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她们问小翠那女子的来历。
女子很是待了一段时间,日落时分才离去。
小翠说那女子是刚从北方来S城任职的张大军阀的女儿,前年曾看过几次程春游登台表演,就迷恋上了,后来回了北方也是念念不忘打听他的消息。就连程春游跟师妹闫子清这么隐秘的恋情也是打听到了,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呢!
小翠在一旁脆笑了一声:“我去,我去。园子里来贵客了,哪能不通报。您这边来……”她边说边扭着细腰将女子领到了厅里,转而请了程春游出来,又急匆匆的端茶倒水伺候着。
“那她这次来是干吗?”吴妈问。
吴妈三人都没有动,那女子各自扫了她们一眼后,眼睛死死盯住了柳姐,似乎要将她看个透:“现在程先生没落了,连个递话儿的下人都没有了吗?”柳姐见她盯着自己,翻了翻眼皮,扭过头去不做声。
小翠努了努嘴巴:“还能是干吗,知道闫子清死了赶着来诉衷肠呗。还说只要程先生去她们家府上,定能帮着重振梨园。”
直到有一天,吴妈,小翠和柳姐三人正磕着瓜子聊着天,一个长相英气,穿着马靴围着狐裘的女子出现了。她瞅了瞅园子里破败的景象,眼睛抬得高高的冲着她们喊:“请通报一下程先生,有人来访了。”
“程先生的心思不是早就随着闫先生去了?”柳姐说。
都说这个梨园废了。
小翠嗤笑着朝她扔了一把瓜子皮:“要是真的对闫先生痴情,早就跟着去死了。你太不了解男人了,登台唱戏才是程先生的最爱。说什么解散梨园不过是自打给日本人唱过戏以后,圈里都唾弃了他。”末了还加了一句:“闫先生看得明白,就是太傻了!”
深秋已至,园子里越发寂寥,程春游成日里把自己关在门内,偶尔弹弹师傅留下的那把宝琴,经常弹着弹着就流下眼泪来,想起旧日师妹还在的时候,听到琴音,定会唱戏来和,如今琴在人亡,无限悲凉。
吴妈笑着说:“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起码咱们跟着程先生去了大帅府日子还能热闹些。那大帅府上的吃喝肯定也差不了!”
只有吴妈,小翠和柳姐等几个早早死了亲人无处可去的,选择依然留在园子里。
小翠点头:“那倒是,不过就是苦了柳姐了。”
还没等闫子清的丧事办完,园子里的人就已经逃散了大半。师妹一死,程春游也对生活断了念头,索性就趁此机会散了些钱把剩下的人也打发了,从此不再登台。
柳姐一脸雾水:“你们都去享福,怎么就苦了我了?”
梨园里乱了阵脚。
小翠用尖尖的指头戳着柳姐的额头:“你这长相,活脱脱另外一个闫先生,那张小姐能容得了你这样一个人物在身边?”
祸起之约
吴妈听得明白:“也对,这不就时时提醒程先生曾有个师妹嘛!”
“我跟这娃娃甚是投缘,要是哪天不好过了可来府上找我。”不知为什么,徐先生对一个下人留了这句话。
不知道程春游是怎么答复的张小姐。只知那小姐后来又派人送了点东西过来,都是些好的戏服和行头。小翠直说那张家小姐甚是聪明,全都送到程先生心坎里去了。
这话有些敷衍,众人明显不相信。但徐先生已然带着小伙儿迈开了步子。走过柳姐旁边时,他停住了,想拉起小米的手,无奈柳姐抱得更紧了。
大家都以为这事情就要成了的时候,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
徐先生镇定自若的说:“诸位要是相信徐某的话,就各自安心生活。这时疫本身没有太大的传染性,注意卫生就好。”
张小姐竟然疯了。
“徐先生,你要撒手不管,这园子里的人可怎么活呢?”有人喊。
那天早上下了霜,鸦黑的树枝压着白色的霜雪,有点像丧礼的颜色,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本来就破败的梨园,更是凭添了几丝凄凉。直到太阳像个摊薄的鸡蛋在东边升起来,张大帅带着兵包围了梨园,里外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气氛才像烧开了的水一般紧张起来。
大厅里的人“嗡”的一声议论开了,这还得了,岂不要人人自危?徐先生摇摇头,叫跟来的小伙儿取过一样东西交给程春游:“惭愧啊,这把宝琴还是物归原主吧。”
里面的人说,张大帅冲进去拿枪指着程春游的脑袋咆哮:“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什么了?为什么她见了你回来就疯了!”
徐先生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说:“也可能是一种新的时疫。”
程春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哆嗦着解释:“我根本没有私底下跟张小姐见过面。”
“难道师妹是被人害得不成?”程春游情绪有点激动。
张大帅“啐”了他一口:“屁,你还说没有派人传话儿给她,让她大晚上去湖心亭等人,这种事只有你们戏子做得出来吧!”
小翠有点被吓住了:“我昨晚一直在房间里,不过后半夜有上过两次茅厕。”
程春游听出来这是闹了乌龙了,可秀才遇到兵,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他哆哆嗦嗦的解释:“我早就跟张小姐挑明了,我的心思在师妹身上,怎么可能再去打扰别人!”
程春游回忆了一下:“我在临睡前瞧着她喝下了药,就留小翠在那边照顾她了。”
张大帅一个大嘴巴子扇过来:“到现在了你还装大尾巴狼,说看不上我家丫头!你算个屁,今儿这事你要给我个交待,不然你和你院子里的人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徐先生缓缓的问:“昨夜可有人出入闫小姐的卧房?”
聪明人已经看出了,这张大帅精明得厉害。想必他今天来的目的也不完全是来问罪,而是给女儿讨个交待来了。究竟张小姐怎么疯的,恐怕这张大帅也不敢肯定就是程春游给搞的。当兵打仗都讲究结果,这个张小姐已经疯了,如何保住他帅府的面子和女儿下半生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徐先生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了望厅里的人,眼光扫过,众人都一副静待回答的表情,只有柳姐低着头搂着小米子,似乎在为他遮着鼻子,阻挡臭味。
程春游也不是看不出来。他悲戚戚得看了看园子里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像惊弓之鸟一般缩在角落里看着厅里的一切,最终叹了口气:“就应了你们的要求,我娶了张小姐,搬进大帅府吧!”说完他用袖子遮住了脸:“我程某这张脸,这辈子算是要不得了!”
程春游流着眼泪问:“徐先生,师妹的死难道真是着了时疫。”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梨园的人都在大厅里候着。
反噬
徐先生听闻立刻赶来,看了闫子清的死状后,他唏嘘了一声,不仅没有被恶臭吓退,竟上前走了几步,撩起衣角端详了起来。
除了程春游,园子里大部分人还是高兴的。
她死得蹊跷,死状跟头前儿那个男人一样,才一个晚上肉身就腐了,糜烂的气味,熏得纵使悲伤万分的程春游也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巴。
依照约定,她们也跟着进了大帅府。张小姐已经疯了,她母亲早逝,除了几个做小妾的姨娘,帅府并没有正经的夫人坐镇,大帅才懒得管这些下人的事情,说白了这边的琐事还是程春游说了算。
谁知,闫子清没熬过一剂药,就香魂归天了,根本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小翠高兴自不必说,她天生喜欢热闹的地方。吴妈也如了意,柳姐也自觉不用怕一个疯子张小姐了。
程春游迫不及待等她醒来,因为有满腹疑问想问她,当然最想问的还是为什么商量好的事情,一夜之间就变卦了呢?
只可惜,事情往往出乎预料。
本以为喝了药,闫子清明早儿就能醒过来。
虽说张小姐是疯疯癫癫的了,但她对柳姐却格外愤恨,一见到她,就大骂大叫,情绪波动不止,又摔杯子又自残,骂她是狐狸精,是闫子清的鬼魂儿。这事儿传到大帅耳朵里,哪里容得了柳姐。没跟程春游商量,就叫下人把柳姐和小米子一起轰出了帅府。
程春游摇摇头“肉都腐了,根本查不得。”
柳姐又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又喝了几杯茶,徐先生要走,走之前问了句:“对了,那个死在程先生门前的男人,死因可查了?”
更可怕的是,没进梨园之前,她就被占她便宜的男人们教唆着抽上了大烟,那时烟瘾浅不觉得有什么。进了梨园有了收入,也能不时买点来抽。现在积蓄没多少,这个毛病却是戒不了了。最近,她开始感到浑身无力,双腿打着摆子,烟瘾像小虫子一样在啃噬着她的肉体和精神。
一阵恍惚后,程春游收住了思绪,连忙将宝琴献上。徐先生倒是不客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时逢乱世,我就暂且替程先生保管了。”
她叫来小米子。
只是闫子清性子清傲,介意这个跟自己长得相像的柳姐,竟然卖过身……
小米子缓慢地张开了手,右手掌心的毛刺已经齐刷刷长起来了,像扎了一丛黑色的钢针。她就这样盯着没有说话。小米拿来一把小镊子,同时嘴巴咬了一块白毛巾,眼神里充满了恐怖。她举起镊子,却发现怎么也夹不住那些钢针。最后,她摇摇头,放下了镊子:“罢了,反正也是冬天,你戴着手套吧。”
女人千恩万谢的磕了头,当天就带着儿子搬进了梨园。以后梨园里的人都唤她柳姐,唤她儿子叫小米子。
日子终于要熬不下去了,她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她把小米子叫到床前,让他去请一下程春游,这个城里,她实在想不到别人了。
女人好像没有听见吴妈的话一般,依旧伸长了脖子朝里面望。要不是瘦得脱了相,那丹凤眼,细长眉倒是跟闫子清像得很。程春游不由得心疼起她来,招了招手唤她进来,问她愿不愿意来梨园干活。
程春游没有见着,吴妈倒是来了,给她带了点吃的和钱。
第二天一早,程春游发现女人正在梨园外面的雪地里徘徊。负责打扫的吴妈一边啐着唾沫一边大声嘟囔:“真是不要脸,快点饿死算了,省得整天在外面勾引男人。”
“程先生不肯来吗?我有重要的事情对他讲。”
程春游看到这一幕既生气又叹气,当晚他就赶走了王三儿。走之前,王三儿很不服气:“要不是我,那娘俩儿还活不了呢!就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出来卖都没人买。”
吴妈叹了口气:“现在小翠当家,小米子是见不着程先生的。”
那王三儿一惊,回头看是程春游,这才依依不舍的把手从女人的胸脯上抽回来,然后在鸡腿上吐了一口吐沫,将它递给了女人。女人用手擦了擦,赶紧递给了后面的孩子。
“怎么轮到她当家了?”柳姐惊到强撑病体坐起。
程春游心里窝了火大喊着一声:“王三儿。”
原来,自柳姐走后,小翠就包揽了伺候程春游和张小姐起居的事情,尤其是对张小姐,照顾得很是细心妥当。程春游本就沉浸在师妹的感情中出不来,对张小姐自然没有心思照顾,这样一来,小翠不仅帮程春游免去被大帅责骂的风险,也甚得大帅欢心。没多久,程春游就把家里大小的事情交于她打理了。渐渐的,下人们就拿她当半个主子了。都说,用不了多久,这小翠就能讨个小妾做了。
王三儿用手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女人蹲下身子。那王三儿竟将油腻腻的手伸进女人的棉袄里面胡乱一通摸,女人面无表情。那王三儿似乎还掐了她一把,女人皱起了眉头,表情有些痛苦。
“以前就因你长得像闫先生,程先生对你偏爱些。可惜你不争气,没抓着机会上位。看人家小翠,多会来事儿。你现在想见程先生了,她会让你见?“吴妈边说边做委屈状:“也就是我念念旧情,悄悄把这事儿告诉了先生。先生才派我来看看怎么回事。这要是让小翠知道了,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
那是一个冬天,他从台上下来卸妆。正值冰天雪地,后台门口的帘子半开着,寒风夹带着雪花冻得他直搓手,他走过去,想把帘子拉下来,却看到本该看守道具的王三儿正拿着一个油汪汪的鸡腿,满脸猥琐的说着什么,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破花袄的女人,女人后面躲着一个小孩,看不清男女。
柳姐的眼泪哗哗直掉,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脑海里涌出很多事情,她才明白这很多事情。
程春游点点头:“就是因为这几分相似,着实看不得她在外面被人欺负,就留在梨园里头了。”
“吴妈,求你务必让我见见程先生。就说我能给他一个答案。”她抓住吴妈的手恳求道。
徐先生笑眯眯的看着柳姐带走了小米子:“刚刚这柳姐,跟闫先生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吴妈冷笑一声:“你一个下人,能给主子什么答案?”
小米子的右手掌心小时候被什么东西咬过,种了毒,经常是长好了又溃烂。冬天还好,还可以带手套遮着,夏天就不行了,那手一张开,血肉模糊的样子看得人既心疼又恶心。程春游有心让徐先生给瞧瞧,但又觉得为一个下人的孩子开口,是否对徐先生不尊重,终究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柳姐摇摇头:“你只管带程先生来。程先生平日里待咱们不薄,他的命已经够苦了,你总不想他一辈子带着遗憾活着吧。”
“柳姐,快将小米子带下去。”程春游喊来一个模样身段挺不错的女人出来。
吴妈撇着嘴说:“人家再怎么命苦也比你的命好上百倍千倍,你还是好好照顾你自己个儿吧。”
等他回到堂上时,却发现徐先生正拉着小米子的手聊天。
纵使嘴上各种埋怨,刀子嘴豆腐心的吴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时局动荡,这把琴在自己手里怕是留不住了,还不如趁这个时机将它送给更有能力的人。程春游是这样想的,也算是对徐先生救命之恩的感谢。
吴妈走后,柳姐将一些往事提上了心头。
程春游一听大喜,连忙请徐先生先去堂上稍等一下,自己则快步到卧室取了一把宝琴来。这把宝琴是师傅留下来的,徐先生也见过,曾表示过对它的欣赏。师傅留下这把琴时曾说,宝物,能保人的才称得上宝物。留着它,只能用来保命,不能用来争强好胜。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尽量把它交给一个配得上它的人。
那是半年多前的一个夜晚,厅里黄官僚留下的烟味儿还没有散完,闫子清跟师哥成春游在那里议事。
徐先生只瞧了瞧闫子清的面,就微笑着说:“不碍事,气血堵住了,我开一个药方,待她服下三次就能好个大半。”
虽说这师兄妹二人没有公开恋情,商议事情的时候也很少关起门来私下交谈,梨园里的人还是将他们的事情看了个七七八八。毕竟,人一旦进入了爱情,眼角眉梢的暧昧是藏不住的。
徐先生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是医术高超,经常将濒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这次程春游被逼到了尽头,厚着脸皮请了他过来。
柳姐也一早看出来了,那天做着针线活儿,半开着窗户,说是透气儿,其实也跟其他人一样在观察厅里的动静儿。进进出出添茶倒水的就是小翠。
程春游能认识他,源于自己的师傅曾跟他交流过戏曲。徐先生也爱唱戏,偶尔还会来梨园客串一下。徐先生的嗓音有些细软,其实并不适合唱老生,但师傅每次都把皇帝的角色留给他。
闫程两人商量了很久,出厅时已经掌灯了。小翠在前面边领路边说:“我领小姐回去先休息,稍后还要去帮着程先生打理他的行头。”
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不管是国内的各路军阀还是日本人都对他尊尊敬敬,不敢拉拢更不敢欺负!
闫子清道:“他的行头不是有其他人打理吗?”
徐先生是个高人。
小翠“哼”了一声:“那个粗手粗脚的乡下人怎么能打理好。程先生嗜戏如命,这行头自然如同他的亲兄弟一般,可不能怠慢了。”
意外连发
闫子清突然停下了脚步:“小翠,你说如果哪天程先生不能登台了他会不会难过?”
闫子清病得厉害,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一样,成日在床上昏睡,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程春游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了徐先生过来。
小翠“呸”了一口:“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如果真有那天,程先生就毁啦!男人的心可不比咱们女人,他们的心都在外面闯天地呢。别说程先生了,就拿街前那个卖艺的安五来说,自打前年遇见一个女的,生了情愫,就停止了四处漂泊的卖艺生活转行去做苦力了。但是没到一年,这安五就不干了,觉得为了个女的放弃了自己爱过的那种自由日子不值当,此后俩人经常吵架,吵得多了,最后一点情谊也没有了。后来那个安五连个招呼都没跟女的打,背个包袱就走南闯北去了。可怜女的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以后的日子都不知道咋过呢。你说这安五还只是个卖艺的,咱们程先生那是有名的腕儿,他天生就应该在舞台上听人们在底下给他喝彩,哪有不唱的道理?男人啊,都是没有生脚的鸟儿,累了风里睡,饿了在云里吃,谁让他们从天上下来,谁就成了那剥夺他们自由的罪人。”
回来后,程春游连夜把师妹接走了。
黑暗中看不清闫子清的表情,只听得她的脚步明显放慢了,本来瘦弱的身躯不一会儿就模糊在各种廊柱的影子里。
程春游恨得牙痒痒,但一想到师妹,还是忍着答应了。为了不拖累别人,他自己带了行头,单枪匹马的给日本人唱了一出戏。虽然没有那么热闹,但日本人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好好的赏了黄官僚一番。
那个收拾行头的粗人就是柳姐,她一路跟在后面,只因夜色太浓,她娇小的身影自始至终没有被发现。本来她听得小翠嫌弃自己的时候还有些生气,想着平日里也没见她收拾过,今天抽了哪门子疯要跟自己抢活儿干了。
他连忙赶去黄府,看到闫子清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心就像被人攥住了一样,痛得喘不过气来。他请求黄官僚,让他把师妹带回去调养。黄官僚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由他姓黄的带着他们梨园儿去给驻地的日本军官唱一场戏。
直到第二天,闫子清答应了黄官僚的婚事。柳姐才想明白,这个小翠当真厉害,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人的一生。
直到有一天,闫子清出嫁时带走的丫头小翠哭着跑回来了,说小姐得了重病,黄官僚撒手不管,再得不到救治,就要出人命了。程春游这才知道闫子清过得不好。虽然他早就料到这是迟早的事情,但也确实太早了。
闫子清出嫁那天,成春游送她出门后,垂头丧气的走回园子里,正赶上柳姐扎着一条粗辫子抱着一怀的戏服呆呆的看着外面。成春游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唉,同人不同命啊,到底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呢?”
这些事情程春游本是不知道的。闫子清自打嫁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梨园里的人也打听不到黄府深处的八卦。
柳姐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但她听懂了他下面一句话:“以后仓库的活儿就交给赖大吧,你转到内院收拾吧。”
黄官僚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加上他的猴急在闫子清那里没得到热情的回应,他装了几个月的大尾巴狼很快露出了獠牙。将追求期的压抑转化成了暴力,每天对闫子清拳脚相加,咒骂她“戏子无情,过河拆桥”等。
实际上,这就是接替了小翠的活儿。
程春游特别想问,怎么说变心就变心呢?要是选了个比我强的男人,我还宽心些,偏偏选了黄官僚这么个人!唉,一声叹息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闫子清转过头去哭得更厉害了,但很快,吹吹打打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哭声。
梨园虽比不上将军府,但也是个小小的王朝。贴身服侍主家了,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了。柳姐有种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自豪感。
闫子清出嫁那日,程春游送她出门。四目相对,发现对方都瘦了不少。闫子清两行清泪挂在两旁,说了句:“师兄,以后你只管在舞台上好好唱戏,旁事儿不要操心。”
只是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闫子清就拖了病体回来了。
婚期的日子定的很近,甚至有些匆忙。程春游三番四次来到师妹门前想问个缘由,但师妹都避而不见。短短几天,程春游瘦得脱了像,扮相都老了几岁。后来还是接受了现实,默默地给师妹准备起嫁妆来。
程春游花了血本请来了徐先生,发誓要医好闫子清。那天晚上前半夜,园子里灯火通明。柳姐吴妈等人紧张的在厨房串来串去熬着药。小翠来端药的时候,柳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程春游是一杯茶一杯茶的灌进肚里,闫子清连正脸儿都不给他一个。
小翠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不禁同情的说:“你对小姐这样费心,可惜小姐……”她边说边摇头。
谁知,第二日一早,黄官僚又来催结果,闫子清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竟一口答应了。黄官僚大喜,马上过来商定婚期。程春游的脑袋一天都是晕乎乎的,他想问下闫子清为什么,闫子清却一改常态,只顾着跟黄官僚商量结婚的事情,一整天都把他晾在一边。
吴妈的嘴快:“也是,闫先生向来不喜欢你。她一来估计你又要回仓库干粗活了。”
程春游跟闫子清关起门来想应对方案,两人决定先拖一段时间,加快隐退的步伐,把该打理的打理完了就远走高飞。
小翠眉头一皱:“我觉得你还是主动提出来去仓库吧,要是小姐醒来知道你曾离程先生那么近,估计都不会留你。小姐人好,就是心眼小了些。”
既然得了佳人的话,黄官僚就先退下了。
柳姐听到心头一紧,这还没热乎几天的好日子说凉就要凉了吗?
相对以往连面儿都见不到的情况,这次连话儿都递上了,对黄官僚来讲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他知道追求闫子清的人,比他官儿大的也是有的,所以不敢十分造次,只不过今日有了把柄在手,就张狂了些。
后半夜,她辗转反复睡不着觉,最终叫来了小米子。
“你先回去吧,师傅没了,这事儿我得跟师哥商量商量。”闫子清下了逐客令。
她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太稀罕你了嘛。”他扭曲着嘴脸谄笑着。
那夜也真是顺得不像话,小米子回来说闫先生房门虚掩着,里面也没有人,他进去就把事情办了。
“我们可不像黄爷这般性急,两年抱了三个姨太太!我们唱戏的,哪一项功夫不是像绣花针一样磨出来的,这婚姻大事儿更是急不得!”闫子清三言两语说得黄官僚没了脾气。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了。
他这边发着脾气,那边闫子清就来了。闫子清长眉细眼,眼睛一挑,天生一副冷峻的气质,这也是她扮小生迷得观众芳心乱动的原因。
托孤
于是他搪塞着说问问师妹的意见。正在喝茶的黄官僚听他这样敷衍,“啪”的一声盖上了茶盖,那脆响儿似乎是打了一枪,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这意见都问了半年多了。今日可不同往日了,你得给我个快信儿!”
天越来越冷了。
黄官僚今日又是来提亲的,他两年娶了三房老婆,今年年初又看上了闫子清。外人都不知道程春游与师妹的恋情,因此,凡是来提亲闫子清的,基本都会找到他这个师哥头上。往日里,他想都不想就替师妹婉言拒绝了。今天刚发了这件事,他这口还真不好开。
破洞的窗户吹进阵阵寒风,若不是偶尔还能眨一下眼皮,谁都以为床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程春游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回过神后自是招待了黄官僚一番。
“这屋子还真是冷得紧呢!”一阵尖锐而清脆的声音传来。
他这样连哄带吓,果然有人出来收拾了。
柳姐的身子抖了一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蜷缩着。
说完,他转过身,举着枪走到院子中央对着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说:“院里的人听着,经过我黄某人勘察,地上这个人是得了时疫死的,大家赶紧把他埋了,省得传染到你们。外省已经发生过这样的命案了,就是时疫闹的。这人心存不良,没告诉你们他染了病,现在暴死了也是报应。所以,趁还没有传染开来时,大家把他埋了,把院子各个角落打扫干净,该消毒的消毒,该丢掉的丢掉。事儿完了,为了梨园的正常运行,大伙儿要闭上自己的嘴巴。谁敢出去乱说,我黄某人这把枪可不是吃素的。”
这次来得也不是程先生,而是小翠。这个满身狐裘的女人一进门就跺了跺脚上的风雪,将狐裘帽子摘了又戴上。她身后的小丫头将暖手炉又递给了她。
黄官僚拍着胸脯说:“看我的。”
满屋子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板凳,她索性将丫头手里的包袱垫在屁股底下坐了,挥了挥手,丫头就出去看风雪了。
“这样不妥吧,院子里还有好些人看着呢。”
“你三番五次的想见程先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呢?”小翠将眼睛眯起来的时候颇像一只笑眯眯的狐狸,把人看得心惊胆寒。
黄官僚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人物随便一诓就打发了,实在不行给点小钱。倒是那些人……”
柳姐依然背对着她不说话。
程春游吓得冷汗之流:“可他的家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小翠毫无生气的样子,举了一包东西在她头上晃了晃:“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恰好这时,一个追求闫子清的黄姓官僚来了。姓黄的捂着鼻子看了一眼横在地上没人敢动的尸体,连忙将程春游拉到一旁说:“你还不赶紧找人把他埋了。前段时间那么多人请你去给日本人唱戏你不去,你驳了他们的面儿,他们早就恨上了你。这要是传出去,不得抓住机会整死你啊。”
柳姐的眼睛如同饿狼闻见腥味一样冒起了绿光,她鼻子用力吸着且不自觉的转过身——那是一包喷香的鸦片!她伸出枯如鸡爪的手去,想抓住那包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神仙药。
死去的男人是梨园刚招进来打杂的,平时收拾一下梨园仓库,搬运唱戏的行当之类。现在死在了程春游的房门口,让他十分头痛,不知道作何处理。报官吧,混乱的时局下,能正经办事的官府已经不多了,大都是想趁机捞上一把。不报吧,招人的时候急,这男人的家在何处,家里有什么人等全都未登记下来,万一不明不白的埋了他之后,他的家人找上门来该如何应对呢?
然而小翠“嘻嘻”一笑,将那包药又揣了回去:“想要吗?用他来换!”葱白段般的手指向了角落里缩着身子玩弹珠的小米子。
然而就在做决定的这晚,院里发生了一件事儿。一个男人不明不白的死在程春游的门前,不过一夜便腐气冲天,搞得整个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死人了。
柳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转而她喘着粗气用尽力气抓起床上的枕头扔向小翠:“滚!你这个狐狸精!”
俩人深知给日本人唱戏意味着什么,所以每次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日本人锲而不舍,总有躲不过的时候。商量几次后,俩人决定暂别梨园,双双隐退。
小翠跳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笑着说:“呀,我是狐狸精,你是什么?杀人犯?”
只不过俩人并没有放弃,等师傅去世后,被压抑的感情很快又热络起来。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两人身后各自聚集了一些惹不起的男女粉丝,渐渐领悟到很多事情真是身不由已,所以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公开恋情。更何况,现在日本人也盯上了二人,已经多次托人下帖请他们过去唱上一唱了。
柳姐惊恐得睁大眼睛:“你胡说!”
只不过这种感情一直被师傅压着,他老人家不允许自己的弟子太亲密,他说戏子的感情总是不得善终,更何况你们双双是戏子。
“梨园里出现的第一具男尸叫王凯,跟你是老乡吧。”小翠依然眯着眼睛:“他用你杀了你们村长的事情威胁你,想免费吃你的肉,你不干,又怕他捅出了你的老底儿,所以你就叫小米子杀了他。”
时局不好,在梨园有些名气的程春游跟师妹闫子清商量隐退的事情。俩人从小拜在同一师门,一起练功,一起上台,也几乎一起成名。只不过跟现实中相反的是,程春游扮得是旦角,闫子清演得是小生。台上两人演夫妻,台下关系也甚好。
小翠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走到已经停止游戏双眼充满警惕的小米子旁边:“来,张开右手,姐姐给你糖吃。”
事情发于今年春天。
小米子下意识的将右手藏在身后,小翠笑着将他的手拉过来,示意他张手接糖。终究是小孩子,抵不过糖果的诱惑。他紧紧攥住的右手,最终还是被小翠掰开了——那掌心正长着一丛半厘米高绣花针般粗细的骨刺,连掌处是更细的突起如树根般纵横在掌中肉里:“啧啧,你娘每次给你挑掉这些小刺儿的时候该有多疼啊,真是难为你了!”她一手抚摸着小米子的脑袋,一手将糖放在那丛骨刺上。
他白玉般的脸上写满了愁苦。
小米子迫不及待的将糖放进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专心致志的品尝这难得的美味。
不算十分开阔,但布局摆设颇有些讲究的厅堂里,程春游正在招待一位穿着麻料外装的客人。
“啧啧”小翠摇着头:“真是可怜呢。像他这样大的孩子吃块糖不是经常的事儿吗?可惜你娘就知道利用你杀人为她自己谋好生活,却从来不为你好好打算。”
师妹迷病
柳姐听到这话,喘着粗气,胸口此起彼伏:“你胡说!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
一股腐烂的味道传遍了村子……
“是吗?”小翠挑了挑细眉:“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为什么舍不得把小米子给我?要知道,他跟着我不说荣华富贵,起码饱饭和糖块还是吃得起的。”
突然,络腮胡从她身上滑了下去,脸上还浮着刚才的荡笑。女人推开他,发现那天捡来的孩子正一手撑在络腮胡的肩膀上向爬她来……
柳姐气急了:“你不是真心要养他,你只是要把他当杀人工具!”
等月亮爬上了树梢,络腮胡又敲开了女人门。进门后,他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巴,将她拖到了炕上,女人嘶吼着,挣扎着,眼睛里尽是愤怒和绝望。
小翠听了“哈哈”大笑:“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一样。罢了,今天我心情不错,就不为难了。估计你这身子也撑不了十天半月了,到那个时候,我一分钱也不用花,小米子都会跟我走。”说完她拢了拢头发,扯了扯衣服,扭着腰肢朝门外走去,临走前她望了望门外暗沉的天:“天要黑了,怕是大雪要来了。你留意外边,那些被你杀死的人,要来接你了,哈哈哈……”
几天后,院里来了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人,给女人捎了一个口信,告诉她男人死在战场上了。女人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了地上。络腮胡在旁边抄着手,眼睛顺着女人的脖颈扫了下去。
她的笑声如同一把尖锐的刺刀插进了柳姐胸膛。
女人听完没有再说话,把孩子放在炕上后,默默给男人铺了一层厚厚的被褥。
果然雪越下越大,门外似乎传来了错乱的脚步声。
男人点点头:“嗯,明天有一场很重要的仗要打,要赶早走。要不是我跟队长关系好,这个时候是万万不准请假探亲的。”
柳姐又回到了丈夫回来的那天。
说到这里,女人又把孩子搂紧了些:“你就待一晚上吗?”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啼哭着望向她,伸出长着细毛的手掌,让她抱抱。
男人擦着长枪说:“我拎着他的胳膊腿儿看了一下没啥毛病啊,除了右手心被刚才那畜生啃了一口有点破血。你别想那么多了,准是家里穷养不起丢出来的,这么大冷的天我要不捡回来保准冻死。”
她的心柔软起来,连忙将这个小可怜儿抱在了怀里。
一间破旧的房子里,一个凤眼长眉的女人怀抱着一个身体有些冰冷的孩子:“这孩子不哭也不闹的,不准是有什么毛病被家里人扔出来了吧。”
转眼间,丈夫走了。长着络腮胡的村长来了,他笑着说她丈夫已经死了,并强行将她抱上了床。她挣扎,她哭喊,但是天突然黑了,没有人能听到。就在这时候,一张婴儿手掌拍在了村长的肩上。
花袄彻底失去了支撑,瘫了下来,一个包被似的东西掉在地上,里面裹着圆滚滚的物体。他试探着走上前,发现包裹里竟然有个婴儿,正瞪大了乌黑的眼珠子瞧着他。
村长死在了她家里,仅一个晚上就臭气熏天。趁天还没大亮,她怀抱着婴儿慌忙逃离了那个没住几年的新家。
他的脸上有被毛茸茸的尾巴扫过的痕迹,看样子是只野狐狸,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怎么就这么巧呢!她跑了很远很远的路,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终于来到了S城,来到了梨园,还是遇到了同村人王凯。王凯见她时张着一口大黄牙,牙上的粘液拉着丝,臭气熏天的嘴巴直往她胸脯上拱。这个男人的出现,如同一把利剑,悬在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稳定生活。她受不了了,不再定期修理小米子的手掌,任那小手上长出一丛尖利的骨刺来。那天半夜,她眼见王凯穿过厅前院要来她这里,连忙叫小米子出去,对着他的大腿拍了一下。
他恐惧到了极点,立马冲着那背影开了几枪。只听“嗖”的一声,花袄里窜出一只白得发光的东西,那东西速度快得惊人,踩着他的肩膀瞬间就消失了。
王凯就这样倒下了,正好倒在成春游的房门前。
这是回家必经的路口,不可能绕开的。他卸下背上的长枪,端在手中,慢慢走近才发现,小媳妇下半部分棉裤空荡荡的堆在那里,上半部的身子也空了大部分,只有一个细长的东西在支撑。
生活就是这样一关又一关。
对方没有回答他,依然在“嘤嘤”哭泣。
可是,这一切小翠是怎么知道的呢?
“谁?”都说乱世多鬼怪,大半夜在这种地方出现的鬼多人少啊!他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后来遇到帅府张小姐。她明知小翠的话有毒,但还是将它们听进了心里,夜夜难眠,于是大着胆子以程先生的名义约张小姐夜间出来,并趁机对她下了手。只可惜,那次事急。小米子手掌里的骨刺刚被拔去不久,只长出了小小的萌芽,这张小姐挨了一掌后没有丧命,只是疯了。也或许,她疯并不是因为那一掌,而是因为夜色里柳姐那张酷似闫子清的脸!
眼看就要到村口了。但就在此时,岔路口传来了一阵“嘤嘤”的哭声。前方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穿着花袄的小媳妇儿正背对他哭泣,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孩子。
谁知道呢?
如果不是行军恰好路过家乡,他也不会选择在半夜走这样的路。
雪越下越大,小米子在她的脚那头盖着被子呼呼睡着。在这寒冷无比的世道,究竟是小米子需要自己,还是自己更需要小米子。她已经分不清了……
一个背着长枪的男人孤独的走在这样的夜路上,耳畔不时响起几声瘆人的鸦叫,和着他的布鞋在路上摩擦的声音,即使见惯了生死的他,也感觉后背阵阵发凉。
第二天,雪大得堵住了门口。小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向了S城一个叫徐公馆的地方,他背后是一串长长的没有回头的脚印……
寒冬,被车马压得如同长了一层皮的大路在月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枝上还挂着残雪,树下堆积着各种潮湿的秸秆,“滴答”“滴答”一点点的将雪水渗透到黝黑的土地里。
一个佝偻的女人盖着破了絮的棉被一动也不动的躺着,风雪吹进了门,在破败的屋里飞舞盘旋,女人是否还在等待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
夜路遇诡