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家中父母日夜长吁短叹,东姑娘对着镜子用剪刀“咔擦”一声剪短了头发,当夜留书一封后便从库房里扛了梯子来越墙跑了。
还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看来又是虚妄一场了。
本来就是捡来的养女,还没尽孝,倒给父母带来了无止尽的麻烦。或许一走了之,是最好的结局吧。
后来东姑娘自己想明白了。原来那日树上落雪,自己又戴着帽子,想来那王家公子是没看清楚自己飘在外面的几缕白发,于是便有了新婚之夜被吓着这一出。
“我白发天生,你是一夜白头。”东姑娘对着月姑娘说道:“我跟那王府公子也算是没恩没怨的,你可不一样,爱恨情仇,丝丝缠绕,不要个明明白白的答案,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李家被指责为骗婚,名声在清河镇一夜之间就臭了。李氏夫妇一辈子安分守己极重名声,不想到老了落了个骗子的名头。整日里唉声叹气,茶饭不思。他们想不通,这婚是他李家求着要结的,自家姑娘也说见过面了,怎么就成了骗婚了呢?
月姑娘最终还是答应了言生的请求。
最后还是东姑娘松了口,说对方既然见过自己的面目了,那就成了吧。过了春天,两家的婚事就定了,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整个清河镇都在议论两家强强联姻,真是绝配。等宴毕新郎入了洞房,满怀欣喜的掀开了红盖头。不想,红烛映照下,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新郎吓得跑出了房间,当夜与父母商议退了婚事。
只不过在下山之前,她让言生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山下洞里的一具枯骨给埋了。
第二日这王府便派人来提亲,一次不成,两次三次,下了决心要跟李家结亲。
言生不明所以,但月姑娘说世间的人和事都讲究缘分,既然起了这个念头,说明这枯骨的有缘人就是他了。
东姑娘发现墙外有个呆子在看她,立马下了秋千,大笑着带着丫鬟回屋去了。
为了快点下山,言生没有继续追问,按照月姑娘的吩咐,将这枯骨埋在了山腰上,那个位置挺好,能收尽山下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不会感到寂寥。
恰巧王府的公子夹着宣纸路过,抬头一看,银装素裹的树杈上一个妙龄少女正在起起伏伏,枝头的落雪纷纷砸在少女身上,宛若梨花一般浪漫无比。当下便看呆了,心头热乎乎的。
严府生活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雪后的初晴。东姑娘穿着披风戴着狐裘帽跟丫鬟在自家园子里荡秋千,荡到性起,这秋千是越荡越高,直接荡出了墙头外。底下的丫鬟吓得“呀呀”直叫,东姑娘却“咯咯”直笑。
按照原先商定好的。
只是这李家不知为何,对亲事一直推三阻四。眼看着就要过了婚嫁最佳年龄了,老两口也不着急,大有一种要把姑娘一直养在家里头的趋势。
言生先将家中的妻妾都打发完了,月姑娘就如约下山了。少了这许多莺莺燕燕,偌大的言府后院一下子安静下来。而前院,自打言生回来后,来来往往的客就没有断过,月姑娘偶尔在窗口张望,看着这些世俗客一个个进了言生的书房。
八年前,清河镇上有大户人家姓李。李家无后,只有一个姑娘,便是东姑娘。没有人见过东姑娘的真容,但从十几岁起,李家的门槛就被媒人蹬烂了。李家家底厚,门庭高,姑娘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谁娶了她,单是李家老两口百年之后的家产都够普通人活上一辈子了,这稳赚的事情,没有人不想促成的。镇上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真是忙得晕头转向。
确实,东姑娘的事情要简单得多。
往往夜深了,言生才能回到月姑娘房里一聚。
“没有这样的如果,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人也不一样。”
“你在山上住了大半年,莫先生的话可还记得?”月姑娘问道。
“如果换做是你呢?”
言生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怎么能忘?只是脑袋被架在刀脖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要慢慢来。”
东姑娘摇摇头:“他要是真能这么轻易被说动就好了。倒是你,到底怎么打算?抛开其他事情,只谈你们两个的话,你是否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月姑娘定定的瞅了他两眼:“你在死亡线上走过一回了,应当知道怎样选择了。第一次有人会救你,第二次就没有人了。你自己小心些。”
虽然没有明说,月姑娘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往往不能改变事情,而事情往往能改变人。这些年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被改变成了什么样子。“说到这里,月姑娘停顿了了一下:“亦或许一个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你劝劝莫先生不要执着了,谁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言生调皮一笑:“有娘子你在,还怕得什么病不成?”
提到莫先生,东姑娘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是心疼他。枉他修了这么多年道,身上一股子儒生的傻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天下的病大部分是血气不畅,迂回堵塞所致,听听琴,喝喝汤药,活动下筋骨,大部分都能回到正道上来。但是这人心,一旦铁了,怎么会轻易被改变。更何况,在功名利禄和生死存亡之间,又有谁愿意舍生求死呢?”
月姑娘叹了一口气,将头望向窗外的毛月亮。想着山上这个时候正是摘野果子的时候,院子里那群小孩子准是玩疯了。
“莫先生怎么说?”月姑娘放下书,索性大大方方讨论起来。
因为从小就听着莫先生的琴音长大,山上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得很是清灵,常人见了都说他们像小仙士。只是很少人知道,这些孩子都是东姑娘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他们的母亲大部分是未婚先孕或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青楼女子,这些女子对自己下不了狠心,怀着时堕不了胎,就等着生下来用手掐死他们。东姑娘行走在街上,听到他们在母胎里啼哭,就会用一些细软换取他们的性命。
“你心里既有这个结,不如就把它解了。这是一关哪,迟早要过。”东姑娘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说到小孩,言生曾有意无意问:“我们什么时候有自己的小孩?”
月姑娘却是高兴不起来,她手中捧着一本书,样子却是满怀心事。
月姑娘没有正面答他:“那要看缘分了吧。”
东姑娘打趣道儿:“没想到啊,所有的事儿到头来都是一个圆。”
“你怀了一定要小心身子。到时候请东姑娘下山,让她给咱们把把关,听听孩子在肚子里的需求。”
他许诺,只要月姑娘肯跟他走,家里一众女眷全部遣散,只留一位正妻在家里头,那便是月姑娘。
月姑娘心中有些悲哀:“你现在这么想要孩子,怎么不多做些好事给孩子积点福德呢?”
言生要把月姑娘带回去。
言生说道:“我在做的。咱们家别院收养了一大堆小乞儿。我养着他们,培养他们,给他们好去处,这也算是积福德吧。”
山上的树枝,近看灰蒙蒙干糙糙,远看已然一片鹅黄嫩绿了。
言家别院在郊区,离府上比较远。
下山
但月姑娘还是来了。一道黑色大门,一圈青色高墙,里面确实有很多孩子吵闹的声音。她正要敲门进去时,几声叫卖在稀疏的巷子里响了起来。
言生站起身,望着窗外枯枯的树枝:“寒冬熬过去了,树上要长出嫩芽了,播种的时节要参与,否则到了收割的时候什么也捞不着。只不过,在这里窝了一冬,怎么也得带点宝贝回去,不能白来了。”
“芝麻糖,芝麻糖……”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不远处出现了。
柱子虽然听不懂却连连点头:“没有雷霆手段,哪来的慈悲心肠。老爷,我瞧您的病养得也差不多了,咱们啥时候下山呢?”
大门里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有人跑步过来赶在月姑娘敲门之前打开了门:“哟,门口有一人儿,您是干什么的。”
“这世上只有无妄之灾,没有平白来的权力富贵,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是自然界最基本的生存法则。”言生冷冷地说道:“弱肉强食,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只是不管强弱,做人不怕其他,最怕成了无用的人。”
“狗奴才瞎了眼了,这是咱们言府的夫人!”月姑娘随身带的小丫头呵斥道。
柱子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老爷势力如此庞大,除了朝堂上那位,还有谁能左右您的生死,怎得如此悲观?”
那开门的小厮抬起头观察了两眼月姑娘和小丫头,然后连忙哈下腰来:“哎呦,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夫人怎么到这地儿来了?”
言生脸上露出不屑地表情:“无非是些世俗的道德规矩之类,迂腐之极。他倒是得了道,生死由己,我们连自己的生都谈不上掌握,哪里顾得上别人的死呢。”
月姑娘没有说话,喊货郎过来,买了几包芝麻糖:“拿进去给院儿里的孩子们分了吧。”
柱子小心翼翼地试探:“老爷,我看莫先生整日里拉着你聊天,都聊些什么呢?”
小厮连忙收下,打开了门请月姑娘进去。
言生沉思片刻,没有说话。
门里有十来个小孩儿,年纪从三四岁到八九岁的都有,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有的在嬉笑打闹,有的则在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那么,那些年死在小妾肚子里的孩子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小厮将芝麻糖分给他们,他们大部分笑着接了过去,大声喊着“谢谢夫人。”然后转头就将糖吞了下去。
“今天白天,趁您跟莫先生聊天的时机,我悄悄溜出学堂,爬上一棵大树准备把树上的鸟窝掏了,嘿嘿,这山上的伙食对我来说有点太清淡了。我还没来得及下来,东姑娘就带着一个大肚子孕妇来树底下晒太阳。我听她们聊天儿,好像那孕妇让东姑娘听听她肚子的孩子在说什么。东姑娘把耳朵贴在那孕妇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就说这孩子两百天整了,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来的,那孕妇一边脸红一边说东姑娘说得真准。东姑娘又说,这孩子一会儿要在肚子左边伸伸腿儿,果然话还没落音,孕妇的左腹就鼓了一下。您不知道,我在树上看得是目瞪口呆。这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要是咱们早就认识东姑娘,那么……”柱子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很不情愿的低头表示感谢,然后走开悄悄将糖扔出了墙外。这一幕被月姑娘的丫头看在眼里,揪着小孩儿的耳朵就到了月姑娘跟前。
这下,言生放下书,静静等他细说。
问清事由后,月姑娘问道:“你不喜欢吃芝麻糖可以把它留给别的人吃,为什么要扔掉,难道忘了乞讨的日子多难熬了吗?”
柱子感觉有些扫兴:“她好像能听懂胎语。”
小孩子低着头,咬着嘴巴嘟囔:“那又不是真的芝麻糖。”
言生正在读书,听他这样说只是抬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什么?”
这夜,柱子跑到言生房里偷偷说:“那个东姑娘,好像有些本事。”
小孩子抬起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我说那不是糖,那是毒药!小六子就是吃芝麻糖死的。”
柱子自然是很不老实,看病的又不是他,他不会像言生一样整日乖乖坐在学堂里和莫先生学习聊天。一有机会他就会跑到外面看看风景,听听别人的八卦。
“你乱说什么?”丫头有些生气,想要把他揪到小厮那里理论一番。月姑娘拦住了她,让她等小孩子把事情说清楚。
除了他们两个男客,山上偶尔也会来其他人。不过多是些大着肚子的妇女,东姑娘似乎很欢迎她们,每次来都眉开眼笑的拉着她们聊天。
小孩子被丫头吓着了,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他叫华子,从小跟小六子一起在街头乞讨,去年冬天被这里的小厮遇见,问他们愿不愿来大院里吃香的喝辣的,等长大一点后就给分配活儿做。听到能结束朝不保夕的乞讨生活,他们当然愿意,满怀希望的就跟着来了。进来之后发现这里已经有很多同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了,且这高墙紧闭的大院儿,除了无聊些,吃食确实无忧。只是渐渐的华子发现,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小孩子生病或暴死,有的还疯了。华子毕竟年纪大一些,开始担忧起来,给过来的吃食能不吃尽量不吃。小六子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街上的乞儿不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死几个,这叫生死有命。
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渐渐软化,虽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思考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对在山上的日子来讲,确实是件好事吧。下山之后再说下山的事情吧。
再后来,小六子就死了。华子总结一下,那段时间,小厮也总发给大家芝麻糖吃,小六子吃了,华子没吃,所以小六子肯定是吃芝麻糖死的。
言生本来也有些恼怒,但几天下来,身子确实好了很多。另外不知为何,他每次见到阿月姑娘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貌似对她产生了一种依赖。还有阿星,虽然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但是每每看到这个乖巧的孩子,心中也能生出欢喜来。
月姑娘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她拍了拍华子的肩膀:“你做得对。谨慎些总是好的,只是这些话不要再跟旁人说了。”
柱子一天到晚气冲冲:“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羞辱人。”
安慰几句后,华子又跑去一边玩儿了。
所谓的听琴,就是每日跟着院子里的小孩去一间开阔的学堂听莫先生讲课抚琴。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孩子里,只坐了言生和柱子两个大人,自然会成为整个学堂的目标。有些胆子大的小孩甚至会揪着言生的胡子来戏弄。
月姑娘喊来小厮,问他道:“这院子里的孩子长大些会被送到哪里?”
“那就好,以后的汤食就由阿星来送,药理上就由我来照料。但是言先生的病仅凭这些外物还是不够的。您的病在心,需得每日听莫先生所创的清心琴音,才能从根子上把病除了。”
小厮“嘿嘿”一笑:“言府上那么多产业,哪里缺人手就送到哪里去。”
“不知为何,这望星山的饭菜让言某觉得异常亲切,吃下去身子暖了,心也分外踏实。世俗的山珍海味究竟是不能比了。”言生说得是真心话。
东姑娘下山
“饭菜还合心意吗?”月姑娘的语气有些清冷。
言生对生孩子的事情有了执念。
言生从孩童手里接过托盘,三下五除二将盘中餐吃个干净。
本以为月姑娘精通医理,能调理好两人,孩子的事情慢慢会来。但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月姑娘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还不如以前那些小妾,起码还能怀上一怀。
孩童走上前来,只见他七八岁的样子,身穿青色棉袄,眉目清秀,嘴巴紧闭着,表情有些不情愿的端着一托盘的汤食:“请言先生用膳。”
言生有些急了,他含蓄的提出了续妾的要求,并再三保证并非出于感情的需求,纯粹为了有后。月姑娘的心有些冷,她没有把当初的约定摆出来说,只是淡淡的说:“三年未到,不要着急。”
“阿星。”月姑娘喊身后的孩童。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言生只好把这件事往后压了压。毕竟,对于月姑娘他是有所忌惮的。因为自己的病还要仰仗她,她在,自己哪里都舒服,她不在,自己难保不回到从前。所以,这两年对于月姑娘的宠,多少含有几丝敬畏在里头。
“就叫我月姑娘好了。”来人深深的看了言生两眼,似乎要将他看透一般,不知为何,言生竟感觉有些紧张。
转眼又过去半年,日子进了寒冬,树上的叶子一天掉光了。纵使日常花团锦簇的言府,也变得异常萧索起来。
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童进了言生的房间。言生瞅着这女子眉眼间跟东姑娘相似,也是一头白发,但终究有些不同,怕是东姑娘口中的那个姐妹月姑娘了。
这日,天气昏昏沉沉,空中飘起了雪丝。月姑娘正围着炉子读书,言生急急忙忙进来了:“娘子,你看谁来了?”
太阳还未升起。
帘子后面,一个臃肿的身影闪了进来,竟然是东姑娘!只是她挺着大肚子,脸上挂着风雪,神情中有些焦虑,全无两年前的神采飞扬。
相逢不识
月姑娘连忙上前,帮她抖落身上的雪,摘下她厚厚的帽子,这才发现她那一头白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夹杂的一头乱发。
莫先生笑了笑,抚了抚琴面:“宝剑日日擦拭,也该是出鞘的时候了。”
“怎么回事?这孩子是谁的?”月姑娘看到东姑娘的样子心疼极了。
“一个小魔头能被感化吗?即使被感化了能救天下人吗?”东姑娘忧心忡忡。
提到孩子,东姑娘的表情有些羞涩:“你知道的,除了他还有谁?”
莫先生叹了口气:“怕是到了吧。罔顾道德的人名利双收,而有德之人却无生存之地。久而久之,这将是魔的天下。”
“莫先生的?”月姑娘心里有点谱儿,但仍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东姑娘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佛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到了某时,魔鬼会让弟子穿上佛的金装去庙堂讲经,而真正的佛家弟子将被驱逐。世道人心,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东姑娘点点头。
莫先生合上琴盖,搓了搓手,站起身望着窗外厚厚的山雪:“雪下得太大了,很多事物的真容被遮蔽,世人只看到这银装素裹的天地甚是美丽,却看不到雪下很多腐烂在滋生,待到雪化时便会臭气熏天。”
言生听到更是吃惊:“莫先生不是凡人,他怎么会有孩子?”
“你打算救他?”一曲完毕,东姑娘问道。
都说要达到掌握肉身自由,突破生死界限的境界,需要舍弃某些东西,那就是生育后代的能力。就像一棵大树,如果想一直纵向生长,就必须砍掉横向的枝蔓。
琴擦完了,莫先生不再言语,素手调了调琴弦,雪夜的山院里便传来阵阵清幽的琴音。
莫先生境界极高,不可能再回到凡人的肉身状态。即使有男女之事,也不可能会有后代。
于是,很多人开始动为言生主奔走,为其到处寻访名医。
东姑娘脸上潮红:“这其中的道理无法言说。可能我的身体也有些与众不同吧。”
世间人都咒骂那妓女,言生如果没了,遇到荒年谁来开仓放粮,谁来养这些郁郁不得的读书人,谁来让无路可走的家庭翻身,谁来主持世道上的规矩……
她说这点月姑娘是同意的。东姑娘与常人相比,确实有很多不同之处。
身外之物拥有再多,内里却一腐到底。言生痛不可言,四下寻仙问药,希望能回到以前。
“那莫先生人呢?他怎么会让你挺着大肚子在雪夜里奔走。”月姑娘问道。
第四年,他夜夜心口痛,连呼吸,身子都会抖上一抖。
东姑娘眉宇间的忧愁之色更浓:“山上的孩子丢了,他去寻了,都一月有余了,还未见消息。我想着言生势力大,能否帮着打听一下。”
第三年,他续娶多妾,怀了即小产,无一幸免。
言生听闻连忙应声道:“那是自然,东姑娘先安心在此住着养胎,找莫先生的事情交给我即可。”
第二年,言生连丧三子。
一阵寒暄后,东姑娘就暂时住在言府了。
当夜,言生便派家中武士将妓女绑进了布袋,扔进了护城河里。据说那妓女临死前诅咒:“凭什么做同样的事,没有同样的果!男人富贵无阻,女人就连命搭上!我诅咒老天开眼,让我那情夫和姓言的断子绝孙,夜夜心口剧痛,痛到无心为止!”
等言生走了,月姑娘拉着东姑娘的手问:“孩子们怎么丢了,星儿呢?”
言生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按照规矩办吧。”
东姑娘面露愧色:“那日我说山脚的柿子熟了,叫孩子们去把果子收了好晒柿饼吃。在星儿的带领下,他们一早浩浩荡荡的下山了,本是半日就能做完的事情,日落时分也没回来。我跟莫先生去寻过,只在地上看到些零碎的芝麻,估计是被谁用吃食骗走了。可是,谁又有那么大能力,能一下子将那么多孩子骗走呢?还是,我们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呢?”
重臣之子答:“给过了,双倍!”
月姑娘听完心口一急,剧烈咳嗽起来。等安定下来,冲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不想说了。她安抚着东姑娘先休息,一个人默默的回了睡房。
据说此次得病,便是因为一次公义的主持。一位重臣之子即将联姻,却被一个妓女缠住了身子。联姻对象地位颇高,其女也颇为强势,是万万容不得自己未来夫婿与一个妓女有过瓜葛的。重臣之子无奈之下找到言生来处理此事,言生问:“按规矩给过钱财了没有?”
东姑娘的肚子越来越大,马上要生了,莫先生的消息却未曾传来一个。
他为人主持道义,无论对方门第高低,只要找上门来请他主持公义总能处理得干脆彻底。
即使平日里再坚强,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有些支持不住。
他也爱广交天下文人雅士,但嫉妒心又极强,对于自己欣赏的名士,一边好吃好喝请做门客,一边阻着他们朝上走的步伐。一旦发现有人越过自己去结交更高的权势,便毫不留情的将其杀掉。
好在言生照顾得十分细心,嘱咐了家里的婆子丫鬟,千万要好生伺候东姑娘。
他开了别院收养街头的流浪乞儿,同时又开着数家妓院,以高价诱得人们卖儿卖女成风。众多家庭更是以此为业,趁机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
等到临盆这日,月姑娘在屋内,言生在屋外焦急的等着,仿佛屋里头要下凡的不是莫先生的而是他的孩子。
言生身在朝堂,心在野。私下开了很多产业。发家史也是颇为传奇。他似乎有某种预测能力,总在荒年来临之际,大批屯粮,待到灾荒爆发这边抬高粮价,那边开仓赈灾,结果便是名利双收。
熬了一天一夜后,孩子落了地。言生把孩子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脸上难掩羡慕之情。
自七年前那件事后,言生消失了三年,此后便以某重臣门客的身份受到推荐,得到天子重用,短短四年便名扬天下。
月姑娘将这一切都收在了眼里。
他停止脚步,细细打听了一下这个言生。将人们口中的信息拼凑起来后,发现这个言生应该是个旧人,也是个拥有多幅面孔的人。
东姑娘生完孩子后,头发彻底变黑了。她本来就生得不错,如今头发乌黑如云,更是像仙子一般美了。只是这脸上再也没有起过笑容,山上那个经常爽朗大笑的白发仙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天下仿佛成了言生的天下。
言生对这母子俩照顾得无微不至,下人们纷纷私语,院里儿怕是要再添一位夫人了。
他一路走着,发现不管走到哪里,歇脚的时候总是遇到这样一群人。他们为同一个人打听名医,那就是言生。有人为重金之赏,有人为报恩,有人纯粹为了巴结,有些人只因为仰慕。
东姑娘偶尔听到,也不甚在意,只是一心一意照顾着襁褓中的孩子。言生终究是先忍不住了,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外面雷声滚滚,他进了东姑娘的房间:“雷雨声太大,我怕吓着你们娘俩儿。”
只是这繁荣就像一颗光鲜亮丽的果子,外面红彤彤亮彩彩,内里却生虫的生虫,腐烂的腐烂,分明是烂心一颗!只是那果皮,到底着了什么魔法,一直光鲜如初,他想不通,也一直在寻找答案。
东姑娘正在摇着摇篮,听到他的话语没有抬头。
这次游历,天下一片繁荣。
“有个消息我瞒你有一段时间了。但看你日夜苦等,心中着实有些不忍。”言生又说道。
心中有道,才是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是好的,所以行事从来不囿于世俗的标准,总跟着自己的心意随缘。
东姑娘停住了摇篮的动作:“你今晚就是特意来告诉我的吧,何必吞吞吐吐。”
凡人都说他得了道,但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身体上脱了俗,心中依然有很多惑没有解,无法做到冷眼世间,因此一直在尘世里游历,希望悟得真正的大道。
言生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坐在了椅子上:“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终南山上有一个研究长生之法的仙人。莫先生一路寻孩子过去,孩子没有寻到,倒是寻到了仙人,几番讲经论道,他竟在山上住了下来。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一起采药练功,一副远离尘世的架势。你知道的,修炼这件事,一旦入了境,很难再回到尘世了。”
或许因为天生天养,悟性极高,早就练得脱了五谷,得了长寿,且悟出了一套以琴为媒介的仙法,可以救人,亦可以做其他。
“胡说!”东姑娘的口气充满不信:“他是修炼过的,能自控。”
莫凡修道。
“那为什么连你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肯下山?”言生的话有些咄咄逼人。
莫先生正擦拭着桌上的爱琴,他苦笑一下:“怎么会没想呢?我记得你曾在信中说阿月并未真正快乐过,这说明那件事在她心中并没有完全了断。这次带言生来,也算是给她一个机会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况且,这件事我也是有苦衷的。我走的这几年,发现这世间,真是……”
东姑娘无语,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摇篮里。
东边一个房间里冬姑娘有些责问莫先生:“你怎么把他带来了,可曾想过阿月的立场?”
“都是男人。”言生走过来轻拍了她的肩膀:“我最清楚。男人这一生不可能执迷于情爱的。在他心里有很多比情爱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世俗中的名利,修炼路上的更高境界,都是情爱不能比的。”
或许饿得有点久了,长久胃口不好的言生第一次将端上来的饭吃个精光。饭饱之后,躺在床上,身心都是舒坦。
“这不单是情爱,这是人活在世上的责任。”东姑娘反驳道。
小丫头带他们进了一处房子,一个中厅两个房间,房间里已经备好了被褥热水,等他们将行李收拾妥当后,又端来了热汤食。
言生“嗤笑”一声:“说到责任,如果你执着于等莫先生,那你孩子的责任谁来负。从小不明身份的长大,等一个莫须有的爹,有一个没有身份的娘,对他来说就是尽责任吗?”
言生暗暗吃惊,没想到东姑娘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在荒山上经营出这么一处场景来。
东姑娘反问:“那我要怎么做?”
院子一圈全是木制的大房子,灯火通明,有的房间还不时传来小孩儿嬉戏的声音,同门外寂寥的雪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言生就等着她这句话:“不瞒姑娘,言某在山上住时是敬着东姑娘,去年再见是怜着东姑娘,如今是又敬又怜又爱,如不嫌弃……”
没想到望星山顶上还有这么开阔的地方。院子很大,里面有不少木马,秋千,木风车等人工制作的玩意儿,因为落了雪,还有许多玩意儿看不清楚真容。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东姑娘已然明白了。她沉默稍许,转过脸来,死死盯着言生:“当初你请月姑娘下山时许了一个约定表示诚意,今天如果你所言真是一片赤诚,那么也请跟当年一样,许个同样的约定吧!”
小丫头“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言生二人赶紧跟去。
旧事
柱子一下子愣住了,还是言生抱了抱拳:“原是我们多嘴了,求姑娘带路。”
当初言生担心的是月姑娘容不下东姑娘。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圆脸的小丫头:“再说我们姑娘的坏话就不要进来了!”
没想到,竟是东姑娘容不下月姑娘!
柱子还想再说两句,只听得一个雪球打来,在他身上砸出一朵大大的花。
这对他来说着实有些难办了。虽说日久天长,这月姑娘的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块鸡肋。但如果做得太狠了,这东姑娘会不会只是试探下自己。
言生闭上眼睛:“我们现在是有求于人。”
那就什么也不做好了。月姑娘是个性子高傲的人,什么也不做往往比做些什么好。
“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老爷您真由着他们这样怠慢咱们吗?”柱子又忍不住抱怨。
自那日之后,言生极少登月姑娘的房门了,但也不苛待,礼节上该给的一样不少。这样外人说不了什么闲话,但月姑娘心里很清楚自己受到了冷暴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亮爬上来,银色的月光合着雪色,照得天地间还算亮堂。雪越下越大,已经没过了小腿肚。柱子冻得直搓手,言生的脸色也越发苍白起来。
心性高傲的她自然不会在这里委曲求全。一日,她让房里的丫头请来言生说要告别。
东姑娘这一去有点久。
言生脸上悲伤心下欢喜的来赴约了。
初入山院
窗外白雪皑皑,窗内红烛高照,一个身穿红衣,黑发盘起新娘妆,只插一根银簪的女子端坐在桌前静静等待。
莫先生点点头:“也是,这次确实匆忙了,就劳烦东姑娘先去跟姐妹说一声。”
正是月姑娘。
到了院门外,东姑娘站定身子,对着言先生说:“今日你们来得匆忙,这院子里我还有个姐姐,她还不知道今天有客来。所以我跟莫先生要先去对她讲一下,好让她有所准备。就烦你们二位先在外面候一下。”
言生推门进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后面三个男人赶紧跟过去。
“认出我来了吗?”月姑娘站起身,微蹙着眉头,她用力揉着脸上的五官,不一会儿,鼻子眼睛就稍稍移了位置:“在山上的时候,你只道羹汤的味道熟悉,却连故人的一丝一毫都不曾记起。”
还未等他们回答,她便转身迈着大步子朝山更深处走去。
“明如。”言生喊出了一个名字。
东姑娘礼貌的笑了,:“也算见过也算没见过,不过这大冷的天你们打算一直站在这里吗?”
“不错,你总算还记得我的名字。”月姑娘神色悲戚。十几年前的事情如梦一般涌上心头。
“在下以前跟姑娘见过吗?”言生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的话。
当年的言生不过一届穷酸秀才。明如是大家闺秀,因爱慕其才情,不惜与家人反目嫁给了言生。大婚那日,家中无一宾客,明如穿着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旧嫁衣,头戴一根银钗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刚开始日子虽然清苦,但言生对明如百依百顺,照顾有佳,倒也算幸福。直到后来,言生几次考试落榜,言语之间抱怨极多。当时考试风气不佳,考生要想考得好名次,最好先找个靠山,做个门客。言生四下无关系,一味死考自然难中。他有些抱怨明如跟父母断了关系,不然日子也不会如此难过。
言生仔细瞅了瞅眼前这位说话的女子,只见她浓眉细目,瓜子长脸,嘴角泛着酒窝,眼神似笑非笑,额前飘着几缕细碎的银丝,料她就是莫先生口中的望星山山主东姑娘了。比想象中少了些仙气,倒是多了些许活泼,让人感到有些放松和亲近。
明如几次劝说言生不该有此想法,无奈言生如走火入魔般,觉得此事就是明如的错。两人吵架次数增多,吵着吵着却也怀了身孕。
女子仔细瞅了瞅这位“言生”,眼神中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我说今天山上的鸟雀怎么叽叽喳喳大叫起来,原来来了位故人,看来山上的日子要热闹咯。”
只是自打怀孕之后,言生着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来对明如也是冷眼嫌弃,指责其各种不是。
“不敢当,不敢当。”言老爷从后面喘着粗气挪过来:“进了先生的仙门,跟着规矩喊我言生就行了。”
明如整日以泪洗面,她难以想通,为何以前那个连掉了东西都舍不得让自己弯腰的男人,怎么说变就变了?一日,她大着肚子在溪边涮洗衣服,洗着洗着悲从中来,不禁大哭起来。
莫先生亦点头微笑,指着后面两位说:“带来位故人,言老爷。”
恰巧,一个眉目清秀却大热天戴帽子的青年经过,他指着明如的肚子说:“你这样哭,可知肚子里的孩儿也在哭。”
见到莫先生,她眉宇间露出喜色,脸上抑制不住笑容:“来了。”
明如止住哭泣:“你怎知道?”
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莫先生口中的山门。抬头望去,一个披着鹅黄色斗篷的女人正揣着手笔直得站在上面,雪落了满满一肩膀,似乎已经等了好久。
青年说:“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在哭,惶恐至极,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好像没有人关心他的存在。”
一路再无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自从怀孕之后自己就一直沉浸在跟言生的感情中悲伤不已,从未像其他父母一样将关注力付在腹中孩儿身上。
柱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明如赶紧止住眼泪:“可是如今的日子,我自顾不暇,难以照顾道他的感受怎么办?”
“你呀,终归是年纪小。记住了,比金银财宝更宝贵的是像吴先生这样拥有特殊异能的人才!”
“那你说说吧,遇到了什么事情,看我能帮忙不?”青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柱子眼睛瞪得老大:“有了金银财宝还有什么买不到?还有什么人招揽不来?”
不知为何,明如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她将自己与言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年长的听他这样说不禁摇了摇头:“金银财宝都是下等宝贝,现在最值钱的宝贝知道是什么吗?”
青年说:“他变得如此夸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人,我先帮你打听一下吧。”
如此一说,柱子脸上笑开了花:“那倒也是,多谢老爷抬爱,希望此次来能有所收获,多带点宝贝回去!”
不几日,青年便将事情打听个一清二楚。原来言生恋上了一个当红的青楼女子,那女子唤做惠兰,在勾引男人方面颇有几分本事。先是引得一个家中本来还算殷实的男人为她倾家荡产赎了个清白身,从一个妓女上升到卖艺不卖身的姑娘,然后就搭上了言生。言生生得几分相貌,又满腹才学,比起那个出钱赎身的油腻男,惠兰姑娘自然还是愿意跟言生相好。可怜那为她赎身的男人,赔了夫人又折兵,夜夜绕着青楼的墙哭泣叫骂,然后一遍遍被人轰走。惠兰只顾跟言生沉浸在温柔乡,偶尔听到叫骂,就与言生一起嗤笑外面的男人为纠缠不休的老狗。
年长的叹了一口气:“仙门难进,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这次你能跟着来也算是上辈子积德了。”
听到这样的事实,明如差点昏死过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言生宁可去跟一个青楼女子夜夜欢歌,也不愿给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且怀有身孕的妻子一点安慰。
柱子撅了撅嘴巴:“这莫先生究竟是害人还是救人,当初我说多带些人来他不让。看现在这山路,陡峭得厉害,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老爷您有病在身。要是多带点人来,抬着老爷走也能轻松点。”
“他们俩个互相骗着呢。言生以为惠兰能为他牵线有势力的人,惠兰以为有朝一日他能飞黄腾达娶她为妻。”青年解释道。
“好的,我们尽量。”年长的人虚弱得应了一声:“柱子,拜托了。”
男人终究是自私的。
被喊做“莫先生”的灰白长袍男人望了望山上:“好吧,不过这天色已经暗了,雪也越下越大,再不抓紧我们就很难看到山门了。”
明如的心如同死了一般。
后面两人身穿黑色狐裘棉袄,气喘吁吁得紧跟着。其中一个年纪比较长的实在走不动了,旁边的年轻后生赶紧扶住他:“莫先生,能否走得慢点,我们老爷有病在身实在不能跟上了。”
青年不忍看明如这样子,自顾自又去了几趟青楼,找到言生好生劝说了几回,结果不仅没有劝说成,反而被言生认为是明如的姘头,回来后好一阵脾气,差点跟明如动了手。
山下,三个人正踏雪爬山。前面一人,身着灰白长袍,背上背着一把古琴,身姿挺拔,脚步也明显比后面的两位轻松许多。
没有帮成忙,反而带来了麻烦,青年自责不已。正当他郁闷异常的时候,青楼里一个姓莫的琴师找到他,告诉他言生与惠兰的情不久矣,只要明如耐心等待,或许言生会有回头的那天。
“看来今天要有贵客到。”东姑娘细细听了一会儿鸟叫笑了,她颠颠的跑向山下:“我得去迎上一迎。”
只是明如的孩子不能等了,转眼间就要生产了。明如说,如果孩子出生这天言生不回头,那就永远不要回头了。
小丫头娇笑着躲到阿月后面,这欢乐的场面感染了树上眠着的鸟,它们甩了甩头上的雪,也跟着“叽叽喳喳”叫起来。
生产那夜风雨很大,但是屋内却没有一丝哭喊的声音,明如流干了泪水和血水,整个过程一声不吭,却终究没有等来言生……
东姑娘听完从地上捡起一团雪,扔到小丫头身上:“就你话多!”
后来青年告诉言生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言生正忙着去见惠兰,头也不回的说了句:“一个孩子而已,死了就死了吧。惠兰会给我生更多的孩子。”
“我倒是听说一个理论。”小丫头又插嘴道:“世人说夫妻相怎么来的呢?说两个人相处久了,饮食习惯会变得一样,对事情的看法也会统一,久而久之连说话的神情态度都会一样,所以就会越长越像了。当然,这是好夫妻。同理,阿月姑娘跟东姑娘的性子也是越来越像,这长相嘛,自然也就朝着相同的方向发展了。”
那夜,明如一夜白头,哭泣不止,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在一夜之间流完。青年见此情景也悲从中来,脱下帽子,抱着她一起哭泣,明如这才知晓青年原来竟是一个白发姑娘,就是东姑娘。
阿月听了这话,转过头望着姑娘:“是啊,真是奇妙的事情,咱们俩怎么会越长越像了呢?有时候我曾妄想,如果遇到故人,她们是否还能认出我?”
莫琴师所言不虚,没过多久,惠兰攀了更高的枝走了,进了某官府上,彻底离开了青楼。
“说起好姐妹。”旁边一个小丫头插嘴了:“阿月姑姑跟东姑娘是越长越像了,都快成一母同胞的了。”
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言生。
“嘻嘻”。东姑娘笑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我倒是感谢上天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姐妹,让我的日子不至于那么孤单呢。”
明如也走了,从此世上再无明如,只是望星山上多了一个心上没有阳光的月姑娘。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都七年了。”阿月的神情有些恍惚:“那时候多亏了你。”
“知道那个让你抛家弃子的惠兰后来怎么样了吗?”月姑娘问道。
“转眼间,阿星都七岁了。”东姑娘指着一个开心到“咯咯”大笑的男孩说。
言生被提起旧事,面色铁青。
院子里的小丫头们披上了斗篷,野孩子则穿上了厚厚的棉袄。阿月跟东姑娘揣着手站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打着雪仗。
“当年莫先生教授了她一点琴音,就凭着那点琴音她攀了高枝进了官僚府上,但终究是青楼里出来的贱人,上不得台面,没几天就得罪人被罚做了军妓,一路随军,染了病。天道轮回,她竟想着来望星山医治。”月姑娘冷冷的叙述后来的事情:“她死后,尸骨曝在洞外,被千人看,万人观,竟没有一人愿意为她收尸。这难道不算报应?”
热闹的夏天过去,凉凉的秋天走开,呼啸的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刮掉了树上的残枝败叶,无情的将它们摧残到千疮百孔。
言生这才明白,自己下山之时掩埋的那具尸骨,竟是惠兰!
山上的四季很分明。
“你不是没有孩子,听说她走之前怀了你的孩子,但是打掉了,干脆得连让你知道的机会都没有给你。”月姑娘说着刺耳的话。
雪天来客
言生握紧了拳头:“你说这些想怎样?”
“那得等上一阵子了。”小丫头皱着鼻子:“那肉太臭了,连野兽都不吃。”
月姑娘的脸上滑落几滴泪水:“当年莫先生说,你只是受了惠兰的蛊惑,她走了,你想明白了就会回头。但我没等到那个时候就走了。到了望星山上,偶尔念及我们多年的情谊,也曾后悔过为什么没有再给你一次机会。所以你再次去望星山求我跟你下山时,我同意了。只是没想到莫先生终究还是错了,你犯错不是受了蛊惑,而是你本性如此。”
“那就这样吧。等肉身腐完了,只剩白骨,就没有那么臭了。”
屋内一片宁静。
“也奇了怪了,山下不时有人走过,闻到异味的都会跑去看上一看,但大部分看上一眼就捂着鼻子跑开了,连报官的人都没有。”
过了许久,言生叹了一口气:“不错。年少时天真,只知有情饮水饱。但男人终究会长大,没有谁会甘心窝窝囊囊过一生,飞黄腾达是每个男人的梦。只可惜等真的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孩子却也没了。如果没有后代,这偌大的家业又有什么用?当初请你下山,也不过是想着你怀孕了能让东姑娘瞧着你,听着你腹中胎语照顾孩子安全生下来。不想,你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怎么能怪我呢?男人不可以无后!”
“没有好心人给她收尸吗?”
月姑娘冷笑一声:“我何尝没有为你生过孩子?但是你在乎过他吗?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对他没有丝毫怜惜,听他不在了更是觉得如同死了一只蝼蚁一般无情。甚至,他命大活了下了,在望星山上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你都要把他往死了送!”
几日后,一个小丫头上来报:“那山洞里的尸体烂了,臭不可闻。”
“什么?”言生这下彻底惊了,他站起身掐着月姑娘的肩膀:“那个孩子还活着?”
月姑娘今天的棋输得一塌糊涂。东姑娘笑了笑,撤了棋局,叫她早早休息。
“现在死了!”月姑娘眼中含着愤怒的泪水:“在望星山他伺候你一个冬天,已经尽了做儿子的孝道。可是你,却亲手把他送到终南山去给你的贵人试丹!”
灯花爆了一声响。窗外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树上的残雨“嘀嗒”“嘀嗒”从叶面上一滴滴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水晶似的花。
言生顿觉天悬地转,他瘫坐在地上,听见外面飞鸟飞起惊落树上的雪,“噗通”,像是一颗心下坠的声音……
东姑娘知道她心中顾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不是圣人说的吗?再说了,佛家也讲究因果轮回,如果真有别的果,即使你不救,她也会有别的因缘际会的。”
媒介人
“那我不救她……”阿月没有说下去,她手里的棋迟迟不能落定。
月光照着白雪,一个身披狐裘披风的女子,肩上背着包裹,怀中裹着一个婴儿,静静待在窗下。
“听说是被流放做了军妓,染了病。”东姑娘挑了挑即将倒下的油灯灯芯:“命数,七分己招,三分天定。她有今天,是她自己一步步选择至此的。”
“吱呀”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红妆的女子,正是月姑娘。
“她怎么会落到这个田地?”
她对着雪地里的东姑娘莞尔一笑,走过来接过她身上的包袱,两人相互搀着走了出去。
东姑娘也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人也算是听过莫凡仙音的人,这地方是莫凡建的,冥冥中会有些联系吧。”
天空又飘起了雪,不一会儿便把她们的足迹盖住了。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阿月喃喃说道。
“都说了不要轻易试探人性,这下又伤心了一次吧。”东姑娘的语气里有些心疼。
望星山深处住着一对白发仙姑。每隔一段时间,她们会下山来转转,顺便收留一些不幸的女子和小孩。如果特意去寻她们是寻不到的,因为她们的住所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人连入口都找不到。
“也好,了却了残念,彻底死后才能重生。”月姑娘的口气里充满轻松。
阿月笑了:“还为别人可惜,你一张花容月貌却也顶了一头白发,不也是造化弄人吗?”
“唉!”东姑娘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男人是因自私而薄情,还是因薄情而自私。”
到了屋里之后,她找了条帕子帮阿月擦拭头上的雨水:“你的头发变不回去了吗?”她手里摸索着一把雪白的长发,口气中带着惋惜:“当年在溪边见你,你满头乌发,亮泽动人,谁想竟一夜白头再也回不去了。”
月姑娘强打精神安慰道:“起码莫先生不自私也不薄情,他知道儿子生下来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说完,她和阿月便肩并肩回去了。
“说到这个,我们俩做了一个亏本的买卖呢。”东姑娘口气中有些戏谑:“本来我俩可以活成千年王八的,这下可好,孩子把寿命分了去,只能活个百十来岁了。”
听她这样说,东姑娘也没有犹豫,指挥后面的小丫头:“那你们就把她抬到山脚的洞里去吧。”
“莫先生可知道此事,他怎么说?”
“不救!”阿月说得斩钉截铁。
“哈哈,他说既然如此,那就再生个十个八个……”
“救吗?”东姑娘问道。
前方雪地里出现两辆马车,车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正抄着手等待着。见风雪中出了两个影子,连忙迎了上来。
过了好久,除了雨声,没有别的声音。
正是莫先生和星儿。
脸是露出来了。
莫先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抱得紧紧的,恨不得扣进自己身体里。星儿则紧紧抱住自己的娘亲月姑娘。
一个小丫头蹲下身子,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挑开了女人的头发。
“孩子们回来了吗?”东姑娘指着后面的马车。
“把她的脸露出来。”东姑娘吩咐道。
“回来了。多亏了月姑娘的信。”莫先生面上的喜色一直褪不下去:“看来这世道人心真是没救了。我们辛苦救言生一场,没有感化他,然而被他反咬一口。”
女人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
“怎么说?”
好不容易来到山门前,发现一个女人正软塌塌的趴在石阶上。衣裙上染着血迹,大雨冲过,雨水混着血色浑浊得流向低处。空气中,虽说有雨水冲刷的泥土味,青草味,但仍然遮不住女人身下发出的腥臭味。
“他突然发达是搭上了终南山那位徐老仙。那老仙为炼长寿丹无所不用其极,言生就是在世间帮他搜罗各种奇怪的炼丹引子以及试丹对象的。自打来过望星山后,他便惦记上了咱们山上灵气十足的孩子们,找了个机会让一个货郎用几颗芝麻糖把孩子们骗走了。”莫先生絮叨着事情的经过:“要不是月姑娘的信给的及时,恐怕这孩子们就不完整了。”
大雨顺着伞骨哗哗流下,如同小溪般遮挡着人的视线。东月几人走得甚慢。
东姑娘听后连连叹息。撩开了后面马车的帘子,看了看孩子们都在,她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阿月站起身,打开屋子里的柜子,拿出两把油纸伞:“再着急,也得打上油纸伞不是。”
风雪越来越大,几个人连忙登上了第一辆马车。坐定后,东姑娘环顾了一圈突然问:“琴呢?”
“阿月,走吧,瞧瞧去。”刚刚说话的姑娘,对着眼睛还盯在棋谱上的姑娘说。
莫先生“嘿嘿”一笑:“那徐老仙让我用琴法交换孩子,我花了大半年教会了他心法指法,殊不知这琴音需要相和才能发挥修心的效用。所以我把一同修炼的古琴丢在了山下,等那个老妖怪反应过来,琴早就被有缘人捡了去。”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东姑姑,外边来了一个垂死的女人求救命。”
东姑娘惋惜道:“可惜了,可惜了。以后修炼怎么办?”
“今天怕是有人要来访。”她笑着对另一个姑娘说。
“有什么可惜的,人人都追求长生,咱们多生几个孩儿,让孩儿们替咱们一代一代的活着,才是真正的长生,哈哈哈……”
望星山上一对姑娘正在下棋,眼看着雨越下越大,其中一个站起身关了窗户。
雪地里传来莫先生爽朗大笑,笑中有喜有悲,有无奈,有豁达,所谓听着自解吧。
大雨滂沱,雷声大作。
三年后,街头出现了一个中年乞者,他白天在街上乞讨,晚上就到望星山下边哭边唱:“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雨天访客
正是言生。
再后来,李家开门遣散了很多家丁,日子如同被秋风打过一般,变得安静又凄凉……
徐老仙炼丹有了新境界,有了更有机灵的人为其服务,再也用不着言生了。
此后几日,李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头都是唉声叹气的声音。
《异人志》中有云:
东南角王家府上娶李家媳妇,结婚当夜新郎官掀开盖头,红烛旁,盖头里,竟不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新郎官吓得当即跑出婚房,连夜与父母商量退婚事宜,第二日天未亮便将婚房里那位退回了李家。
媒介人,生于初雪,体静心纯,少白头,可听孕腹胎语,可解异人凡人等诸类子嗣之困,生子发还黑,后与配偶,寿同凡人。
清河镇出了一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