗斯不自觉地又搬出要和合伙人商量的说辞,可他那红嫩的圆脸上尽显满意之色。最后还邀请沃尔特共进午餐,为他点了一瓶昂贵的罗曼尼-康帝葡萄酒,不过这对沃尔特而言是种浪费,他喜欢的是啤酒。

他是为一种情绪不舒服,那情绪早在糖果被发现之前就存在。

大家都猜,罗斯找克罗默蒂合伙经营出版社是图好玩,为了和谐。所有人都认为,科马克·罗斯一直凭一己之力把出版社经营得井然有序,表面看来没有什么理由需要拉进一个合伙人,尤其是像克罗默蒂这样能力平平的合伙人。然而科马克身上有着强烈的苏格兰高地人的性格,那就是很难对人说“不”。他希望别人喜欢他,因此就找了克罗默蒂来做他的烟幕。如果一位作者值得签下,朝他张开热情双臂的就是科马克·罗斯;如果一位作者要被拒绝,就会归因于克罗默蒂的强烈反对。克罗默蒂有一次很生气地说:“你让我退稿,至少也得让我瞧瞧那书到底怎样吧!”当然,这是极端的情形。通常,那些由他退回去的书稿,他确实都看过。

在大家喝咖啡的时候,他为瑟尔、牧师及自己倒白兰地,一边暗自思索寻求安慰。他找到了。

他去找罗斯,跟他提了《拉什米尔河上的独木舟》这个计划。罗斯明确表示很喜欢,并且在临时协议上忍痛多给了二点五个百分点的版税。当然,这还不能算是最终协议,他又说,得和克罗默蒂讨论后才能最后敲定。

瑟尔可以送她昂贵的糖果,但是只有他,沃尔特,才知道她最喜欢什么样的糖果。

可是在开车驶往城里的路上,他不像往常那样一心只想着广播的事,思绪多次飘回崔明斯庄园。

或者——瑟尔也知道?说不定克罗姆的糖果店正好没有果仁巧克力呢。

沃尔特尽管感到失望,却并没有好好想想这失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侧了侧白兰地酒瓶。今晚他需要多喝点。

可瑟尔想留在乡间。他说这时节放着绿意初露的英国乡村不待,哪怕在伦敦城里待一天也是罪过。何况他又不认识罗斯,一开始还是由沃尔特单独去找他谈更好,等下次再带他去商量具体事宜。

注释

“跟我进城去见罗斯吧。”第二天早饭时沃尔特说。

[1]油封(confit),源于法国的一种食物保存方式,即烹煮肉类让其自身渗出的油形成保护层,后广泛用于其他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